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晕

野狸红

  “梅丽,我一直有个秘密。那天傍晚,你和弟弟跑出门去,我在最后,你一定记得我当时扑倒在地,被一块砖头给绊倒了。这些都没什么。我要说的是,我的右手从那堆灰烬里碰到了一样东西。是一面四方形的小镜子,背面有一只小红鹿。我爬起来,走出屋子,磨磨蹭蹭,让你们先回家。”

   “我们以为你又闹肚子。”

  “是的,你和弟弟都走了,我一个人在夕阳下举起那面镜子。先是惊恐,后来就抱着它哭出了声。因为我看到咱们失踪的小姨在镜子里冲我微笑。梅丽,你还记得小姨失踪那天是几号吗?”

  “8月15日。1982年。”

  “是的。我不明白,小姨失踪那么多天了,你们还有心情去看那个讨饭的糟老头,还乐得屁颠屁颠的。”

  “我和弟弟当时才多大,4岁多点吧?那个老头,我记起来了——他长得像只仙鹤,头发胡子都长长的,从没见过那么瘦的老头。”

  “你们的确小。我当时的悲伤却是后来再没有过的。要不是你拼命拽我,我才没有心情去那间破草屋呢。母亲当时为了积德,用大海碗盛满了玉米糊糊,那个时候,我们从不缺这个东西,它替代了地瓜,大片大片的土地一到秋天就飘出玉米秧的腥气。母亲几乎是发怒地喊过正坐门槛上发呆的我,小姨刚失踪的那几天,我就是那幅模样,我极不情愿地端着那碗粥走出门去。你和弟弟猴子一样跟在后面,又蹦又跳,我恨不得一脚踢死你俩。就这样,我们来到镇西边苹果园中的小石屋里。那个老家伙斜倚着墙坐在窗台下,紧闭着双眼,头发就是你记忆中那样的,又灰又长。从没见过鼻钩那么弯的人,是的,像只仙鹤。他躺在一堆干枯的玉米秸里,一口气喝干了碗里的粥。用黑得发亮的衣袖抹抹胡子,睁开了眼,他当时是笑了吧?我对他有种恐惧。弟弟像只松鼠,小心翼翼地挪到他前面,他笑了,胡子一撅一撅的,他让我找个石块,我照办了,他在地上写了些什么,没人知道,我们当时还不认字,第二天拉了一个大人去看,字痕却被从破窗里窜进的风吹得一干二净了。他还让你伸出手,给你算命。记得吧?他伸出中指与食指,‘八十!’他是这样说的,说你能活到80岁,所以你就往下熬吧,梅丽。他让我伸出右手,看了看,不知是不是累了,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闭上眼,像条老狗一样翻身蜷卧下,什么也没告诉我。当时我已经6岁了,心里像吞了个蛆虫,很不舒服。你和弟弟被他打哈欠的样子吓得尖叫起来,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跑。我跑了两步,被他枕边的一块砖头绊倒了,大海碗咣当当摔到一棵果树上。可是,我的手摸到了那面镜子。所以后来,我与你和弟弟不一样。梅丽。”

  “何止是不一样,简直是天壤之别。”

  “是的。梅丽。小姨虽然不会说话,可是镇子上没有第二个姑娘长得像她那样轻盈、聪明。我一说起她就按捺不住激动。她生下来好像只是为了带我,她使我学会行走,学会在田野里奔跑,学会辨别各种花朵的名称,教我在带有海潮的风中嗅出暴雨来临的征兆。她背着我,提着柴笼在树林里捡落叶,现在那里成了一片坟地,高大的树木被人们偷伐一空。小姨生下来,就是为了带我成长,使我从一个只知啼哭的婴儿,变得依赖她,产生温情。我和母亲关系不好就是因为这个。母亲生下我来,就被那片黄烟地拖进去了,他们指望着能用黄烟换来金子,可结果是,他们把那些东西连根拔去,又在地里种上了望不到边的棉花,然后是蘑菇、山楂,反正他们种什么就赔什么,仿佛霉运和他们结了亲。

  “母亲像丢一个包袱一样把我扔给了小姨,然后生下你和弟弟,又把他们像包袱一样扔给了我。有一次,她割完麦子坐在树荫下盛凉,你蹭到她胸前,解开她的扣子,嘴巴还没沾上她的乳房,她‘啪’地打掉了你的手。她肯定也这样对付过我。我当时就坐在你旁边,像只小黄鼠狼,用细棍似的胳膊抱着弟弟,满是仇恨地望着她。

  “母亲一辈子粗犷、唠叨、斤斤计较,穷困的生活逼得她像只老狐狸一样吝啬、势利。而小姨与母亲相比,像镜子的另一面。她们相互辉映。小姨沉静安娴,身上散发着母性的光辉,尽管她是18岁那年失踪的。如果她还活着,一定是位坚韧得像藤萝一样的好母亲。梅丽,我想,如果她活着,今年该是38岁了吧?”

  “是的。”

  “小姨无声无息地走了,关于她失踪的各种流言传遍了小镇。那时的乡亲们都安居乐业,老死故土,从不像现在这样争先恐后逃离故土,乌蟹一样往城里钻。那时的乡亲们从不这样。那几年,外祖母见了人,只要他们叹一口气,外祖母就开讲了,说,小姨长得太美了,一天夜里,她起床,外祖母问她去干什么。她说水喝多了,而平时,外祖母说她那闺女躺下睡觉就像一朵关闭的喇叭花,连头发丝儿都不会动一下,可那天夜里,她非要到院子里小解,祖母说,一个闪电映得窗户通红,接着雷雨大作,小姨蹲在那儿被淋得精湿。外祖母把这件事都讲烂了,到最后,基本上是出于惯性,见到谁都要说‘俺那闺女是让雷公看上了,升到天上去做七仙女了!’然后,她就涕泪横流,倚到门口,看着前面延伸到远方的大路,一动不动,仿佛身边的人根本就不存在,所以,渐渐地,镇上的人见了她都躲着走,谁也不想当她的听众了。到现在,她都88岁了,还天天坐在大门前,她的一只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在我这只眼睛瞎掉前,老天啊,能不能让我看一眼我的俊姑娘。’现在,她开始和天空说话了。因为,没有人能耐得下心来,听她唠叨那些陈年旧事。”

  “你再说说那面镜子。”

  “小姨失踪后,我与那面小镜子为伴。做了好多你们不知道的事。你一定还记得父亲把我的双手捆起来,吊在东院墙边的那棵梧桐树下,用一根麻毛绳,在瓮里沾了水,抽我。他抽一下,喊一声,‘去不去?’‘去不去?’我被捆在那儿,伸长了脖子,憋紫了脸,‘不去不去就不去!’我是这样喊的。父亲害怕了,扔掉绳子,把我抱到火炕上。我手里一直攥着那面小镜子,在挨打之前,父亲企图从我手心里抠出去,可是他失败了。我用牙齿咬他,像只小野兽,所以,他才那样抽得我浑身发红,一条条绳痕像魔鬼的爪子缠满我的后背。我在炕上趴了一个多星期,不能上街,都6岁了,我还光着上身,一遇到阴天,白色的浮云就从身上显现出来,母亲一旦看见这种现象,就伸长了脖子,身子往后仰着,弟弟像只饥饿的小乌鸦紧紧地贴在她胸上,把她曝满红筋的松长的乳房扯得像只正在撒气的皮球——‘梅丽,快去喊你爹收麦子!’‘梅丽,快把木头上晒得被子取进来!’她是这样喊你的,梅丽,到现在我做梦都被这种喊声惊醒。

  “他们生下了你和我还不省心,非要跑到北方再生下弟弟,结果家里被镇计生办抄了个一干二净,墙都被抄家的队伍开着拖拉机给撞倒了,父亲踩着那片废墟却得意洋洋,如同打了胜仗的将军。母亲被生活压弯了腰,她要收拾刚刚分到手的责任田,收拾鼻涕虫一样吊在她身上的儿子,任凭我和你像两棵疯草一样狂长,直到小姨失踪,我摸到了那面镜子,我越来越厌恶吸着鼻涕、满地里乱跑的你们,厌恶排着队走进那间废弃的公社大食堂充当学校的黑屋子,父亲当时就是抽死我,我也不会再进去半步,梅丽,你大概没见过比我还倔的孩子。背上的伤早就好了,我还躺在那儿,父亲打算第二天背我去学校,因为那个外号叫‘小白鞋’的老师一天三次往咱家跑,学校里正轰轰烈烈地开展‘学雷锋五讲四美’,还要去五保户家的地里拔草,别看我学习不好,拔起草来可是个能手呢!梅丽。父亲当时也算半个工人吧,是个铁匠,他们铸造厂的炉火正旺,‘叮叮当当’的铁锤声总使他迫不及待,瞅着母亲慌慌张张地给我套上一件格子衫,他卷起我,放到背上,那天早晨太阳真好,村子里很安静,大道上的尘埃被夜晚的大风吹得干干净净,路面白晃晃地刺眼。我趴在父亲背上,‘叭嗒叭嗒’地掉眼泪。父亲的头高高地跳在我的头上面,他抽出一只手,摸了摸后背。然后放下了我,

  “‘进去吧’他的眼睛只盯着铸造厂那根通天的大烟囱,看都不看我一眼。青砖房子里,孩子们齐刷刷的读书声像枪弹一样射出来,我蹲下身,‘哇哇’地吐了起来,母亲逼我吃的面叶整整齐齐地摊到了地上,我蹲在那儿,守着那堆难闻的东西,眼泪汪汪地瞅着父亲。

  “‘去啊!擦擦嘴。’他拉我起来,把书包挂到我细长的脖子上。他的手碰到了我的脸。他叫了一声,然后,我又顺顺利利地趴在他的背上回到了家。父亲那天对母亲说,他是在背着一个小火球往家走。

  “我从此不再出门。天天与那枚镜子说话。咱们家的旧房子有个东屋,大集体时是个卫生院,母亲抓阄时分到了它,在里面养了兔子,我被放到了那扇门板上,因为我整夜大喊大叫搞得你们睡不好觉。屋子里除了兔子掏得深深的洞,花花绿绿的药片和坚硬的黑兔粪纠缠在一起,霉味儿钻得人流眼泪。我蜷卧在门板上那堆发黑的旧棉絮里像是钻进了贝壳,自得其乐,你和弟弟常常进来找药玩,但后来,你们也害怕了。梅丽。因为我的头发开始变白了。这是咱们搬家后我从那面大镜子里看到的。

  “因为小姨的走失与我的病,外祖母找了个看卦的,那个人在院子里转了转,说咱们那栋旧房子盖在了一个刀把上,所以家事不旺,要是不搬,还有更倒霉的事情要发生。这是后来外祖母讲的。梅丽。”

  “是的,这件事,她也冲我说过一千遍了。外祖母老糊涂了,前天,我在摘菜,她拄着拐棍在院子里晒太阳,忽然喊我,非要让我到门外看看,她说看见小姨刚刚站在门槛上向家里望了望。”

  “唉……梅丽。咱们搬家后,一天夜里,母亲趁我睡了,从我手里取走了那面小镜子。梅丽,我重新烧得半死不活,身上出现了一块一块的白斑,白色的新生的头发绕着前额钻出来,使我看上去像一只瘦骨嶙峋的花斑狐狸。祖母再次请来了镇上的神仙,于是,那面镜子又回到我手里,母亲把它从屋南的粪坑里捡了回来,洗净了,还烧了香。一切都是按照那位老神仙的指点,在我躺着的门板对面竖起了一面大镜子。那个时候,还没有电灯,母亲点了蜡烛,坐在我身边。一直到死,母亲再也没有对我那么好过,她用水一寸一寸地清冼着我的身子,给我搽上药水。

  “她坐在那里,望着我,忽然掉下泪来。

  “‘梅羚,我看看你的镜子吧?’她是这样说的。梅丽。我记得所有的人对我客气起来,乡邻们像对着神一样恭敬,‘咳,梅羚,把你手中的镜子给我看看吧?’他们不再粗暴,眼里布满渴求,他们挤到咱们家来,围在我的门板前,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就像冲着一具木乃伊,看我直挺挺地躺地门板上,发着烧,盖着一条破毯子,他们更是激动万分,颤颤惊惊取走我手中的镜子,冲着阳光,举起来,可是,他们都失望了。他们在镜中,只能看到自己的脸,看到自己又黑又瘦的脸。他们重新规规矩矩地回到那些望不到边的烟地、棉花地,做他们一辈子也做不完的农活。那个瞎了一只眼的老神仙把我手里的镜子传得比小姨的失踪还要神。据说,有个人说在镜子里看到了与众不同的东西。‘一个天仙。正冲着我笑呢!’他说完了,大家重新把头凑过去,仍旧看到了他们自己。‘你这个谎话精!’他们把他揍掉了一根肋骨、两颗牙齿。

  “母亲赶走了那些人。她掉眼泪了,我现在一想起她坐地那儿,头发蓬乱,面颊枯瘦,泪水横流,我就想念母亲了。她接过我手里的镜子。就着烛光看了看,哭得更厉害了,两只关节粗大的手左右开弓,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着脸,她伸出一只手,把从来顾不上梳理的散乱枯黄的头发塞到耳朵后面去,另一只手不停地擦着眼泪。

  “她让我枕在她的大腿上睡觉,半夜里,我的脸被雨水打得生疼。

  “就是那个晚上,梅丽,我对母亲产生了爱。

  “可是,早晨醒来,我厌恶地推开了她,她横躺在我身边,丑态毕露,像只现形的大灰狼,嘴巴大张,长长的口水拖到席子上。父亲在另一间屋里喊她,弟弟的哭声震破天棚,她像根弹簧般跳起来,一溜烟地消失了。我低头看看手中的镜子,小姨正安安静静地冲我微笑,头发乌黑发亮,映得镜面像个大水湾。对面竖起的大镜子遭受了这样的噩运,梅丽,我用一块砖头砸得它支离破碎。因为里面的自己头发变白,身上涂满了紫药水,砸完了,我蹲在那儿吐了起来。”

  “那面小镜子真是那样的吗?我一点儿记忆也没有了,只记得那些人挤在你床前,我还以为他们是来看望你——我以为你快要死了呢!”

  “梅丽,你这辈子注定是个长寿之人。魔鬼从来不光临你的内心,你扎扎实实地活着,从不企求得不到的东西。这就是咱俩的区别。你在城里发了财。镇子上像你这样跑出去打工的可不少,运气可没你那么好。他们大多垂头丧气,又回到这片土地上,可内心已被魔鬼占有了,你看看他们给这个小镇带来了什么。摩托车、美容小姐、黄色录像、杀人放火,可有些家伙也不简单,神不知鬼不觉地使自己富起来了。他们捣腾钢材、贩卖苹果、用假种子坑害镇上的农民,自己拥有了大电视、洗衣机、宽带网……

  “20年前可不是这样。那条污水河原本水草青青,一大早就会被村妇们五颜六色的衣服打亮,人们在哗哗流淌的河水里清洗衣服上的尘土与汗渍,孩子们泥鳅一样快乐地在水里钻进钻出。镇子上家家户户大门敞开,没有过多的财富也就不用担心小偷光临,而现在呢?人们的院墙越垒越高,院子里养了狼狗,就算这样,年轻的痞子们也自有招术,他们从镇上买了对付狗的迷魂药,让它吃了,再把你家翻个一干二净,如果找不到他们需要的东西,会砸烂你的家俱,喝干你的酒,再在屋子中央拉摊屎。这就是现在的盗贼,一点行规也没有了。

  “梅丽,你该记得张志成吧?他现在成了提防这些盗贼的富有者之一。他家里养了八条大狼狗,黑色的,一个个肚子吃得鼓鼓的,像小牛犊一样,可是这些家伙只中看不中用,他家还是被盗贼给翻了。后来,他总在进城前把几百块钱压在堂屋的桌子上,说是留给小偷们的,再后来,他请那些鸡鸣狗盗们喝酒,他们就为他看起门来。这就是张志成的魅力。他年轻的时候就比别人精。现在,他在河滩上开了个加工厂,制肥料,把河水染得像个大墨水缸,臭气熏天,镇上的人暗地里把他骂得狗血喷头,可见了面还得毕恭毕敬,因为总能从他家借出好东西。他一家三口辞去了土地,从此裤管干净整齐,不再沾惹那些令人讨厌的泥巴星子。他老婆是镇农行行长的女儿。他们这样形容她:年轻的时候像猪,被张志成干了后就成了熊,两只奶子垂到肚脐上。关于这一点,张志成从不否认,他喜欢在酒桌上讲笑话,‘我老婆那玩艺儿,跪在她背后一样能拿到嘴上吸,你们能行吗?’然后,他斜着马眼瞅着围着他的男人们,‘没这个福份吧?看看你们的婆娘,一个个瘦得像干猴。’

  “有关张志成的趣事,我给你讲一个晚上也讲不完。梅丽。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论年龄,他和咱小姨一样大。那时候,我记得他还是个嘴巴上毛茸茸的胖青年,浑身散发着一股公马味儿,两个铜铃眼总是水汪汪,憋着一股火气,香肠一样肥厚的嘴唇上长满了淌着黄脓的水疱。有一天,我跟着小姨去镇西的机井去打水,那个井台四周长满了蓬乱的刺槐,前面是望不到边的玉米地。那是个傍晚,四处都是槐米的香气,小姨提上水,弯腰结绳索,就在这时,张志成‘忽’地从刺槐里钻了出来,像头大骡子,呼呼地喷着热气,他看了看我,然后,瞪着那双放火的大马眼,径直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了小姨。梅丽,我当时的确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可是现在一见到他,我就不自然,就想起15年前他这张憋得胀鼓鼓的脸。他的确是头了不起的公马,镇子上的人现在都在传:张志成一晚上在一张床上同时有三个女人。据说,镇子上流传的那些黄色碟片都是从他那儿弄到的。他又挣了一笔钱。

  “我当时正蹲在井台边玩蒺藜子,小姨红了脸,掰不开张志成扣在她腰上的手,她低下头去,两条辫子像黑燕垂飞起来,张志成大叫了一声,差一点退到井里,我和小姨都走出老远了,他还攥着手,弯着腰在井台上转圈儿,嘴里‘哎哟哎哟’的。从那以后,我对张志成产生了敌意,晚上给他们家的门槛前摆蒺藜子儿,白天给他放在地头上的自行车扒气门皮儿。

  “后来,小姨失踪了,梅丽,那半年,派出所在咱村子周围设了岗,挖了警犬嗅过的所有地方,还打捞了两口机井,奇怪的是,他们在其中一口井里捞出了一具无头男尸。派出所的人把咱村的人一个个地叫到那间盛满了铁犁、骡马牲口的大队办公室里讯问。我也是其中一个。后来,我告诉了警察一件事。张志成被带走了。一个月后才回来。他像说天书一样,说市派出所的人把他叫去像供神一样供着。

  “‘一天三顿酒,吃着鸡鸭鱼肉,为了破哑女的案子。他们把我当成破案的神仙了。其实我那有什么讲啊,我连那个姑娘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摸过。梅羚那小兔崽子可害死我了。我那天是想那么干来着,可是那个哑巴不好惹,我后来可再没动过她。她见了我就像头发怒的小母狼,头发根儿都竖起来了。她忽然没了,谁知道是让什么弄走了?说不定是让天上那些洋毛子们的直升飞机给托走了。你们都看见了,这几年,他们就架着那些大风扇似的玩艺儿呼呼地在咱们田地上空飞,把传单散得到处都是。特务们可不好惹,他们从直升飞机上放下一张梯子,一下子就能把那个轻飘飘的软女人给抱走,她又不会叫,咬人家肯定不管用,人家穿得可是当当响的皮弹外衣。’张志成总是这样,把谎话说得群情激昂。等人们嘻嘻哈哈地散开了,他低头看看正垂头丧气的我,猛地掀起我的外衣,拧一下我的肚皮,‘梅羚,你这死妮子可害死我了!’他走进那间散发着铁腥味儿的五金铺里,铁锹、粪叉、簸箕、炉子、烟囱结结实实地围着他。我咬紧牙齿,把鼻涕吸到嘴里,和着唾沫,用舌头来回搅搅,憋足了劲,猛地吐过去,不等他直起腰,我早跑没影了。

  “在我生病后,他有一天到咱家来,手里还提了一把铁锤,说是父亲要买。你们当时都出去了。他把脸贴在门框上,看我,他竟然打开门,走进来,丝毫不理会我的尖叫。

  “‘梅羚,你别叫了!’他说,‘其实,我知道是谁弄走你小姨。镇子里的人都知道。谁让她命不好呢!女人千万别长得好看。你看那些壮壮实实的胖姑娘,嘴里散发着蒜臭,可是生儿育女就像一匹匹厉害的母马。我就要娶到这样的老婆了。’他丝毫不听我的叫声,自顾自地说完了,抠过我手里的小镜子,重新瞪起马眼,端详着镜子,发了一会儿呆,又抬起右手,捋了捋草一样的小胡子。他把镜子重新塞到我手里,‘叫吧!’他捏了一下我的脸,窜起身,提着那把铁锤,走出门去。”

  “你真的认为张志成跟小姨的失踪有关?外祖母现在从不跟村子里与小姨同龄的男人说话。在她眼里,那些人都成了嫌疑犯,成了弄走她女儿的仇人。”

  “是啊。梅丽,外祖母的猜疑可以写成一部《一千零一夜》,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枝枝蔓蔓,全村人都与20年前她那失踪的闺女有关。可是,小姨的失踪到现在也是一个谜。人们似乎早把她忘了。只有老太太们见了外祖母,晒着太阳,偶尔提提这件事,陪着祖母掉几滴眼泪。可如今她们一个个争先恐后地钻进了坟墓,只剩下了祖母一个人。她的耳朵也不行了,偶尔有人提起这件事,她哭着哭着就跑了题,诉说起在饥饿年月里拖儿带女活着是多么不容易。她这辈子就这样,活着,熬一个结局,仿佛这就是活下去的支柱。其实什么结局,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呢!

  “梅丽,你可以看看这面镜子了。它在我这个盒子里,已经20年了。除了这道裂纹,上面没有一丝灰尘。有人说玉石是有生命的,甚至能改变佩戴者的命运,我从来没有戴过那些玩艺儿,所以不信,可是镜子不一样,如果没有遭遇破碎的结局,镜子们会穿越时空,按照一种不可言说的循环,找到属于它们的一个又一个命运迥异的主人。

  “那时我已经12岁,在那间屋子里呆了6年。你们把我当成了一个负担。母亲心怀绝望,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个偏方,天天熬一碗黑乎乎的东西。梅丽,一到吃饭时就要上演这样一出戏。父亲坐在木板凳上,用铁钳子般的大手扳过我的头,拧开我的下巴,使我仰面朝天,躺在他的大腿上,只能发出刺猬一样的咕咕声,母亲一手端碗一手举勺,紧绷着脸,双手飞一样地把那些东西一口气给我灌下去。梅丽,到现在,我一闻到中药味儿就恶心。母亲到死也认为是那些黑汤药救了我。

  “可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的眼睛才是解救我的良药。梅丽。

  “谁啊?”

  “你一定还记得他,尽管他后来一声不吭地离开了这个小镇。有人说他回云南了,可这里才是他的故乡,我看是那场小雨般的越南战役毁了他。他现在说不定在哪一座森林里生活着呢,他打得一手好猎,不开枪也能获得猎物。他当时只有24岁,还是个小伙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回到小镇上来,像他那样在战争中受过伤的老兵,国家应该给他无上的荣誉,镇上的人都对他羡慕不已,因为每个月末,镇上惟一的老邮递员总是站在那片槐林前喊‘汇款到了!’,他用仅剩的左手提着一个酒瓶,从那道木门里晃出来,另一条胳膊的丢失使他的躯体看上去更加魁伟,他从握着酒瓶的手里伸出一个手指,沾了红泥,盖上手印,取走他的单子。

  “‘像他那样,我他妈的也不种地了!’人们在地里农作,只要一听到槐林前传来老邮递员洪亮的喊声,都会发出这样的感慨。因为他的户籍重新在小镇扎了根,镇上分给了他土地,可那里面全是荒草,每次镇上重调土地,人们排着队抓阄时都在祷告,‘千万别分到那家伙的田地。’可是有一年,梅丽,父亲抓到了那块地,简直害死人了,父亲费了一个月,才把那些疯长成瀑布的菟丝子砍净,等咱们播上种子,人家畦地里的麦子已经一寸高了。

  “他喝酒,吹笛子,拉二胡,骂人,脾气暴烈,从不与镇子上的人交往,面容沉郁,当时镇上的小孩子认为那是他想杀人,所以只要他扛着枪一出现,我们就飞跑着躲起来,可是每次,你们笑着跑了,我却呆呆地趴在沟里望着他那高大的背影走远,甚至爬起来,跑着他,跟上一段时间。他背着那杆黑筒、枣红杆的猎枪,走在布满白雪的田地里,后面挂着一个牛角,随着他右侧空飘起来的大衣,晃晃荡荡,产生一股奇异的魔力。

  “一天下午,地面上铺了厚厚的雪,不停地渗到外祖母给我做的棉鞋里,踩着积雪,小姨攥着我的手,把我领进了那间屋子。梅丽,那里面光线昏暗,渡着一层黄色的阳光。我看见他坐在那里,背后挂着狍皮和狸子皮。他笑了笑,嘴里叼着烟,走过来,升起的白氲使他眯着眼,浑身散发着一股不可描述的气息,他递给我一串透亮的白珠子。

  “我坐在门前玩那串珠子。梅丽,后来,我听到了一种声音,仿佛来自天堂的灯火,忽明忽暗,起伏不定。我像只小兽那样放下珠子,竖起耳朵。

  “在那扇虚掩的门前。梅丽,我看到了那个年龄不该看到的。

  “往回走时,穿越那片南北纵伸的麦地,梅丽,小姨给我看了一样东西。它银光闪闪,从里面反射出的夕阳浓得像一团血。

  “梅丽,看你的神情---把嘴巴闭上。你得听我说下去。

  “在我生病的第二年,那天傍晚,他终于到咱们家来了。我当时被强灌下去的黑汤搅得躁乱不堪,躯体内血液沸腾,不可告人的黑色汗毛钻得到处都是。你们天天听到我的哭声,那是我想死了,一个小孩子产生那种想法多么可怕。可是,他到我的屋里来了,他改变了我。他背着那杆长枪,蹲下身子。

  “我往墙边缩了缩,眼里产生了泪水,不知道为什么,他让我产生了一种奇异的伤感。粗暴、无情、病痛、孤单、春夏秋冬……所有尝受过的以及正在尝受着的一切像海浪一样冲刷着我幼小的心灵。

  “他低下头,看了看我的双腿。然后,他说——

  “‘梅羚,他们再给你灌那些玩艺儿,我来收拾他们!’

  “我哭了起来。不可控制,涕泪横流,哽咽着,双肩耸得像两座小山,我第一次试着去对视他的眼睛。梅丽,在那一瞬间,我长大成人。他蹲在我面前,宽阔的胸膛散发着雄性的气息,像一块吸我入怀的大磁铁。我却动弹不得,像是挨了一鞭子,血液爆炸,懂得了一种情感。梅丽,说出来不好意思。我爱上了那个在战争中失去了一只胳膊的怪人。

  “他看了看那面镜子,重新放到我的手里。

  “‘梅羚,你是个好姑娘。’他说。

  “你和弟弟当时就站在门口,你笑起来,‘姑娘?他叫梅羚姑娘呢!’后来,你是这样向母亲告密的吧?梅丽。

  “他走的时候,掀起门帘,肩背宽阔结实,正午的阳光使他的影子变成了金黄色。就是那个夜晚,在睡梦里,镜子从我的手中跌到了地上,生成了这道裂纹。

  “一个月后的一个早晨,你肯定记得。墙壁东边传来杀猪般的叫声,你和弟弟规规矩矩地坐在饭桌旁,脖子却向着东墙根儿伸得老长,母亲端着一碗玉米粥一边向我的屋里走一边吆喝你们--

  “‘梅丽,你要是再带着弟弟爬到隔墙上去,我就打断你的腿!’

  “就是在这时,我从门外出现了。谁也不看,迈过门槛,盯着桌上的饭菜,径直走过发呆的母亲,蹲下身子,把你和弟弟的碗向边上推了推。你占着我那个枣木凳已经6年了,我不慌不忙地从你的屁股下把它抽了出来,然后,坐下,双肘放到饭桌上,半白半黑脏乱的头发、正在脱下的皮屑,使我看上去像一只难看的毛豆虫,可我从来没有那样镇静过,母亲走过来,递给我一双筷子。我接过,低下头,大口大口地扒着饭吃了起来。

  “你们没有一个人和我说话,都呆住了。母亲呢,心里怀着极大的喜悦,她不停地向我的饭碗里放大白菜。

  “不管是什么起了作用,反正我的病好了。不再怕人们的眼睛,不再难看,像只蝉那样脱去了身上所有脏的黑的东西,手上脚上的皮肤整张整张地往下掉,新鲜的白嫩的肌肤沉静地钻了出来。

  “好了,梅丽,最后,我要告诉你那天早晨,我做了些什么——

  “早晨醒来,我在这面带着裂纹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脸。肺部不再发痒,面颊变得红晕,黑色的头发像蜻蜓那样正顽强地歌唱着顶出我的头皮。我不再厌恶自己。扣上镜子,推开了门。

  “梅丽,我走上大路,春风扑面,张志成骑着他新买的摩托车箭一样窜到我的面前去,飞扬的尘土扑溅到我正在变黑的头发上,阳光愈来愈亮,小镇上所有生存着的人开始骚动起来,饭食的香气、电厂的轰鸣越来越大,洪水般滚滚,挟裹着我往前跑,我手里握着那面小镜子,去找一个人。在到达那片树林时,我听见了清亮的竹笛声,奇迹一般,一只只贴着草芽儿翻飞的蝴蝶忽远忽近地碰着我的脸。远远地,我看见他坐在马扎上,一根笛子横在他的胸前,风吹着他白色的衬衣,残存的手臂曲向嘴边,坚强有力,像一只衔着笛子飞翔的老鹰。

  “那天是8月16日。我回到家时,隔壁的胖老婆生下了她的第二个孩子,‘哇哇’的叫声震得东院墙在晃动。

  “进门时,我站在门槛上,回头看了看,梅丽,月亮特别圆,高高地,和初升的太阳遥遥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