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到丘的时候,还不到7岁。
在没有人的野外,丘在那里一动不动,散发着一种丘自己的感觉,简直是赫赫然,说不上来。
那种扑面而来的自存感,就称为丘感吧。
我想这就是我一个人的昆仑。但一直不敢走太近,因为丘在我的疆界之外。我能去的地方,都有明确的范围,向北是一条河,向东是丘,向南是沙地,向西很远,要到飞机坠落和四个小绿人勘探的地方。
我生来就能察觉到这个范围,这是我的宇宙,是幻肢所指的最远的地方,另外的地方就不是了。
一个下着毛毛雨的下午,大概是1991年,我第一次走到了离丘很近的地方,能看到上面的酸枣树和云雾一样的蒿草。
只是在雨里站了一会,天就有点黑了,我开始害怕了,因为感觉丘忽然注意到了我,而我在稀疏的荒草中根本没有一棵树可以遮挡,只好转身往回走,忍不住越走越快,直到现在还记得那种背后有丘的仓惶。
当卧室里的柜子盯着你的时候,你肯定得用被子蒙住头。
那是丘最大的一次,就像超级月亮,甚至都能看清上面的灌木丛。不同之处在于,超级月亮离我最近,而在1991年下午,我离丘最近。
后来,每次当我看见丘的时候,丘是各种各样的,当我看不见它的时候,它就会悄悄回到1991年下午的样子。
我在海边看到巨轮,在鸡鸣驿看到石头山,在屏幕上看到溪山行旅图,那种丘感就会重新回来。富士山如何进入日本人的潜意识,苏轼如何写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范宽在溪山行旅图里画了什么。
都是和丘感这种放射性现象有关吧,现在是实证科学的年代,我只能这么说。
丘除了那种严肃气质之外,也像是某种大动物。我小时候没有见过大象,我们的动物园太小,气候又不好,也没有见过山,我想丘就是一种补偿了。当我在故事大王里读到个子比较矮的巨人只吃豆子的时候,心里想到的都是丘。
1994年秋天,放假之前最后一节历史课,有人换到后排角落,在桌子底下挖开地板,把桃子和火药枪藏在下面。但老师假装看不见,这时候粉笔用到四分之三,微微潮湿,特别顺手,她在质地最好的黑板左上角,迅疾地写出“公子纠”,受潮的粉笔没有声音,但是笔迹致密,仿佛浓漆,简直是历史亲自在写。
我还记得阳光打在这些上好的粉笔字上,窗外生活垃圾散发出令人羡慕的、宽裕而空虚的市井味道。
一想到假期马上到了,我将要拖着我的圆形磁铁,进行无所事事的、史诗般的闲逛,而远处就是晴朗的丘,顿时就会有狂喜的感觉,是青春期的黎明前独有的短暂狂喜,像是血糖的一个潮涌。
在这样的一个潮涌中,我感觉到一些杀人的想法,躺在地上大喊的冲动,还有对新衣服的贪婪。
十岁之前的漫长的时间里,我都默认了丘的自在永在,直到这时候,我意识到,我已经可以以丘为对象了。可以这样宣告,1994年之后,丘将不能再以我为对象。
我开始镇定地分析丘,怀疑丘,打量丘。
书上说,东汉之后的陵墓封土才开始变圆。我一开始猜测丘可能是封土,有一个东汉的王,头上顶着罐子,就躺在地下。不过我从来没有去过丘的另一面,丘之暗面完全是未知的,我其实不知道它究竟是不是圆的。从来也没有文物部门来看过,也许它不是什么封土。
或者是一个窑,烧砖或者烧陶的废窑,大汶口距离这里200多公里,那么这里也会有三足钵子吗。
没有。也可能只是沙尘堆积,在没有防护林之前,北方满地都是低矮的沙丘。有老人说在他小时候就有这个丘。顶上有坑,就像火山口,一下雨水洼里就有很多小鱼。所以这也算是一个湖。
不过我觉得我才是最熟悉丘的人,丘不是什么人文遗迹,因为这附近在明代之前从来没有过人类。而我,按时间计算,其实是生活在某种旧石器时代的开端。
丘很可能只是不溶于沙壤的大土堆,十万年以来,因为风的原因,它在松软的冲积平原里缓慢浮游,就像冰山在海里一样。这样的丘应该有好多个,散布在华北,如果没有人管,它们会一直到处漂,直到被秦岭挡住,或者漂到海边滩涂里,挤在一起打转。
是谁砰砰砰投下了这些丘?这可能涉及到神话了,“竖亥掷丘”之类的。但也可能根本没什么神话,丘只是土地的疣状自觉。
1995年,一块石头突然打坏了玻璃窗,砸到讲台上,老师在讲台上故作镇定。我觉得这个瞬间是一系列倒塌的开始。我的历史成绩,在连续六次满分之后,终于中断了。我进入了十一岁,一生的黄金年代接近尾声,感觉什么都不对,发型,衣服都不对了。
后来,基本上我经过的地方,东西都会纷纷倒塌。只见一些尘土远远地起来,像一些渺小的狼烟追赶我。这些倒塌算不上什么轰然倒塌,更不是崩坏,当然也不是废墟这种具备某些文学性的东西。
每一个倒塌,我都记得一清二楚。而且我意识到,早晚会轮到丘。
但我不想看到丘倒塌,甚至希望它最好越来越高,在浓雾里一跃而出,大家一阵惊呼,即便弄一脸土也没关系。
上完中学之后,我的时间感就再也回不到十岁之前那种又深又慢的尺度。我上班,跑步,吃茄子,乱翻书,虚构表白寺,空想什么是涌动3,这样很多年过去,几乎想不起来丘了。
2013年,刚换了电脑的时候,我趁着新鲜感偶然在卫星地图上找了一下,竟然可以看到它,微小模糊的一个,像癌症的早期。
卫星照片是夏天拍的,丘的阴影很重,上面长满了植被。感觉很渺小,没有以往那种莽气了。小时候在浓雾中远远看到丘,像伏在地上的巨兽,相比之下,地图上的丘感觉都不是同一个丘。
但我知道它是。几个月后再看的时候,发现它变了一点点,周围是烧焦的黑色田地,丘更加明显了,像一个强调。
我开始习惯性地去地图上看它。但地图更新很慢,每隔一年才会更新一次,在地图上看丘,就像在地球上看恒星,看到的只是1亿年前的余光。
所以天气预报很重要,每到下大雨的时候我都会想,不知道丘怎么样了。
有时候我觉得,会不会有电影一样的情节:当我在卫星地图上打量丘的时候,丘也会隐蔽地回以信息,它用它的阴影和植被拼出一些简单的编码,以一年一次的频率想告诉我些什么。我有一天突然悟到,匆忙地抄下来,百思不得其解,甚至反过来看,终于在公园散步的时候突然参透,得到一个重要的启示:“向南”。
这都是瞎想了,生活不是科幻故事,即便丘真的说了什么,我也不会知道了。我是人类,丘始终很沉默,丘当然是沉默的东西。
我想过找一个冬天的早上,日出最晚的时节,跟着我大爷去放羊,走远一些,走到我从来没有到过的丘的背面。看看那边到底是什么银河,什么大海,在日出之前,丘的另一面是怎样在浓雾里面悄悄浮现,丘的这一面又是怎样在浓雾里面悄悄浮现。想想这种启示录一样的场面,就感觉很不一般。
但是始终没有成行,我大爷已经84岁,无法进行这种十公里以上的远航,他的羊群也没了,他在陈旧的回忆里慢慢没顶,每次说的都是同样几件事:他给我爷爷去抓药,在夜里被小孩跟踪,等等等等。
我问他丘的事,他根本不在意,土丘本来就在那里,跟没有一样。
就在同一年,我小学时代的最后一间教室,在下暴雨的中午塌了下来。校园里满地都是菌丝,以前我们绕着水洼斗殴的地方长满了竹林,北方的竹林很弱小,需要自己摇动才能听到沙沙声。
苏老师发脾气的地方变得很潮湿,而班主任严肃散步的空地已经消失不见了。教室的蓝色木门还在,房顶只剩下一半,从来没见过阳光的旧黑板,挂着尘土暴露在稀薄的射线里。推开门的时候,有鸟飞起来,灰尘的味道很大,我站在以前课桌的位置,看到黑板旁边有一个简陋的小壁画,大概是亚历山大,或者什么希腊马其顿的古代人,脸朝左拿着盾牌。这个小壁画是我以前上课的时候想象出来的。只有在我那个藏着铁管的座位上可以看到。那是除了丘之外,我的第二个秘密。
木讷的同学四散消失,荒蛮的同学四散消失,在围墙上拿着匕首和雪糕纷纷跳下来的同学四散消失。
我觉得他们都已经死了。
木门涂着兄弟一般的蓝,但我们之间一点友谊都没有,在充满末日感的九十年代,只有短暂的幼兽一样的关系。但实际上我多么喜欢这种简简单单的、互相殴打的关系。
然后我走了,再也没有回去过。
在前后八年里,我在卫星地图上看着丘,关注着天气和土地动态,就像养一个电子鸡。
越往后卫星照片就越清楚,能看到灌木,也终于能看到丘的背面了,和正面没什么不一样。
最近一次地图更新是在2019年7月,我去看了一下,发现丘没有了。
也许是下大雨冲垮了,或者土地三通一平,或者像我以前想的那样游走了,总之是没有了。
我只能这么记录:我淡漠的电子宠物丘,消失于2018年7月至2019年7月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