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得要从树上下来

冯与蓝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外祖母李时莉女士

  L小姐扒住树干,伸直右臂,还差一点点就能够着树杈上的鸟窝了,她忽然停止了动作,斜靠在大槐树并不粗壮的树干上发起愣来。她的同伴们,清一色的桄榔头,聚集在树下的大石头边。其中一个坐在石头上,有两个手搭凉棚,正眺望绿阴笼罩的教学楼,窗口隐约有人影晃动,看不清楚。阿D一直仰着头,视线随着L小姐的举动缓慢移动。下午两点半,阳光从枝杈间掉落到阿D的头顶,他看见L小姐一动不动地发愣,便伸手敲了敲树干。

  L小姐不情愿地挪动双脚,弯下腰,眼神在树下逡巡,想找个落脚的地方。阿D很自然地张开手臂,L小姐腾一下,重重地落在阿D身边。

  “走,我们回去。”L小姐的声音并不响,她自顾自向前走,几个人桄榔头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短暂的逃学时间告一段落。挨一顿先生的骂是免不了的,但因为有L小姐,恼火的先生无非是在讲台上敲打几下教棒,说几句威胁退学的话,再没有别的惩罚。

  静寂的走廊里,一个老校工清扫着一地碎玻璃。学生们蹑手蹑脚,绕过校工,从后门进入教室。讲台前,习字先生头枕在胳膊上已经睡着了。机会大好,L小姐自课桌抽屉里拖出书包,又蹑手蹑脚地溜出教室。这一次,她的跟班们没再敢跟出来。

  L小姐本打算去逛庙会,买个面人或是水哨子什么,一出校门,忽然意兴阑珊。

  她并不缺面人或是水哨子。庙会是很好玩,但在这遍布寺庙与道观的镇子上,每隔不多久就会有热闹可看。她是怕见到熟人,他们转头就会把她逃学的事告诉她的父亲。晚上又少不得认错赔不是。L小姐一想到已经重复了很多次的境遇,果断地打消了逛庙会的念头,毅然地向庙会相反的方向走去。

  出校门向东走二里路有座大石桥,桥边是一个废弃的日军岗哨。日本兵刚投降,竹木结构的岗哨还是新的。两年前,L小姐还是镇上中心小学的学生,每天经过岗哨,都得向放哨的日本兵行礼。碰上天气晴好,西线无战事,有些日本兵会给学生派糖果,一人一个,学生收下,说声谢谢。L小姐被父亲叮嘱说不能吃别人给的糖,尤其是日本人的,吃了会拉肚子。但那糖看着诱人,她有一次忍不住偷偷尝了,什么事都没发生。

  那个日本兵笑吟吟地看着L小姐,说:“叽里呱啦。”

  L小姐不懂日本话,出于礼貌,她对日本兵说:“谢谢啊,糖很好吃。”

  日本兵说:“叽里呱啦。”

  L小姐挠挠头,不知道说什么,她向日本兵挥手,“我回家了,再见啊!”

  “叽里呱啦。”

  “再见!”

  “叽里呱啦叽里呱啦。”

  “走了走了……”

  L小姐回家,向父亲坦言以后要好好学习日文,“那个东洋人说的话一点听不懂,真没意思。”

  L老先生有点生气,说了一些她很久之后回想起来才明白的话,当时她完全听不懂,很快就睡着了。

  L小姐钻进岗哨,把书包扔在地上。竹子拼成的内墙上已经刻满了学生们的名字,她的名字很醒目地刻在正对门的中间位置。她蹲下身,从书包里掏出刻刀,打算在所剩无几的空白处再刻上点什么,忽然听见“扑通”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掉进河里。她把头伸出瞭望口,看见有一个人在河里扑腾。

  有人跳河吗?L小姐兴奋起来,跑出岗哨。十来米宽的河道里,一个黑黝黝的脑袋浮浮沉沉。她站定了看了一下,那人双手在水里扑腾,仿佛会那么一点狗刨,又全无规律,只在原地打转。果然是跳河的。跳了下去又后悔了。

  岸边空无一人。大约一里开外有个小尼姑庵,跑过去又来不及了,而且那些尼姑不一定会游水。L小姐也不太会,她四处张望了一下,看见几根毛竹竿堆在沿河残破的围墙根。她跑过去,抽出一根最长的,抱住一头,把另一头伸进河里。河里正扑腾的那个人渐渐够着竹竿梢,猛一拽,整根竹竿都进了水,L小姐一下子扑倒在地。

  那人抱住竹竿,胡乱踩几下水,竟然浮了起来,慢慢漂到岸边,最后,他半截身体趴在岸边的泥地上,大口吐水。

  L小姐拍拍膝盖上的泥,站着看了会儿。那人吐了几口水便不动了,只看见他起伏的背。

  还是回家吧。她回到岗哨,抓起书包,右手掌心一阵刺痛,对着阳光一看,一根半寸长的竹刺扎在肉里,只露出一半。真是触霉头!她嘟囔,用指甲把竹刺抠出来。只能左手抓书包了,她一边走一边吮着伤口。迎面慌里慌张跑来几个人,农民打扮,匆匆忙忙向河滩奔去。

  她回头张望,已经看不见学校的轮廓。

  这么走回家,等于绕了一个大圈子。走到弄堂口,天色已经泛出昏黄。坐在门口闲聊的妇女转过头看L小姐,其中一个年长的朝她笑起来,“L家二小姐回来啦。”

  L小姐也朝她笑。那个妇女说:“你同学又来找你了。”

  “哦。”她没回头。小腿有点酸胀。她不得不放慢脚步,尽量让脚尖先落地。

  弄堂里有两个小孩在踢球。很小的一只花皮球,球面还用绿色的橡胶补过了。小孩玩得很开心,年幼的那个大呼小叫,球从他的胯下滚了出去,停在L小姐跟前。

  她看着球,脚步停了停,从球上跨过去。

  孩子奔过来捡了球继续玩。这一次,他们把球踢到阿D的脚下,阿D几乎没有犹豫,轻轻一脚,球准确无误地滚回原处。孩子们哈哈大笑起来。

  “你等了多久啊?”L小姐打了阿D一拳。

  他没躲。

  “我走了以后先生罚你们了吗?”

  “骂了几句,罚没有罚,有你在,他们不敢的。”

  “这个倒是。”她有点得意,“不过H先生肯定要跟我爹爹讲,这个老头子最喜欢告状了。”

  虚掩的大门吱嘎一声,露出宽敞的天井。井台边湿漉漉的。一口养金鱼的大水缸立在天井一角,边上是几棵无花果树。

  “进来坐。”L小姐招呼阿D,“绿豆汤喝吗?”

  “不坐了,我马上要走。”

  向来不拘礼的阿D忽然扭捏起来,“我是来跟你说一声,我要去南洋了。”

  “嗯?”

  “去南洋,明天走。”

  “哦……”

  “我爷叔在那里,叫我过去跟他学生意。”

  L小姐把手伸进金鱼缸,慢慢搅出一个水涡。

  “明天就要走,我来跟你说一声……”

  “南洋哪里啊?”

  “还不知道。”阿D想了想,“先到广州,有人接,接了才知道。”

  “坐船要坐很久?”

  “是的,很久。”

  水涡渐渐变大。一条橘色的水泡眼逆着水流使劲甩动尾鳍。

  “你不跟阿Z他们讲?”

  “哦,回去路过他们家会讲的。”

  L小姐从鱼缸底下捞起一株金鱼藻,单手举着,看水珠一滴一滴掉进鱼缸。

  “学好生意我还是要回来的。”

  “哦。”

  “肯定要回来的。”

  阿D忽然站得笔直,像下了什么决心,用比先前响亮的声音说:“你要等我,我肯定要回来的。”

  “哦。”

  L小姐把金鱼藻扔回鱼缸,原先静默的乌龙睛受了惊吓,向黑漆漆的水底遁去。水面上一条鱼也没有了,她甩了甩湿淋淋的手,胡乱往衣襟上擦几下。

  “那我走了。”阿D说。

  “吃了晚饭再走吧。”

  “回去还有事情。”

  阿D把书包理理好,向大门走去。L小姐跟在后面,走到门口,拍拍他肩膀,“多带点南洋糖回来啊!”

  阿D头也不回,一边应承,脚步不停。他前脚走,L老先生后脚就到了。

  “我在弄堂口看见阿D了。”

  “我叫他吃晚饭,他不肯。”

  佣人把晚饭端上桌。L老先生放下公事包,挽起袖子。

  L小姐迅速坐好,把筷子敲得劈啪响。

  “路上我碰见H先生了,他又向我告状。”

  L小姐一声不吭,大口大口吃饭。L老先生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停顿了好一会儿,又转过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相片。

  “吃得慢一点,肉要吃,菜也要吃。”

  “哦。”

  “以后当心一点,打球不要打到办公室里去,玻璃打碎了先生们都要生气的。”

  “嗯。”

  “明天我叫人再去装块玻璃。你以后要当心一点。”

  “哦。”L小姐向厨房喊,“添饭!”

  “今天有什么好玩的事讲给我听?”

  “今天……”L小姐盯着汤碗看了片刻,摇摇头,“没有,没什么好玩的。”

  “没有?”

  她使劲想了想,“是没有。”

  两人都沉默了。L老先生低头吃饭。L小姐抬眼偷偷看她的父亲,他正非常认真地剔除鱼肉里的刺。不知道为什么她很想笑。他是个非常开明的人,平时还会讲些笑话,但今天鱼肉里的刺多了点。从她这里看过去,父亲背后墙上的相片与她打了照面。这是她每天吃饭时面对的角度。左边一张是她的母亲,一个又白又美的妇人。很多人都说她姐姐的皮肤像母亲,她则继承了母亲的五官。她时常把右边姐姐的照片与母亲作对比,觉得姐姐的五官也是好看的,但不像母亲。也许像父亲。想到这个L小姐就有点惋惜,直到佣人把饭又端上来,她这才和父亲一起低头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