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离岛区

路魆

  香港离岛区262个岛屿中的某一个,我在那里出生。

  在我二十五岁之前,离岛区似乎就一直在刮风,将上岛游客的伞骨吹翻、吹折。坑洼里的积水晒不干,太阳出来,地面就像多了几百个小光球。死掉的鱼虾晾在石墩上,等白色的海鸟啄食。当它们叼着鱼虾在半空掠过,如果鱼虾腐烂得差不多,会从顽固的鸟喙中滑落,啪嗒一声,沾在某个刚好从下方经过的倒霉蛋身上。海的味道就是因为这样,才经久不散的,这里每个人都有一种熟悉的微腥之气。

  每过一段时间,我就去码头捡那些被遗弃的伞,彩色的,黑白的,也有透明的,上面的布可以拆下来,拿回棚屋区修补屋顶。离岛区风平浪静的日子是怎样的呢?偶尔晴朗的日子,在我看来也是摇摇晃晃的,即将下雨那样。

  我站在岛屿上,尽管海岸大浪滔天,却感到地面平实。被风暴吹得东倒西歪的游客,像遇上了一场地震,他们或许在市区才会找回平衡吧?——这只是我的猜想,因为同样在我二十五岁之前,我并没有离开过离岛区。港岛区遥遥在望,坐一班船,半个小时就能登陆,可我偏偏没有离开过。我跟着父亲出海打渔,在滩涂湿地的红树林里挖贝壳,从来不会被大海搞晕。可是,一旦上了离开离岛区的班船,我就会呕吐不止。父亲说,他尝试过喂我吃晕船药,托人开渔船送我前往市区,或者趁我睡着,意识模糊时,将我抱上船,或给我戴上耳塞,隔绝轮船的引擎声。然而,像触发了某种生理机制,我在途中开始了剧烈的呕吐,船不得不返航。

  后来,父亲不再尝试将我送离这片岛屿。他说,他也跟我一样,无法离岛,是被命运绑定在岛屿上的男人。我一直这么相信,并逐渐习惯被困于岛上的那份倦意。对我来说,船,是徒劳的代名词,它只会给我带来每天都会消耗完的食物,而不是缩短运输距离的交通工具。如果变成无生命的事物,那么就可以被装进行李箱,侧着放,塞在置物架上,无痛无觉地登上船。

  “市区的模样,和电视新闻上播的一样吗?”我问父亲。他点点头,指着群山交叠的某个远处,然后沉默地低下头,整理刚上岸的拖网。过一阵子,就是休渔期了。

  我后来离开离岛区的机缘,是在那年风暴肆虐得最厉害的七月,遇上了参加岛屿写作计划的女孩程颐。岛上的人们都叫她阿颐,是六婶的某个亲戚多年前搬到市区居住后所生的女儿。在她的陪伴下,我第一次离开离岛区,穿越262个岛屿的某条曲折海道。那次的逃离,父亲预先不知道,只是在风暴过去后,他发现自己的儿子失踪了,于是一整天在海里打捞那些看似浮尸一样的麻布袋,在烧毁的棚屋区里辨认焦黑的尸体。他认为,我这种患了离岛班船恐惧症的孩子,在暴风雨天,不是在山上奔跑着,就是已经在海里淹死了。一个渔民的想法有多么不祥,才会这么想自己的儿子?我的父亲也许得了间歇性的痴傻吧。

  直到岛上的巡警告诉他,我跟一个女孩坐船溜去了市区。他没有为我的莽撞感到愤怒,也没有因为我有能力离开离岛而兴奋,好像反正只要我成功踏上市区,他就根本不关心我是不是被人拐骗了。在别人看来轻而易举的事情,落在他儿子身上,偏偏是引起极度厌恶和不适的难事呢。我这种横跨大海的行为,是不是完成了他对这片岛屿的反抗?抑或,我克服对大海的恐惧,正是父亲借由我,克服由自己给下一代带来身体缺陷的难堪?我经常琢磨他的想法,有时,我有种错觉,认为自己比他更了解他本人,但我没有真正问过他。哎,一种难以开口的僭越。

  很多时候,我确信自己是一个不明朗的生命形式,出生时,就已经被分配好了生命的构成——包括性格喜恶、寿命长短、对海水的敏感度,以及地域上的进退范畴——只能与这片岛屿捆绑一起,受控于难以解释的能量场——我能确信的,也只有这一点。尽管和他们一样识水懂渔,我跟这个岛创造的任何生命,却都存在着根本的隔离。比如,我对岛上任何一个女孩都不感兴趣,而我又无法抵达市区的土地,这样注定了一种全新的“生殖隔离”将会出现,那就是,我将永远只能是自己,只能是产生于自己内部的可怕孤寂,和岛屿的风尘一样,是富裕或贫乏之后的残余。我坐在石墩上,想象海鸟把自己当作死掉的鱼虾,叼起来,带到另一片本来也同属于我故乡的大地上。现在,作为一个永恒的外人的困惑,是随着海浪荡来荡去的泡沫,怎么也冲不散。

  如果要谈论遗传问题,我那个在船难中去世的母亲,应该也要承担一半的责任。我的恐惧症是遗传自父亲还是母亲呢?最近,我开始回忆母亲的死,那一场离奇的爆炸,有没有将她炸得粉身碎骨?怎么连一件衣服都没有找到?如果将恐惧症一切为二,父亲的生,母亲的死,要各负一半的责任。就这样,长久以来,我通过把责任的均分稀释,将自己置于一个受害者的角色,成为一个装载怜悯和安慰的容器。

  

  台风洛克登陆香港时,离岛区气温骤降。本已放好了的大衣再次从密实的衣柜拿出来,沉甸甸的,如吸饱了海水。父亲叫我去码头接人,是从港岛区那边来的一个女孩。我问她是谁,父亲没有回答,只是说,她是来参加什么写作计划的。他怎么就以为我可以辨认一个陌生人,并将她带回来?他在我身上中设置了过多无理的事件,我从孩童时期就开始学着寻找意义。

  从渔村去渡轮码头那边,要坐巴士,环山而行四十分钟。记得有一年台风,某处海域出现了水龙卷,岛屿下的不是雨,而是鱼。我正好十岁,父亲第一次叫我去接一个女孩。我站在多伦多道站等巴士,被掉下来的墨鱼砸中了脑袋,满头都是腥臭的墨汁。岛上的一切事物都在移动、迁徙,连鱼都可以飞翔——我突然流下了眼泪,对砸中我的墨鱼产生了嫉妒,拖着它回家煮了。吃墨鱼的时候,我仍止不住眼泪。父亲以为我是因为太喜欢吃墨鱼了,往后捕鱼时总是留意着有没有墨鱼。尽管我再没吃过第二次,父亲依然保持着捕捉墨鱼的习惯,上岸后,将它们洗刷干净,晾晒在阳台上,腥味很重,风吹过来时它们相互碰撞,发出沉闷的啪嗒声,像一种墨鱼式的风铃。为了卖出去,父亲将墨鱼做成卤水物,在渔村的入口兜售,五十港币一份,并对游人说,这些卤水墨鱼比瑶柱还好吃。有段日子,我一直在帮忙卖卤水墨鱼,等那个女孩来买。

  可是那年,我忘了去接的那个女孩是谁呢?我没再问起父亲,记忆中也没有这样一个新鲜又陌生的女孩出现在渔村里。当我再次接到父亲的任务,要去码头接一个女孩时,我觉得是上天特意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只是下鱼的奇观再也没有出现,默默之中,岛上的事物仍在我的背后移动着,变化着,却并不改变我。

  我到达码头时,狂风愈发猛烈,吹起海水,对面山体都模糊了,几条空船松脱,在海面漂走。我看见一群学生模样的人从新渡轮上下来,侧着身体抵御狂风,就近寻找避风场所,纷纷挤入了麦当劳。我来到麦当劳门口时,发现里面挤满了人。每个人身上都是半湿的,弥漫着海水的咸味,被濡湿的温暖。昏暗的人群里,大多数是男生,他们一边擦干身上的雨水,一边聊着岛屿写作计划。女生只有寥寥几个,我要从她们当中判断出哪一个是我要找的人。

  “有人认识廖新科吗?”我问。廖新科是我父亲的名字。那些人纷纷抬起头打量我,我第一次被这么多双眼睛检阅,难堪得迅速低下了头。

  “你好,你是廖杰吧?多谢你来接我。”一个女孩突然出现,她的脸被斜剪的短发挡住,散发着染过的淡金色,“我叫程颐,稍等我一下。”然后,她转过身跟旁边的学生交代些什么。我默不作声,有意无意地偷听他们的话,假装看着窗外等雨停。哦,他们都叫她程程。在一群外来人的拥簇下,我感觉身处市区,在港岛线地铁的摇晃里,在旺角的红绿灯底下,在众生面目模糊但可以暂且忘记自身存在的尖沙咀繁华中。

  风势减弱后,有些空船漂得太远了,码头广场上散落着各种破伞。我跟程颐说,我要去收集那些伞,请她等我一下。她跟着我走出麦当劳,帮起忙来。坐上回渔村的巴士时,我经过十年前碰到下鱼事件的多伦多道站,便指给程颐看,“十年前你是不是来过这里?我当时在这里等过你。”她摇摇头,说忘记了,她一年回来一次。我很疑惑,自己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她。她只是笑了笑,她总是在笑,也不知道世上有什么事情可以总让一个人发笑。我又给她讲了当时下鱼的事。她说在市区,也下过一次鱼,不过是楼上住户扔下来的死金鱼。说完,她又笑起来。

  我没出声,看着环山公路在雨后的反射光,有些迷蒙。

  这次上岛,程颐是为了参加大学组织的岛屿写作计划,要在限定时间内完成一篇不限体裁的作品。“纯属多余。”她这么评价这个活动,“这里太湿了,只能写篇游记应付,没法认真写点什么,画点什么。”

  “你家人认识我爸?”

  “嗯,算得上认识。”

  “你今晚住哪里?”

  “哦,你爸没告诉你吗?我会在你家待一段时间,直到活动结束。”

  “哦,可以。”

  “你应该没去过那边吧?”她指的是市区。我摇摇头,顿时非常难堪。

  “你晕船吗?”她追问道。

  她似乎很了解我,不像是跟一个第一次见面的男生说话,那种试探里带着强烈的,又明显到愚蠢的目的性,分明就是有备而来。“你的写作计划,就是采访我么?”我反问。我并不打算敞开自己,在车上回避了她提出的很多问题,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接错人了。在渔村总站下了车后,我把程颐带到父亲面前,就气冲冲地独自走开了。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对父母和自己以外的第四者,宣泄这个岛屿压抑的愤懑。

  

  刚开始有好几天,我没有见到阿颐。父亲说,她去了客栈那边,和师友们一起写作,又问我前几天为什么生气,是不是做了些什么不恰当的事。我否认了,为他的本末倒置感到气恼,明明是阿颐在逼问我的隐私,用那种听起来无邪的笑声粉饰她的目的。

  黄昏时的棚屋区,台风暂时退却了。气温上升,空气湿湿粘粘的,夕阳下的棚架停满了海鸟,梳理它们那一对对鎏金的羽翅。有些日子里,海水上涨至离阳台底部仅有一米左右的深度,在阳台开一个洞,将装有诱饵的笼子放下去,第二天清晨再提起来,就能发现有不少落入陷阱的虾蟹。这些日子我是和父亲一起度过的,他负责将笼子和诱饵准备妥当,我负责迎接最后起笼的收获时刻。如果海水退却的时间延迟,我们的收获会增多,但藤壶侵蚀建筑的高度,也会随之上升。我不喜欢藤壶,密密匝匝的灰黑色寄生物,附着在棚屋底部的支柱上,随着烦人的海水一起蔓延,就像无尽时光给人带来的无法消解的沮丧。

  我在深夜电视台收看过一个短片,讲一个女人在一个男人的伤腿上养殖寄生藤壶,用以食用的诡异故事。无法自制地,我将阿颐看作是短片里的那个女人,而我的某种旧患创伤,正是她用来养殖藤壶的伤口。我不知道她的写作计划,是不是跟我有关,我是她的素材,被拆开,然后重新组装、编撰?这些没有根据的偏见和想象,与海边棚屋的潮湿、无聊纷纷联系在一起,似一种岁月的诅咒。

  我坐在阳台处,浑身不自在,想起昨夜梦里船只爆炸的回响如此巨大,火光灼灼,膨胀的火球一下子摧毁了棚屋区。棚屋区像是末日时期的住所,另类的威尼斯水城,纵横的水道穿梭其中,木质护栏,花岗岩柱子,夹杂着金属支架,铺满死掉贝壳的滩涂,而在这之外,是无人居住的陆地。棚屋区是我的世界中心,我凭此找到心理抚慰,一眼就能识破其假象的安慰,蕴含着甜蜜、湿稔、腐朽。看吧,我脚下的阳台木板也要开裂了。

  晚餐时分,父亲提了一笼子的小螃蟹回来。他浑身酒气,对于喝酒后出海的死亡风险,他不怎么在意。我与他谈话的主题,总是离不开渔获与死亡,母亲和爆炸。整个房子,除了泡在水里的海产,他是我身边唯一的活物,如果他由于冷漠、疏忽和对我存在的罔顾,某天溺死在海里,我将承受无法计量的打击——说这些话,当然无法奏效,死亡不可预知,在他看来就是遥遥无期,他那种生死天注定的观念,让他与其他渔民区别开来。至少,其他渔民出海前会上香拜神。父亲面对那一片海呢,更像一片装满母亲死亡之忧的苦海,喝酒是唯一的抵消手段。有几个雨夜,棚屋区断电,在风雨中飘摇,我独自点着蜡烛,坐在屋子中央,啃着白煮的螃蟹,等待他从海上归船。每当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近,我就做好从别人口中听到他罹难了的心理准备。大多数时候,这种情况不会发生,那一阵脚步声通常是他自己发出来的——他站在黑暗的门口,浑身湿透,开门时带来的那阵强风,将屋里的蜡烛熄灭,反而让他的形象更接近于一个从海里走上来的死神。这时,我再次变得揪心,神佛隐遁,死神报丧。

  “清蒸?椒盐?”父亲提起螃蟹,问道。

  “清蒸吧。椒盐的话,又要下酒。估计你今天已经喝够了。”

  “那就椒盐吧,我不喝酒。”父亲偶尔会看透我的心思,顺着我意,当做亲情的弥补。

  父亲在厨房捣弄螃蟹,解开笼子上网绳的声音,给屋子的寂静添了些许不协调的噪音。他把螃蟹放在水龙头下冲洗,拥挤的螃蟹,密匝匝的青色硬壳,四处挥舞的大螯,相互挤兑,发出“沙沙、哒哒”的怪声。我看见他偷偷地喝了一口酒,才把剩下的半瓶倒在螃蟹堆里去腥。

  我坐在窗前,等待星辰显露。一只海鸟扑簌簌地落在窗前,嘴里衔着的,竟是一枚银币,在长长的鸟喙间玩弄。祖母去世时,我见过她嘴里衔着的那枚银币,安详肃穆。那么,海鸟衔着银币是不祥还是安详呢?住在海边的生活,要面对广袤的未知,人浮在水面上,向深海索取食物,在它暴怒的一息间,将自己的命交予大海。我也曾见过海鸟啄食浮尸者,说不定这枚银币,正是来自海上的葬礼。正当我想将它赶走,它调头飞了进来,嘴里的银币掉落地面,噗叮叮地在地板上滚动。它飞落地板,啄食什么。我低头,看见地板爬满了吐着泡沫的螃蟹,其中一只的螯还夹着我的裤脚。我出了虚汗,仿佛目睹了一场大规模的海洋生物入侵。惊恐过后,我才想起父亲应该出了什么事。我踩着螃蟹,向厨房冲过去,发现他倒在厨房门口。我使劲晃了晃他,他咂咂嘴,侧身打起呼噜,是醉酒后睡过去罢了。我一边清理爬上他脖子和头发的螃蟹,一边给他醒酒。部分逃逸的螃蟹从阳台跳入海里,发出细微的扑通声。清理过后,留给我们食用的螃蟹也没几只了。那只海鸟还在客厅中央,啄食被我踩扁的螃蟹尸体,只是那枚银币再也找不到了。我不知道,如果这只海鸟当时没有提醒我,父亲的结局是否会不一样?那枚银币又是否代表什么?在那之后,这只海鸟把我家当成了它的栖息地,每到夜晚时分,它总会飞回来。它——是母亲在海上化成的幽魂吗?

  我清蒸剩下的螃蟹,父亲醒过来时,螃蟹已有些许发腥了。他不管不顾,抓起一只就啃,完全忘了刚才发生过什么,还一边赞叹自己的厨艺多么精湛。

  “阿颐是谁?”我问,以为父亲在意识矇昧时,会说漏些什么秘密。

  “你六婶亲戚的女儿啊,人家从市区来的呢。”他明显加快了咀嚼的速度,故意做出孩子吃东西似的蠢样。

  “六婶的哪个亲戚?”

  “人家早就不在离岛住了,远房亲戚那类人——”

  “哦,那我明天去问问六婶。”

  “问来做什么?人家就来住一阵。”

  “既然是六婶的亲戚,为什么住我们家?”

  “你不是知道吗?六婶的破房要装修,住不下。”

  “古古怪怪。不会是介绍来给我相亲的吧?”

  “做梦吧你!你这连船都坐不了的人……”父亲嚼完几只螃蟹,全都是乱啃一通,“咿吖,那只鸟是干什么的?”他指着在地板上啄食螃蟹的海鸟说,“嘘——你别动,等我把它抓起来。”

  我晃晃腿,海鸟一阵小跑,识趣地飞了出去,消失在外面沉重的夜空里。

  十二点睡下后,过了很久,我听到父亲起床的拖鞋声。为了避免湿气的侵蚀,我们通常住在二楼。我和父亲的房间正对着,剩下的一个空房与我的房间紧贴着。台风带来大量的降水,父亲在夜里风湿发作,疼痛,趿拉拖鞋,拖着腿,极像夜半苏醒的游魂。同时响起的,还有一把女人的声音,估摸是阿颐回来了,父亲下楼是去给她开门的。

  阿颐叫了声叔叔,走进屋里来。父亲问她吃过饭没有。都半夜了,人家肯定吃过饭了,问个屁啊,我心里想。楼下窸窸窣窣的,跟窗户下方拍打的海浪声一唱一和。阿颐的房间安排在我隔壁,因为那是仅剩的房间了。听到两种脚步声走上楼梯,我安静地躺着,尽量压低呼吸声,有种莫名的紧张。

  可他们什么都没多谈,跟父亲道了晚安后,阿颐打开房门,接着关上。她跟我仅有一墙之隔,还是木墙,恐怕我的一个翻身就会引起她的注意。估计,她也这么想,轻手轻脚的,打开塑料袋时的嘎啦声,像放慢了两倍的速率。很快,她躺下床,除了偶尔的翻身,后来的半夜都没了动静。

  月亮制造的潮汐声,成了我入睡的最大噪音,跟心跳频率的交错或重合。明天的台风是不是在乌云背后酝酿着?夜里细数的痛楚,在梦里有最大的纷呈,思绪若得不到安稳的话,今夜的某个时辰,船只爆炸的噩梦恐怕会如期生长——

  多年前的一个静夜,时钟的刻度是八点过十分,一个小孩站在码头,目送一艘船载着母亲远去。“八点二!我搭八点二嘅船走!你唔使再嚟揾我!”他想起,当时听到父亲和母亲吵架,话语中唯一存在的时刻,就是那个钟点,“八点二!”他跑到码头,看到好几艘渡轮在黑夜中同时起航。他随便选了一艘,想象那个女人坐在甲板上,与他对视,挥手作别。这么潮湿的空气,风又是这么迟缓,火是怎么燃烧起来的呢?在他极目想穿透的船上的某个点,冒起了一个小火花——那应该是一团被藏在酒瓶里太久的火,如此愤怒。它的流动性比海浪更优雅,窜起、蔓延、扩张,如游蛇,旋转升空,瞬间变成了一个太阳大小的球面。海面被照亮了,还照亮了其他渡轮的甲板。就着短暂而炽热的明亮,他的目光快速地在其他的甲板上搜寻母亲的面孔,目睹的全是扭曲变形的面孔。父亲说,当晚的船全受到爆炸的波及,你妈妈在其中一艘上。父亲当时说这句话的脸孔:悔恨、慌张和发虚——听完后,我只有无限的迷惘。那种上船就呕吐的恐惧症,是不是从那晚开始的?可是,我感觉它来自我早在娘胎里时的黑暗,连父亲都这么认为。

  被火球之梦惊醒的夜晚,我和父亲入睡的床榻之间,相隔一条狭窄走廊。我多么希望他酒后的听觉能保持敏锐,能听到我从床上急促坐起的咿哑声,接着跨过这条潮湿的走廊,打开我的房门,站在门口问我还好吗,或者坐在我床边,和我说些什么,比如,他们当初怎么认识的,她有没有带我去过滩涂挖贝壳,她出走的事件缘由。可是,他从来就不愿意走出那个已然不属于人类居所的房间,在里面发酵着海洋的愁绪,如一艘海底的沉船,充满自我遗弃的证据,浓重的酒气,连海浪也掩盖不下去的鼾声,满地散落着有待修补的渔网。我走进去搜寻有关母亲的痕迹,找到的只是一些电视明星的老旧海报,沾满了包过什么海产后的黏液和鳞片。

  难得天晴的日子,我四处喷上清香剂,给他清洗床褥,请附近的婶婶们来烧烤,试图让这个家早就消失了的母性气息重新焕发。翻开他那些缠结深重的被子,上面遗落着不知从哪里带来的鳞片,我曾突发奇想,认为父亲不再是一个人,而是某种鱼类在陆地上的后裔,母亲的离开也正是因为发现了这个恐怖的真相。我倒希望《印斯茅斯镇之阴影》的情节是真的:在故事的最终,主人公发现自己是深潜者的后裔,怀着颤栗与幸福,回归大海的深处,“那身形有着人形的模糊特征,而头部却是鱼类的,长着从不闭合的,巨大、凸出的眼球,在脖颈的两旁,还有不断颤动的鳃。”我按照书中的描述,观察了父亲好长一段时间。直到有一次,我看见他在迷迷糊糊中,把地上的渔网当做被褥,随手一抓就往身上盖,渔网缠着海藻、鱼鳞和枯叶,缠着他这个近乎枯朽的男人,一派作茧自缚的模样——我最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的确只是一个又普通又悲哀的男人,连他的孩子都看不起他。

  今夜,我再次惊醒,床垫像长了一层青苔那样滑溜,身体差点从床沿滚下去。一瞥中,那只白色的海鸟又飞临卧室的窗口,嘴里叼着那枚银币,悬在鸟喙间,在风中噗叮叮地响,犹如不灭的幻觉。我撑起身,想去看看那只鸟。

  “廖杰,你醒了?还好吗——”阿颐轻轻敲了一下木墙。

  我看了看墙上的时钟,还有两三个小时,天空即将迎来新的晨曦,便又悄悄躺下床去,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等父亲和阿颐都起床下楼后,我才慢吞吞地起床,走到走廊外,闻到了久违的食物香味,跟父亲以往一律粗暴的煎炸式不同的熏香。

  “早晨。”阿颐向我打了声招呼,她在平底锅里烹调一种混合芝士和虾肉的薄饼。

   “你在做披萨吗?”我问,从楼梯走下来,在客厅等她忙完,因为洗脸池跟洗菜池是共用的。“嗯,是那类东西吧。你要洗脸?等我一下。”阿颐说。“没关系,你继续。”我说。“昨晚没吵到你吧?”阿颐将金黄色的虾肉夹出来,撒上香料。“睡得很死,根本不知道你回来了。”我说。阿颐笑了一下,准备最后的装盘。父亲在阳台抽烟,向我招招手。我磨蹭了好一会儿,看见阿颐端着早餐朝客厅走来时,我才走出去。

  “人家给你做早餐呢,比我做的要好吧?”父亲深吸了一口烟,挑着眼睛说。我没睬他。其他棚屋住户纷纷走出阳台,晾晒堆了几天的湿衣服。“我们要不要买一台干衣机?”我问。“你没干衣服穿吗?”父亲问。“不是,家里那么潮湿,人不舒服。棚屋区会有干燥的一天吗?”我问。“台风过境后,天就晴了。”他说。“是吗?”可是,这些话我听了十几年了,“爸,阿颐不会是你的——”

  “早餐好了哦!”阿颐喊道。

  父亲把烟头扔到海里,把手搭在我肩上,和我一同进了屋。洗漱时,我察觉到四周有了细微的,但足以让它看起来更洁净的变化,比如厨具的摆放高度调整了,扔沙发上的衣衫不见了,洗手池里的青苔刮掉了……

  “尝尝吧。只有这里才有这么好的虾。”阿颐说。父亲点点头,夹了一块到我碗里。

  我把芝士味浓郁的虾肉送进嘴里时,眼角瞄到了窗户,那里有一道金黄色的光在移动。出太阳了。我们三人看着窗外的太阳一点点从乌云背后露出来,又被隐约地遮蔽起来,奇形怪状的光斑落在那张常年长着霉菌的餐桌上。这是一道饱含生命的光。父亲那张长期被海风侵蚀的脸,在阳光的照耀下,像块礁石,硬扎扎的头发如同顶部放了一只海胆,铁青的神色似乎受到了感染,变得柔和。阿颐那头淡金色的头发融化在光线里,而脸却凝固了,从侧脸的角度看过去,她长得跟我在照片里见到的母亲很像。我无法抗拒这份超越十几年时光的想象: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双双降临,如同我出生的那一天,被爱意的眼睛注视着的真空时刻,没有咸的海风,没有湿的衣襟,没有……

  早餐过后,阿颐和我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晃啊晃,想等阳光再猛烈一些。

  “跟我坐船过海吧。”阿颐提议。

  “去哪里?我想你早就知道了,我上不得船。”

  “你要拿自己去喂鱼吗?”阿颐问我。

  “什么?我吃鱼,但不用自己喂鱼——”我说。

  “只有这样做,你才有办法去到市区——的餐桌上啊。”阿颐说了个很冷的笑话。

  “斩脚趾,避沙虫。”

  阿颐耸耸肩,掏出塞满了背包的稿件,有文字稿,有画稿,由于湿度大,有些许湿黏。她将它们一张张摊开,放在有微弱阳光的栏杆上,“等干燥些再说吧。你相信自己有天能坐船么?”也许吧,我想。阿颐皱着眉头,看着我,最终欲言又止。

  然而,干燥的日子真的降临了。只是干得太……

  台风洛克走后,不留一丝痕迹,太阳神祝融居其位,气温在一天之内上升到华氏104度。挂在屋外的空调机轰轰作响;海鸟聒噪不停,抢食热死后浮在水面的银鱼;水位持续下降,藤壶晒得爆裂出红色的浆液;原本吸满了水分的棚屋木架被抽干了水分,发白发亮——顷刻间,一切事物决定要还原七月夏日的模样,接近毁灭的模样。阿颐放在客栈的颜料全部融掉了,当时她在临摹蒙克的名画《太阳》,画到一半的太阳光线条全部变成了水,流了一地。

  那场著名的离岛区棚屋火灾,也许是因为变压器超负荷,也许是因为那些海鸟的羽毛都被太阳烤燃了,成了火鸟落在棚屋区的屋顶上。我们用伞布在屋顶修补破洞时,看见远处几排做烧烤生意的棚屋首先起火,火焰在风势下,如窜天的火蛇,在半空伸缩,低处迅速蔓延的火焰一路推进。我们简单收拾了一下,打算从新基桥那边撤离,但火很快围了过来。

  父亲说来不及了,带着我们从阳台跳到海里。然而,水位本来就很浅,我和父亲跳下后,直接陷进淤泥里,水淹到胸口处,动弹不得。只有阿颐落脚的位置地质稍硬,她伸手拽住我和父亲,企图将我们拉回来。我看到阿颐头顶上的阳台地板冒出了火舌,如果上岸,同样会被烧死。父亲推开阿颐的手,反手抓住她,将她朝水里拉。突然,父亲的两只手分别将我和阿颐的头往水里按。就在下一刻,家里的煤气瓶发生了爆炸。我呛了几口海水后,在非常模糊的视线里,看见橙红色的巨大火焰在水面一掠而过,覆盖整条海道。爆炸的巨响使我的心脏停顿了一秒。阿颐在水下挣扎,晃动着被父亲压下去的头颅,鼻子喷出大量气泡——在一秒仿佛已死亡了的时间里,看着阿颐痛苦的脸,我再次目睹十岁那年的船难,施加在母亲皮肉、心脏上和眼球前的灼热与压迫,就是这样的吗?最后,水面上的一次爆炸余波,将我们三个冲开。

  头疼欲裂,混沌如夜,我侧着身体被捞起,天旋地转,正如登上了离开离岛的船只时的晕眩和呕吐。阿颐淡金色的头发沾满了炭黑的灰烬,翻白的眼睛,无神地盯着我,“妈妈,你是白色的海鸟,还是无辜的少女呢?”我一遍遍地问自己,仿佛看见漫天飞翔的火鸟,在海面坠落、熄灭。父亲将我们两个夹在腋下,在半水半泥的海道跋涉前行。“廖新科!廖新科!廖——”有人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我父亲的名字。我难以想象,他是怎么独自拖着两个二十多岁的人走出那片被火焰要挟的水路的。半个小时后,飞机投下一个个救命的水弹,伴着人们的惊呼,在泥泞间逃生,步履沉重。他们是不是很怀念曾经潮湿如死亡沼泽的棚屋呢?——渴望被渴望之火烧毁。

  高温和火灾偃旗息鼓的第一天,我们在政府公屋避难。参加写作计划的学生全部撤离离岛区。被烟灰覆盖的黄昏天空,露出一片暗沉的血红,父亲叉着腰,站在链桥上,遥望那片像淋了一桶沥青般的黑色棚屋区,俨然大火过后的森林,除了花岗岩柱子,木质结构全部被烧毁,向天空伸展参差不齐的残肢。临屋的小型海产船也不能幸免,还能闻到海鱼被烧成焦炭后的古怪香味,死亡同时带来了肉体的血腥和食物的甜蜜。大火一下子烧掉了父亲即将与之一同腐朽的房间,烧掉了日深月重的记忆巢穴。维修工程进行的第二天,台风再度登陆,将还没喘息过来的部分危房彻底摧毁,潮气和海水重新占据被烘烤过的纵横海道。

  我曾以为,即使无法登上市区的土地,我还有环绕的青山、棚屋和大海做依靠,焚毁后的景象不得不使人心生无处藏身的漂泊感。我问消防员,这里还能重建吗?他们回答,政府会尽快帮助我们重返家园。这样的回答当然不能安抚我,我只是相信,有父亲在,一切还不算太差。他在火里将我和阿颐救出的经历,某种程度上促进了父亲形象的重建。

  有好一段时间,阿颐一言不发,任由头发被烧得蜷曲,反而开始看着我,竟充满了也许是怨恨的情绪。我用眼神凶了回去。她依然不屈不挠,就这样盯着我。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提高音调,质问她。

  “跟我上船!船!船——听到了吗?”她骂道。

  “坐船干什么?”

  “带你去见你老妈!”阿颐扇了我一巴掌,“你这个不敢坐船的傻仔!”

  

  坐船竟比我预想的容易得多。

  上一次将脚踏上登船甲板,已是多年前的事。这段时间足够一个人去改变自己的口味,行为惯性,或者忘记痛楚。我把坐船的恐惧症当做生命的一部分,也许它同样利用这段时间,慢慢培养对我的厌倦,在某个噩梦后的清晨,早就从我身体溜走了;也说不定,是那次爆炸的冲击唤醒了我最深切的记忆,我终于可以直面母亲在爆炸中承受过的铺天盖地的恐怖;也说不定,是阿颐将母亲还没死的消息告诉我后,我在给自己设置的无垠的精神篱笆里,找到了一个兔子洞,一个足以容纳我钻过去的出口,找到了走下去的台阶;也说不定……

  再度袭来的台风,没有阻挡我们的行程。从离岛码头,驶往香港市区的渡轮,坐满了要离开这里的游客。我和阿颐坐在最后一排的靠窗位置。坐在前面的乘客里,有一半是离岛区的村民,我尽量低下头,还是有不少村民认出了我。他们在短暂的疑惑和惊喜后,说看见了奇迹:我终于成功上了船;大屿山上的大佛显灵了,这可是渔村的骄傲呢;又问我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要和女朋友私奔。但当他们看到坐在我旁边的人是阿颐时,他们立刻结巴起来,跟阿颐Say sorry。

  他们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除了我,他们从来都知道——从十年前我第一次在多伦多道站等阿颐那时就已知道——我母亲在市区有了第二任丈夫,并成了阿颐的后母。

  “每年回来,我都想看看那个从未离开过离岛区的哥哥。”阿颐说,“每年,我都希望自己能快点长大,告诉你,我们拥有共同的母亲,尽管没有血缘关系。”

  “为什么现在才让我见到你?”

  “因为叔叔……他自身的羞耻、怨恨,他一直骗你,说姨姨死在了爆炸中,连他自己也装作无法离岛……你可以怪他,但他一直在努力帮你克服坐船的障碍。”

  “这么多年,我妈说过想见我吗?”我问。阿颐只是恳切地点头,却没有再说为什么她不亲自上岛寻找自己的亲儿子。我无法分辨,这是狠心,还是有所顾虑,不得不把这次离开离岛区的旅程,想像出一种辉煌来:我去见一个也许变了一只白色海鸟的女人,或者一个水淋淋的鬼魂。在过去的二十五年里,我并没有个人灵魂,如果有,也只是被潮湿的岛屿,被刻意欺瞒的父亲,被无声隐遁的母亲,所共同铸造的残缺意识。他们带领我走进一场迷雾里,那里到处都是爆炸后浮在水面的残肢,在海面盘旋着、啃食着尸骨的鬼鸟,一次次在爆炸的光晕里徘徊不前的我——我才是为了寻找秘密而活下去的游魂。

  雨水打在船舱的玻璃上,我抹干上面的雾气,看见大佛在风雨中的慈悲模样。不过,我知道,在码头无法看见大屿山的大佛,那是台风中光线折射的假象吧。但母亲还活着的事,不再是我梦里的假象。

  阿颐说,直至今天,我父亲对她想带我踏上市区,去见那个跟他离婚的女人的做法,仍犹豫不决。我说,他没有用谎言将我禁锢在这个对我来说像死亡沼泽的岛屿上的权力。所以,我们决定不把坐船的事告知他。现在,他应该还站在被烧毁的废墟里,缅怀他失去的一切,对自己儿子正踏上新的旅程一无所知。

  穿越那段我遥望了十几年的航道,没花多少时间。它竟然如此简单就被跨越了。高耸的大楼逐渐出现在窗外的迷蒙烟雨中时,我知道那是维多利亚港。

  渡轮在中环码头停靠,那里到处都是外国人,身高超常的白人,穿着大裤衩的露宿者,正敲锣打鼓跳着一种群体舞的菲佣,卖咖喱鱼蛋的印度人。在拥挤的人群中,我感觉自己是一个异乡人,刚踏上了另一个国家,比如偏远的北欧之国。阿颐没有马上带我去找母亲,而是在尖沙咀兜兜转转,在弥敦道上等红绿灯,在港岛线和荃湾线来回坐地铁。我们经过九龙公园,在里头坐了一下。我记起那首《九龙公园游泳池》:我原是世间其中的粒子,二百年后这里什么也都不是。但不知怎么,我找了好几次,都没有找到九龙公园里的游泳池。

  “我妈现在和你爸住一起么?”我坐在秋千上问阿颐。

  “要不然呢,我爸有好几间房在出租。”

  “哇——”

  “不过,我自己在外面住。”

  “为什么?他们在哪里住?”

  “重庆大厦。”

  “哈?”

  在九龙公园坐到入夜,阿颐终于肯带我去重庆大厦。我们明明可以在白天去,因为这样更安全。难道她想向我披露重庆大厦在夜色里的秘密?我对阿颐说,如果她不想进重庆大厦,可以叫母亲自己下楼见我。她从皮包里掏出一条橙色的围巾,披在肩上,稍稍展开,盖住上半身,将手挎在我瘦弱的臂膀上。可以了,上去吧,她说。

  在重庆大厦的灰暗招牌下,我仰望像蜂巢一样挂满污秽外墙的空调机。在入口处有一个印度人开的鱼蛋档,左边是一个外币找换店,看样子也是印度人在管理,他探出头来,看见我领了一个橙色的女孩踏上阶梯,在胡子下露出邪魅的笑容。走廊两侧都是几平方米大小的手机铺,一个个商人坐在地上,或从洞穴一样的铺头探出身来,问我们要不要买部手机。阿颐一路推着我向前行,我感觉她的身体越来越沉,脚步越发急促,好几次因为慌乱而走到死胡同,只好掉转头来重走一遍。

  终于,我们找到了上楼的电梯,那里排了一条长长的队伍,每个人都推着一个大箱子行李,没有一个亚洲面孔。只有两个电梯可以上去,由于行李超重,一次只能进几个人,在古怪的气氛中,等待的时间变得很漫长。阿颐把脸埋在自己的围巾里。在重庆大厦十七层,共七百七十个单位的蜂巢格子里,那个多年前在我记忆里做了亡人的母亲,正居住在其中一个空间里,呼吸着浑浊的空气,与来自世界一百多个国家的人种混居。我问阿颐,既然她爸在这里有套间出租,为什么还要和我妈住在这里。阿颐只是回答,是我妈坚持要住这里的,而她爸又经常外出……

  半个小时后,我和阿颐成功挤了进去,按下十五楼电梯的按钮。电梯里的灯光一律散发着青白色的光,缆绳上升的响声提醒我,我正离自己的母亲越来越近。我见到她,会有一次拥抱,一次落泪,或者一个落在额头上的吻吗?

  十五楼的电梯门打开时,一条漆黑的过道跟电梯门口直接相通,阿颐推着我出了电梯。过道两旁都是密密麻麻的门,一些坐在门口洗脚的人纷纷投来目光,脚上的水湿哒哒地流到地板上。他们很快又忙起自己的事:拆手机零件、打包货运包裹、擦拭珠宝、发呆……阿颐慢悠悠地收起围巾,估计这里的房客都认识她吧。

  阿颐带我走到223号房门前,她说,你妈在里面。你进去吗?我问。她摇头。一种压抑的情绪笼罩着我,我想知道,在阿颐心里,我母亲到底是她的后母,还是只是一个附属于她父亲的女人,屈居在一栋塞了四千人的大厦里。我敲了门,扭开门把,脑袋瞬间感到一阵轻飘飘的晕眩,仿佛打开了一扇要么通向地狱,要么通向天堂的大门。门开了的那瞬间,一种暧昧的光透出来,飘荡着烟气。房间有几个上下架床,空间不足十平方米,坐在上下架床上的全是外籍人士,东南亚的,印度的,非洲的,他们同时把头转向我。在过度的惊恐中,我想马上退出去,但阿颐在后面推了我一把,我只好继续深入这个突然变得无比幽深的空间。外籍人士坐在床上,看着我走进来,一边翻身,调整脚的位置,低声交谈。在最里面的床上,我看见了一个女人,唯一一个亚洲女人。我猜,她正是我分别多年的母亲。可是,我能说她是我母亲吗?不,应该问,她真的是一个人类吗?慢慢地,我产生了一些幻觉,她的脸开始长出鸟喙,手臂变成了白色的羽翅,有一双瘦长的黄色鸟爪。

  妈,是你吗?我问。听到我这么问,大家纷纷围了过来,用关切的语气跟我的“母亲”说:“嗳,你儿子来看你了。”我在她的床前蹲下来。在我眼里,她是一只纯洁的海鸟,一只在大火中受了重伤后,无法复原的海鸟。看,她的白色羽翅露出一个暗红色的伤口,折断了,无法飞翔。再看,她的腿关节发了炎,还失去了几个鸟爪子。再看,她的羽毛开始脱落,裸露的毛管塞满了肮脏的烟灰。

  “你妈妈一直在等你呢。”一个印度人说着普通话。

  “Her love! Splendid! Gorgeous!”一个非洲人说着英文。

  “你要唔要锡锡佢?”一个东南亚人说着广东话。

  “廖……廖杰。仔仔。”那只鸟扑腾着受伤的翅膀,对我说着鸟语,“妈妈一直在森林等你来找我。我从来都觉得,这个森林跟棚屋区的森林是相通的。我没有抛弃你,你看,我这不是在岛上等你回来吗?”

  这时,大家朝我发出尖锐的笑声,在这个有着自己运作规律,同样潮湿的,密不透风的,名为“重庆大厦”的岛屿里。众人跳下床,捧起那只巨鸟,抬到天花板那么高的地方,好让她发表最后一通演说:“仔仔,你不要悲伤,我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请转告你爸,不要挂念我,也不要怨恨我。我已安息。他永远都不会找得到我,因为在这片永远天日,却如此国际化的幸福大都会里,连死亡都找不到我!”

  我缓缓退后,视线天旋地转,一双双手从床上伸出来,想抓住我的肩膀——我真的离开离岛区了吗?这里,是钢铁的;那里,是水的。我没有坐电梯,一路冲下十五层楼梯,穿过楼梯角里一个又一个赤裸的灵魂。

  这夜过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阿颐。

  

  明天,我即将离开香港市区,返回离岛区。

  最后一天,我去了一趟上环,打算买点海味,给父亲带回去。鲍鱼花胶鱼翅,买不起。一些便宜的瑶柱虾干,可以了却心愿。但我没去摩罗上街,因为那里卖的全是一些真假难辨的古董,作为手信买给父亲的话,不太靠谱。然而,摩罗,这个词有点耐人寻味,它有好几个意思:百合花、鳄鱼、魔障。所以,那里到底是卖古董的,是卖百合花的,是卖佛道魔障的,还是卖鳄鱼的?嗯唔,我应该去好好看一眼。

  于是,在上地铁前,我折了回去,找到了摩罗上街。在摩罗上街,有一个巨大的建筑夹角,一侧通向幻象般的古董街,一边通向繁华曲折的闹市。我站在夹角前,正好看见一个贵妇人牵着一条鳄鱼走过街——哦,原来,香港市区也真的会下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