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在石阶上的家伙

野狸红

  我始终不知道那个家伙到底想要干什么。他穿一件黑色的棉大衣,蹲在对面天桥的石阶上,一动不动,眼睛死盯着我们酒店。

  出于职业习惯,我不得不对他产生注意。因为我所负责的酒店的正门出过一次事。一位尊贵的外商在204房间收到了一个礼包,打开,竟是一只青灰色的死人的手,为此,他要求酒店赔偿他的精神损失费,而酒店总管处理完这件事后又马上处理了当天值勤的我。

  理由当然是我这个值勤门卫失职。为此我被调至后勤部干了近半年的扫地苦工,我好不容易又重新站到明亮的玻璃门前,复杂心情难以言表。如果小说家为了写作必须观察人类生活,我想,那他们干这个职业的确不错。每天有成千上万只红的、黑的、咖啡的、白的、灰的鞋子迈过这旋转的门槛,不需看鞋主人的面孔,我就能准确地定位出穿鞋者的社会阶层。 

  根据职业要求,我必须对每一位来客的面孔及身体进行面带微笑的不动声色的侦查。为此,每晚临睡前,一闭上眼,脑海里总会浮现出各种各样的脑袋轮廓,我固执地认为那是职业病的一种。

  说起大酒店的那些入住者,我不免有些许的激动,圆胖的、瘦长的、滋润的、晦色的各式各样的面孔让我读到了他们的内心,他们之中大多富有,但财富让他们的表情紧张、疲惫、骄纵、淫荡。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在这酒店中进行他们所谓的生意上的链接。当然,最紧要的是不能让这些尊贵之人的昂贵性命在这里出丝毫的闪失,这是我们酒店员工的职责。印在我们酒店每个角落的一句工作口号就是:酒店如家,保您平安入住,平安启程。

  千万别小看这句有点不协调的口号,在这个坐公交车都要时时提防小偷和变态者的时代,天天保平安成为每个人的祈祷,对于那部分先富起来的财富拥有者更是如此。

  我担心蹲在石阶上的那个家伙会再次让我的饭碗出问题。他已经在那儿蹲了三个晚上了。每天,华灯初上,他便准时出现。穿一身藏袍似的黑大衣,头发跟刺猬一样,肯定是灰垢改变了它们柔软的本质,变成了时下正流行的硬棒棒的上翘式发型。

  他蹲在天桥转角处,灯的阴影让我看不清他的面孔,一开始那两天,我只把他当成一个街头流浪者,可后来,我发现他基本上大半个晚上一动不动地面对着酒店门口。直到下半夜人丁稀少了,他才会慢慢起身,扶着台阶上的栏杆一步步登上天桥,消失在闪烁的路灯中。

  他接连几天的出现,并且出现的时间越来越晚,我已经看不清他的形像。这让我不免紧张起来。因为离春节不到30天了,酒店里的住客们都在打点行礼,准备回家,而新的游客将在酒店平稳的生意气氛中来此入住。董事长三番五次开会宣布,保卫工作不能有任何闪失,并特别强调了有关客人人身与财物的安全问题。

  说来也邪门儿,那些天,我接二连三地在晚上做恶梦。有时在梦里大喊大叫地醒来,同室的家伙们都说我大喊大叫肯定是梦见女人了,在恶梦还未消散的阴影中去门口接班站岗可不是好滋味。

  到了第5天,我又看见他出现在天桥上,暮色微至,桥下车流轰鸣,那家伙还穿着那身烂大衣,又瘦又高,在黑暗的灯光下,远远望去像一具晃动着前移的缠了裹尸布的尸体,把桥下那些奔忙的人影踩在了脚下。

  他无声无息,一直与我们酒店保持着这段距离——从天桥距酒店门口大约200米。

  他蹲在那儿一动不动,夜色越来越深,他就像电影中一具变化着的人像,慢慢地只剩下一堆骷髅般的黑影缩在天桥晦黯的灯光下。这次,我的注意力几乎全集中在了他那儿,面对出入的客人我甚至忽略了倾身施礼的礼节,我急于想看清那团黑影。到了大约10点钟以后,大街上的行人减少,黑影还是蹲在天桥上没有动,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整了整皮带,向天桥方向走去。我盯着那黑色的影子,在双脚到达天桥第一个台阶之前,我的脑海里翻腾起有关那家伙种种身份的猜测:

  一,伺机报复者。蹲在天桥上观察出入酒店的来宾是最佳位置。他要报复之人就在酒店入住者中。他或她欠了这家伙的人情债。因为在毫无道德规则可言的商机大战中,一个精明之人略施小计就可使对手破产,使他从暴富的神坛跌入贫穷的苦海,甚至妻离子散,无家可归。

  当然,被报复者不排除漂亮女人,她们为了金钱投入了在这酒店入住的某位富商的怀抱,却没有打点好与这位旧相好的人情债务。

  二,被别人雇用的杀手。

  三,艾滋病患者。在这之前我从报纸上看到了有关公共汽车上有人被扎针的报道,流窜作案者是一艾滋病患者群。这些因做爱、输血、或者有着“在境外宾馆偷用别人刮胡刀”之类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染上世纪瘟疫的倒霉团体,因得不到社会对他们应有的尊重和关爱,团结起来报复有着正常躯体的同胞们。他们用沾染了自己血液的针头当你坐公车、入公厕、过马路时搞猛然袭击,弄得整座城市人心惶惶。

  说实在的,我急于想看清楚那个蹲在天桥台阶上的家伙,一是出于天性中的好奇,再就是对自己那部分年终奖的关心。如果春节临近时有人在酒店被杀或者被扎针,那些像狗一样嗅觉灵敏的社会新闻记者一出现,我的年终奖肯定泡汤。

  我很快踏上了天桥的第一个台阶,在他距离我只有30个台阶时,我看清了他刺猬一样爆炸的头发,但是脸是黑色的,并且一半藏在黑大衣竖起的领子里。我盯着他往上走,忽然,他起身,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像天桥的北端跑去。

  我跑上去,看到他在天桥另一端猛然停住,转过黑色的身躯,然后,跳下台阶,消失了。我在他蹲过的台阶上蹲下身,看到了七零八散的烟头。

  第二天下班后,我将自己有关那个家伙的几种猜测讲给了同住一室的孙参。孙参肥胖、多欲、爱看黄色录相、爱用警棍揍一些在他看来能办得了的地痞流氓之类,听我一说,他即刻就把手里的警棍拍得啪啪直响。

  到了晚上,我和孙参一起值班。春节越来越近,大街上一片忙乱气氛。值完最后8天夜班,我就可以回家安安稳稳地过年了。

  那个家伙一直没有出现,惹得陪我值班的孙参一个劲儿地抱怨,“不会来了吧,我看准是个流浪汉。”

  我让孙参先到大厅的椅子上坐坐,自己把目光重新投到对面那高大的如夜神般高高矗立的天桥之上。凭经验推测,晚上10点钟以后天桥上的行人会逐渐减少,最后上面会只留下这样几个人。他们是:一个干瘦的男算命者、一个丑陋的乞讨老太婆、两个穿了质地粗劣的红呢裙站在寒冷里用大腿来招呼客人的胖女人。我在这儿已经看了他们两年了。休班时也不止一次上去,和算命者说说话,给老太婆两个零钱,还摸过一个女人的腿,那张脸太老了,腿上的皮摸上去,他妈的就像老母猪可以拉长的肚皮。

  大约11点钟,那个家伙终于出现了,他摇摇晃晃,从天桥北端上来,扶着稀疏的栏杆慢慢出现了。那黑色的大衣像一个巨大的斗蓬履盖着他。我把正躺在大厅躺椅上呼呼大睡的孙参喊了出来。那团黑影子模模糊糊地晃到老地方,缩了下去。

  “看见了吗? 他又蹲下了,正对着咱们的大门口。”我捅捅孙参。

  “我从桥北入口堵住他。”孙参转身向左走去。

  我开始往前行走,并故意放慢脚步,也不再端详那团影子。我漫不经心地往台阶下的小卖部走去。等我买了一包香烟,抽出一根,点上,琢磨着孙参已转到天桥北端了,便猛地扔掉烟,窜上台阶,向着黑影冲去。

  那家伙又如上一次一样开始飞奔了,黑色的破大衣被风向后高高吹起,如同一面浓重的黑旗帜。等我离他只有几步之遥时,孙参准时地出现在天桥入口。那家伙被我们堵住了,他转回身,闪过我,想往后跑,我一倾身抓住了他一根袖管,出于惯性,我被晃了一下,差一点撞到他脸上,抓在我手里的那根袖管空空荡荡,我打了个趔趄,整个人碰到他身上了,一股腐尸气迎面而来,我感到自己拧住的那具躯体就是一个干枯的木乃伊。

  我看到了他的脸。天呢!我无法形容,那张脸已全部毁坏,眼睛像两个白色的肉洞,鼻子、嘴巴全没了,像两个面团一样歪曲地粘在肉上,他的嚎叫使烟黄的牙齿全部暴露了出来。

  惊恐的本能让我几近晕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那怪异的家伙风一般跳跃着消失在城市的灯火中。

  等我回过头,孙参正仰靠在桥栏上,肥胖的肚子起伏不定,“他妈的,吓死我了!”他大口地喘着气。

  后来,那家伙再也没有出现。

  我带了两千元奖金回到老家梅河镇。过年喝酒时,我把此事大肆渲染当成城里的奇闻轶事讲给儿时的同学听,这帮同学的命运与我不尽相同,有的在镇上种地,有的如我一般在外打工,每逢过年小聚便讲起各自的经历,仿佛谁讲的精彩谁就在外活得最争气。

  正月初二那天,我们聚在了一起,酒喝到一半,门忽然被撞开了,一个身材五短满脸胡茬的家伙单腿站着,另一条腿,不,是枣木拐,敲得门框“邦邦”直响。

  “你们这些玩意儿都把我老雕给忘了。”这一声大喊,让我们记起他是中学同学丁德亮,大家都喊他老雕是有原因的,每次参加校运会他总是拿短跑冠军,他跑起来的姿势活脱脱一只冲天夺食的老雕。

  酒至半酣,老雕讲了左腿变木拐的全过程。

  原来他一直跟着一支建筑队南征北战,常年累月远离家乡,他干活太粗,所以混了5年还是一个沿着墙体爬上爬下的抹泥小工。那天早晨,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他们一帮民工蹲在马路边捧着饭缸喝粥吃馒头,看着穿着体面的城市居民从对面家属院里涌出来赶着去上班。据老雕回忆,惟一不同的征兆是他的牙被粥里的一颗砂子猛地硌了一下。半小时后,他正像壁虎一样贴在5楼窗外干活,猛地被断掉的塔架划了下来。此后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两天后,他躺在一家医院醒来,哥们小张从床下取出了他的左腿,灰褐色,上面还沾有干干的泥灰和黑色的血迹。老雕让小张把它放到床下。

  “再放就臭了,医生早就催我把它扔了。”

  “那你他妈的怎么不早把它捡起来。”老雕举起那根腿狠狠地抽到了小张身上。

  “从泥灰里刨出它时,医生说它已经死了,接不上了。”小张抱着那条腿,已死去的灰色的脚丫子翘在他的嘴巴边上。

  老雕说在第二天晚上,小张扶着他去上厕所时,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那条恐怖主义的腿被小张当日晚上跑回工地扔进了泥沙绞绊机。“他妈的我就是要破破那座楼的风水。”老雕咬牙切齿地这样说着,喝了一口酒。

  老雕出院后那座楼已经竣工。他一连两个星期都蹲在那儿瞅那座楼,他感觉那条腿就像从自己身上剥离掉的一个死婴,不是碎入泥沙抹到了墙体中,而是它完好无缺地埋在了这座坟墓里,老雕说那座楼在他眼里就是一座坟。 

  老雕现在干什么?在镇子上卖老鼠药。

  我现在的职业?厨师。门卫那行当我干够了。人哪能在门口站一辈子呢?趁着年纪还轻,我学了这门手艺。对了,后来我听说那酒店真的出事了,一个女人被人杀死在床上,脑袋、手脚都没了。

  幸亏我离开的早,我总觉得那酒店风水不好,它对面的那架天桥是个十字架。

  这是我在辞职的前一天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