1. 伊万
小红先是睁开眼睛,仰着头看了一圈没有光线的房间,然后醒了过来。模糊之中,他发现自己身边还躺着两个人,一男一女。
一只手完全失去知觉了,如同橡皮泥。但他还是知道它在哪:在那个男孩的身体下边压着。
他坚决地将它抽了回来,像从一个卡死的剑鞘里拔出钝剑。
手回来了。肋骨还在剧痛,眼睛还是浑浊,但是必须得看清楚,于是小红心想,我得马上从他妈的这个烂行军床上把自己弄起来然后找到我的眼镜再说。他的身体冰冷,像在北方的海里泡过。五月的加里宁格勒[1],早晨的温度只有7.5摄氏度,然而门框旁边钉着的温度计上却显示着45.5,因为这是个华氏度的温度计,是十几年前伊万的水手爹从自由邦波多黎各[2]带回来的。波多黎各是美国的自由邦,而我们是俄罗斯飞地,在他看来,两者之间有着某种类似的处境和遭遇——反正都是被诅咒的土地,是个畸形。因此,每次酒醉他都会说,要是你们几个小朋友生在伟大的哥尼斯堡[3]时代就好了,那可是康德诞生的时代——就好像他自己生在那个时代一样。很多类似的话里面他都会给人一种这样的错觉,小红甚至在想他去没去过波多黎各。总之他有种这样的情操,他总觉得今天是最烂的一天,而自己站的地方永远是最倒霉的一块地方。但小红的父亲却不这么认为,他的个性甚至恰巧完全相反——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最牛逼的人,而现在——绝对的黄金年代。一方面他自己和他的老婆都属于战后迁过来的新家族,另一方面他认为,这事儿没有这么简单,历史有着自己的判断,胜负已定。他总喜欢把手压在对方的肩膀上来讲出一句这样的公道话。
小红的起床声颇大,在整个屋内回荡、粉碎,像一棵树被活活折断。脚趾触到地毯,灰尘的腻感立马填满了皮肤,这延迟了他的动作。这是一张便宜的本土地毯,有着最为难看的竖着的灰色纹路,就在这种难看的两束纹路中间,他发现了自己的眼镜:两根镜腿都断了,只剩前头的两片透镜了。
“这太难看了,跟比基尼似的。”伊万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在门框上了,黄色的长头发结成了绺。他只喜欢把自己的存在诉诸于这种评头论足。
小红没有搭理他,还是用手举着镜片看出去。两块视野一直滑向伊万的脸,伊万在眼镜里被分成两个清晰的小人。“你的发质也太差了。”小红说。“ 用点儿祖母牌护发素[4]不好吗? ”
“比你强。臭光头。”
这下小红全想起来了,昨晚的打架。打架的每一个细节,还有自己正在发痛的尾椎骨。他们那帮人时不时就是叫他臭光头。他不在乎,但他真不是光头,只是很短的寸头。床上的男孩应该是一个新朋友,是搏斗的主力。他的脸正埋在枕头里,记不起来什么样了,就连名字也不存在于记忆之中。他的上身穿着电影《穷山恶水》[5]里面的那种牛仔衣,下面只有一条四角内裤,两条大腿袒露在外,正乖乖地曲在一起。他的腿上有不少受伤的痕迹,淤青已经变成了一大团一大团的黄色,奶酪一样的黄色,也有紫色,不过只是少量的酱紫。
另一个女孩也背着身体躺在床上。她扎着一些小辫儿,看不出身材好不好,正面美不美。头上不知道为什么放着一个樱桃,立着的,像个发饰。女孩应该是他们睡着以后钻进来的,八成是这个哥们的女孩。
“你能借我二百卢布吗?”伊万动了动他的厚嘴唇说。
“不能。”小红回答。
“哦。”伊万说。“来,这是你的烟,还给你。”
他把一个寿百年烟盒[6]扔过来,小红伸出那只空着的、刚刚从麻木状态中恢复过来的手,接住了烟盒。
是个空盒。捏在手里,发出啪吱一声。“已经吸完了。”伊万笑着说。
小红不理会这个干巴巴的玩笑。他把空烟盒漫不经心地往身后抛去,砸中了女孩。女孩突然大梦初醒般地从床垫上弹起来,头上的樱桃立即滚下去了,一直从被子滚到了暖气片下面的阴影里面。
但是只过了一秒,她便又躺下去,重新睡着了。
伊万走进来,把穿着牛仔衣的男孩从床上拖起来,一直将他驱赶到客厅的沙发上去睡了。
“你差不多了你。”他说。然后伊万自己躺到床上,抱着那个女孩睡了起来,不知道什么情况。
小红感到一阵头痛,但他现在很沉稳,疼痛是值得去适应的东西。他径直走到不到两平方米的小厨房内,打开脚下的储物柜,凭着印象在一大片杂乱的物品中翻找。终于,他找到了几双一次性的筷子,是他以前帮中餐馆送外卖的时候攒的。
他从中间劈开一双筷子,又回到房间,隔着伊万拆下女孩头上的两个小辫,用得到的橡皮筋和筷子修好破碎的眼镜,并戴在了耳朵上。
当他戴着眼镜再次进入客厅的时候,他发现牛仔衣男孩已经坐了起来。他低着头,张开双腿,两肘放在膝盖上面,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攥好的拳头,一幅沉思的状态。
仔细一看:他的牛仔衣原来没那么简单,胸前的口袋下面还有一些已经卷了的流苏。我知道这个款,小红皱起了眉头,哈。这不是——我的衣服吗?他心想。
但他没说什么,肯定是伊万拿给人家穿的。
“后悔啦?”小红把半根烟塞到嘴里,点燃并吮吸起来——这个烟屁股是他刚才从沙发下面捡到的。
“不后悔。”他说。“我不是为了你们。我为了我一个朋友——这我已经说过一次了。”
“这事儿可没完。” 小红用另一只手从前往后地摸了一圈自己青色的头皮,讪讪地说:“我不希望多余的人被扯进去。”
“我知道,红哥。”男孩站起身来,从房间角落的花盆里面抽出一把小匕首。花盆里面的草已经干枯到蜷曲了,像被火烤过一样。“阿尔焦姆抢了我好朋友的女朋友,我跟他没完。”
“那也不至于,犯不上。”
“你现在拿它作什么?”小红微笑着说。
“阿尔焦姆不过是个酒保。他是仗着瓦列里的威风。我们的目标是瓦列里,这话我先说清楚。”
“我知道,红哥。” 男孩把匕首收起来,卡在皮带里,然后定定地对小红说。“你的眼镜坏了。”
他突然有些拘谨:“我家里还有一副多的,不介意的话,你可以戴我的。三百度,够了吗?“
“什么颜色的。”“金色的。”
“金色可以,金色蛮适合我。” 小红说。
这时,扎着很多小辫的女孩也走进了客厅。但她只是很急地从两个人之间穿行而过,去厕所了。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向她。她很漂亮,是一个真正的美女,在她内裤没有遮住的屁股上有对称的两颗心的文身,正随着胯骨的摆动而左右跳跃着。
“唔哦。” 小红随意地说。“我想和她一起泡澡了。”
男孩张了张嘴,但没能说话,他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
很快,尿尿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屋子里面。这股清脆透明的声音,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地撞击,并在七八秒之内逐渐变成一种低下去的寂静。这时,小红觉得,这个记不起的男孩似乎在某种角度(也许是他妈的“历史”的角度)上已经成为了他的好兄弟了。但他不愿意再问一次他的名字,因为这对他将会造成一种伤害。
“就这样吧哥们儿,你先回去准备准备,晚上见。”
“我出去有点事要办,记住:八点,伍登桥。”
穿着小红的牛仔衣的男孩举起了手臂,长长的袖子里面掉出来他比好了的一个OK的手势。
小红离开之后,小辫儿女孩才从厕所里面出来。她上前两步,异常激动地跪在地上,拉着男孩的手对他说:“我认识你!”
“我们一个中学的嘛以前。你叫……唉你叫什么来着?”
男孩笑了一笑,把她拉起来说:“我也记得你,波琳娜。你还和以前一样漂亮。”
“你也不坏。”女孩儿波琳娜本来十分开心地坐在了沙发上,但好像忽然想到一回事。于是,她立马丧着脸说:“唉,你知道我刚才做了一个多么可怕的噩梦吗?我到现在都没有回过神来。”
“什么梦呢?”
“我梦见,我梦见瓦列里他们几个人,把我绑架了。我被整整虐待、折磨了三个月! ”
“你能想象吗?一个梦做了仿佛三个月的时间!这个梦那么真,我觉得我整个人都已经变了。事实上,我已经不是昨天的我了。”
她抓着自己的头发,眼神中是某种难以理解的受创的表情。
男孩正想安慰她,却忽然被伊万的插嘴捷足先登了。
“他们怎么折磨的你?”伊万好奇地发问。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现在了房间门口,现在正面朝客厅,倚着门框,像刚才一样。
“在梦里,他们有四个人。”
“嗯,四个人,干什么了?” 伊万露出了一种循循善诱的神色。
“他们四个人把我摆在地上,把我的衣服掀起来。”“哦,是吗?别担心。然后呢?”
“然后——他们居然在我的肚子上打扑克!”
男孩张开嘴笑了起来,伊万则骂骂咧咧:“嘁,梦得乱七八糟的。”
“这是奇耻大辱。”波琳娜的头扭向窗外,看着临街的一行石桩,黯然神伤地说。
“你懂个屁,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明白的。这种精神上的羞辱和尊严上的凌迟,你永远也不会懂。”
那个男孩也看向了窗外,那里除了一条空荡的街以外并没有什么。但此时他却像是在那里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一样,嘴角立马降落,像从墙上放下来的搁板一样猛地止住了笑。
[1] 加里宁格勒州南邻波兰,东北部和东部与立陶宛接壤,与俄罗斯本土不相邻,是一块飞地。(该地原为立陶宛的一部分,后来被德国瓜分,成为东普鲁士的一部分。二战后根据波茨坦宣言割让苏联,属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管辖,为了纪念刚刚去世的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加里宁,该州以他的名字命名,并定为该州首府。苏联政府将这里的德国人迁走,并同时迁入大批俄罗斯人。1991年苏联解体后,原本属苏联一部分的立陶宛和白俄罗斯脱离独立,导致加里宁格勒与俄罗斯本土分开,而成为该国的外飞地。)
[2] 波多黎各自治邦,位于加勒比海的大安的列斯群岛东部。1917年,美国国会通过琼斯法案,将“美国公民籍”强加于波多黎各人民。后曾数次发动民族起义争取独立但均告失败。1952年美国给予波多黎各自由联邦的地位,实行自治,但外交、国防、关税等重要部门仍由美国控制。波多黎各后又曾举行五次关于与美国关系的全民公投,但迄今为止多数人仍主张维持美国的自由联邦地位,未能获得美国政府同意独立成州。
[3] 加里宁格勒州原属于东普鲁士,中心城市哥尼斯堡。
[4] 阿卡菲老奶奶,一款俄罗斯国民洗护品牌,以便宜和传统而闻名。
[5] 泰伦斯·马力克于1973年拍摄的电影《穷山恶水》,讲述了南达科塔的一个无所事事的混混带着他的女朋友杀人放火、荒野逃亡的故事。
[6] 寿百年,俄罗斯本土香烟。
2. 长骨头
教堂[7]的钟声响起了,整十二次,这意味着中午时分已到。一个瘦削男子正在大教堂北墙下的阴影中等待。他的皮肤凹陷,凸出的反而是骨骼,这使他得到了一个外号,长骨头。小红与他碰头,两人做了一大串打招呼的手势。这种盲目而颇有几分严肃的仪式是他们从电视里播放的美国西海岸饶舌MTV里学来的,但他们却不知道这个东西在世界上如今早已过时。
打过招呼之后,他们肩并着肩沿着教授墓地[8]走过去。一面走,长骨头一面把小袋子塞入了小红的手心。小红感到有些不对劲,因为长骨头今天非常沉默,而且这袋叶子也有点太饱满了,显得过于有良心。他们一直走进了康德岛的小公园深处,并且在加里宁同志的纪念雕像后面停了下来——这里一直是他们的小基地。
小红闻了一下那袋叶子,有股新鲜的腥味。“不会是立陶宛的货吧?你小子有点儿本事。”他笑着说。“怎么弄的?”
“就是本土货,”“估计你是太久没玩了。”
“是的。太久啦!”
“我可能要离开了。” 这时,长骨头突然出声,他低着头闷闷地说。
“什么?去哪儿。” 小红问。
“我得去圣彼得堡。”
“干什么?”
“念大学。” 长骨头好像有点儿不好意思。说完,他抬头盯着小红的表情,仿佛在看他的想法。
但小红瞪大了眼睛。“你开什么玩笑,我以为你要去扬塔尔内[9]割石头。”
“你老爸和弟弟不是都在那儿吗?”
“那不一样,兄弟。我不想。”长骨头低下头。
“实话说一句,我感觉很奇怪。”小红嘟哝着。“你的手伸不了那么长”。
“去了那儿你还有谁?”
“你可是加里宁的长骨头。”
这时,长骨头突然痛苦地嚎叫了一声,然后愤怒地把小红推倒在地,像一头脱体而出的野狼。这一行为毫无逻辑,也不符合现实。小红坐在地上,惊讶地看着他,表情中都是无法理解的余波。
南钟楼的钟声又突如其来地响了一次,而且是巨响,这让两个人都有点震惊。不可能,幻觉吧。这家伙[10]可是西门子造的表芯,和卫星同步,全加里宁格勒,不,甚至有可能是整片大陆最精准的时钟,它怎么会出错?还有别的人听到吗?如果这是真实的,那么它应该是个不大不小、值得在饭后议论上两句的本土新闻了。
那一刻转瞬即逝。小红已经自个儿起来了,他拍了拍屁股后面宽大的裤裆,温和地对长骨头说:“我不怪你。兄弟,我只是为了你好。”
说完,他又拍了拍长骨头的胸膛,像刚才拍自己的屁股一样。只不过刚才他的手还有所依托,但长骨头的触感却顶着他的手腕,活像一片被吃干了的狼藉。
“既然你要走。”
然后,小红用拇指和中指和把刚才那袋大麻弹到了长骨头面前的地上,发出啪嗒一声。
“那就滚你妈的吧,这里不再需要你了。”
他离开了岛,把长骨头留在雕像旁。除了加里宁将军,那里还有十几座神态各异的白色雕像,他们和长骨头一块儿注视着他的离去。他的背后没有知觉,而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冷冷的、放任的表情。
[7] 圣母和圣阿德尔伯特大教堂。位于康普霍夫岛。它最开始是一座天主教教堂,革命后成为了新教教堂。二战时被严重损坏,二十世纪末得到重建。
[8] 康普霍夫是普列戈利亚河上的一个小岛。伊马努伊尔•康德于1804年葬于在教堂附近,也因此该岛得名为“康德岛”。该墓地曾葬有许多著名学者,因此被称为教授墓地。这片墓地位于大教堂北墙旁,19世纪末渐渐被荒废。1924年修建了新的象征性的纪念碑和坟墓。
[9 加里宁格勒是世界闻名的琥珀原产地,产量占全球的百分之八十到九十。扬塔尔内是其中一个重要产区。
[10] 教堂大钟设于1640年,在二战时被毁坏,重建于1995年。表盘仿造原版重铸。西门子公司制造的表芯自动与卫星同步,因此它被认为是加里宁格勒最精准的时钟。
3. 酒保
长骨头的好叶子没有了,现在只能去马克西姆那儿搞一点了,但马克西姆是个贱相,我他妈的懒得求他。况且他的货也很低级,让人瞌睡。小红心想。时间还早,不然我去找大哥喝一杯。
伊戈尔大哥是小红敬佩的人,能做到这一点十分困难。虽然人人都知道这是他的假名字,但大家仍然只像这样称呼,从不过问他的真名,以表示出某种最大限度的尊重和敬畏。他三不五时地就会出现在1号酒吧,总是戴着一副阿玛尼墨镜坐在角落,面前放着一杯白啤,看上去颇为神秘。第一次见到大哥时,小红正坐在吧台边上要了一杯白葡萄酒。酒保向小红使眼色,他便扭头,看到了这个年近半百的中年人,地板上站立着他的芬迪皮鞋,和一根拐杖。
他是谁?小红用眼角问酒保。
酒保说他也只是听说。听说的内容是:伊戈尔大哥似乎是一名克格勃退下来的特工,还在莫斯科干过黑手党。现在他早已退休,靠着不断运作的影子经济就能敛财,把大笔票子收入囊中。但小红听了这些之后,对此却也不屑一顾。“老子也有钱。”他说。
“是是是,你有钱。” 酒保擦着玻璃杯,撇撇嘴说:“又不是你的钱,那是你家的钱。”
“你等着。”小红说。“别狂。”
“我现在就过去揭穿这个骗子。”
于是小红大摇大摆地朝他走了过去。然后,像Moderato cantabile[11]里的女人一样,小红被他迷住了,一连整整去了七天。
没人知道他们讲了些什么,连酒保也奇怪,但他毕竟还有生意要做,因此也就没有继续再好奇下去。酒保只知道小红很敬重他,而且后来还在自己的名字里面加入了伊戈尔的缩写。有时候伊戈尔大哥会在酒吧里留下一两本书,什么什么舍勒的书啦,什么什么《文艺杂谈》之类的啦,都是叫小红拿回去看的。酒保没有仔细看过,他平日里只看报纸上的奇闻杂谈。在这些新闻之中,他又尤其热爱权威的倒掉,例如球状闪电劈中教会首脑、鬼魂现身捉弄议员之类的事件。并且,他自己对这些东西也有一番独到且幽默的见解,常常使人深以为然,不住发笑,他喜欢在酒吧和客人们兴致勃勃地谈论这些东西。但这段时间,酒保每次看到小红和伊戈尔的互动时都有些闷闷不乐,他们只是自个儿在角落里谈笑,那些话偶尔有一两句飘荡到酒保的耳朵里,却完全颠三倒四、不知所云。他也有试着问大哥自己能不能把这些书拿回去看,大哥只是笑着说,当然啦。然而他每次翻开看了两眼,他就赶紧合上了——实在太没意思了!他只觉得自己在被这两个人愚弄些什么,心里蛮不是滋味的。自那以后,小红就常说,大哥是个文人,我也要做那样的人。这回反倒轮到酒保嗤笑了,小红被他所谓的骗子给洗脑啦。但他不敢跟小红说这句话,只是默默在心里嘲讽他这种娘娘腔的论调。
刚一踏进酒吧,小红就知道大哥不在——那个位置空无一人。
酒吧里的小电视还在放奥尔加布泽娃[12]的MTV,让人难以忍受。这是个蠢女人,她的歌只有一种,都是得不到的爱情那种,但小红的父亲不这么认为,他喜欢奥尔加布泽娃,他说这个女人没有那么简单,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简单。
小红的眼睛搜寻着电视遥控器,但是遥控器就像被溶在了电视里面一样,四处都没有下落。小红心里不太爽,一种不明不白的精神错乱如今正削弱着他。
酒保用一块酒红色的帕子擦出一个高脚杯,搁在了吧台上面。他本来要往里面斟白葡萄酒,被小红出手拦住了。“今天喝Bürger白啤[13]吧。”他说。
酒保一面从桶子会阴部的龙头处接酒,一面回过头来看着小红,说:“什么鬼眼镜。”
“暂时的。” 小红回答。
细腻的泡沫在杯子里旋转,随着速率的衰变,小红看着这漩涡从凹陷变得逐渐凸起,又降落摊开,直至静态、齐平,终于与高脚杯合为一体。
拧上之后,老化的龙头难免又滴出几滴,坠在靠墙的橡木桌面上,已经变作糖浆的颜色,让人忍不住想舔。
“其实黄啤更好喝,比黑啤还要好喝。” 小红自言自语。“只不过大哥喜欢白啤罢了。”
“不同意。”酒保把毛巾搭在肩膀上,双肘撑住吧台对小红摇摇头。
“黄啤根本不会有人买,销量说明了一切。如果它那么好喝,人们为什么都不买?”
小红并未回答。他把酒杯里面的白啤连同泡沫一饮而尽。泡沫是最后才流入嘴中的,它在舌头上越来越稀,直至干涸。杯子里又没酒了,它又变回了一个杯子本身。
喝完,他抿了抿嘴,仿佛牙床里还能再挤出一丝酒似的。
“告辞了。” 小红从高脚凳上跳下,运动鞋在木地板上兹出叽的一声。
“这就走啦。”酒保说。
“没什么可呆的。”
他拿出500卢布,这回是酒保拦住了他的手。
“不用了,大哥帮你付清了。”
“什么?”“他在哪儿?” 小红立马环顾起来。
“不是现在,是昨天。昨天他离开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给了老板一万卢布。他说要帮你付清这个月的酒钱。如果你来得不多的话,也许还能撑到下个月。”
小红的双手紧紧的抓住吧台的边缘,仿佛醉了,仿佛支撑不住自己的体重。
“他妈的就这样?” 他问。
“什么这样?”
“他妈的就操他妈逼的一个月的酒钱。”
“谁稀罕?”
酒保听到这些话,不可理喻地摇摇头。“嘿嘿,听着兄弟。我不懂你怎么了,你以前虽然也这样。但是今天有点过头了。”
“你懂个屁,你就是个臭酒保。” “别他妈的跟我装熟。”
酒保没有说话,但小红敢肯定他的心里一定说了很多脏话。他看着小红,面部肌肉有一些僵硬,但没有反驳些什么。之后,他背过身去,竟突然给自己戴上了一副耳机,并且像平时那样拿出报纸开始翻看,小红只听见微微的震动声从他那里传出,这人好像还居然听起歌来了。
马克西姆这时在酒吧门口叫了一声小红的名字。
小红看着酒保的背影撇了撇嘴,似乎无动于衷地向着门外的电线杆走过去。
戴着耳机,看着今日的那些头条新闻,酒保似乎陷入了一种静谧的哀伤之中,就连那些新鲜劲爆的奇闻都无法引发他的兴趣,他只是默默地、委屈地心想:我想我还是会原谅你的。
“你怎么知道?” 小红在外面倚着电线杆子问马克西姆。
“知道什么?我不知道。”
“不知道算逑。” 小红没好气地哼道。
“你他妈有话好好说。不要他妈的给我拽,我是来警告你的。”马克西姆的嘴像个沙拉抓子,包不住牙齿,所以他说话的时候有水星在阳光下飞溅。
“警告什么?п`охуй[14],我操你嘴的хуй[15],你他妈的能别说话吗?你那臭口水是臭水沟里面喝的吗?”
马克西姆睁大了他那双同样突出的双眼,活生生地忍下袖子里的拳头,说:“要不是看在你他妈的有钱爹的份上,你恐怕已经不知道死了几百次了。”
“瓦列里让我跟你说,你今晚不参与,他就饶你一命。”
“狗腿子。叛徒。我为认识你感到耻辱。”小红啐出一口口水,正好射在马克西姆的胸口,像是一个乳头湿了。
“你叫他做梦去吧。“渔村”[15]只会是我们的,也永远会是我们的。让他趁早他妈的滚回娘胎里面抢地盘去吧。”
马克西姆的脸涨得通红,他大口大口喘着气,仿佛硬是将忍耐像未经咀嚼的大列巴一样吞了下去。终于,他成功地坚持下了这一切,并且用一种最后的、平静而未经仇恨渲染的眼神看着小红。
“你简直是六亲不认。”
“那就不要怪我们了,小红。”
“我知道,你是错的,小红。我们是对的。”
说完这句话,马克西姆便把双手都揣入自己的裤兜,转身离开了。
“晚上见吧,大白痴!到时候你会跪着求我的。” 小红向着马克西姆远去的背影说。
[11] 《琴声如诉》(Moderato cantabile)是法国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创作的中篇小说。讲述了一个中产阶级女人安娜在咖啡馆被遇见原冶炼厂的工人肖万诱惑,并数次前往咖啡馆与他幽会,两人暧昧交谈,程度不断加深,最后爱情幻想破灭的故事。
[12] 一个俄罗斯本土女歌手,经常假唱。
[13] 别格(Bürger)啤酒,一款来自德国的皇家御用啤酒,采用最传统的发酵工艺。
[14] 俄语脏话:爱鸡巴怎么样。
[15] 俄语脏话:男性生殖器的意思。常见于句末语气词。
[16] 老普列戈利亚河沿岸的德国风格民俗区,在康德岛的东南方。这片区域仿造战前的哥尼斯堡建筑风格,在现代开始吸引大量游客。
4. 女仆
这曾是一栋典型的五层楼苏俄建筑,正好坐落在长河后面的一个富庶的高地区域里。这附近不仅有新建的商业中心、铝合金招牌的快餐店和小贸易加工市场,也有红色的加油站以及欧式的起伏的公园和年轻人们爱躺的草地,距离此地大半都不超过2英里,众多的功能型建筑物扎堆地聚集在一起,像是搞皱了的卡其色盘格图。从房子上往下看,可以瞥见那些异常普通的街道和空旷的停车场,以及延伸到了远处,越发扩大的间隙和稀薄、散落的民居。两个小孩正从高地上往下坡俯冲,他们从来不去考虑刹车的事情,因此鞋子的前半部分总是磨损得特别严重,有时候连脚趾前面也像足球运动员那样地挤扁了。
从前这栋房子形状方正,但就在前几年,它的外表已经被重新装潢成了谄媚的旧德式风格,棕色的石革味道把它套回到了革命前的面目中去了,从而使其显得有点四不象起来,而去年在楼顶加注的那个小型的广播电视信号接受器,让房屋更加失去了房屋的感觉,从坡道下方往上瞧的话,它现在甚至长得就像个立着的巨大无线电呼叫仪。而这不过只是为了让每个房间里的电视机屏幕中增上几个国际频道罢了。
“注意细枝末节。” 一个中年女人插着腰,用命令的口吻对正在打扫会客厅的年轻帮佣说道。
小女孩似乎有点惶恐不安,她的擦拭立刻肉眼可见地卖力了起来。
“继母。”小红已经在吊灯下站了好几秒,到最后他终于不得不出声叫道。
女人转了过来,她用食指的指侧快速地抚了一下自己眼角化的眼线,然后抱住双臂,用一种显得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你回来得真够巧的。”
“眼镜怎么了?”她问道。
“暂时的。” 小红说。
“正在打扫卫生。没法儿让你坐下,瞧,我也站着。”
“没事。我不坐。”
“你找你父亲吧。他不在家,最近几天都忙。”
“具体忙什么呢?” 小红抬头笑着问。
他一边说,一边大摇大摆地走到沙发边上,用弯曲的四根手指从沙发靠背下面的缝里抠出一叠票子。
她的鼻子微不可察地哼出了一丝空气。
“你问他,问我我也不知道。” 说完这句,继母向小帮佣走过去,抢走了帕子,说:“你根本都不会擦。这个瓶子的底,一圈灰,看见了吗?”说完,她手上的布没动,而是用另一只手掌住瓶口,使力地转了一圈瓶身。瓶底坐在湿布上,屁股必定完全被清洗干净了。
“真不错啊,老手艺,老本行了。” 小红突然笑嘻嘻地说。
继母没有转过来说什么,而是继续地做事。她的手和手上的布缓缓地从一个展示架的木腿上擦着滑下去,臃肿的身体也被引领着一路滑下去,蹲下去了。她的头颅被没在沙发的阻隔之后,只有一些漂浮的头发还在视野之中左右移动,后来也逐渐地看不清晰了。
小女佣愣着,看着,双手握着自己大腿前的裙子。小红跟小女佣调皮地眨眨眼,想要以这种方式得到她来自同一阵营的笑。
但她只是皱着眉毛转过头来,手里握着小十字架项链下方的那根横木,用裸露的罪状牌来对着他[17]像是要对其进行驱魔似的。
她的眼神在眼眶中稍微偏上,这是一种不可理喻的目光,这种目光似乎认为他正在寻求某样永远别想得到的东西。
“你父亲去看伊斯坎德尔导弹[18]试射了。”“你知道的,今天就是那个日子。” 小女佣突然自作主张地代替她的夫人回答道。“你也知道,马上就到退房的时间了,很多新客人也马上要到了。”
“现在我们忙不过来。”
“你也去吧。去你父亲那儿。”
“现在就走。”
这句赶客的话,用意已非常明显。小红把票子塞进屁股后面的裤兜,发出一个失语的笑,撇撇嘴巴,转身走向门口。就要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回头打量这个房子:旋转楼梯一直上通到五层,他甚至一眼就看到了顶楼天花板上的一个圆形污渍——那是他小时候玩球弄出来的。记忆里,他们无数次地把球往上抛了又抛,球不是在半空中停止,然后直接砸下来;就是掉到楼梯上,一点一点地转着滚下来,球会越滚越快,最后直直地冲过来,一直透过大门冲到屋外的草地上,而他们会笑着追逐出去,最后总会在被摩擦停止的惯性后面找到他们的球。
但现在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索然无味的家族酒店,每年接待着数以千计的俄罗斯游客,他们一车车地被拉过来,再一车车地被运走,像是战争时期被送去前线的整齐的肥皂。“酒店”的前厅还摆放着一块巨大的琥珀,每次有客人入住时,都会情不自禁地凑过去欣赏它。琥珀是棕黄色的油脂,这不消说,多的时候,甚至会有多达数十张凸起的棕黄色面孔,同时金灿灿地漂浮在这块琥珀之上。
除此之外,这里的每周晚宴也是赫赫有名的,有时甚至还会接待一些本地的议员和商户。埋伏在草地上的灯源会亮起,这时,草坪上那原本森林一样的深绿会呈点状地出现翠绿的颜色,像是长了恶斑。人们的皮鞋和高跟鞋就从这些时尚的斑点上踏过,然后去室内装酒。有时候小红会故意蹲在草地上,让射光从下而上地穿过他的衬衣,把脸照成鬼魂一样的阴阳色。他看见有些微小的、琥珀色的蚂蚁已经窜上了客人们的小腿,在他们厮混、行走的过程中,动着触须,像虚线一样轻轻在皮肤上划过。这些观察给他带来一种深刻的无聊,以至于他开始从人们身上偷钱。偷窃的秘诀是,只“照顾”那些看上去绝不会再来第二次的人——他们的衣服通常比较华丽,食量也惊人地大。小红把偷到的钱都藏在房子后面的一处电箱里,然而后来有次电箱莫名故障,钱全被修理的电工拿走了。从小到大,这些活见鬼的倒霉事情简直不计其数,以至于他还曾经向上帝寻找过短暂的帮助。尽管有着种种回忆,但最后这个晚宴他只参加到十一岁为止,因为他发现他的朋友们十分喜欢嘲笑这一切,嘲笑宴会的富贵矜持,笑他像个假正经一样地坐在那里。而就在十一岁那年,他甚至还摔断了小腿,不但饱尝了孤独的痛苦,而且也无法再玩球,因为它已经无论如何很难再被自己轻易地捡起来。有一次,他终于受不了了,就恳求当时在家帮工的老女佣推着轮椅带他去沙嘴。球被抱在膝盖上带了过去,然后他把球扔进海滩,让那个球自己在浪上跑来跑去。球一会儿去左边,一会儿又到了右边,有时候转着圈儿地回到了脚下,有时候一下子被冲到远方,又虚无地被带回原地。
他小时候以为自己总会有一天能够把球抛到顶:球会弹性地触及到天花板,再凶猛地被击落到一楼,就像高空轰炸的歼击机一样。但这是不可能的,没人可以拥有那么大力气,那可是五楼。而那个天花板上的圆形污渍,也不过只是屋顶渗透下来的水痕罢了。
[17] 东正教的十字架上有三横,多了上下两横。上方的短横为耶稣的罪状牌,下方那横向右下方略倾斜,是耶稣踏脚的地方。
[18] “伊斯坎德尔”导弹系统,是俄罗斯军队装备的最先进的战役战术导弹。导弹的名字源于历史上颇受尊崇的马其顿亚历山大大帝的阿拉伯语发音“伊斯坎德尔”,意为“守卫者,胜利者”。2008年,美国在波兰和捷克建立反导系统后,俄罗斯立刻做出反应,俄罗斯迅速在加里宁格勒部署“伊斯坎德尔”导弹,增程射程足以覆盖整个北约。
5. 波琳娜
“左转,左转!这里该左转了!”伊万在车上尖叫,波琳娜则在后座嚼着口香糖。她的大耳环在汽车转向的时候平行地发出两道电流似的弧光。小红猛打着方向盘:“闭嘴。”“别他妈跟个青少年一样。”
“你才青少年,你他妈这放的什么歌。”
“这我最爱的歌,洛城警局,LAPD!” “你懂什么?乡巴佬。”
“土毙了!那我说,我最爱的歌是芝士汉堡。全洛城警局的人都要在芝士汉堡面前下跪。”
波琳娜突然哈哈大笑了两下。随着歌曲声被小红示威似地调到最大,她开始把双手向上伸去,整个人像是在迪厅那样诡谲地扭动了起来。
“你给她吸了什么?” 小红皱着眉头问。
“没有啊。” 伊万看着挡风玻璃说。这时,小红猛地在出城大道上把车打了一个圈,制动的惯性让三个人的屁股都微微飘了起来。
“呜呼!!!” 波琳娜兴奋地大叫起来。
车子回到正轨后,伊万才惊魂未定地把手从车门上面的横握上放下来。
“好吧。是有这么回事儿。这是那谁给我的新货,叫处女。我就给了她那么一丁丁点儿。”
“我操你妈,你他妈的有没有心?” 洛城警局放完了,但是也没有下一首歌了。因为这张碟是特制的、无损的,整张盘子上只放得下一首,因此上面也就这么一首。
“嘿,至于这么大惊小怪么。”
“你就是个烂人。” 小红说。伊万笑了:“好像你不是似的。”
“你是不是在怪我没有给你。哎呀好了好了,我明天再去要不就成了吗?”
小红冷淡地说:“我才不要什么处女。”
“还有一种更厉害的,名叫修女。他妈的,但他们说我没有接触的资格。” 伊万插话道。
“没事。今晚以后都是你的。”小红看着前方说道。
“嘿。你们听我说一句。”
“我突然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波琳娜没有预兆地冷静下来。她像电影里的人一样成熟地看着车窗外,忧伤地说:“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波琳娜把头转回来,小红从后视镜里面看见她从自己的紧身衣里面拿出一个塑料卡片,卡片里面似乎塑封着一根四叶草[19],好像在犹豫着要不要拿给他们。小红假装没看见。这么情绪啊,小红心想。快快收回去吧,我就当没看到,真要把这个拿出来才叫糟糕。
“不然,你们的出生年月日告诉我一下,我让我表姐帮你们看一下这两天的命运。”她提议道。
“我越来越觉得你他妈的有妄想症了,波琳娜。”伊万无奈地转过去对她说。“也许你该去看看医生了。”
“别找男医生。最后的忠告。你这脑子,我怕你被他们控制住了。”
听到这话,波琳娜低下头。“于事无补。” 她淡淡地说。
接着,她把捏着的卡片像魔术师一样转动着藏进手心,使它深深嵌入自己的掌腱中,不让卡片的边缘从手掌的鱼际露出来。
他们的拉达汽车[20]停在了切尔尼亚霍夫斯克空军基地[21]附近的一片荒地上。荒地上有几所破破烂烂的房子,房顶是铁皮做的。门口停着几辆车,还有几桶圆形的油罐放在那里。黄色的土地上有几十条轮胎倾轧的痕迹,而他们的车辙在停止时正好完整地覆盖上之前已经存在的两条凹痕。
“我们究竟为什么来这儿?”波琳娜又问。这时,她又像是突然变成了一个小孩似的,语气懵懂,未经人事。
“来都来了你还不知道。”伊万兴奋地说。“瞧好吧你。”
“他们叫它石头。它可不止是个石头,听说后面还能释放诱饵。”
“知道的还挺多。”小红说。
波琳娜似乎又开始有些激动了,她挪挪屁股,往边窗上凑着往外看去。“我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了。”
“不过我们为什么不看电视直播?这儿会不会有辐射什么的啊。”
伊万嗤笑了一声,并没有答她的话。
“怎么还不发射。时间到了,我啥也看不见。”伊万把双手攥成空心的拳头,十根戴着戒指的手指闪着银光。他用两只眼睛透过拳头看出去,仿佛这样可以看得更远似的。
小红没有吭声,他握着方向盘,耳朵静静的听着,不想放过丝毫的响动。
“确定是这个地方吗?” 伊万放下拳问。“我感觉你刚连地图都没有看。”
“说不定是在西北部那个海军基地,你想没想过。”
“你想想看,总不可能真的朝着北约打过去吧。这种威慑表演,不都是往海上打的吗?”
“闭嘴。”小红有点发怒了。他把脑袋往挡风玻璃前面凑了凑,但天边确实仍然一片白色,几片反衬似的乌云这会儿让浓烈的白色更加浓烈了。他的眼睛盯得太用力,以至于天际线白得甚至像是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黑点。没有那个所谓的武器“石头”,视野中只有两个路牌戳在那,还有几块仿佛是火星上那种大自然里的红色岩石。
“波罗的海,Boom! Boom! Boom! 不是他妈的这个无名荒郊。” 伊万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
“我说真的,不然你去那几栋房子问问。或者,或者打个电话问问你老爸。”他开始在后视镜上照镜子,但后视镜表面的灰尘已经厚到全部树立起来,活像一层一周没刮的胡子。
“羡慕你有这么个老爸。要我爸活着我早让他出马了。”
“他肯定懂这个。”说完,伊万把他副驾驶的座椅椅背调了下去,双手放在脖子后面,整个人仰躺起来。但这样一来,他根本不再能看见天空。
“也没什么意思。”他突然又说。“这就是种政治上的存在感。”
“其实屁用没有。”
“对吗?”
伊万的眼睛早就闭着了,他看不见车顶上面的灰绒内衬已经很脏了,该洗洗了。波琳娜认为该洗洗了,因为她早就注意到了。
小红已经打开车门出去了,他不想再听到这些颓废的话。他向外走了十几米,而车门在身后一直开着。波琳娜和伊万开始在车子里面吵架,好像是波琳娜想回理发店工作,而伊万不许。你休想再去给那些男人洗头,伊万说。洗头是性。波琳娜说,我偏要洗,我要让他们的脸倒着看见我的乳沟。伊万先是打了她一巴掌,然后又把她抱住了——他想补偿她。小红不知道这些东西有什么好吵的,这种一分钱价值也没有的争执,他们就这样重复着,循环着,就算上演了一百次也不会改变,而且绝不疲倦。然而随着距离的变大,那些对话也越来越模糊,直到一丝一毫也读取不到了。
他独自走到大路牌的钢柱下,一种像绒毛一样的灌木菊正在野地上匍匐着,恰好盖在他的脚背上。这时他向上瞧,才发现他靠着的不是路牌,而是做成路牌样式的广告。上面写着:距离此地五百米,五分超市好运等着你。他很想抽一根烟,或者喝一瓶可乐,他口干舌燥,又目眩神迷,但即便这样他也懒得走上五百米去那蠢货超市买。
不自觉地向裤兜摸,他发现塑料袋里的烟草还剩一根的量,只是没有烟纸了。于是他拿出张100卢布的票子,用它卷了一根烟,含在嘴里抽。纸币一开始烧不着,后面又烧得很快。红色渐渐燃到了莫斯科大剧院前面的马车,不知不觉中,四个马头全部都被烧掉了。
“导弹没有发射。”重新发动汽车之后,他对车上的两个人自言自语起来。“但他妈的朝着你们准备好了。”
“我们的政府就是这个意思。”
小红的裤子里面现在很硬。他刚才已经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干净的、肮脏的,全都花了。荒地旁边有一串民居,他刚从里面的一间里面走出来。小红和一个男的在小屋的门口撞了一下肩膀,又四指相扣拉了一下手,作为一种简化了的致意(比起和长骨头的那套动作),就这么换回了这把裤兜里面装着的一柄制式手枪和弹夹。
天边还是阴得要命。乌云传染了白云,现在云全都不白了,一垛两垛都乌漆抹黑的,但它们却又默默地裂了开来,使得天空透出末日一样惨烈的光线。
车子居然点了半小时的火才发动。操他妈的,无语。燃油泵滤网恐怕早就有点堵了。但他知道面对现实,真是这车的问题,不是油的问题。他想起来以前看的电影里面那些试图烧车的暴徒,当他们拿来一桶汽油环绕着浇在车上的时候,他曾很惊讶那些油竟然是透明的,湿淋淋的,看起来很清洁——它们是某个标准下的产物,祛除了芳烃组分。他原来以为这些油应该是焦的,即使没有石油那么黑,那也应该是一种影子一样的棕色,然而它们却不是这样的,甚至不是像指甲油那样子,有流淌得很慢的,滞重的,挂壁的感觉,反倒是很爽快的——这些汽油原来像雨。
就是这些清纯的汽油堵住了燃油泵滤网,让他们的车像个白痴一样地在路上一共停了三次。
[19] 欧洲人的幸运物。拿破仑认为四叶草很神奇,他因为弯下腰摘它时避开了刺客的子弹,而被大家认为是幸运的象征。
[20] 拉达(Lada),是俄罗斯本土汽车品牌,曾是国民城市生活的象征,承载着苏联和俄罗斯几代人的情感。在现代逐渐式微甚至几乎停产。
[21] 加里宁格勒有三座军事机场,分别是切尔尼亚霍夫斯克空军基地、顿斯科耶空军基地和契卡洛夫斯克海军航空兵基地。自苏联解体后,俄罗斯把加里宁格勒作为一个安插在欧洲的军事重镇,制衡北约东扩。
6. 狼头
傍晚的时候,二十几个古惑仔已经聚在了伍登桥上。有小红和伊万的人,也有瓦列里的人。黄金的颜色洒在他们的身上,他们都趴在铁栏杆上,向着同一个方向看着河水。河水里面照不出他们的脸,但随着夕阳西斜,河面上被抻出了拉丝一样的长影。
河左是游客们的地方,那儿有一长排的咖啡酒吧,架子上倒挂着许多又胖又高的啤酒杯,上面印着加里宁格勒的logo或者建筑简笔画。这些地方白天就卖咖啡,晚上就卖酒,中午还卖饭。类似的一些事情,小红认为是种堕落,瓦列里却不以为然,他觉得自己相对来说比较与时俱进。他还曾建议这些餐吧在门口摆一点明信片来卖,再对游客说会帮他们贴票寄出,但最后瓦列里的人把这些收集起来的明信片都给撕了,让这个世界上多余的信息全部见鬼去吧,这些人说。他们那晚喝醉了酒,把无数的纸碎片撒进了河里,一大把一大把,飘飘扬扬的,非常壮观。
“这里说实话长得太丑了。”瓦列里一边吸烟一边说。他穿着流行色的跑鞋和传统色的衣服,他的体积很大。“就像一条臭水沟。”
过了一分钟之后,他又捡起话头。
“其实我根本不认为这是什么好抢的地方。”
“同意。” 一个人小声地说道。
“但我爱这个糟糕的地方。”
“我和小红的问题是价值观之争。我不太介意,小红却该死地介意。他介意,但他却压根不爱这里。他什么都要管,我却不在乎。我不在乎,我却赢了,因为我是个真正的加里宁格勒人,有个加里宁格勒的心,就是这么一回事。”
小红的队伍里有个梳着狼头的男孩,他突然有点儿生气地背过身去了,因为他不想听瓦列里说这些话,但他也不想单打独斗。他用腹部顶着扶手浮雕上的突楞,在那里制造出一个同样的、凹下去的肉的浮雕,他在生他自己的气。
“所以说,我也不知道我们都在这里等小红,等个什么劲。” 瓦列里对此视而不见,他继续地说着。
“他迟到了。他输了风度。”
其余的人低着眼睛,没有开口,因为他们没有面子。
“我是喜欢和平的,共赢才是成熟的。WTO你们知不知道?在今天的加里宁格勒,没有谁是真正的亡命徒。”
“相信聪明的人都会同意我的话。”
“见鬼。”瓦列里突然单脚跳了一下,因为只顾说话,香烟刚刚几乎燃烧到了他手上,但他不太在意,扔掉之后他的手下立即又为他新点了一支烟。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种感觉。”瓦列里在一边的嘴角上裂开一个小缝,挤出一口烟雾:“那个人没什么根据的,他有点疯,像有受迫害妄想症似的。什么争地盘、报仇之类的话,成天挂在嘴边,傻不傻?我看他是吃喝玩乐,电影看太多了。”
“我知道你们带了家伙。但我认为我们彼此之间其实没什么深仇大恨。” 瓦列里似乎非常享受地在发表着他的意见,他认为他十分诚恳。
他把自己只抽了两口的新香烟扔进河里,让它像一截木头似的随着波流流到了桥下,再继续流到大家身后的河面,飘向一个连通到大海的远方。
“昨晚的事已经是昨天了。干嘛还总想着以眼还眼呢,两边都受了伤,大家都不好受。”
“好好想想,为了这么个人自己狭窄的心胸,值不值。付出了代价,你们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关于那几个场子的利润,我是愿意谈的,只要你们别听他的。”
“再说,你们跟他可没法比。”
“这话也许有点儿难听,不过是实话。”
剩下的人多半认真地看着河水,似乎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找着什么东西,剩下的小半则看着瓦列里,而他们像进了审讯室似地继续沉默。
“我有一个提议。”
这时,所有人都瞅着瓦列里了,他们的行为合流在一块,那就是看看他究竟要说什么。
“这儿有一枚硬币”,“很简单,正面反面的事情。”
天变成深蓝色的时候,两帮人一群向左,一群向右地离开了桥。狼头的男孩走在最前面,事实上,他正像头真正的野狼那样狂奔起来,鬼吼鬼叫地向桥外面的小树林那边蹿走了。其余人好像对此习以为常,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比较喜欢做梦。狼头男孩爱买带马刺的靴子,还在上面画上横着向后喷射的火焰。他说这是火焰助推器,大家笑疯了,只有小红对此津津乐道,而且好像并不认为这是一种发疯。
就在其余人快要走到尽头的时候,这帮人的某一个好像也突然想起要说些什么,但他被另一个人阻止了。“这不能怪我们。” 那个人只对他说了这么一句。
7. 穿牛仔衣的男孩
“阿尔焦姆。”
瓦列里那帮人下了桥之后还没走多久,便在河边的行步道上碰见了穿牛仔衣的男孩。
这时,天空已经蓝到恐怖,蓝得像个宇宙,许多只大蛾子正在路旁的橘色灯下面像卫星那样地旋转。
“你们不能走。”他说。
“你是谁?”其余的人警戒起来,问。
瓦列里跟手下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紧张。
他轻松地说:“你们的人都散了,还不知道吧。”
“我知道,我一直看着呢。”他说。
“那你还敢来,不错。我记起你来了,你昨晚拿着个自行车锁,打得挺厉害。”
“阿尔焦姆怎么得罪你了呢?”
“他没怎么得罪我,我就想和你们打一架。”
瓦列里叹息了一声。他身边的心腹一拥而上,毫不费力地把男孩像只待宰的活兔子一样团团围住。“总有这样的人。”瓦列里说。“总有这样的人。”
男孩孤单地站在劲敌的中央,手中握着一个小得可怜的刀,如同一片飞地。
“伤了你能有什么好处呢?”瓦列里咕咕叨叨的,仿佛在自言自语。“我还得付钱给我的人善后。”
“总有这样的人。”瓦列里又重复了一遍。
“你为了什么呢?” 马克西姆也忍不住要问,阿尔焦姆也感到莫名其妙。
男孩牛仔衣上的流苏被夜风卷动起来。
瓦列里好像还想说些什么,也许是还想给他一次机会。但他还没开口,男孩就握着刀子冲了上去。不用七八个人,只需要两三个人,这两三个人好像只是轻轻地走向了他,然后再是紧紧地拥抱着他。拥抱之后,众人就布散而去了。
男孩静静地在地面上躺了一会。随后,他把头扭向左方,脸正冲着河:那里竖着映现出一个边境城市的夜晚镜光。光线从水里流到岸上,又顺着空气爬进眼角,覆上他玻璃似的眼瞳。
“并不丑。”他的嘴巴蠕动着,说出无声无息的几个字。这时,全世界最准的钟突然又响了一下,这次他终于也听见了这个多余的、故障的声音,它还是不正常的,但已经没有什么所谓了。“为什么呢?”男孩问自己。“我怎么知道为什么呢。”
远处,三个人影飞奔到了桥上,他们四处张望。男孩竖过来的眼睛也看见了他们,他想打个招呼,但是他对此没有办法。
波琳娜最先找到了他。她蹲了下来,捂住双眼的尖叫一直回荡着,像个坏掉的机器一样吵闹不堪。小红跟在最后面,而他的脚就像粘在一起的泥板,每一步都几乎无法张开,因此伊万很快超过了他。
男孩的一只手已经几乎被砍断了。但他用另一只手伸到空气中,仿佛在轻轻抚摸波琳娜的脸,而她也慢慢地睁开了双眼,仿佛在心中看见了他的动作而有所回应。他说:“波琳娜,当我女朋友好不好。”
她条件反射般的从地上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男孩仰着头看着她,平静地说:“我不需要说第二遍。波琳娜。你已经听到了。”
于是,她慢慢地又跪了下来,双手抱住他的脑袋,把他的耳朵贴在自己胸前。
“我知道了。”波琳娜把下巴放在他湿润的脑袋上说。
“想跟你去沙嘴约会。”他又说。
“好啊。”她的眼泪流淌下来,又使他的头发更湿了。
伊万随后赶到,他好像并没有注意到男孩的重伤。他只是皱着眉头看着这一幕,像在打量弄脏了的天花板。过了一会儿,他直挺挺地、忧郁地说:“我能够为你们做些什么呢?”
“要我去商店给你们买套子吗?”
但两个人正沉浸在深深的幸福之中,没有理会他的胡言乱语。
“我想看你穿比基尼。看你游泳。” 男孩说。
“好啊。” 波琳娜回答。
“你他妈是我的女朋友!我的女人!”伊万终于伸出棍棒似的双臂,双臂的尽头是十根刺眼的手指。他疯狂而失控地冲着波琳娜大吼着,并冲上去想要把两个人拉开。他的力气足够大,就像是在扯着两根失去根的瘦藤。
小红终于飞奔过来,他一拳揍上了伊万的脸,伊万也就倒在地上不动了。
小红把自己的坏眼镜扔到了河里,它一下子就被冲得稀碎,和水流搅拌到一起去了。然后他取出男孩牛仔衣胸前口袋里面装着的金色眼镜,戴在了脸上,但他发现自己噙着泪,所以即使戴上眼镜也依旧还是看不清楚。男孩已经断了气,他的左腹部原来还有条长达一寸的致命伤口。血液因为腹腔残余的压力源源不断地渗出,但速率已经越来越慢了。手臂也砸在地表,横截面是整齐的细齿状。波琳娜渐渐地把头垂下,在水流之中吻着他的嘴。刚刚那最后的时刻,小红和波琳娜都没有问起男孩的名字,他们不愿意再问一次他的名字,因为那对他将会造成一种没有尽头的伤害。
刚刚有人报了警,警车的声音的确越来越近了。枪口还在小红的裤袋里面,像砝码一样坚硬。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躺在地上不动的两个男孩和那个跪在地上像鼠辈似的埋着脑袋的女孩,视野中,他们的身形透明、模糊,而且越来越闪烁,他们逐渐地被周遭的事物所侵占,缩小,直到变成可怜的一小块儿。而对于他自己而言,他那颗红色的、火一样骄傲的心,像不断回旋的涡流,落下又升起,并逐渐徒劳地摊开来,终于变成了一片凝固而不动的糖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