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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芸对马灰说:“我不喜欢和比我小的孩子说话,和他们说话很腻歪。并且他们的问题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们没说几句话就要你的电话,要和你视频,或者就问住在哪儿,叫什么。”
马灰笑了笑,其实他自己也经常做这样的事情,在网上认识一个女孩子,第一件事情就点视频。他们已经在教室后面坐了整整一下午,学校放假好几天了,食堂中午最后一次开放,下午那些厨师也都收拾行李走了。马灰觉得有些无奈,家人一直在打电话催他回去,还有一些高中的朋友也都给他电话相约聚会的时间,起初准备在学校陪王芸过春节的想法逐渐动摇,中午他终于去买了张火车票,王芸对他的做法表示理解,过年不回去是不应该的。不过她是个不擅于伪装的姑娘,马灰问她一个人行不行的时候,她没有给他一个准确的答复,而是想起了一些伤心事,开始变地愁容满面,沉默寡言。随着时间的推移,马灰有些焦急,他非常希望王芸最后能有一个确定的去处,不管她是去哪里,最好是回她家去,他们的恋爱刚刚开始,这一个多月几乎无法联系到对方,没有任何消息,这让他觉得很不安。
“真地不走了?”马灰试探着问,他已经知道了结果,王芸的脾气是很执拗的。
“都说了不走了,你去吧,别误了车。”王芸站了起来,她觉得这个下午过地很乏味,她宁愿躺在宿舍里睡觉,也不愿意想剩下的这一个月怎么过。
马灰有些伤感,他觉得王芸其实根本不在乎自己,起码不会照顾自己的情绪,晚上八点上车,没有座位,第二天下午到达,然后还要转长途汽车才能到家,他下午一直向王芸诉苦,她一点也没听进去,不时冒出来几句毫不相干的话。
教室在上完最后一节课后没有人打扫,地上全是废纸,有几张桌子上还丢着课本,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马灰的行李就放在讲台前的桌子上,是一个很大的旅行包,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收拾出来这么多的东西。
马灰走的时候更加悲伤,王芸只是冷冷地对他说了一句“我回去了”,连“路上小心”这样的叮嘱都没有,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王芸并没有站在学校门口的路边看他,他刚走没几步她就转身回去了,根本没有给他回头再说点什么的机会。她直接回了宿舍,宿舍的暖气停了,水也停了,诺大的宿舍楼只有她住的那间亮了灯,上楼的时候她有些害怕,一边上楼一边大声唱歌。这能怪谁呢,爸爸几天前就给她打电话要她回去,她赌气说了句她不回去,然后就觉得自己不该再回家过年,爸爸天经地义地该为接下来的某些事情负责,比如她死在宿舍里,比如她被坏人侮辱,比如她上当受骗,爸爸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只是帮凶,罪魁祸首是那个她想起来就会咬牙切齿的名字——李芳,她在电话里对着爸爸歇斯底里地大声吼叫,把同寝室的人都吓了一跳,整个晚上都没有人再说一句话。
她对着黑漆漆的走廊大喊一声,猛地摔上房门,插上插销。她爬上自己的铺位,又弯下腰从下铺卷起的铺盖里抽出一个枕头和一张被子,牵扯出一堆零碎,一个玻璃的东西在地上摔碎了,是一个空香水瓶子,房间里弥散出一股清淡地茉莉花香,她心里怀着一种恶意的快感,为什么不是满满一瓶催泪瓦斯,或者是毒气,她希望自己由于某种意外死掉,这样就真的可以什么都不想了。墙上糊的是房地产海报,是她在外面打工留下的,原来这里是男寝室,墙上写满了污言秽语,这些海报刚好派上了用场,寝室是朝阳的,这时候还不是特别冷,她脱下衣服,大腿挨着冰凉的墙划过,她钻进了被子里,什么也不愿意去想。
几分钟后她冒出脑袋,趴在床头抽抽搭搭,也不是觉得伤心,眼泪是不自觉流出来的,更多的感觉是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剩下的这几十天该怎么过。前面的床铺上放着一个芭比娃娃,坐在床头,正看着她,这个玩意儿不能让她联想起什么,她只是有些好奇,平时这个被室友当成宝贝的东西怎么会被孤零零地丢在这里,她朝芭比娃娃扔过去一本厚书,它应声歪斜在床上。厚书下面藏了几个小蜜桔,她感到一阵惊喜,是谁放在这里的呢,其实她和寝室里的人相处的不错,有时候真地像亲姐妹一样,可惜现在她们都回家了。她又在后背压了床被子,一个人的形象展现在她的脑子里,不是她妈妈,也不是她爸爸,是李芳。她在王芸印象中的形象是一个妖冶的女子,她曾经是一个演员,年轻时候县剧团唱旦角,剧团解散后到一个乡村中学当音乐老师。她离婚后自己一个人过了十年,没结婚,也没要孩子,嫁给王芸的爸爸后她怀过一次,但作为高龄孕妇,很快就流产了,流产后她脾气变地异常暴躁,经常对王芸冷言冷语,似乎这一切不幸都是由她造成的。王芸最开始出于对爸爸的尊重比较忍耐她,但很快在姑姑婶婶有意无意的挑唆下与其针锋相对,成为一对相互仇视的冤家,丝毫不在顾及夹在中间的爸爸。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王芸认为李芳既是婊子又是戏子,她在上大学的前一天终于把这个想法痛快淋漓地向李芳表达出来,换回了李芳一记响亮的耳光,她像头小狮子一样扑上去和她撕打起来,却发现自己根本不是李芳的对手,要不是爸爸及时阻拦,王芸就得挂着彩去学校报到。作为对王芸的惩罚,李芳扣除了她一半生活费,这半个学期她过的象个贫困生。王芸一点也不服软,没有按照爸爸的要求给她打个电话赔不是,本来自己就吃了亏,还要向那个女人道歉,这是没天理的事。
她和王小伟做了同一个梦,他们在高速公路边迷路了,天气恶劣,下着大雪,路基上的雪已没膝,他们两个一前一后朝前走着,公路上已经很久没有汽车经过,像一条黑色的带子把白色的大地分成两半。王小伟先从梦中醒来,他在梦中下意识的回头,发现自己的女儿不见了,在他的梦里,王芸回到了童年时代,是一个需要照顾的小丫头,他焦急万分,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声音,随即躺在他身边的李芳用力踢他,用手掐他,使他哼哼着爬起来,赤身裸体,装着狂跳的心脏去客厅里倒水喝。
他回到床上的时候,李芳发出微弱的鼾声,他无法再次入睡,脑袋昏昏沉沉,刚才的梦境突然清晰起来,惊出他一身冷汗。他披上衣服,摸索着走进厨房,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刺骨的冷风吹进来让他感觉胸前好像中了一刀,他点着一根烟,猛抽几口才觉得安定下来,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王芸的学校已经放假了,她突然失去了消息,他往她寝室里打了很多电话,一直没有人接。
她下了楼,沿着寂静的小路走出宿舍楼区,放假后的学校显得格外荒凉,她第一次注意到操场上的草是枯黄的,外面没有她想象中冷,走着走着她觉得有些热了,她要到最近的一家银行的自动提款机上取钱。校园建在开发区,居民很少,路上几乎没有太多的车辆和行人,她甚至觉得路两边的那些高楼大厦都是空的。王芸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厌恶感,人为什么必须要吃饭呢,她始终认为进食、消化、排泄是一个龌龊的过程,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滋生出欲望,饥饿感,是生命尊严的最底限,而她认为尊严也只是一种假象,是可以随时抛弃的。银行取款机前她看到一个夹着包的男人,他穿着体面,大约有三十多岁的样子,他站在那玻璃房子里取钱,他的车停在路边,走出来的时候他看了王芸一眼,欲言又止,迅速钻进了自己的汽车里,王芸进去取钱,闻到一股香烟的味道。她把卡插进卡槽,卡立刻被吞了进去,但过了一会,屏幕上没有什么反应,这时她才注意到屏幕上的一行字:系统故障……她心跳加速,几分钟过去了,她意识到自己的卡被这台机器吃掉了。
真是太倒霉了,她心里想,她用力按着键盘,机器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开始那种好气又好笑的荒诞感变成了绝望,她身上只有这张卡。她从玻璃门里走出来焦急地四处张望,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新的错误,这次她被拒之门外了,没有了卡,那扇门也被关上了,银行下班了,只有到第二天才有可能去和工作人员说明情况,可她连自己的卡号都不知道,这让她感觉希望非常渺茫。尽管不是哭泣可以解决的问题,她还是泪眼婆娑,她用力扯着自己的头发,用脚踢着石头台阶。刚才看见的那个男人没有离开,他从汽车里钻出来看着她。她怀着一丝侥幸朝他走出去,只是一次盲目的求助。
“我的卡被吞掉了。”她小声对他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
“我的也被吞掉了。”他的眼角带着一狡黠的笑意。
“你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她并不是在抱怨他,依然是想得到帮助。
“我没有料到它会那么贪婪,我刚喂了它一张。”他没有恶意,是为了让她感到轻松一点。
她不想再对这个陌生人说什么,不解决问题的事情她一件也不想做,她低下头往回走。走了一段时间后,她发现那个男人开着车一直跟在她的后面,她站住了,扭过头透过车窗看着他。他停下车,摇下车窗伸出脑袋,“我送你回去吧。”他说。
“不用了,我非常近。”那一瞬间她脑子里想了很多。
“上来吧,我没有其他意思,不是一个坏人。”
他确实不像一个坏人,外表毫无特色,走在人群中立刻就会被淹没。她犹豫了一下,走过去上了车。
“我们两个真倒霉,不知道明天早上银行几点上班。”他说。
“九点。”她肯定地说,其实她并不清楚,这样说只是为了表示她对这里很熟悉,她保持了一种警觉。
“希望不会很麻烦,我这个人最怕麻烦了。你到哪里去。”
“前面的学校。”
“你是一个学生,还没有放假吗?”
“放假了,不过我不回去了,我和几个同学一起留下来打工。”她撒了一个谎。
“现在去哪里打工呢?已经快春节了,都放假了,除非去酒店,可是酒店的活太吃苦了。那些酒吧、KTV什么的现在生意倒是旺季,不过那些活不适合你这样的女孩子干……”他话没说完,王芸的学校就到了。
“我要下车了,谢谢你。”王芸打断了他。
“噢,好的,就在这里。”他停了车,从口袋里抽出一张名片递给了她。“如果有什么麻烦就打电话找我。”
王芸接过名片看了看,上面只有三个字“魔术师”,没有联系方式。
“只要你想着我,不管你拨通什么号码,我都能接到电话。”
“哦,你在开玩笑。”
“是真的。”
“好吧,我要回去了。”
下车的时候王芸感到一阵头晕,身体不由自主的发抖。他下了车,追上了她。
“你觉得不舒服?”
“没有,我觉得有些冷,不要紧的,一到冬天我就特别容易冷。”
“你脸色很差,看起来很虚弱。”
“你不要管我了好不好?我不想和你这类人说话,离我远点。”王芸突然像头发怒的小野兽那样对着他大声嚷。
“我只是想帮你。”他试探着说。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再跟我就叫人了。”
他受到惊吓那样低下头,不敢再看她。
“我走了。”他的态度让她有些迷惑,她觉得他不像一个危险的人,口气温和了一点。
“等一等。”他伸出手,在空中抓了一下,手中多了一张卡片,递给了她。“你的银行卡。”
她吃了一惊,立刻又警惕起来,没有去接那张卡片。“我怎么知道那是不是我的,我根本不记得我的号码。”
“是你的,你去找个提款机试一下就知道了。”
“可是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你去试一下就知道了。”
“取款机已经坏了。”
“不可能所有的机器都坏了,我有车,我们可以去找一个好的。”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就真的相信你是个魔术师。”
“我确实是魔术师,跟我来吧。”
在另一个提款机里她输入密码,真的通过了验证,这是一个奇迹,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王芸没有再拒绝魔术师的安排,她觉得他可信的,他眼神温柔,每个举动都是为了让她感到信任,她几乎没有从他身上发现任何瑕疵。
他的家很简陋,只有一张大床和一个书架,一张桌子,两张椅子。除了电灯以外没有看到任何电器,窗户上挂着双层窗帘,外面已经彻底黑了,房间里很温暖,封闭严密,关上门后听不到任何外界的声音。
“欢迎你,这就是我的家。
他泡了杯茶递给她。她很担心自己会想上厕所,就接过来放在桌子上。她已经找不到门,好象进入了一个全部都被封闭起来的堡垒,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可以让她拿来掩饰她的紧张。
“你在想什么?”她看见他站在屋角一副沉思的样子。
“我在想到底是不是圈套,没有答案,也许什么都不是。”
“你不要总是忧心忡忡的样子,要是我待在这里不方便,就告诉我,我可以随时离开。”她一边说一边想到,也许自己还可以搭上回学校的公共汽车,在车上她就要把这个傍晚忘掉,事实上她并不想离开,她要为自己做一些决定,做一些改变。
“别离开我,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好的,你能告诉我那张卡是怎么回事吗,我现在还想不通。”
“魔术师不可能把谜底告诉观众,这是行规。”
“那我不问了……我可以看看你的书吗?”
“你随便,但那些书不适合你。”
“你不想我看,我就不看了,我可不可以躺你的床。”她说着突然怀着恶意笑了起来。
“我是不是很直接,但是我觉得你这样遮遮掩掩很虚伪。”
他很温和地微笑,突然走窗边拉开窗帘,小声说:“你看,下雪了,外面多美啊。”
窗外不再是黑夜,那些楼群的灯光依然闪烁着,而遥远的夜空,则是一片变幻着的灰色,近处,鹅毛般的大雪在飞舞着,密集地撞击着窗户,她走到窗边,楼下的地面上已经覆盖了厚厚的一层,在路灯下雪片的反光形成一个锥体的光晕,一些孩子在雪地里玩耍。
她过去轻轻地抱了他一下,在他的耳朵上亲了一下,他们抱在一起,他终于逐渐变的温暖了。她突然很难过地问魔术师。“你是不是喜欢我?”
2
火车终于停了,列车员告诉大家这是临时停车。有些人立刻说这不可能是临时停车,因为车窗上凝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依稀可以看见外面正下着鹅毛大雪,田野变成一望无际的白色,这样的天气火车有可能需要停下来。王小伟醒了,他伸出脑袋看是到了什么地方,外面什么也看不见,他掏出手机看时间,午夜两点,真倒霉,他本来明天早上天一亮刚好到,现在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临座告诉他火车已经停了一个多小时了。一个孩子突然尖利的哭闹起来,王小伟吓了一跳,他站起来朝后面看了看,一个妇女解开衣服把孩子的脑袋按了进去,他转回来无力的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发现对面的座位上只坐了一个男人,他整个身体都压在椅子上,鞋子放在座位下面,袜子看起来很肮脏,腐臭的气味已经和车厢里其他味道混杂在一起,无法分辨,他没有睡觉,一个人玩着一副纸牌。
“咳,抽一支吧。”王小伟递过去支烟,其实他的真实目的是借火。玩牌人接过香烟,朝他友好的笑了笑。
“你有打火机吗?我们可以到两节车厢中间抽,这里好象不允许抽烟。”
他们一起穿过过道,在两节车厢中央,冷风飕飕地钻了进来,王小伟把领口竖了起来,他对着玻璃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玩牌人没有火,他拨了一个响指,食指上燃起了一小簇火焰,他把手伸到王小伟面前给他点烟。
“哈,真神奇,是怎么做的。”王小伟惊讶地看着他,他为自己点着香烟后火立刻熄灭了。王小伟拉过他的手仔细观察,什么痕迹也没有。“肯定有什么机关,能教我吗?”
“要练习很久才行,一会根本学不会。”
“是吗,你是干什么的?”
“什么都干,不过我的真实身份是个魔术师。”
“哈,真了不起,我从小就特别崇拜你这样的人,我最喜欢看魔术,小时候特别傻,觉得魔术都是真的。”
“我的魔术是真的。”
“哦,魔术不可能是真的。”
魔术师冷笑了一下,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的态度令王小伟非常不满。
“哦,你在这个车厢里可以玩大变活人吗?可以变一头羊出来吗?你可以让火车别停下来吗?”
魔术师又摇了摇头,他有些不耐烦王小伟喋喋不休的追问,又用两只手玩弄那副牌。
“哈哈,兄弟,别不高兴,我还是特别欣赏你们的,魔术也是艺术,你也是一个艺术家。”
“不,我不玩假的,咱们能不能说点别的,你坐到哪儿,去干什么?”
“我去接我女儿,这个孩子太不听话了,竟然不打算回家过年。”王小伟一直想把自己的不满倾泻出来,他一下找到了出口。
“现在的孩子不好管,总是要大人操很多心。”
“是呀,我的女儿就是这样的,特别不听话,可是你还不能不管她,这大冬天的,她一句不回来了,就害的我跑了这么远,要是个男孩子我就不管他了,可是一女孩……你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没结过婚。”
“噢,没结婚,为什么?不应该啊,不过现在单身是最幸福的,我就受了两次伤害,婚姻把我一辈子都毁了,等你觉悟过来,一切都晚了,我有点佩服你了,可是你为什么会没结婚呢?”
“一言难尽,我很少与人交往。”
“是的,搞艺术的人难免有些怪癖,再说不结婚不代表没有女人,真想得开,人生就应该是这样的,应该享受,比如我,我刚才打了几十个喷嚏,肯定是我那口子在骂我。”
“为什么会骂你,你来接女儿,她应该担心你们才对。”
“半路夫妻,我对不起女儿就是给她找了个后娘。”
“哦……”
“真倒霉,生活就像一场噩梦,家就像监狱一样。想想真没意思。”
“我没这种体验,不过你不应该那么悲观,你像是个体面人,家境应该不错。”
“马马乎乎,只是能维持下去。到大城市去接女儿,穿的太寒酸会让她觉得丢人。”
“想开点,孩子大起来很快,生活总是越过越好的。我比你更惨,一直是个走江湖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我上次开口说话还是一周前,那是我在台上表演,对观众说了一句话。”
“你说了什么?”
“我说,我的魔术是真的。”
“哈哈,你真有意思,肯定没有人相信,你说完后表演了什么魔术。”
“我把自己脑袋摘了下来。”
“啊?哈哈,你可真逗,这样的魔术你也敢说是真的。”
魔术师和他一起笑了起来,扑克牌在他手中哗哗的响,他突然从空中抓出一瓶酒,蓬地一声打开了盖,另一手上出现一只杯子。王小伟看地目瞪口呆,他接过酒杯的时候先闻了闻,果真是酒味,他一仰脖子喝了下去。
“谢谢,真没看出来你把酒藏在什么地方了。”他说。“真有两下子。”
魔术师微笑了一下,把他的酒杯倒满,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哈,还要喝啊,我不会喝酒,不过和魔术师喝酒这是第一次,所以我要喝完。”他与魔术师碰杯,看着魔术师喝完后自己才喝完。
“真爽,我从来没这样喝过酒,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喝多少。”王小伟抹了抹嘴巴,他的喉咙被点着了,不过这感觉相当不错。
“那要不要再来点,你根据自己的酒量吧,这个度数比较高。”他把酒瓶伸过去,王小伟立刻把酒杯递了过来。
“谢谢你,现在餐车不可能营业,按说你拿了酒,我应该拿两个菜的。我这个人很大方的,不喜欢占别人便宜,我觉得遇到你很高兴,才会这样喝酒,平时我几乎是不沾酒的。”
“理解,真正喜欢喝酒的人不多。”
王小伟很快又喝完,胃里翻江倒海,但他觉得很痛快。火车停在了荒野,外面下着大雪,这本来就该是个喝酒的时刻,他可以理所当然的忘记一切,不对任何事情负责,他想到一个概念,不可抗拒的自然力,现在就是这个情况,谁他妈的能阻止这场大雪呢。所以只能喝酒,喝完就可以睡一觉,真喝醉了不管什么姿势都可以睡着,不管什么事都可以忘记,没人能再来苛求他这个被困在荒野的人了。
“兄弟,你应该比我小,对吧,我们在这里遇到肯定是缘分,你刚才说的那些我都相信了,而且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
“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说我的魔术是真的。”
“哈,别跟我提你的魔术了,生活才是真正的魔术师,只有时间可以把无变有,把有变无。每天会有人掉脑袋,也会有人出生,悲欢离合、颠沛流离、醉生梦死、阴差阳错,都是命运这个魔术师在安排,冥冥之中,神秘莫测,不瞒你说,我常常想自杀,这是我唯一的权利,自杀是勇敢者的行为,我不是悲观厌世,就是自己做一回主,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他有些站立不稳,想抓住魔术师的手臂,他捏了一只空空的袖子。
“装神弄鬼,哈哈……”王小伟闭上眼睛笑了起来。“我还是不相信是真的。”
“好了,你喝多了,回去睡觉吧。”一个声音在王小伟耳边。
“这点酒算什么……”王小伟睁开眼睛,魔术师已经抽身而去,他用手轻轻一拉,车门开了,一阵狂风夹杂着雪花飞了进来,他似乎是飘了下去。
“神啊!等等我。”王小伟跟着跳了下去,他一脚踩空,从路基上滚了下去,他挣扎着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去追前面的影子。
魔术师站住了,在狂风夹杂着雪花的冲击下,头发和眉毛立刻变成了白色,他痛苦地看着王小伟。“你为什么要一直跟着我,你快回去吧,火车一会就要开了,去找你的女儿吧,他需要你。”
“不——,我不去,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这样对待我,为什么!?”
“你刚才不是已经全部看透了吗?好了,你需要什么,我满足你吧,但是你要回到车厢里去,我可以给你想要的,权利、金钱、甚至是爱情……”
“不,你是在骗我,你就是想让我规规矩矩的活着,这只是你的把戏,魔术全部都是假的,是假的!我从记事那天起就被生活折磨着,从来都没有改变过,我这种人的生命逻辑就是失望,把我的尊严还给我!”
“我做不到,但我可以为你表演真正的魔术。”魔术师悲伤地说,眼泪从他的眼眶滚落下来,淌在脸颊上,变成两条闪闪发亮的光带。“我会把你带到冰雪的纯净世界里,让在那里感到温暖。
魔术师的手臂高高举起,他的身体逐渐变形成一个圆柱体,在转瞬间面目全非,他喷出一朵巨大的焰火,带着尖利的响声冲向空中,在阴霾的天空里又化成了千万朵烟花。王小伟抬起头,看着烟花就在他的头顶盛开了,是春天提前到来了吗?
烟花湮没在飞舞的雪花中时,魔术师也从他的眼前消失了,他一个人站在荒野中,远处传来了汽笛的声音,他突然意识到火车要开了,他开始拼命往火车那边跑,一切都晚了,他第一次滑倒的时候火车就启动了,他没有再爬起来,雪地让他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犹如在一场春梦中已经意识到了快乐即将到来,他决定把梦继续下去,无论后果如何。他始终没有感觉到寒冷,是酒精起到了作用,他时而感觉身边万马奔腾,时而感觉自己升腾在那些璀璨的烟花之中。好了,生活就是这样的,命运是一个杀人犯,却被人们誉为正人君子,他逍遥法外,充当着裁决者,他是一个暴君。他抽出黑色的手,为什么是黑色的,几乎是木炭的颜色,他用那只手拨通了王芸宿舍的电话,依然没有人接。难道李芳也不会接电话吗?真见鬼了,但无须沮丧,这帮犊子们早就该成为陌路了,应该一刀两断,活着不是赎罪,这才是真理。必须承认,厌世找不回尊严,这也是真理。但是淹没,被淹没了,就只能等着腐烂……
风吹打卧室的窗户的时候,伴随着尖利的呼啸的并不是雪花,也不再是灰尘。李芳被电话惊醒,懒得去接。她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天花板,房间并不是特别暗,电话的铃声已经消失了一个多小时,她才真正感觉到光正在悄悄填满房间。是不是该把房间打扫一下呢,他们明天可能就回来了,不管怎么说,过年期间大家应该和睦相处。似乎春天从来没有到来过,因为眼中的世界一直都是灰蒙蒙的,比灰蒙蒙还要暗淡。新鲜是一种奢侈的东西,奢侈是因为生活本来就是陈腐的,而且是越来越陈腐,谁也不怪,因为不需要了,世界发展的太快了,昨天的事情就可以用历史这么宏大的概念来形容。是的,没什么需要挽留的,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历史只需要在博物馆里,而普通人就当是一粒灰尘吧,迟早要风吹地不知去向。改变的东西太多了,你想尽量去保留,呵,那根本不可能!自不量力!
自不量力!她无法接受一个曾经风尚的,年轻的,美丽的花朵如此迅速的枯萎,还是花蕾的时候就开始枯萎了,从贵妃醉酒的理想开始,而以霸王别姬的理想告终,从圆润的肌肤到壮烈的皱纹,起初是为理想燃烧的秸杆,现在被酿成了苦酒来麻醉。天知道,到底还在等待什么,意义太渺茫了,倒宁愿有一个虚无的形体,意义上认为是有价值的,形体上最容易变成一堆废物。四面楚歌?没有这个资格,没有人唱歌,突然间悄然无息了,只能听见家具衰老的声音和暖气片的水流。
天彻底亮了,她穿上毛衣裤为自己准备简单的早餐,干燥的天气让京剧班的几个老家伙多日不敢出门,她也没了去处。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整天和那些自以为是的老家伙混在一起,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她根本无处可去。学校取消了音乐课,象征性给她一些钱,她感到非常耻辱,原本想拒绝接受,又想到这是一个月的菜钱。王小伟走了,一些事情她得去安排,首先是打扫房间,一想到这件事情她就头疼,窗户上已经积满了一年的尘灰,厨房的墙壁上全部都是油烟,屋顶的墙角布满了蜘蛛网,等着他们回来一起干?还是算了吧,会被人说成虐待的,半年了,日子还要继续下去,梁子是必须解开的时候了。这想法让她感觉心情舒畅,她接了一满壶水放在火上,把鸡毛掸子绑在竹竿上去扫屋顶的灰尘。在清扫床下的时候,她拉出一只箱子,是王芸留下的东西,她把那些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大部分是一些课本,上面画着乱七八糟的小人,还有很多没用完的本子,抄满了歌词,她还看到一张毕业照,费了很大的力气她才找到王芸,她站在最边上,又瘦又高,只有她一个人没有笑,愁容满面。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自己真地有太对不起她的地方,让她在照毕业照的时候都没有笑容。李芳把那些东西一件件放回去,摆放整齐,在收拾东西的同时回忆过去的细节,时间会飞逝,她一点也不介意,不需要为某个人做饭,不用斟酌买什么菜,自愿把房间打扫干净,她收拾着写字台,她来这个家的时候这个写字台就摆在这里,从来没有移动过,台灯已经坏了,王小伟从来没有在上面写过东西,据说他青年的时候是喜欢写作的,书架里那些积满灰尘的书和文学类期刊可以证明这一点,可是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他哪怕写一个字。他回到家里话很少,吃完饭就躺在沙发客厅里看电视,而且没有固定节目,不停地换台,做任何事情都心不在焉。他有时会在外面喝醉,醉酒后他显得更沉默,倒在床上就睡觉,她从来不问他在外面做了什么,他也不说,是的,他们很少聊天。在一个客厅的桌子上吃饭,他们的胃口基本一样大,他越来越瘦,她越来越胖,他们的头发都在掉,每天她都可以从卫生间里扫出一绺绺头发。她打开衣橱,那些衣服还是许多年以前的,不过有很多根本就没有穿过,大部分都是她自己的,她没有太多的钱,很多衣服都是做的,仿制当年时髦的样式,小地方的手工非常差劲,没有穿,放着自己也会变形。开始的时候她还总是向他抱怨,自己没有衣服穿,他会拉开衣橱,指着那些已经开始褪色的衣服反问,这些是什么,从来没有见过你穿。没有争吵,话题到这里嘎然而止,失望吗?不,一点也不。那些衣服是一个错误,过去是一个错误,她直接而且简单的认可宿命,关于女人,最不可有的就是无由满足的虚荣心,她自以为一点也不虚荣,所以该放弃的时候她立刻就放弃了,她没有再去选择什么改变什么。在乡下当老师的十年里,她已经这样度过了,按部就班,不愿意去想太多。十年来,没有一个学生在她的熏陶下喜爱上音乐,音乐是什么?在课堂上教的那些简单的调子,她自己也没什么兴趣,她甚至连手风琴都拉不好。音乐是有必要作为素质教育存在吗?那些脏兮兮的孩子哼着电视里学来的流行歌曲,她竟然不会唱,一个经常泡卡拉OK的老干部也比她唱的好。再回到那些衣服上,自己过去竟然那么孩子气,在外面看见一个女人穿件自己喜欢的衣服会走上去搭讪,问她在哪里买的,花了多少钱,然后回到家里画出样式图再送到裁缝店里,而且沾沾自喜。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种心境渐渐消失的,不再注意自己的打扮是不是让人不愉快,肯定让人不愉快了,王小伟很少看她,而且恶毒地对别人说不忍心看,这简直是世界上最最恶毒的诅咒,但发生在夫妻之间便显得司空见惯了,姐妹们啊,宽恕亲人的隔阂,必须要接受和忍耐,因为这种遥远的隔阂,是世界上最短的距离,应该接受平静的隔阂,它是人生长河里最为漫长的等待。在屋角有一个座奖杯,那是她这一生中唯一的荣誉,她在全市的戏剧大赛专业组得过一等奖,宣传部长把奖杯和微笑一起放进她的怀里,她捧着奖杯不知道该伸出哪一只手去握那只满是老年斑和青筋的手,真是张皇失措啊。奖杯放在一个箱子上,箱子上了锁,打开后散发着霉变的味道,霉变是岁月的味道,绿色的,红色的,绫罗绸缎,暗淡的头饰上的珠宝,它们也有生命的,在黑色的箱子里逐渐死去了。她把那些东西一件件摊放到床上,每一件衣服的口袋里都有用卫生纸包着的樟脑丸,樟脑丸已经化成一堆粉末,另一部分变成味道填充在箱子里。她只能承认,这些衣物都是国家财产,她离开剧团的时候带走这些作为纪念,她只带走了自己用过的部分东西。剧院已经变成了超级市场,那些东西呢?那些过去的痕迹呢?几十年来,她梦到最多的不是演出,梦与日常几乎没有区别,这是怎么样的悲伤,在梦中那些事情也都成为历史了,她只能想自己站在舞台上,只有她自己在清唱,她已经回忆不起那些人的面容了。她把那些戏服放回箱子,把奖杯放在上面,手被灰尘沾黑,她走着台步去卫生间拧开水管,面对一张破碎的镜子,鼻子和嘴巴中间出现一个断层,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已经深陷进去,眼珠突出出来,化这样一张脸究竟需要多少粉底与腮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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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芸从魔术师那里带回了一些种子,他告诉她这些花在冬天就可以种植,她离开他家的时候雪已经停了,魔术师让他在雪没化的时候就把种子埋进泥土里,在雪融化的时候会有非常美丽的花盛开,她在宿舍的楼下挖出了湿润的泥土,把种子种在了脸盆里,当天下午真的有绿色的幼苗从泥土里钻出来,她一直躺在床上,过一会就伸伸脑袋看它长成什么样子了,她当真可以看到那些幼苗的生长,只不过是细微的,要间断的看才会有区别。
“我是个没有人要的孩子,我爸爸连个电话也不给我打。”她对着天花板自言自语地说。
“你可知道他做了什么事情。”天花板回答她。“他昨天坐火车来接你,但是在路上他喝醉了,从火车的窗子里跳了出去,所以你才接不到他的电话。”
“可是我爸爸不会喝酒啊,喝醉了他就睡觉。”
“就是因为平时很少喝,火车停在了半路上,不过他现在很快乐。”
“我也想喝点酒,但是我卡上的钱不够,吃饭都成问题。”
“你不用喝,要喝也是牛奶或者苹果汁。”
“我爸爸死了吗?我昨天晚上的时候,在魔术师的床上,突然觉得很难过,我做了一个梦,梦一群猴子拉着对方尾巴,去捉湖水中的月亮。结果树枝断了,猴子们都掉进了湖里,我醒来的时候,魔术师还站在窗口看雪,为什么他那么爱看雪呢?”她弯下腰去看那株植物,茎已成型,鲜绿的叶子上蓄了露水,阳光照射进来,外面的屋顶有些刺眼。
她把被子往上拉拉,静静地想了一会儿,究竟会开出什么样子的花呢?会是什么颜色的,要是可以开出很多,那一定很热闹。在魔术师家里她没睡好,心里有些不安,但是整个晚上他都像座雕塑一样站在窗口。许多花提前来到了她的梦中,她在一个花园里,在过去她不是这么喜欢花草的,现在她看见了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花。
这个梦她做了很久,再次醒来的时候这一年很快就要结束了,宿舍里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她一点也不觉得饿,也不觉得冷,感觉精神抖擞。她种在脸盆里的那株花已经开了,她数了数,一共七朵,每一朵的颜色都不一样,她想就是植物学家也叫不出这种花的名字,因为在人世间这样的花一定是唯一的。
王芸穿上衣服,跑到窗户边,看着黑漆漆、静悄悄的窗外,她突然想起了魔术师,他曾经对她说过,随便拨一个号码就可以找他,她拿起话筒,随便拨通了一个号码,很久都没有人接,但最后还是有人接了。“新年好!”对方是一个孩子,她赶紧回答说:“新年好!”挂断电话后她有些失落,魔术师是个说话不算数的家伙,他太坏了,虽然他是个神气的家伙,可是,她可能永远也见不到他了,神秘的人物总是喜欢这样故做深沉,让人捉摸不透。
只有你们陪着我,她对那些美丽的花朵说,不过也好,要是被别人看见,肯定会大惊小怪,还会起歹心,这个世界上的坏人非常多,开学的时候,我要把你们藏到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你们永远都不会被采摘,也不会被拿去做研究,只要你们愿意,就这么盛开着,直到永远。
新年钟声快要响起的时候,王芸接到了爸爸的电话,那是最遥远的声音,但是又非常接近,他留在了那个冰雪的世界里,天空中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开出美丽的烟花,很多人都抬起头来看,火车开走了,没有人去管那些热衷于旅行的人们。这时,王芸也从窗户里看到了美丽的烟花。烟花是伴随着新年钟声响起的,那钟声美丽极了,有些像教堂里的音乐,还有很多人在合唱着美妙的旋律,烟花在空中开放了很久,而且不断有新的火柱被喷向夜空中,烟花几乎放了一晚上,直到天色有些亮了。房间里又黑暗了,花的香味更加浓艳,也许在外面呆的太久,她的身体有些冰凉,她自怨自艾地想起了卖火柴的小女孩,不过她还活着,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那些有些模糊不清的爱意的复杂的人们,她决定原谅所有活着的人,她趴在窗台上抽泣起来,肩膀剧烈地抖动着。那些花儿不忍心看着她如此悲伤,想到她的身边帮她擦干泪水,但是她们的根被牢牢地固定在泥土里,只能朝她哭泣方向用力弯曲着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