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接到表哥徐新的电话,那边说姑父没几天了,问我们能否在姑父去世前去看望一下,做个最后的告别。
姑父的病有段时间了,住院时父母去看过,知道是不行了,没想到这么快。我才把他们从老家接来北京过冬,现在又是乡下最冷的时候,都是吃高血压药不能停的老人家,再回去一趟未免折腾,只好由我代替他们去见姑父最后一面。
姑父是个煤矿工人,常年在邻县矿上上班,很少在家。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开口只会笑,对小孩子也没什么交流手段,顶多拿块糖给你,但孩子们拿了糖就跑,绝不会在他身边多待一秒钟。他瘦高个儿,有些佝偻,不论走路还是骑车都往前倾着,像一根行走的芦苇。他的脸也细长,头发花白而稀疏,往后梳得整整齐齐,像芦苇的顶须,被风吹向一边,露出光滑的头皮。姑父虽是个矿工,每次回家来总是收拾得干净利落,像个干部。那时工人作为领导阶级,即便是矿工,在农村也基本接近干部了。我奶奶还在世时,每年他这个姑爷都要上门送肉。在奶奶的三个姑爷里面,属他年长,也属他酒量不好,总是第一个就醉倒。这大概是我对他的全部印象了。很多年没有见过姑父,听表哥说,退休后他养了一群羊,每天最大的事情就是赶羊上山,回到一个农民的样子。
我对姑父谈不上什么感情,倒是对姑妈和表哥表姐们感情很深,小时候每年都会跟着奶奶去他们那个叫遂城的村子住一阵。姑父姑妈共有三个孩子:大表哥徐新,二表哥徐红,还有我的表姐徐霞。姑妈先后把三个孩子都送到我们家,跟我父亲读初中,我和他们仨相处的时间加起来有七八年之久,感情自然比和其他表兄妹都深厚。
姑妈做姑娘时,就是我们村的生产队队长,属于乡村铁姑娘一类的人物。嫁到遂城没多久,也成了遂城的生产队队长。她的厉害之处在于,家里家外的事儿都能处理的干净利落,即便姑父常年不在家,也没有觉得家里少一个人。
我刚出生时身体非常虚弱。姑妈第一次看见我时就很嫌弃,对我奶奶说,你们家怎么生了这么一个小病秧子。这只是她的一种表达方式,其实她对我非常好。在我的童年记忆里,能带给我安全感的人,除了父母,大概就是这个姑妈了。她身材高大,也很瘦,留着齐耳短发,一副大嗓门好像总在骂人,但那话落到人的心里,又很舒服。那时的姑妈,时不时手里夹着一根香烟,是从做姑娘时就留下的习惯,革命青年不抽烟有点不像样子。
新哥只上到初二就被姑父带去了矿上。当时的政策,招工时工人家属优先,对农村孩子来说,除了读书,这是最好的出路。新哥初当矿工正是80年代中期,年轻人流行烫大波浪、留小胡须,穿喇叭裤,扛录音机,出行装备则必是崭新的飞鸽牌小轮自行车。矿工新哥一时成为遂城这个小山村的时髦青年。每月休假回家,家里录音机一响,全村男女就蜂拥到姑妈家院子里,来看这个烫了一头卷毛的浮浪青年跳舞。
可惜跳了几年舞,女朋友都没刮搂一个,卷毛忽然不流行了,小胡子也剃了,喇叭裤也没人穿了,录音机动不动就卡带,崭新的飞鸽也变得破旧,不仅掉漆还掉链子。新哥突然发现自己居然没钱来换新发型,买新裤子,以及像别人一样开电驴。他这才意识到挣钱的重要性,便开始琢磨怎么挣钱。
新哥早先认识了一帮号称见过世面的江湖朋友,时不时在一起切磋挣钱的技艺。朋友指点他,煤炭是紧俏物资,为何不做点“倒煤”的生意呢?这确实是桩买卖。有几年一到冬天,新哥就用卡车往我家运煤。家里院子小,小山一样的煤炭直接卸在村街上。父亲就借谁家的地秤摆在煤堆旁,等村里人来买煤过冬。这确实赚了些小钱,但也就随赚随花掉了。新哥发现赚小钱存不住,便想赚大的。那几年我见到的新哥,总是意气风发,新换的飞鸽自行车锃光瓦亮,可以把领子竖起来的呢子大衣正好护住寒风中冻得通红的耳朵。谈起外面的事情和要做的生意,他总是头头是道,滔滔不绝,“大买卖”每每呼之欲出。
“大买卖”真的来了。仍旧是“倒煤”,只是数量特别巨大,所需资金也特别巨大,需先有下家的预付款才能启动。他便想到他的小姨父,也就是我的小姑父。
小姑父在县化肥厂上班,虽不负责采购煤炭,但能说话。化肥厂每年消耗煤炭的数量不必说,但人家有固定的煤炭渠道。要想让化肥厂采购这批煤炭不是说可以就可以,只能从三姑父这边入手。三姑父真不是好说话的人,可也耐不住这层亲戚关系,就信了新哥一回。预付款打过去了,可煤炭迟迟没有运来,那边负责收钱的人,也就是新哥的江湖朋友却人间蒸发了。这等于把小姑父给装到坑里了。新哥毫无办法,觉得对不起小姑父,但又要还小姑夫在单位里的“清白”,就央求小姑父到法院去起诉他。小姑父觉得自己是长辈,控告自己外甥,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只好哑巴吃黄连,把这苦果生吞了,最后告诫新哥:“从此别再跟我谈什么狗屁生意。 ”
意气风发的新哥自那以后一蹶不振,只得重回矿上老老实实下井挖煤。煤矿挖着挖着也无煤可挖了,工资都发不出来。这时新哥已经四十多岁,只好请长期病假,开始到处流浪打工的生涯,北到内蒙,南到广州,西到新疆,最远的时候还跑过非洲,总说是打工,也不说到底干些什么,一直也就这样了。
比起新哥,我和红哥相处的时间更长。小时候下河摸鱼,去菜园子偷菜,掏麻雀窝,捅马蜂窝这种事,都是红哥带我去干的。红哥生得不如新哥高大帅气,个子矮矮的,脑袋大,脖子短,还总歪着脸看人。从长相上是有那么一点小猥琐,但却能给人亲近和信任的感觉。他那双小眼睛里时常会放射出一丝狡黠的光,伴着“你就要被我骗到了”的那种坏笑。我最佩服红哥的,莫过于他总会成为一个小圈子的“核心人物”,还不显山露水,把自己隐藏得很好,这无疑是天赋。和总是虚张声势咋咋呼呼的新哥比起来,徐老红简直是人间楷模,得亏他没有什么文化,否则不知道能干成什么大事。
他也的确没干什么大事,就是安于一个普通人的小日子罢了。红哥初中毕业后先在家干了几年农活,赶上村里搞新村建设,姑父和新哥都在矿上上班,甩手不管,他就一个人挑起盖新屋的重担。在亲戚们的帮衬下,屋子算是盖好了,但也把他累成了一个少白头的小老头儿。好在紧接着姑父就退休了,他如愿接了姑父的班,也成了矿工。
红哥起初也是下井,不过他比较懒散,不怎么愿意干挖煤这种脏活。懒人的聪明就在于会盘算如何让自己尽量舒服。下井的工作分好几种,有的是挖煤,有的只是负责看管井下的电机。他刚下井不久,就负了一次伤,养好伤后,就给自己谋了个在井下看管电机的轻松活儿。再过几年,他连井都不用下了,只做地面上的工作。这时就显现出他的“天赋”来了,不断地变换工种,让自己尽量活得舒服些,对他似乎轻而易举。
他半辈子没有离开过煤矿,找了当地一个农家姑娘结婚。那姑娘也不漂亮,一张黄脸坑坑洼洼,笑起来还露出一嘴的板牙。他第一次带姑娘回家,姑妈只在门口看了那姑娘一眼,脸就变了。谁知姑娘过日子却是一把好手,在庄上承包了很多土地来做种植,矿上的塌陷区都成了水塘,她也承包下来养鱼,挣的钱可比作为矿工的红哥还要多。这姑娘人也很好,和红哥一样懂得如何处理关系,这个当初没有入眼的儿媳倒和姑妈关系处得极好。
霞姐本来也是有机会接班到矿上去的。这本来也是姑父的打算,但随着煤矿不景气,像新哥那种招工的机会再也没有了。临退休时,他就必须在红哥和霞姐之间做出选择。以农村那种重男轻女的习惯,这种事哪还用考虑,就算按照排行,也轮不到霞姐。好强的霞姐为此愤怒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用,姑父再怎么爱女儿,好处还是要给儿子。
霞姐接班不成,和家里搞起冷战。她那时也已经初中毕业,在县里的职业中专读书,学养殖。因为与家里人不和,便跑到我家里来养土鳖,据说这是一味中药。但土鳖养殖很快就告失败,她又去县城里找工作,后来居然开了个家具店。我猜开家具店的钱必是家里出的——既然不让我接班,给笔钱创业总可以吧。
我去过表姐开的家具店,临街的两层门头房,招牌很大:红霞家俬大世界,却冷冷清清没什么人气。我有时从外地回家,会在她那里落个脚。有一次表姐送我一件男士衬衫,一看就是别人穿过的。我拿了衬衫回家。母亲一看衬衫就说,这肯定是那个小胡子穿剩下的。我才知道霞姐谈恋爱了。姑妈对这件事反应特别激烈,认为那个小胡子就是骗子,说自己有县城户口,有正式工作,其实都是编的。有正式工作的是他哥哥。不过他下手比较快,那时霞姐已经怀孕,只能认下这门亲事。表姐想要从户口上跳出农门的愿望随着这场婚事而告终。
我的高中时代,家境陷入险境。先是奶奶的病,接着是运动化的农村改造,家家都需要拆旧屋盖新屋。父亲明知家里没钱,却不甘人后,借钱造屋。父亲作为一名民办教师,工资常常不能抵债。我上学也常常为米粮发愁,有时就不得不自己骑车去姑妈家借粮。姑妈每次都给我准备七八十斤的小麦绑在车后座上,再塞我几张“大团结”纸币。表哥则会给我带些穿旧的衣服,表姐宽裕时也常塞我几张人民币。
90年代,大家都很艰难。
二
火车到泰安,我先去妹妹家吃午饭,然后开了妹妹的车往遂城赶。
从泰安到遂城的路不好走,省道年久失修,坑坑洼洼,又遇上漫天雾霾。表哥们都知道我要来,一路上打来好几个电话,问我到了哪里。我也说不清楚。等赶到遂城时,已经是晚上了。
车灯开得雪亮,在乡间无边的黑暗之中,并不能照出很远。我认出一条小路,以为可以进村,结果被突然闪出的人影给拦截了。我认出那是红哥。红哥说就猜到我会走这里,天一擦黑就在这等着了。他让我倒车,重新回到大路上去。红哥说刚刚那条路是去老村的,早已废弃了,还得沿着大路再往前开一段,家在新村。车窗左侧,一个村庄的黑影朦胧可见,那就是我以前生活过的老的遂城。红哥说,他们新村改造是异地重建的,但老村也没有拆,还在原地站着,很是奇怪。
姑父躺在里屋的床上,床边坐着姑妈。里屋生着老式的煤炭炉子,倒也暖和。床上的姑父头向里蜷缩着,被子下面的身形已经缩小成猫的样子,不住地呻吟。
姑妈说是春黎来了。姑父游丝般的声音问:“春黎不是在北京吗?”姑妈说:“这不是回来看看你吗?”姑父说:“看什么呀,不用看。”随后又哎哟哎哟地呻吟起来。那呻吟的声音也不太大,仿佛声音太大也能引起更剧烈的疼。这时的姑父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确实是弥留之际了,大家都在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
“他就剩下疼。”姑妈说。姑妈不断抚摸着姑父被子底下的手,或者拍着他的背,希望这种不间断地触摸可以帮他缓解一些疼痛。
姑妈已经没有我想象中的高大,只是一头干草样的花白头发,干裂的脸皮以及一截干瘦的身体,只有说话的声音还是很大。我问了问姑妈的身体近况,姑妈说前几年就把烟戒了,除了有点哮喘,没什么别的毛病。
红哥从怀里掏出几只针剂,是杜冷丁,刚从前街赤脚医生家买的。医生已经不再上门,用杜冷丁是最后的选择。这些杜冷丁都是赤脚医生从县里进的过期药品,效用还是有的,只是一次不要注射太多,药效过去,疼痛就会加倍。
我跟随红哥来到外屋说话。外屋没有生炉火,非常阴冷。
新哥提着一筐煤从院子里走进来。他已是一个小老头儿模样了,身穿一件对襟小棉袄,双手交叉抄在袖筒里。头上戴着一只黑色的绒线帽,绒线帽上不知道从哪里蹭到一层灰,帽子下是一张沟壑纵横的脸,像是被雨点打烂的一碗面条。他双目浑浊,眼袋浮肿,但说起话来还是那样,话还没出口,眼珠子倒先要睁出眼眶似的:“今年这煤不错,煤块透亮,一层层跟千层饼似的,烧完煤灰也很少,好煤!”他个子高,那帽子上的灰估计是去厨房捡煤块蹭的。
我和新哥谈了谈姑父的病,他讲了一会儿姑父如何发病,如何住院,如何决定放弃治疗,如何被拉回家来;又谈起自己,原本正在新疆干活,接到电话就赶回来,如今已经两个月过去,工钱还没拿到。接着话题转向我,问我在北京到底做些什么,在省里待得好好的,为何要跑到北京去?在省里好歹还是做记者,说出去也好听,现在在北京做啥呢,说半天别人也听不明白,家里亲戚们也都指望不上,你说你这大学生不是白当了吗?
红哥虽一头花白,但不改年轻时嬉皮笑脸的模样。北京好啊,甭管干啥,在北京都比省里强;要说不好,就是老不回来找哥哥们喝酒。
一会儿霞姐也进屋来,还是像以前那样,对我先是一个嗔怪的眼神,一跺脚,笑着指住我:“这熊孩子,多少年没回来啦!”霞姐比以前胖了不少,脸上眼角的皱纹不说,白头发也是一绺一绺的。以前她上初三,我正好初一,几乎每天都是一起上学。她是那种爱追时髦的女生,身边也总是围着一些男孩子。冬天,爱漂亮的她可以不穿外套,只穿着一件火红的毛衣就去上学,而我有样学样,也只穿了件袖口开线的破毛衣,跟在她屁股后头走。她就在前面偷笑我。可是只穿毛衣真的很冷啊,从那时我就知道,女孩子爱起美来是比男孩子抗冻的。拍毕业照时,表姐因为跟男生拍小合影还被我爸骂过。她是从小就比较叛逆的吧。
她的小胡子男人还是留着小胡子。我和两个表哥说话的时候,一直没注意那个歪在外屋床上的人。这时他从床上坐起来,和我打招呼,懒懒的。别看这会儿他没精神,晚饭一开始喝酒,精神头儿马上就来了。我记得他很爱吹牛,霞姐可不就是他靠吹牛骗到手的吗?他吹自己是县城户口,吹自己在县里有工作,都是假的,只有霞姐肚子里的孩子是真的。
婚后那几年,他最爱吹的牛就是翻建新屋的家庭大计:新屋一定要盖车库,车库要盖好几间,一间给拖拉机,一间给未来儿子的车,再一间给未来儿子给他买的车;还说要给屋里铺地暖,因为他去城里打工时,学会了铺地暖。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车库盖起来没有,地暖铺没好没有。我们谈起孩子,倒是属他和表姐的孩子大,都上高中了,“就是你以前上的那个县重点。”霞姐和小胡子说起自己的孩子时充满骄傲。
晚饭后我和表哥又轮流去里屋看了一会儿姑父。姑妈有些累,先去隔壁屋里睡下了。打过杜冷丁之后,姑父不再呻吟,睡得堪称安详。家人突然聚在一起,没地方可住,大家商量我晚上睡哪里的问题,说可以去邻居家借宿,但到底去谁家,大家意见不统一。
红哥说:“不然你去小藤家睡吧。”他又坏笑起来,朝我挤眼睛。霞姐也跟着笑。只有新哥不明所以,非常严肃地反对:“那还了得,小藤的男人不在家,就她自己带孩子,传出去不好。”我们都被新哥的话逗笑了。他不知道我们小时候的梗儿。
我问起小藤的事儿。红哥说小藤招了个上门女婿,不过常年在外面打工,不常回家。小藤已经生了三个孩子,前两年父母都去世了,现在就在家门口开个小卖部过生活。
小藤家是姑妈家前院的邻居。村里人都觉得小藤的父母有些奇怪。他们是农民,却不怎么喜欢下地,每当人们从地里归来,总是看见这公母俩坐在村口树林边的阴凉底下,摆一张小方桌,在那里纳凉饮茶,见人过来,还热切地打招呼:“过来喝茶呀。”村里人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总是暗暗鄙视的吧。夫妇俩生有两个女儿,都很好看。大女儿生得俊俏,只是有些干瘦,皮肤略黑;二女儿就是小藤,比姐姐水灵些,皮肤也很白,尤其两只黑眼睛很会说话。我们背地里都分别叫姐姐小黑,叫小藤小白。小黑和小白也都比我大,但我喜欢和小白玩。姑妈见我总喜欢找小藤,就拿我开玩笑,咱们长大找小藤做媳妇怎么样?我很害羞,心里可是很美,以至于至今不能忘记小藤那双水亮的黑眼睛。
我决定哪里也不去,今晚就和红哥一起值夜班。红哥赞同,就让其他人早休息,明天替换我们。
红哥又装了一篮子煤进来,捡大块的,用小锤子敲碎,投进炉膛。炉子重新发出呜呜呜的轰鸣。
“明天该把烟筒捅一捅了,那样应该会烧得更好。”红哥说。
他从身后的阴影里摸出一个酒瓶,把茶碗里的水洒到煤堆里,分别倒了半茶碗白酒,“喝点吧。”红哥说。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喝着。垂危的姑父在镇痛剂的作用下一整夜睡得像个婴儿。
想起自从成年,还从没有机会和红哥单独坐在一起喝过酒,不免有些难过。以前多少次答应红哥到矿上去找他喝酒,却一次也没有兑现过。转眼都老了,真的面对面坐下来,却又没有什么可说的话,除了以前的那点回忆。
红哥比较笨,都快初三了还没学会骑自行车。从我家到他家,二十多里的山路,来来回回都是步行。我喜欢跟红哥步行去遂城,一路沿着汶河往上走,另一边则是连绵起伏的丘陵,中间会经过好多村子,以及一些高大的水渠,那些水渠大约修建于“农业学大寨”运动时期,主要是把汶河的水引到山上去。我们不赶时间,总是边走边玩,要么爬上水渠,沿着水渠走好几个来回,要么就跑到人家地里去捉蚂蚱,摘西瓜,走一天也不觉得累。带着干粮,带着水,简直像一次次的野游。
姑妈家老宅的院子里,有一棵巨大的枣树。有年夏天,爸爸带我来玩,一进门就看见红哥提着一壶开水在浇那棵枣树。原来他是被“扒架子”蛰了屁股。“扒架子”是生长在枣树上的一种毛毛虫,它的毛非常厉害,一旦沾染人的皮肤,那种尖锐的刺痛能持续一整天,还不能触碰。红哥用开水浇的,不是枣树,而是落在树下的“扒架子”。“扒架子”给浇死了,红哥却依然一整天必须露着半个屁股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那时霞姐也在家,就教唆我去拍他的屁股。我只是觉得拍人屁股好玩,完全不知道那样拍一下,会引起他更大的疼痛。我和霞姐看着红哥龇牙咧嘴的样子,都得意得不行,不过好景不长,没几天报应就来了,我也挨了一回蛰,罪魁祸首是一只黑马蜂。
那天红哥带着一帮孩子去村外的菜园子偷摘西红柿。我胆小,不敢进菜园子,就站在地头上给他们望风。菜园子主人看到路边站着一个小孩儿,东张西望的,就发现不对,吆吆喝喝跑过来。表哥他们听到那人的喊声,呼啦一下子从菜园子的另一头逃跑了,而我吓得双腿无力,只能傻呆呆地站在那里等着被捉。我是外村来的,主人不认识我,我也说不清自己是谁家的小孩,就只好把我放了。
我也不知道红哥他们跑去了哪里,只好一个人臊眉耷眼地往姑妈家走,路上需要穿过一条小河沟。那条河沟很深,需要先下到沟底,踩着浅水上的石头才能穿过。正当我踩在那几块溪水上的石头时,一只黑马蜂突然迎面飞来,我躲闪不及,后脖颈被它狠狠刺了一下,登时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像是被火钩子撩了一下。此时是正午,火辣辣的太阳当头照着,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爬上了对岸的沟坡,村街上也空寂无人,我只能依靠大哭来减缓脖颈上的疼痛,就这样一路哭回了姑妈家。
奶奶从煤油灯里蘸了一些煤油,涂在我受伤的后脖颈上。但是那煤油,除了能让你感到一点清凉之外,却没有减损疼痛。就这样一直持续到傍晚,全身皮肤底下好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爬。姑妈说不然用酒搓一下吧。奶奶便又用白酒将我全身都擦了一遍,可是那种感觉仍然没有消失。我还怪姑妈家的酒不行,因为在我家,奶奶都是用爷爷泡的人参酒给我搓的。
到了晚上,疯了一天的红哥才灰溜溜回到家,被姑妈一阵痛骂,怪他没有照顾好我。红哥从背心里掏出两个绿色的西红柿给我,说是对我没有出卖他的奖励。但我咬了一口,没有成熟的西红柿一点也不好吃。他说这种西红柿要放在被子里捂几天才会变红。我便把另一个没啃的西红柿塞到了枕头底下,很快就忘了这件事。直到几天之后,它变成一滩绿色的烂泥。
红哥决定为我报仇,去捣毁河沟里的那个马蜂窝。但我不敢去,他就纠集了他的那些小伙伴,戴着草帽,穿着蓑衣,举着长长的竹竿去挑战那个大蜂窝。结果是马蜂窝被成功捅下来顺水飘走了,又有几员大将受伤,哭哭啼啼地回家疗伤去了,而只有全副武装的红哥得以全身而退。
这次复仇的最大好处就是河沟沿岸重新成为孩子们的领地。我们可以放心的爬上河沟两岸的大树去乘凉,一整天都像长在树上一般,沿着交错的树枝从这棵树走到那棵树一直能走很远,有的大胆的甚至可以沿着树枝跨过河沟到对岸的树上去。到晚上,我们也不愿意在屋子里待着,就拿着自家的凉席,铺在高大的石桥上纳凉,看天上的星星,听他们讲些听来的稀奇古怪的故事,一觉睡到天亮。
三
老宅院子的篱笆门上还有残雪,门口的老枣树——就是曾经被红哥用开水浇过的那棵——光秃秃的树枝刺向天空。院子里很脏,落满鸟粪。我进了正屋,屋子里也黑洞洞的。我曾记得那老屋墙壁上都是被新哥红哥用毛笔写满的字和涂鸦,我想看看那些字还有没有,但却什么都看不清。
姑妈在屋地中央铺了一条毯子,将我摁在毯子上,又盖上一条薄薄的毛毯,让我就这样睡。躺下后我才发现没有屋顶,几颗寒星在屋墙围成的四角天空里眨眼。姑妈也躺下来,和我盖了一个毛毯。她还是那个剪着齐耳短发的中年妇女。姑妈搂着我睡觉,我好像又回到小时候。
为了哄我入睡,姑妈开始给我讲故事。她说,如今在这个老村里居住的,都是新村里的人搬不走的生活影像。他们自从搬出村子,就和以前的记忆完全绝缘了,而这些被遗忘的记忆却都继续在老村里生活。她还一一向我介绍我儿时曾经认识的邻居。比如前院的小藤家,虽然她的父母如今都已经过世,但在这里,他们依然像往常那样活着,每天搬着小桌子去村边的树林里喝茶。小藤也还未嫁人,每天都和姐姐一起在巷子里跳来跳去捉迷藏。对门的李老奶奶,虽已经死去多年,但也仍然会过来串串门,拉拉家常。还有那个看山的老头,也已死去多年,依旧每天早晨从山上下来,经过门口的时候咳嗽一阵,也不知道他在山上都看些什么,彷佛怕山被人偷走了似的……
好容易从梦中醒来了,浑身发冷。里屋姑父又开始了一天的呻吟。今天的情况似乎不妙。表姐在床前处理着他不断往外吐的痰迹。我起床后也走过去,学着姑妈的样子,摸摸他的手,软软的,毫无力气,像一团温水泡过的抹布。又抚摸起他光滑的头顶,希望他舒服一点。
“没准就是今晚了。”姑妈说。
新哥准备好新的针剂,拍打着他的手臂,试图找到血管……他又一次像无声的婴儿那样睡过去。姑妈在旁边看我这样不断地抚摸姑父的头,说:“哎,真没想到,你姑父临了还能得你的济啊,总算没有白疼过你。”说着就抹起眼睛来。
已经是正午,我在屋里待得无聊,就出去走走。
出大门右拐,前面就是一个小卖部。我想起红哥说过的,这小卖部是小藤开的,便想进去买盒烟。小卖部的门关得很紧,我用力推了半天都没推动,又敲了敲门,门才吱呀着从里面打开,门缝里慢慢闪出一个半大小孩的身影。小孩开门之后,就快速地闪进柜台后面。我走进来,小卖部里光线不好,也没有生火,异常阴冷。
小孩问我买啥?我没有立刻答话,等眼睛适应了这室内的光线,打量了一下小卖部的内部,满目的货架和柜台似乎都被一层尘土笼罩着。
“你妈呢?”我问那孩子。
“妈!”那孩子突然发出非常大声的喊叫。通过小卖部通向院子的玻璃门,依稀看到院子里有个人影。但是他的妈妈并没有应答他。
“来包白将军,一个打火机。”我对那小孩说。
小孩熟练地从货架上取下一盒烟,又从玻璃柜台的下面拿出一个打火机递给我。我递给他10块钱,告诉他不用找了。我用手抹了抹烟盒上的灰尘,揣进兜里,重新来到阳光刺眼的街道。
我突然想不起小藤的模样来了,就连那双水亮的黑眼睛,也开始烟消云散。我的手在裤兜里紧紧攥着刚买的那盒白将军,烟盒冰凉而滑腻。
这虽然是新村,但也“新”了十几年。新村的景象和旧村没什么两样,杂乱,衰败,破旧。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经过规划的村街,从南往北,由东到西,笔直而无趣,建筑排列的骨架整饬得像人的肋骨。我先沿着道路往南,再往东走一里多地,就看到一片高耸的台地。这个台地也是我和红哥以前经常玩乐的地方。
村里人对这个台地一直流传着各种传说,有人说这是一座将军的大坟,也有人说是明朝王府的地基,还有人说这就是以前诸侯会盟时建的高台,具体是什么,没有人能说清楚。我和红哥小时候常能从那高台附近的田间捡拾一些破碎的陶片,也没什么用处,无非是拿它们到汶河里去打水漂儿玩。
我爬上那片台地,四下张望。一左一右,一新一旧两个遂城都在寒冬正午惨白的日光下蜷缩着,只能从建筑的材质上分出区别:旧村是石头建的,新村是水泥建的;旧村荒无人迹,而新村除了几家烟囱里的烟气,也几乎看不出人的气息。而这台地本身,也是荒疏的,和我小时候相比,可能更低矮了一些。我想从这高台上翻找些陶片瓦片,却被那散布其上的人畜粪便吓得罢手。
姑父过不了今天了,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亲人们已经为此做好准备。现在不过是平静地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我从北京赶回来,说是告别,其实不就是等到那一时刻的来临才算完成使命吗?
姑父的一生,于我是这样的可有可无,他的死却给我提供了一个机会,让我回到阔别许久的地方。我又能从这里获得什么呢?逝去的永远逝去了。姑妈怀抱的温暖,就算是梦中,都不免让人尴尬,一个清醒的意识时刻提醒我,你已经不是那个小孩子。
我固然眷念着表哥表姐的情谊,只是这情谊除了少年时的关联,再没有新的可能了。我们固然不能再去爬树,去偷菜,而且我们再也没有任何可以谈论的新话题。我们彼此隔绝在一个看不见的墙的两侧,就像这个历史的高台,一道荒芜的时间的屏障,隔绝着旧村和新村。
老村像一头老牛,匍匐在高台的左侧,似乎极力想要隐藏在地面以下,却因为躯体的庞大,不得不露出那嶙峋的骨皮。我从高台下来,向老村走去。颓败的景象和梦中所见无二:许多房子只是被揭去了屋顶,留下光秃秃空荡荡的屋窠;道路因为长久失去人迹而灌木丛生。
姑妈家的老宅处在一条极深的青石铺地的深长巷子一头。巷子里以前住着七八户人家。除了小藤家,我印象最深的是姑妈家屋后那户人家,没有围墙,除了一排石头屋子,整个院子盛开着灼人眼睛的罂粟花。石屋子里住着爷孙两人。爷爷常年卧床,孙子是和新哥一样年纪的人,戴着一副瓶子底那么厚的破眼镜,每天都趴在罂粟花下那块大石头上演算习题。他用的课本已经是十年前的了,练习本的正反面密密麻麻写过好几层,还有一些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旧书报,全都写满各种演算。姑妈说这是一个学疯子,以前学习很好,只是每到考试就考得很差,为了考个中专,复读多少年,后来就魔道了。
新哥每次从矿上回来,总会带上我,去他家院子里站一站,看看那好看的花朵,再和学疯子聊上几句家常。新哥每次都会给他递上两支烟,一支被他夹在耳朵上,一支他刚点上抽一口,就会掐灭,然后被放进衣服的上口袋里,再用手拍拍,看是不是妥妥地放好。拉起家常,他会先问问新哥的工作,再谈谈今年的庄稼,然后就会转到学习上去,他会嘲笑新哥一向学习不灵,所以才只能跟着姑父去挖煤,但说起自己的考试,又很无奈:“哎,谁知道呢,今年出的题好像有点难,不知道明年怎么样……”
我循着旧屋旧路的遗迹,来到那个已经彻底坍塌的老屋的门前,仿佛又看到他家火红的罂粟在残雪与乱石间怒放。想起姑妈梦中所说,过去人们的灵魂依然还在这里生活。如果真是那样,那该多好。
我想看看那时的人们。
四
姑父死在半夜。
大家早就预感到姑父过不了这一天,所以将帮助处理后事的邻人提前找来。过了凌晨,姑父进入弥留之际中的弥留。也许是杜冷丁的作用,这一天姑父都没再怎么因为痛苦而呻吟,如果不仔细听,几乎连呼吸都感觉不到了。
姑妈首先发现他的不对,喊我们赶紧给他穿上寿衣。寿衣必须是在他死前穿上才好,否则死者会以为自己临走都没有换身新衣服。姑父的身体虽然已经病弱得只剩下皮骨,但若想搬动他换衣服还是很困难。几个人甚至将他的身体整个从被窝里掏出来,从后面抱住他光溜溜的裸体,因为他身形本来高大,抱他的人尽管已经很努力得往高处托举,他裸露的双脚还是拖在地上。最后是新哥抱着他,靠在门上,众人七手八脚才将全套的寿衣给他穿好。这中间,表哥表姐还要不住地喊着爸爸,好让他不要走得太快。寿衣穿好后,床铺抬到外面客厅的中央。点上长明灯,将一枚事先准好的铜钱塞进姑父的嘴里。这时,姑父似乎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死亡是这样的辛苦,这是活着的人和要死的人都没有料到的吧。
现在姑父只是盖着薄薄的棉被躺在冰冷的外屋,已经完全不怕冷了。主事者嘱咐家属此时不得哭。人走在后半夜是不吉的,不能让外人知道,需等到天快亮时,再大放悲声才好。现在家属所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睡觉。
毕竟,明天一早,喇叭一响,大家该哭的哭,该劝的劝,该张罗的张罗,就要开始忙活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