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村游记

曹寇

  首先,我想念一段书:

  传说上古时候,有一头叫作年的怪兽,凶猛无比,它被天帝用铁链拴在天上,只在每年除夕夜放它下凡一次。到了凡间,它就会吃人,且人类无力抗拒。后来有人在家门前烧起一堆火,这才使得年不敢靠近了。一传十,十传百,家家户户都在门前烧起了一堆火。但火有熄灭的时候,年虽然不能靠近人,但它可以等着火熄灭,照样可以吃到人。有一家看着家里柴禾都烧完了,情急之下,便将夏天乘凉用的凉床架上去烧。凉床是由竹子做的,在燃烧中爆裂,发出噼哩叭啦的声响,居然吓得年逃走了。这就是爆竹的由来。后来的人,除夕之夜也不再于家门前烧火驱兽,而是使用鲜红的桃木门板拒之门外。既然如此,家家户户都需要桃木,后来桃木紧缺,聪明人就想出用红漆涂刷门板,再后来,就有更聪明的人将红纸贴在门上,这便是除夕贴对联的由来。

  这段文字是我在一本万年历上读到的,时间是在我除夕下午拉屎时。我有拉屎看书的好习惯,情况基本如此,给我记忆深刻的书都是拉屎时读到的。另外,我跟许多人有所不同,不爱早晨起床就拉屎,也不喜欢上午或中午解决问题,下午才是我拉屎的好时光。这当然没什么道理可讲,起源于多年前的某日早晨醒来,当我遵照拉屎的传统想去拉屎的时候,被人阻止了,那个人是个女的。我只好继续陪她在床上商量爱情,到了中午才起床。中午起床是没有选择的,吃午饭。饭后,又陪她去逛大街,大街上找不到公厕,商场的卫生间也仅供撒尿之用。实在憋不动了,我就离开她,穿过大街小巷,来到一个工地。我喜欢工地。工地虽然总是挥汗如雨热火朝天,但在我看来永远都是荒凉的,在这样荒凉的地方,有如置身荒山野岭。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火花四溅的电焊、枯燥乏味的打桩机和水泥搅拌机,难道不会让你认为那些默默从你身边经过的戴着橘黄色头盔穿的一模一样工人不也正是机器的一部分?或者机器人?在机器面前我们向来没有羞耻之心。总之,我终于可以脱下裤子拉屎啦。时已下午,等我提上裤子回视我的屎,夕阳也没有使它们金黄,那是几截黑暗无比的屎橛子。一晃多年过去,我每天下午拉屎时眼前都会再现当年情形,即便这样的年三十也不例外。也就是说,每次拉屎都让我想起那个女的,同时获得“爱情就是屎”的矫情判断。

  下面,我得介绍我拉屎的地址,是,鸭镇塘村王奎家的茅房。这种乡村茅房非常典型,那就是不分男女,只有一蹲坑,我知道自己不能蹲得太久。在茅房外还站着我的另一位兄弟,他叫张亮。在年三十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说来话长,简单点说吧,就是,王奎、张亮和我,我们是好兄弟,随着我们年龄渐长且一事无成,所以对回家过年这件事越来越提不上什么热情。那么,当王奎迫于父母所求不得不回家过年且他恳请我们相陪之时,我们不得不出于伟大的友谊欣然而往。于是,我和张亮跟着王奎来到了赫赫有名的塘村。注意,赫赫有名也基于伟大的友谊,否则谁会知道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个地方呢。

  确实,在我们三个人的交往中,塘村作为王奎的老家,被他反复强调。他经常说起三年前发生在塘村的一个故事,一个男的被一个女的杀了,因为前者想强奸后者,而那女的又居然被枪毙了。这是一个简单的故事,把它说出来似乎都是多余。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这个女的是王奎的同学,也就是说,和我们一样大。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具体是张亮和我)确实对发生过这故事的塘村心怀敬畏。塘村除了这些,当然还有一面狭窄阴暗的塘。这在我们来时已经看到了——村子依塘而建,树木高大,巨大的喜鹊窝在树叶落尽的树杈间喜鹊窝着。道路和塘之间是坡地,坡地上是葱郁的竹林,竹林间的小道逶迤而下,直至塘岸,偶尔水光一闪,有如刀光剑影。我们来到王奎家门前止步时,王奎意犹未尽地说,如果一直走下去,会走到也曾不断被他反复强调的棺材窝子(乡村公共墓地)。王奎说,这里是平原地带,没有山,他一直引以为憾,好在有村东的棺材窝子,所以塘村人自古以来就不缺“上山砍柴”的丰饶。在那里,坟包千万,灌木丛生,确实是个砍柴唱曲儿的好地方,砍柴唱曲之际偶遇个把白胡子老头也未可知。

  然后我们就见了王奎的父母。王奎的父亲是个电管站收电费的,所以看起来属于乡村干部形状,脑壳明亮,头发稀疏,穿皮鞋。王奎的母亲是典型的农村中年妇女,手掌巨大,身材一如门前的菜坛子,满脸堆笑,喜迎来客,对比于其黝黑的面孔,暴露了两颗闪闪发光地钢质假牙。

  下面就是王奎的妹妹了。来之前,王奎也说过一两次有这么一个妹妹。在王奎的描述中,或者在我们的印象里,这个妹妹还很年幼,身居穷乡僻壤,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简直是肯定的。或许也与春晚小品给我们的暗示有关,妹妹一定是要扎两条又粗又黑的辫子的,中间是一条笔直雪白的头皮,而且裤褂必然会因为成长而将两根细若麻杆的脚踝和同样数量同样品质的手腕裸露在年底的寒风之中。她应该会羞涩地避开张亮抚摸其脑袋询问其名字,低着头,用蚊子一般的声音回答说:我叫王娜。但事实太出人意料了,王娜完全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样。虽然还在初中,但发育好得有点过分。穿着打扮亦非我等所想,拉直的长发、高领红毛衣、白牛仔裤和流行一时的帆布球鞋。王奎也对自己亲妹妹的发育状况略感惊讶,他依稀记得自己小妹妹从家门中冲出来扑到自己怀中的陈年往事。而现在,王娜对我们(包括王奎)只是略为点头致意,然后转身回到她自己的房间。我看见张亮原先准备抚摸妹妹小脑瓜子的脏手只在自己的裆前左右相搓,并满面羞惭地低下了脑袋。

  在王奎的房间,我们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王奎简直是个骗子,有这样漂亮的妹妹却不事先告知,怎么说都是对伟大友谊的严重亵渎。张亮没忍住,他说,王奎,你妹妹真漂亮,真是初中生吗?王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他没有回答问题,而是骂了起来:你们俩个是不是脑子有屎啊。我看见他说这话时脸也红了,这说明他很认真地在骂人。

  所以我说,王奎,你们后面这片竹林真不错啊。王奎需要的就是我这样的话,他于是立即轻松起来,说,是啊是啊,家家门前都有啊,门对千竿竹,家藏万卷书嘛。我说,书呢,哪儿有?他说,没有。张亮不失时机地说道,看书才是脑子有屎的表现。我说,我要看书。

  没错,他们知道我想拉屎了,这就是伟大的友谊。于是才有王奎给我找来了那本万年历,才有张亮站在王奎家的茅坑外等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等我,或许也可以理解为伟大的友谊。问题在于,他站在王奎家的茅房外使我的拉屎行为臭名昭著。王奎父母经过时问他为什么不待家里,而是面朝茅房?他就诚实地告诉他们我在里面拉屎。虽然隔着一道门,我仍然可以想象他对着这对中年夫妻露着笑容用手指着茅坑的形象。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顺着张亮的手指看向我蹲点的方位。所以,我看完那段有关年的传说后就出来了。

  赶在我开骂之前,张亮笑盈盈地凑过来告诉我:王奎妹妹刚才来过又走啦。

  哦。我朗声应道。

   

  一切按照古老的传统进行。黄昏时分,天还很亮,王奎家就开饭了。在塘村,年夜饭开得早将预示着来年一切都占先机。开饭前照例要贴上对联,然后在门前猛放一阵爆竹。这个都由王奎、张亮和我代劳了。在放那种冲天炮时,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意外,那就是张亮没将它座稳,使它倾倒,冲天炮火平行于地面向四面八方乱射。有几枚冲进家门,在摆满丰盛菜肴的桌下爆炸。王娜因此发出与她年龄十分吻合的尖叫。好在这只是虚惊一场。

  作为闯入者,张亮和我分别和王奎父母喝了杯酒,对我们的打搅表示了极其诚恳的歉意,并同时表示了我们为能与他们共度除夕感到由衷的荣幸。此外,张亮还敬了王娜一杯酒,对刚才燃放冲天炮的失误让后者受惊表示了一个兄长才有的愧疚。这个遭到了王奎父母猛烈地拒绝。他们说,过年就需要这样,热闹嘛。还说,你们来了,哪里又是什么打搅呢,太好了太好了。王娜浅浅一笑,举起她喝可乐的杯子,然后凑到唇边抿了一点点。在我看来,她没有接受张亮的道歉。于是我鼓动张亮重新向我们可爱的妹妹敬一杯酒。张亮几近时态,这次居然举杯说出了“祝妹妹学习进步”的蠢话。即便他诚意满满,将自己的酒一饮而尽,王娜看都没看他一眼,仍然只是抿了一小口。轮到我敬我们可爱的妹妹时,我当然是祝妹妹“越来越漂亮”。果然,我们的妹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仅认真地喝了一大口可乐,还启唇发音吐了两个字:“谢谢”。

  丈夫是收电费的,王奎母亲也没闲着,除了种田,也贩卖水果。酒桌上,她倒是说了一句颇有意思的话,不妨直录。鉴于王奎、张亮和我迄今未婚的现状,作为过来人,她不得不提醒我们,找对象和买苹果是一回事。如果不趁早挑拣,迟了,只能拣烂苹果了。

   

  饭后,天还是没有黑。大家坐在堂屋陪王父说话。这个收电费的老头,酒精刺激使他热衷于谈古论今。而在这些古今中外的话题中,他特别关心台湾何时回到祖国母亲的怀抱。然而,他的结论是悲观的,认为自己这代人死了(刚年过半百)怕是看不到那一天了,大有“但悲不见九州同”的感伤。作为从小看《舰船知识》长大的张亮,居然跟王父聊得非常的来。为了抚慰王父这一片拳拳爱国之心,不得不擅自对台湾要诉诸武力。不仅如此,针对武力统一台湾,张亮还提出了自己诸多独到的战略战术,深得王父的赞赏。我的注意力则在可以看见的厨房。在那里,王母正和她发育完美的女儿在洗刷锅碗,倒也风光旖旎。唯有在一旁的王奎显得焦躁不安。他不断示意张亮停止这种居心叵测的热烈交流。更是以教训的口吻提醒自己的父亲不要错过年年期盼的春节联欢晚会。看电视吧,他说,春节联欢晚会要到啦。于是我们开始看电视。春节联欢晚会还没到,它当然会准时到。它不可能因为全国人民急迫的等待而提前,但我们就像真的在急迫等待似的。

  等待使人困意绵绵。一道巨大的闪亮从门外照射了进来。天黑了,在远处村庄的上方开始不断地升起五颜六色的焰火。我们先看到它们耀眼的光亮,然后过一会儿才能听到空旷的炸响。现在我们终于有理由摆脱王父的纠缠了,看焰火吧。

  和我们站在一起眺望焰火的还有王娜。她就站在我们的身旁,当然,其中空隙还可以站一个人,但没人,只有从背后吹来的风穿过其间。当一朵焰火腾空而起,炸开,放出光亮,我们便可以看见她优美动人的侧影。她的长发在风中飘动,她的眼睛在焰火的明灭中扑朔迷离。焰火让我们兴奋,似乎是试图盖住远近的爆炸声,我大声疾呼般地提出了我的置疑,为什么我们没有买焰火来放?难道我们可以因为二十多岁了就主动放弃燃放焰火的权力吗?好吧,即便如此,我们的妹妹,王娜,她才十几岁对不对?(简直令人不太相信)她难道不正是一位与焰火具有相同品质的少女?她观望远方焰火的眼睛是这样美丽,难道不该让她扭动少女的身体点火、逃离、捂耳、跺脚和欢笑吗?太应该啦!

  当即我们即由王奎领路前往他们村口的一家小杂货店买了许多焰火。在路上,我们看见有些孩子拿着那种燃烧的火药棒在村道上奔跑。这鼓励了我们,我们怀抱着焰火往家的方向跑。我多么希望王娜会站在她家门前等待着我们。在我看来,那简直是肯定的。

  可惜,没有。她到同村一位女孩家玩去了。

   

  晚会开始了。我对王奎说,焰火留着给你妹妹明晚放吧。王奎没有反对,张亮也没反对。但我们对晚会确实没有兴趣。我们躺在王奎的房间里百无聊赖。没想到来到塘村会这样无聊。我就躺在王母给我们铺的那张床上,滚热的茶水使酒精早已过去,我感到无比清醒。一百瓦的灯泡足够明亮,而窗外,除了偶尔升起的焰火就是一片漆黑。即便是新年,我也可以听见乡村夜晚的寂静,或者在鞭炮和焰火的爆炸缝隙,更加寂静。在我的身下,具体地说是在褥子之下,是王母铺垫的新鲜稻草,它们干脆、金黄,散发着粮食的清香。我突然想念起我的家乡来了,我的父母大概也在想念我。这令我感到忧伤。

  于是我从床上坐起来,说,王奎,弄点好玩的事做做吧。张亮没有坐起来,他一如既往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说,王奎,去找个人来打牌吧。我就说,是啊,打牌好。张亮这才一下坐起来,说,把你妹妹找回来打吧。

  不提妹妹还好,提到妹妹王娜,王奎生气了。隔墙有耳(王奎父母),他压低声音说,你们两个这样有劲吗?

  张亮把头埋在被子里奸笑了起来。是的,这是挺有意思。

  我说,有劲。

  王奎盯着我,不说话。

  我说:你妹妹很漂亮对不对?

  王奎还是不说话。

  我说:我的意思是,真难以相信你这个猪头三有这么漂亮的妹妹。

  王奎怒目圆睁。

  张亮更进一步,说:王奎,你他妈也别装,难道你不喜欢美女?

  王奎这下真急了。大叫一声:你们他妈的给老子滚蛋。

  见我们没动,他自己径直出了家门。

  我们知道,出于伟大的友谊,王奎出门替我们找牌搭子了。

   

  王奎去找了他的堂兄弟,但他堂兄弟要去村里老大家谈事,所以没来。关于塘村老大,我们也是早有耳闻。按王奎的说法,此人乃当地一霸,斯世豪杰。早年在码头挥刀砍人,正所谓一刀成名。其间“几进宫”(坐牢),颇多坎坷。三十来岁方定型,承包工程,铺桥修路,与人为善,正经买卖。与领导喝酒,携美女出入,食肉衣裘,香车宝马,好不风光。而王奎的堂兄弟,也跟着塘村老大混得风生水起。堂兄弟显然是塘村老大的小弟,而绝非王奎的小弟,他们有大事要做,岂能将时间浪费在我辈的牌桌之上?我辈除了羞愧,只能慨叹:那,到底干什么呢?这么长的夜晚。

  王奎没有让我们失望,他带回了一把气枪。

  我们去打鸟!他说。

  走兽早在年这头怪物被鞭炮吓跑时大概就绝迹了。好在数千年来,飞鸟翩翩,不绝如缕。此时它们酣睡林梢,对辞旧迎新浑然不觉。适逢月黑风高,正是打鸟季节,真好啊,这大概就是我们来塘村的目的。张亮和我还挺激动。

  可以想象,披风戴霜之夜,三个汉子在竹林中穿梭,他们枪法一流,动作矫健,枪响处,羽毛纷飞,鸟雀坠地。真实情况与上述大差不离。

  事实是,根本不需要枪法。我们的手电向竹叶丛中照射,看到那些肥硕的腹部,枪几乎抵住,扣动扳机即可。所获多为野鸽,这些肥大的鸽子在所谓“呓语咕咕”中中弹身亡,生死尽在梦中。也有一些麻雀,它们太小了,一枪下去,就会被打得破烂不堪。不过,尽量不要去触碰那些竹子,这会惊动了它们。果然,不断有一些翅膀扇动的声音向着高空飞去。

  它们会飞到哪里去呢?我问。

  王奎说,不知道。

  张亮问,它们不再回竹林了吗?

  王奎说,肯定不回。

  对此,我感到遗憾,这些一面之缘的鸟类就此永远消失在我的视野,其实是令人忧伤的事情。所以,我们只能把它们全部打下来,那样不会有任何遗憾。我们收获巨大,我相信,把我们塑料口袋里的鸟雀全部拔毛去屎,也完全可以烧满满一大碟。当然,吃,无所谓。我们不是爱吃的人。

   

  我们来到路口,在一户人家的猪圈旁边坐下来歇一歇。张亮提了提塑料口袋,十分得意的说,里面绝大多数是他射下来的。王奎没有反对,我也没有反对,我觉得反对是多么无聊。在我们身旁圈里的猪正在哼哼叽叽。猪都是这么哼的,没什么特色。不过这头猪是如何躲过乡人在年底有计划有预谋有组织的对家畜家禽展开的大屠杀而活到现在的呢?于是我用手电照了照,这使我发现它的两排巨大的乳房在地面上拖来拖去。

  原来是一头老母猪,张亮感叹道。

  说话间,我们所面对的这户人家门打开了,突然降临的灯光使我们眼睛为之一亮,继而一黑。但见一条黑影在门槛上愣了一下,然后还是犹豫着走过来了。来人提着一个铁桶,提手吱呀作响,他是来喂猪的。黑暗中看不清相貌年龄,凭走姿,王奎就能认出此人。

  王奎对那喂猪的说,二子吧,怎么这么晚还喂猪啊?

  二子说,啊,是王奎啊,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然后王奎向二子介绍了张亮和我。闻听远客驾临,二子怎么说也要邀请我们去他家坐坐。瓜果梨桃,花生瓜子,沏茶倒水,一顿忙活,总算坐了下来。

  二子跟王奎也同学,但当年落榜,没考出去,也未外出务工,一直待在家里,被王奎誉为“家里蹲大学”教授(趁二子去倒水时)。教授虽主业务农,却不坠青云之志,平素研习诗书,笔耕不辍。听说张亮在一家杂志编稿子,教授两眼贼亮,慎重地打开抽屉,取出一叠文稿。有分行的诗句,亦有密密麻麻的文章。虽系手写,但誊写认真,字字清晰,只是我们信手翻过,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见我等如此敷衍,教授摇头含笑良久,这才从抽屉最深处掏出一本封面有大美女的杂志来。封面美女是谁,未及细看,教授就翻开目录,用一根指甲缝中有黑垢的手指指出一篇署名为“馒头村主”题目为《态度一种》的文章。按页码翻到,众人传阅,好在篇幅短小,千八百字,一目十行,迅速读完,大意是二子或教授或馒头村主虚构了自己一次因为失败后来奋起最终取得胜利的故事,旨在表明,退一步海阔天空是错误的人生态度,正确的应该是:进一步海阔天空。

  二子,你写得真好!大家异口同声赞叹道。尤其是张亮竖起拇指表示教授的才华为当代众多作家所不及之后,二子喜笑颜开,不禁起身依次给张亮、我和王奎分别续了茶水。

  二子二十郎当岁,何以取“馒头村主”这样老气横秋的笔名?二子赐教了三点:首先,塘村东头是一大片坟地,即棺材窝子,这在前文已有交代,后面还会说到。第二,元朝诗僧王梵志有一首著名的《城外土馒头》,诗曰: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三,《红楼梦》里水月庵诨名馒头庵,亦有诗曰: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我们听了一二三后,不禁感到疲倦,居然一时忘掉了对二子应予以赞颂,看起来倒像是陷入了沉思。参禅,玄机,人生一世,所为何来?好在大家很快就打起精神,站起身要走。张亮边往外走还边赞叹道:笔名都能高古如此,真是林下高士啊。

   

  和二子依依惜别之后,陡然置身深夜,我们这才发现很冷。张亮提议不再打鸟,该回去了。于是,我们就朝王奎家走。这时,在前方,隐约晃动着一条白色的人影,形象相当婀娜。想起二子的引经据典,大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是鬼而且还是女鬼?一念至此,我们又觉得有必要加快脚步上前看个究竟。没想到,我们加快脚步,她也紧赶慢赶了起来。直到王奎喊了声:王娜。白色人影才立在原地回头看我们,果然是王娜。她穿了一身雪白的长款羽绒服。

  被你们吓死了,王娜说,我还以为有鬼呢。

  我不由地看了眼张亮,后者也正看着我。我俩不禁噗嗤笑了起来。

  哪里有鬼,别怕,张亮上前试图安抚我们的妹妹,王娜躲开了。

  不是鬼,起码也是坏人,王娜娇喘道。

  王奎说,他们两个确实不是好人,妹妹,别理他们。

  王娜听哥哥这么说,也笑了起来。

  然后,她看了看我们的收获,仅用食指和拇指掂了掂,问:就这么一点啊。

  不少了,王奎解释说,又不是杀猪,哪有那么多肉。

  她说,那你们可以去打兔子啊。

  哪里有兔子,我这就去打,张亮叫道。并且他不再走了,他要打兔子。

  兔子不在竹林里,它们在那里无处藏身,它们出没于村东头的棺材窝子。我们没有回王奎家,而是折身返回,我们要为我们亲爱的妹妹王娜去棺材窝子打兔子!

   

  棺材窝子,果然名不虚传,看来一向诚实的王奎果然诚实。他没有虚报数目。即便此处没有整整一万个死人埋在地下,也有一万左右。这片广袤的坟地不是塘村的人可以充实的,王奎说,几乎整个鸭镇所有的人死都会埋在这里。

  包括你?我问。

  那就不知道了。王奎说。

  啊,写“进一步海阔天空”的二子难怪要给自己起一个“馒头村主”的笔名,不身临其境,很难体悟这个笔名的意味。在我看来,该笔名与成吉思汗有异曲同工之妙,真是惊天地泣鬼神,波澜壮阔,惨烈无比。那么多死去的人垫着我们的馒头村主,我们的二子眼睛真是雪亮。

  不过,要想寻找兔子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兔子喜欢呆在洞穴里。在坟地寻找洞穴,是不是会扒拉出一些锈迹斑斑的尸骨呢?

   

  没有什么好怕的。我感觉自己一点也不怕。张亮肯定比我不怕,应该说,打兔子,他最积极。而王奎,他在此地生活多年,更没有一点怕的道理。我们不放过任何一个看起来像洞穴的地方,但结果一无所获。我们看到的最多的是那些新旧大小不一的坟墓和石碑。“祖”“考”“妣”“氏”“大人”“孺人”,反正就这些字。确实没什么好怕的。我甚至无意踢翻了几个碗碟,那里面有一些鱼啊肉的。在活人辞旧迎新之际,死人也应饱餐一顿。

  小时候我母亲讲过一个故事,说一个人很穷,没饭吃,一到过年过节就在坟地转,大鱼大肉吃得很是快活。这么想着,我就把这个故事跟张亮王奎说了。张亮说,那你吃啊,有种你吃啊。王奎也说,就是,说有屁用,你敢吃吗?问题牵涉到一个“敢”字就复杂了,如果我不吃,就是不敢。好吧,我就不敢,不吃。

  我再次警告他们,找到兔子才是此行目的,不要瞎搞打岔。

  我们继续找洞穴及可能躲藏在洞穴里过年的兔子,于是我们继续找不到。王奎一直不积极找,我也觉得已没有可能性。只有张亮热情不减,似乎他和王娜约定了明天的早餐,那就是后者起床后有兔子肉吃。

  然后,在一个坟前,王奎停了下来。

  这个坟很不起眼,并非砖砌,也没有抹水泥,就是最经典的隆起的黄土包子,倒是极其吻合“馒头”一说。可怜封土已经塌陷,坟头上枯草萋萋。看样子鲜有人来祭扫,没人培土,也没人供奉碗碟。照这样下去,最终将无人知晓这里曾经埋过一个死人,同理,最终也将没人知道这个人曾在世界上活过。

  因为没有墓碑,大家不禁好奇。谁呢?王奎倒是记忆犹新。没错,他说,这里面埋着的就是那个被枪毙的女同学。她是我们的同龄人,在六年前就已经死掉了。按某种说法,她比我们先走六步。我们使出浑身的力,也别想赶上她。

  她叫高敏,王奎告诉我们,该女同学生前成绩极好,简直与王奎一样好,但可惜和馒头村主一样没考上学校。高敏家里穷,老母早死,老父有病,需要她的照顾,所以她一直待在塘村务农。其间谈过几个对象,似乎都她不满意而作罢。后来发生了那事,那男的没有强奸成功,在她的奋力反抗下,只好悻悻而归。没想到此人晚上在家躺得好好的,被提刀翻墙越窗而入的高敏给活活砍死了。

  这真是一个不幸。我们就站在她的坟前抽起了烟。恍惚之间,我觉得高敏就是我的女同学,我曾对她想入非非,也曾在乡村道路上紧追不舍,她有那么健康的身体,关键她的成绩还很好,她的橡皮特别香,我当然想强奸她。因此我坚信王奎曾经想强奸她,张亮也是。

  我于是说,咳,如果现在她从坟里走出来,王奎,张亮,你们谁娶了她吧!

  说完,我拔腿就跑。在奔跑中,我感到浑身汗毛都竖立了起来。于是,我发出了尖叫。在我的身后,追赶而来的王奎和张亮也同样发出了尖叫,首尾呼应的尖叫使塘村众多的狗也跟着狂吠不止。我的手中还抓着手电,因为跑动,光柱乱舞。这一切是多么混乱。

  后来,我停了下来,蹲到地上大口喘息。在手电的光柱里,我看到我口腔喷出了大量的烟雾。然后,我才发现自己没有跑到村里,而是在麦田中央。村子与我隔塘相望。王奎和张亮作为两条黑影在向我靠近。于是,我索性躺在冰冷的麦地里仰望星空。我已经多年没有仰望过星空。由东而西,巨大的银河。那些遥远的星球此时正在灼热地燃烧,然而所至,竟是如此寒冷的光芒。

  王奎、张亮大概也累了,他们坐在我身边,王奎还夸张地用力将枪座跺在麦田里,像一个绝望中的战士。此时此刻,自远而近响起了鞭炮的炸响。天哪,零点将至了,大地就要回春啦。

  现在,就是这些鞭炮,它们越来越多,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在我们的四周。

  我们深陷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