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盛夏的午睡时刻

流马

  我的“床”由两条拼在一起的长板凳组成。“床”的一边是课桌,另一边是讲台。所有同学都是直接睡在教室空地上的,只有我今天忘带“被褥”——一种盛化肥的白色塑料编织袋,被班主任特许把两条长凳拼在一起当床睡。课桌桌面是绝对不允许睡的,但讲台的教桌除外,那是班主任的专用睡床。我们的班主任,即便在睡梦中,也要监督我们是否好好睡觉。

  这几天午睡的纪律不是太好。很多班级的男孩子都趁着午睡跑出学校,下河去洗澡。那条河与学校隔着一片树林。一道河堤顺着河流的方向穿过树林。学校的大门正好是冲着河堤方向的。这很方便孩子们趁着午睡就往河滩里跑。最近更是疯得不像话,村里都传说这几天河里出现一个疯女人,每天正午,趁村里人午睡的时候去河里洗澡。

  人们管那个疯女人叫瓮女。因为她失踪了快一年,最后是被人从她家里盛粮食的大瓮里发现的。等她从瓮里被人救出来的时候,就已经疯了。天天嫌自己脏,光着身子,出门就跳进了村里的池塘。村里人觉得一个大姑娘每天光着身子在池塘里泡着,太不像话,就拿石头砸她,驱赶她。她被人砸得哇哇大哭,后来就不去池塘了,也学会了穿衣服。有一段时间人们都觉得她又正常了,谁知现在却是跑到河里去。去河里就去河里吧,那里毕竟人少,且已经是村子的外面,谁也都懒得管她了。反而是她当初为什么躲到瓮里去,倒没人有兴趣去打听,仿佛那不值得奇怪。

  我从没在池塘里见过那个瓮女,不知道是不是我运气不好,很多小伙伴都声称他们在池塘里见过她,四仰八叉地漂在水里,他们还拿石块打过她。也有人说她特别白,白得像集市上挂在肉架子上的肥肉。也有的小孩声称看清了她的一对奶子,但是没办法形容,只是说一想到当时的情景,翘子就直起来。课间休息的时候,他们围在一起谈论着这个女人,说着说着就都看向彼此的裤裆,看谁的裤裆撑了起来。

  现在听说那女人去了河滩,很多人都蠢蠢欲动了,想要趁着午睡的时候溜出去。

  我也想去河滩看看,前几天还和几个最铁的伙伴儿也商量过这件事儿。可是最近出现了点别的状况,搞得我有点心烦意乱,以至于都忘了这件事。

  我们班主任是个身材瘦小的老头,一头花白头发,满脸细密的皱纹像一道道绳索,把他的脸捆扎得更小。班主任年纪不大,只是未老先衰。他矮小的个子刚好可以蜷曲在那张教桌上。尽管这样,我还是有些担心,总觉得他会从教桌上滚下来。教桌本身在30公分高的讲台之上,如果摔下来的话,那就有点不妙了。这种担心折磨着我,让我难以入睡。他是一个和善的老师,做事讲话都慢悠悠的,我们都怀疑他根本不会发脾气。尽管是这样,我们也不会对他很客气,总是要搞点什么不对的事情,让他无可奈何。

  两条板凳拼在一起,对我细瘦的身板来说,最大的挑战不是够不够宽——道理上我从板凳上掉下来的概率应该大于班主任从教桌上掉下来的概率——而是硌得骨头疼,以及两条板凳之间的缝隙会夹住我的皮肉。每次翻身,都会弄得两条板凳吱吱呀呀发生轻微的碰撞,这在逐渐安静下来的教室里,越来越像一种不安分的噪音升腾出来。

  终于,一把少皮没毛的笤帚从教桌方向飞来,稳准狠地打在我刚刚翻过来的屁股上。屁股很意外地承受这重重一击,忍不住全身一颤。我看到睡在课桌下面的李白玲。她侧卧在两张课桌之间的空地上——那里原本应该有条板凳,现在那条板凳就在我身下——身下是一条干净的蓝色印花粗布条纹的薄棉褥,在薄棉褥下面又铺了一层防潮的透明塑料油纸。她背对着我,身体微微蜷曲,没有盖东西,但一身的确良衬衫和长裤把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赤裸的双脚伸出到油纸之外,脚趾触着砖地,应该是贪恋着砖地的冰凉吧。班主任的笤帚打中我屁股的时候,她突然捂住嘴巴,将脸深深埋进薄薄的褥子里,能看到她瘦小脊背的颤抖。她没有睡,为我挨的一把笤帚而幸灾乐祸。

  李白玲应该还不知道那件事。

  她最好永远不知道。她不知道,我就安全。我如果不说,就没人知道,但我没忍住,将那件事告诉了一个最不该告诉的人。如果这件事只有一个人可以告诉的话,应该是李白玲,但我又偏偏不敢告诉她。

  自从我向兰军说了那件事,我就整日处在那样一种惴惴不安的状态里,我也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不,其实我知道。我害怕的是很快全班的人都会知道这件事。我甚至已经疑神疑鬼地认为他们已经知道了,他们在背后悄悄议论我,并且会突然捂着嘴笑出来。就像李白玲刚才那样。我不知道,如果李白玲知道这件事情,她会是什么反应,还会不会笑得出来。

  兰军不算朋友,最多就是同班同学。我们从来不会一起约着上学,最多也就是放学路上顺路走一段。不过问题也就出在这里。这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我原本很铁的几个朋友突然都疏远了我。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要被他们这样惩罚。

  那天公布完期中考试的成绩就放学了,放学后小伙伴儿们常常先聚齐去学校后面的树林里玩耍一番。那天他们突然开始躲避我。在去小树林的路上,也不和我一起走,将我远远地抛在后面。他们几个却勾肩搭背嘀嘀咕咕的,还不时回头看我,是不是还在后面跟着。我一头雾水,且心有不甘,明知他们这样,还是像个跟屁虫似的,紧紧跟上去。

  那片树林很大,而且茂密。从学校门口一直绵延到河岸。一开始树木稀疏,越往里面走,树木愈加密实,有些地方生满了灌木。如果他们突然钻进一片灌木丛,你也就很难找到他们。这一方面,我是有经验的。因为我有时候就喜欢这样把自己藏起来。自从有猎人从树林里打到獾猪以来,我就很少一个人进这片树林了,这也就是我喜欢和小伙伴结伴进入的一个原因。

  我们到树林里去,并不是去寻找獾猪,纯粹是喜欢那种在密林中一切都很秘密的感觉。比如,我们有时候只是喜欢围坐在一个树坑里面,树坑里堆满了沙子,而树坑周围又都是些别的树,那些树裸露的树根向树坑延伸。我们就喜欢从那些树根下面挖出一些小洞,再将一些自己觉得很秘密的东西埋藏在那里,过几天再回来寻找。如果能够重新找到,就成了很大的惊喜,觉得自己的秘密从未被发现过。我就曾在某棵树根下埋了一个火柴盒,火柴盒里放着我叠好的一张纸,纸上有我写下来的秘密。但我不仅没有保守这个秘密,就连隐藏这个秘密的方式,都说漏了。

  我没有将这个秘密告诉最铁的哥们。

  他们勾肩搭背往树林更深处走去,闪过一片灌木丛就消失了。我没有跟得太紧,结果跟丢了,便紧跑几步,绕过那片灌木丛去寻找他们。我知道他们故意躲起来,但我也不想喊,只是执拗的想要找到他们。突然从灌木丛里闪出一个小个子,是他们中的一个,他手里多了一根刚刚折下来的藤条,狠狠抽了我膝盖两下:“不要跟着我们。”他就说了这几个字,又消失在木丛。

  我几乎流下眼泪,膝盖火辣辣地痛,那不是流泪主要的原因。怀抱着一团迷雾,我背着书包往回走,经过一座小坟。我认识这座坟。它是小五的坟,那个被自己家的羊顶进池塘淹死的小五。他的哥哥曾经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以前经常一起上学放学,也一起来树林里玩耍,但突然有一天小五的哥哥四军也消失了,如今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感觉我再也没有朋友。

  这就是为什么,我选择放学和兰军一起走。

  兰军的家离学校很近,其实就在学校的南墙根的外面。但是学校校门是朝北开的。所以他必须从北边绕着学校的围墙走半圈才能回家。正好这一段路也是我必须要走的。

  兰军的个子矮矮的,通体都很瘦小,就连脑袋、眼睛都是小小的,所有的小小加起来,给人一种贼眉鼠眼的感觉。他看人的时候总是歪着脑袋斜着眼睛,笑起来嘴巴朝脸的一侧上翘,给人难以信任的感觉。他说话的声音也不好听,像是一张砂纸在打磨一把锈锅的锅底发出来的那种声音。我对他的印象是这样的不好,可是放学的时候,还要和他一起走。因为除了我,也没有人愿意和他一起走。

  我就这样,在放学的路上,居然告诉了他我做的那个梦。在梦中我向李白玲表白了我对她的爱,而李白玲也接受了我的爱,就在大家都睡午觉的时候,她伸出了她的胳膊,拉住我同样伸出来的手。

  这个梦说出来我就后悔了,尽管兰军这小子信誓旦旦地说他不会告诉任何人。可是那天我目送他闪进自家的大门,就开始惴惴不安起来。我明白我掉进自己给自己挖好的陷阱里。

  没几天,兰军对我的态度就从保守秘密的同盟开始游离起来,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威胁我,说要让全班都知道我那个梦,更可怕的是,他还要告诉李白玲的哥哥李壮。李白玲的哥哥我是知道的,人如其名,只是学习一般,一直在不断地留级,现在在隔壁班,和我们一样,都是三年级。

  我想不出什么办法堵住兰军的嘴,只能不断满足他的一些无理要求。一开始只是帮他抄作业,后来开始问我借钱。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知道他还没有把这个梦告诉别人,尤其没有告诉李壮。可是每次当他和李壮一起走的时候,只要我在身边,他都会向我挤眉弄眼。这让我非常崩溃,每天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我就这样在两条板凳上翻来覆去,两条凳子在我身体的压力下相互挤压发出怪声,还夹着我后背的皮肉,让我更加难以入睡。班主任已经睡着,不会再有新的笤帚疙瘩飞过来。我转头看着隔着一个书桌熟睡的李白玲,真是后悔得要死。

  无论如何睡不着了,我突然翻身坐起,想要逃掉这节午睡课。蹑手蹑脚,我近乎爬行着爬出教室的门。

  整个校园都在沉睡,除了高大的白杨树上的蝉声不停不歇。我出现在这个太阳毒烈,而空空无人的校园里,像走在一个寂静无人的坟场。这里最早本来就是一片坟场。当初建校时,我们也搬过砖头,亲眼见过被挖掘出来的棺材,或者一脚踩漏的坟坑。现在烈日当空,鬼魂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尽管校园是如此寂静,我仍然知道还是人间。

  虽然这是人间,可我的内心正在经历地狱般的煎熬。以至于头顶的烈日纵然晒得我大汗频出,仍感心如冰窖。该怎么结束这件事情,我不知道。是我应该直接向李白玲说明,然后被他哥哥揍一顿来得痛快,还是就这么耗着,每天生活在被人挟制的恓惶之中。

  一想到兰军那张脸,我就恨不能像揉一张烂纸一样将他揉烂。我知道这件事对我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只是我忍受不了人们背后的嘲笑,以及他们看我的奇怪眼神。这几天我都快要得了疑心病,每个人跟我说话都像是话里有话,每个人的笑意都那么意味深长。那些结伴去厕所的男生女生,上课时候嘀嘀咕咕的人,都像是在议论我那可笑的梦。更加没办法面对的是李白玲,我一度疑心她已经知道了我在梦里对她做的事情。她每次从后面用钢笔捅我的后背,我都感觉快要死了,而她只不过是要借我的橡皮。

  我走出校门,走进树林,一直走向我的树坑。在那个裸露的槐树树根下,挖掘我的秘藏。我挖出了很多我藏好的东西,一些鹅卵石、贝壳,几张分币,奶奶吃过的中药丸子的小塑料瓶,但就是没有那个火柴盒。我想,那火柴盒一定是被兰军偷去了,他拿到了我的秘密的证据。我忍不住哭了起来。

  正午的树林同样寂静,阳光从林梢直射下来,穿过密密麻麻的树叶,落在沙地上,像砸出来的一个个光的小坑。我斜靠在老树根上,闭着眼睛,脑子里仍旧像有一团火在烧。一些光点随着树叶的摆动,在我的脑门上游移,像是某人的手指在离我脑门1公分的距离上扰动,眉心处一阵阵发痒。

  我后悔我做过那个梦,可是越后悔,那个梦的情景就越是清晰。我的手指尖仿佛仍残留着几天前那个梦里,李白玲手指的温度。一种沁凉的感觉电流般传回心脏。我不信我在这个沙坑里就能让自己睡着。

  这个沙坑并不是我的秘密据点。那几个小伙伴以前也都来过,上劳动课,大家出来捡树枝的时候,他也带李白玲来过。说起那次捡树枝,自从走进树林,没多久大家都三三两两走散了,只剩下我和李白玲。我们每人随便捡了一些树枝,就带她找到了这个树坑。我们便都靠在树坑向内的斜坡上休息。我总是装作不经意地从树坑里挖出一些东西,让李白玲觉得惊喜。一会儿是一张糖纸,一会儿是个饼干盒。李白玲有收集糖纸的爱好。我一下子给她挖出了很多糖纸。她看着那些糖纸爱不释手,突然说,要是有块糖吃就好了。

  我想起上一次家里来亲戚,我偷偷拿了几块糖装在自己的衣兜里,好几天都没舍得吃,只是每次都把手插在衣服兜里捏一捏,只要感觉有东西硬硬的还在那,嘴里就有一种甜丝丝的滋味。我让李白玲闭上眼睛,悄悄把那块糖掏出来埋好。然后让李白玲睁开眼,让她自己在沙坑里挖,看看能不能挖出一块糖出来。她起初以为我在逗她,但还是装作很好玩地在沙坑里挖呀挖,最后终于挖出了那块糖。

  那块糖在她手里摩挲了好久,也不舍得吃。她其实猜得出是我设的埋伏,但仍然装作是个惊喜,说要和我对半分。糖果很硬,怎么能分半呢。我让她自己吃。李白玲于是把那块糖剥开,一边将糖纸小心叠好放在衣兜里,嘴里突然嘎嘣一下,她居然把那块糖咬成了两半。手里拿着咬下来的那一半,非要往我嘴里塞。我坚决不要,却突然被她扑过来,将我压住,把那块糖硬塞进我的嘴里。我虽然有些生气,可是糖真的很甜。

  “没想到你这么弱,连个女生都打不过。”李白玲后来就这样嘲笑我。可我留恋那种被她扑倒在地的感觉。

  我们就这样斜躺在沙坑里,什么话都不说,细细品味着糖的滋味,任凭那一丝丝的甜水像一条蘸着蜜水的线,从喉咙往心里延伸,直到听到老师吹响了集合的哨子。我们才从沙坑里折起身来,像做了一个丢了魂儿的梦。

  一块小石子打在我脑袋上,我立马折起身,四下张望,依然是密不透风的树林,没发现有人,但一定有人。

  难道是李白玲?我又痴心妄想起来。但很快就恢复理智,知道这是痴心妄想。

  “谁啊?”我喊了一声。没人应答。我站起身,准备离开。突然从背后窜出一个黑影,挟住我的脖子把我摁在沙坑里。不过他把我扑倒后,倒没怎样,看我很生气,便放开我,有点奇怪地大笑起来。我蹭了一脸沙子,害怕沙子入眼,赶紧闭着眼睛扑打脸上的细沙。仅仅听那笑声就知道是谁。

  “刘广东,你浑蛋。”我仍旧眯着眼睛,扑打着脸上的沙子,嘴里不断地咒骂他。

  “好啊,姓何的,不好好在教室午睡,竟然偷偷跑这里来玩,胆儿够大的啊。”

  “你不也跑出来了吗?”

  “我是看见你溜出来了,才一直尾随你,看你小子想干什坏事。”

  刘广东不和我同班,算是我不远不近的邻居。我知道他为什么尾随我,上次兰军问我借钱,我没有,只好从广东这里借了5分钱给他。我本来也不指望刘广东有钱,我知道他家里很穷,但这也是没希望的希望。谁知道这家伙还真有,而且很痛快地把钱借给了我。

  “你的钱我过两天还你,别总像欠你多少钱似的穷追不舍。”我说。

  “我可没逼你还钱。”广东不高兴,那意思是我拿他很见外。

  “我知道,可我毕竟借了你钱。这钱你肯定有用。”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还我?”

  “过两天。”

  “过两天是哪天?”

  “过两天就是过两天呗,有钱肯定先还你啊。”

  “你这又说远了,指不定你哪天才会有钱。算了,我也不催你。我就是想和你玩一会儿。”

  广东的爸爸是一个伤残军人,年轻时在朝鲜打仗。他们家确实很穷,穷得连“军属光荣”这个小牌牌都没有可以挂的地方。记得有几年闹地震,全村都在防震,他们家一家老小都住在自家院子搭着的一个帐篷里。夏天天热,帐篷四面全部卷起来,“军属光荣”的小牌牌就挂在帐篷下面一张床的床头上。院子原本是有围墙的,不知道什么原因院墙四面有三面是倒塌的,一直没有翻修。他们家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被美帝的飞机空袭过一样,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空袭后的样子一直就这么保持着原貌。每次和广东一起放学回家,最后都是我好奇地目送他走进那片断壁残垣的深处。

  我对广东爸爸最深的印象,一个又矮又胖的老头儿,一身宽大松垮的粗布黑衣,拄着一根拐杖,站在他们家的瓦砾中,双腿是罗圈着的,没有力量,仿佛每迈出一步都会让自己摔一跤。他的面孔倒是非常白皙,不知道原本如此,还是因为长年病痛。头发虽然乌黑,但因为没有洗过,乱糟糟黏腻地紧贴着头皮。上唇的两侧留着稀疏细长的胡须。因为这种异常清晰的印象,就算是大白天看见他在那里站着,都疑心是碰见鬼,所以小孩子总是条件反射般飞奔着跑远了。

  作为伤残军人,他除了一条腿略微有点瘸,以及走路需要双腿叉得很开那样走之外,看不出有什么别的很严重的伤病。有人说他在战场上被美国鬼子的炸弹烧坏了裤裆。可是也有人说,既然烧坏了裤裆,怎么还生了三个闺女一个儿子呢?也有人说他是被美国鬼子的炸弹震傻了,脑袋瓜子出了问题。但他是个老实人,就连发疯都和别人不一样。我们从没见过他发疯,有时甚至觉得他是和蔼的。我们也没有听他说过什么话,他偶尔会默默地坐在街边,听旁边的邻居们说些闲话。

  如果说广东的父亲是这样一种没有声音的存在,他的母亲就像是生产队里的大喇叭,包揽了一条街上七成以上的噪音。这位妇女同样也是一副矮胖的身材,最吸引人的并不是那张骂天骂地的嘴,而是胸前两个超级大乳。这样的乳房,在我们这些孩子看来,那也同样是骇人的,就像两个大吊瓜一般,一直下垂到腰际。夏天的晚上,这妇女也和男人一样,光着上身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那倾颓的矮墙只有在此刻,才恍惚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存在感,但并不能遮挡什么。

  广东的三个姐姐,有两个和村里的年轻人私奔了,好几年没有消息。现在家里就剩下一个广东。而以上种种,都造成了没人喜欢和广东玩的处境。

  广东也是一个被孤立的孩子啊。可是我不愿意和他玩,并不是因为这些。主要是他比我大好几岁,因为连续留级所以才和我一个年级。而我又属于上学早的,年龄差距有点大,所以总是觉得和他没有什么话说。

  “我知道你最近遇到麻烦了。”广东说,“你说,你借我的钱,是不是因为兰军问你要钱?”

  我不置可否。

  “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告诉你,他们寨里人都是坏人,总是欺负我们这些寨外的。”广东说。

  “寨里”和“寨外”是我们后庄村的两个部分。笼统来说,“寨里”是原住民,“寨外”是后来的移民。这种分野是何时产生的,就连上了年纪的人都说不清楚。如今寨里寨外之间的寨墙早就不存在了,许多寨里寨外的人早就混居杂处,可是,仍然可以根据姓氏和宗族的关系,轻易分别出谁是寨里人,谁是寨外人。毫无疑问,寨里人是拥有着根深蒂固的权威感的,这点从辈分上就可以看出。这个村子姓氏众多,寨里的几个大姓平均比寨外的姓高出一到两个辈分。但实际上我并不同意刘广东的观点。在我看来,寨里寨外的区分都是过去的事情,现在的人只有遇到一些矛盾的时候,才会想起这点区别,并把矛盾的症结归结于它。

  “我看我们寨外的人应该抱团,把寨里那些坏蛋揍一顿才行,不然老被他们压着。想当年,我爸爸就是被寨里人强迫去参军的,要不然也不会是这样。兰军那小子有什么可怕的,我可以替你教训他。”广东自恃比我们都大几岁,教训一个兰军问题不大。

  “我知道他现在在哪儿,我们现在就可以去找他,揍他一顿。”广东继续说。

  “他在哪儿?”我下意思的问了一句,问完我就后悔了。

  “我刚才看见他一个人下了河,肯定是去河里偷看那个疯女人去了。我们现在就过去,把他摁到河里好好灌他一壶。让他还钱,还要让他记住,不要老欺负我们寨外的,要让他知道,我们寨外人不是好欺负的!”广东一跃而起,要拉起我去河滩上找兰军。

  我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要找兰军挑明这件事,要和他好好谈谈,告诉他我受够了,但是我将不再害怕,他想对谁说就对谁说去吧。对,我现在就去找他说出我的想法。

  我被广东拉着,在树林里飞奔,同时我的大脑也在飞速旋转。万一他真的要说出来怎么办,会不会连刘广东都会开始嘲笑我。事已至此,我不能再后退,我必须抢先一步,将这件事先告诉李白玲。

  我突然站住了,想要往回走。我要先去找李白玲。

  飞奔的刘广东被我的突然一顿给扽倒了。他从地上爬起来,看我向后走,以为我害怕了,骂我是个怂货。他从后面追上来,不让我往回走。如果我敢往回走,他就要和我打一架。他的理由是,寨外的孩子不能这么怂,他要替寨外的人立这个家法。

  我心想这简直可笑,不过我仍然在计算这整件事。是不是可以先和兰军谈,再和李白玲谈。好像这并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先后关系,而且现在李白玲正在午睡,如果回去反而被老师抓个现行。我便妥协了,决定先跟刘广东去找兰军。

  我告诉广东,我不是去打架的,我是要和兰军好好谈一谈。广东见我同意跟他走,兴奋极了,突然反手折断身边一棵无比细小的小树,将那棵小树当做武器,攥在手里,继续飞奔起来。“谈什么谈,有什么好谈的,先揍他一顿再说!”

  我们来到了树林的边缘,河滩就在不远处沙崖的下面。从沙崖上跳下去或者滚下去,再走几十米的河滩,才能看到水面。

  这条河是我们共同的河,无论寨里人,寨外人,是对我们一视同仁的河。它漫长,宽阔,平坦,像一个仁慈的父亲一般,静静流淌在村庄的外围。在这条河里,许多年来从来没有淹死过一个大人,也没有淹死过一个小孩,因为它最深的地方也不过两米。没有暗坑,没有暗流,又是那么宽阔,除了细密而坚实的沙子做成的平坦的河床,就是那像河床一样平坦而缓慢的水流。我因为从小见过这样的大河,就以为世界上所有的河流都像这条河一样,所以不能理解为什么课本里的长江黄河会是那样的水流湍急,像是要追赶着什么,吞噬着什么。

  这条河,至少流经我们后庄的这一段就是这样平稳。所以村里的大人从不担心小孩子来河里玩耍,尽管连骗带哄地吓唬着我们,可是他们并不真的担心,还是任由我们每天来到这里。等待傍晚来临的时候,全村的男人们都会成群结队的来到这平静的河流里洗澡,洗去一天的汗水,或者在广袤的河滩上赤脚踩着细沙散步。优质的沙滩,除了生长一些野草,连一块硌脚的石子都难得一见。这么美好的河流,全世界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条了。

  既然夏天的傍晚是大人们的天堂,那么正午时分,正好是孩子们的专属乐园。我常常独自一人,在正午时分匍匐在沙地上,接受太阳的炙晒,沙子的烘烤,却不觉得是酷刑。因为我痴迷于一种奇特的幻景,因为只有在正午时分,那幻景才会在沙滩上出现。我匍匐在沙滩上,将视线压得很低很低,并不能看到远处更低的河水,而只能看到对岸的高坡。我静静地,注视良久,就能看到那场幻景如期出现。沙滩之上的空气突然像水流一样流动起来,像一条空气的河流,将对岸的高地托起,甚至对岸那条漫长的堤岸也跟着弯曲,变形。那空气的河流,像水流一般汩汩流淌,起初速度不快,不久就会变得迅疾,像草原上突然出现的野马,向着一个方向飞奔。这种幻景的持续时间有时很长,但多数时间取决于你的眼睛是否疲劳,如果你能长久地不眨眼睛,它就会永远那样的奔流下去,直到你眼睛干涩,突然涌出泪水。

  刘广东突然从沙崖上面卧倒了。他也拉了我一下,让我趴下。我看了看他,以为他也像我一样,看到那河滩里的幻影。谁知他脸色煞白,眼睛里满是恐怖。

  “怎么啦?”我也匍匐下来,问他。

  “你看见兰军了吗?”他问我。

  我朝河水的方向看去,那里有一群孩子在玩水,差不多有七八个人。我很轻易地从那群孩子里辨认出那个始终歪着脑袋的兰军,尽管他已经脱成一个光腚猴子。我说我看到了。

  广东摇摇头,说:“今天时机不好,那群孩子全是寨里的,我们肯定打不过。你看,中间个子最高的那个,是他们的头头,李壮。”

  “你害怕李壮?”我问广东。

  “也不能这么说……”广东的额头被太阳晒出一阵阵汗水,他的脸色变得煞白。“今天先饶了那小子,回头我们再找他算账吧。”刘广东突然站起来,往树林里退去。我都没来得及抓住他,回头只剩一阵沙地上的烟尘。

  没想到他溜起来比兔子还快。

  我也没想到李白玲的哥哥李壮也在河里。我长久地趴在沙崖之上,心中犹豫不决。此刻到底是不是找兰军说清楚的最佳时机。我这样趴着,居然妄想着此刻那种幻影的出现,也许可以帮我忘掉这件犹豫不决的事情。

  幻影没有出现,但是河里的孩子们发现了我的存在。特别是兰军,他看到了我,于是伸出手臂,朝我招手。我明白我没有选择,必须过去了。

  我站起身,掸了掸胸前的沙子,走下沙崖,走过河滩,来到水边。

  起初那些孩子都没有在意我,仍旧在不知疲倦地洗水玩耍,捉鱼捉蟹子。直到我来到水边。兰军突然喊了一声:“看,情种来了!”一下子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他们突然都把目光朝向我。我知道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了。

  我稍微顿了顿,腿有点发软。那帮孩子突然嗷嗷嗷地叫起来,有的还吹起口哨。我知道自己不能停下脚步,攥紧拳头,向前走去。完全不知道是什么在驱使我向前走。腿已经不是我的腿,手臂也不是我的手臂,脑袋也不是我的脑袋。

  李壮从水里冒出头来,那些孩子开始向他聚拢。兰军跑得最快,不过脚底打滑几乎要撞向李壮,突然被李壮一把扶住,随手向后一扯,便一屁股坐到水里了,有点狼狈。

  水里的孩子以李壮为中心围成一个扇形。李壮的个头明显比他们高出一头,胳膊也比那些孩子的粗了一圈,双臂抱在胸前,两条胳膊的肌肉也随之鼓了起来。

  李壮突然嘎地笑了一声。那些孩子一听见他的笑声,有些意外,但随之也跟着干笑起来。

  李壮说:“你看他跟个麻杆儿似的。”大家一听这话,又起哄似的笑起来。

  “像个生病的小公鸡。”兰军大概想在李壮面前显摆自己的修辞能力。但是大家都没笑,反被李壮白了一眼。“我看你就像二蛋家的那条狗。”李壮这样一骂兰军,大家又笑了。我不认识二蛋,但是也知道二蛋家的狗,天天在学校门口转悠,瘦得皮包骨头,浑身毛都是杂乱的,尾巴常年夹着。每天蹲守在校门口,远远看见我们来就汪汪乱叫,我们一走近,夹着尾巴就跑。这是一条流浪狗,没有人收留它。因为它的主人二蛋是个傻子,很多年前村里来了一个变戏法的戏班,结果二蛋就跟着戏班的人跑了。有人说他是被戏班的人拐跑的,怕是要被打断腿装在铁桶里当妖怪。李壮这样骂兰军,兰军也不敢生气,只是和那些孩子一起哄笑着,仿佛笑话的并不是自己。

  “来,小孩儿,过来。”李壮向我招手。但我站在水边没有动。

  “听说你喜欢一个女生,你有种敢说出她的名字吗?”李壮旁边一个光腚猴子突然喊了一句。李壮当即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滚你妈逼的!”

  “小屁孩子才多大,就学会这个,你毛长出来了吗?”

  “对啊,你有毛吗有毛吗?”那些孩子又起哄。

  这些光腚猴子没一个有毛的,除了李壮。李壮小腹以下已经稀稀地长出一些卷曲的短毛。他的翘子耷拉着,伸手撸了一下包皮,露出光秃秃的小脑袋。

  这时有个孩子喊:“快看,他硬了。”他手指的却是兰军。

  兰军的小翘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真的翘起来了。他赶紧用手捂住,弯下腰去,脸变得很红。李壮朝他屁股上又狠踢了一脚。这玩意好像也能传染似的,又有两个孩子也直了,他们赶紧往水深的地方跑,或者干脆蹲下,把屁股藏到水里。

  这情况有点意外,不一会儿所有孩子都跑到深水里去了。

  看着仍旧站在水边的我,兰军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又喊起来:“把他裤子扒了!”那帮孩子又从水里冲过来,要扒我的裤子。我这才想起来要往回跑。

  我回头看到刘广东又从沙崖上跑过来了,一边跑一边喊:“你们不要欺人太甚,我们寨外人不是好欺负的!”他跑起来有些罗锅,但却是很勇敢的样子。

  “刘广东你敢跑过来试试?”李壮仍旧站在水里,但是声音传得很快。刘广东一听见李壮叫他的名字,又吓得爬回到沙崖的上面去了。

  我被那几个孩子摁在沙滩上,扒掉裤衩。他们拿着我的裤衩,转身往水里跑去了。兰军举着我的裤衩摇来摇去,嗷嗷叫着,一会儿又作势要将我的裤衩扔到水里。

  从沙滩上爬起来,我重新往水边走。我得要回我的裤衩。

  我回到水边。他们重新打量我。我现在和他们一样,也是一只光了腚的猴子。兰军见我越来越靠近水边,便举着我的裤衩往水深的地方跑去。一边跑,一边继续摇着,挑衅着。

  “好啦,时间差不多了,午睡也该下课了,我们得早点回去。”李壮仍旧像刚才那样拿眼睛瞪着我说话,“我们来想一个解决的办法。”

  他的手臂顺着河流的方向向西一挥,“看到那个沙堆了吗?”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很吃惊,不知道什么时候河床上出现了这么大的一个沙堆。这个沙堆之前是没有的。我倒是恍惚听大人说过,现在村里有人准备在河里开办沙场,卖沙赚钱。我不明白有什么人会买这些没用的沙子。现在我看到了沙堆,想必那些人已经准备开始挖沙了。

  “你从这里顺着河水游过去,一直游到那个沙堆,然后爬上去。沙堆的那边,今天正好瓮女在那里洗澡,你去把她的衣服拿回来。用她的衣服换回你的裤衩,咱们的事情就一笔勾销了。”

  “我知道你说的事情是什么,是兰军给你说的吧。”我发现我已经开口说话,而且居然是和李壮正面谈那件事。我对自己说出来的话感到震惊,但是已经无法收回。这不像是我能说出来的,可是既然已经开始了,那索性一次说清楚。我的眼睛现在已经可以捕捉他的表情,之前的我其实是不太敢拿眼睛看他的。他的脸色正在发生一些变化。

  “我不知道兰军是怎么给你说的……我都不在乎……”我的语气开始颤抖,不,不仅仅是语气,我感到我的整个身体都在发抖,我努力攥了一把拳头,试图平静下来,但是不能够,直到我把话说完,我都是在一种颤抖并且结巴的状态。我记不清我都说了什么,只有最后两句话,被我自己的耳朵捕捉到了,我的耳朵直到最后才清醒地开始工作:“那只是一个梦。”

  “嗯嗯,一个梦。”我发现李壮在我这段絮叨的过程中,脸色变得异常难看,这回我可能是真的把他激怒了。但是我在这个强大的威慑面前,也已经完全失控了。“虽然只是梦……但也是真的……”

  “真的,什么真的,你他妈告诉我什么是真的?!”李壮突然上前一只手抠住我的脖子,“说清楚,什么是真的?!”

  “我……喜欢…….她……是真的……”

  “浑蛋,你找死!” 他抠住我的脖子,一把将我摁到水里,过了很久才又提上来。

  “去,今天如果你不想光着屁股回学校,就游过去,把那个疯女人的衣服偷回来。”我没料到李壮现在是这样的气急败坏。我想我是真的激怒了他。

  我被他和他的喽啰们驱赶着,向深水区游去。我只能往前游,否则还会被李壮捏着脖子灌水。

  那个遥远的沙堆,对我来说,是那样可望而不可即。我水性不好,一度觉得这条河流里第一个被淹死的孩子也许会是我。不过游着游着,我感觉身体正在发生变化,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捋顺了,四肢居然很自在地滑动,呼吸也变得均匀,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想,只是一片空虚。我觉得自己是一片羽毛,在河水上飘荡。

  一个猛子扎下去,再浮出水面时,已经距离他们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