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居

不有

  最后一晚我发了烧。当时操练场上正举办送别晚会,有人跑上台唱beyong的歌,台下的人还呼应着做出手势,把中指和无名指藏在手心里,其余指头伸在外面,张开一个形状冲台上一下一下闪。也有人拿出解了禁的手机,许多手机,打着背景灯,远远近近的,真像萤火虫。

  我们排本来就在靠后的位置,跟主席台之间隔了无数人头和马扎,队伍也坐得松散,虽然有教官喊着,仍不时有人窜来窜去,干脆离了席,去到别的什么地方,抽烟、聊天。夜风专往人堆里扎,一阵阵的,身上就发了冷,直到哆嗦得不行,上下牙齿打架。起身合了马扎,跟班长说了,哈着腰往医务室去。

  医务室也真热闹。也许是别的连的,或者排——这些天来我们到底是怎样一个编制谁也懒得弄清——两个人坐在医生的桌子上抽烟。我进门,看了看我,说:“找大夫?上厕所去了。坐这儿等会儿,要不先试试表。”我奇怪他们怎么知道我是发烧不是胃痛,但看话语并不凶神恶煞,遂也强挤出笑,坐下来等医生。其中一个从桌子上一只扁铁盒里拿来了体温表,递给我试。说声谢谢,但因为喉咙里有痰,音发得含混不知对方听清了没有。接过来送进怀里用腋窝夹住了试。桌上的人也站下来,跟递表的人说到外面吧,两人径自走了出去。只剩下我一个患者,在空屋子里,对着墙上的挂钟暗自计时。

  隐隐听到外面传来的响动,仔细听恐怕还能分辨出是哪个教官在讲话。医务室处在一条下坡路上,我们住的白色小楼就在车道盘上去后平出来的一处空场上,空场四周三面环山,但站在场中并不感觉自己在山上,仿佛山离得还远,只有几道陡直的石阶连接着位于不同高度的房舍,才透露出些微的山势的起伏与辗转。山间早晚气温差异极大,日头白天在山缝里左冲右突一番才升到不可阻挡的高度,山间挤挤撞撞的阴影将四周的景色托扶得极富层次,赶上天空里多云的天气,常常有飞速移动的云层划下大片的暗色区域,在天地间行进,送来难得的清凉。

  小训练场就在宿舍前面,同时也是篮球场,平日我们训练也会遇上军队里的球手来场上练习投篮,一投上百次。真的有一次球就从篮板一侧滑了出去,慢动作般地越过场边立着的金属护栏,向下滚进山坡厚密的绿丛中。如果队列练习时向后转的时间(或机会)长(多)一点儿的话,就能盯住山坡下延宕开去的一大片低地,其间山包起伏,七扭八转的山路出没于左右,常常就断了线,再从另一处山坳里重新发展出一段弧度。隔着山脚下的洼地看对侧的山岭,密植的青松像些拉开的抽屉,从半山腰上凸出出来,让人想用画笔去固定它们;山顶处的弧线则已看不出颜色,一路蜿蜒、退后。然而最吸引人的大概还要属那些缩小了比例的汽车,在断断续续的公路上极罕见地移动着,令人生出对待玩具般的怜爱。

  还有山上的野果!每天的开头我们都要从医务室的窗前跑过,一路跑下山,跑到山中的什么位置,并不到山脚(部队的食堂就在山下的一处拐弯里,屋顶上的烟囱里冒出淡青色的烟,我们就靠了遥远的嗅觉来猜测饭菜的种类,然而大多数情况都证明我们的猜测是错的),再原路折回,开始洗漱、下山吃早饭。出早操时也并不总是在跑的,队伍有时拉得很长,前后速度无法保持一致,无论下山还是上山都有多次间隙需要等在原地,等队伍排得紧凑。这段原地待命的时间里朦胧着睡眼的我们就抓紧时间歇脚、喘气,早间的空气凉丝丝的,身上已经硬如盔甲、结满了土坷垃的迷彩轻易就被穿透,而紧张的肺还要忙于置换体内的氧气,那段时间太阳还未完全升起,只有靠了身体不停地活动来获得热量。有一次我们停在折返点附近,呆在原地轻轻跳脚,一阵谈笑(逗闹)吸引了大家的注意,折过头去看,发现别的排的两个教官对着一棵矮树在研究什么,两个人下到了土坡上,伸手到树枝上摘……是野果,一串串的类似樱桃,泛着青色,很快他们把果子含在嘴里,并不吐核,几个好奇的学生也分得几串,谨慎地品尝了几颗之后,队伍前头终于有了动静,大家又跑动起来。

  我背靠着窗户,窗外早已黑透,平日里触目可及的褐色石岩都掩起了面孔,四周的山却显得更浓密了,近到不可以再近,贴着人的脸和呼吸。几盏新式而简洁的路灯投射出的光影只触及到一个很小的范围,仿佛一到夜晚,我们就活在一个较小的世界里。

  明天,会有车来,顺着这条山路,过掉几个关卡,送我们回去。还可以再看一眼北面山头的那些亮光,日头最猛烈的几天里那光点灼热得让人无法直视,担心是远处某个透镜正将焦点对准在山坡上,持续地灼烧。据教官说,是加了伪装的藏于山体之内的炮台(可以伸缩),闪光正来自于火炮上的瞄准镜。凭着这个让人兴奋的说法,山上有了更多可看之物,烈日之下枯燥而萎蔫的草木在一动不动之中也有了更多的意味,似乎隐藏着数条小径,正沿着山体盘旋,浮升。

  

  一出德胜门,非机动车道合着某种默契,自动消失了。汽车拐上辅路,就渐渐有了乡野的感觉。一路上都是陌生的风景,眼睛接力得疲乏,时间像根儿橡皮条,遇上堵车、红灯就不停地被抻长,不断有错觉涌上来,对迟迟不能到来的目的地只剩下了亲眼去看的期待。

  路边的林木越来越多,除非被忽然伸出的支路阻断——路口竖立有大型广告牌,指向一眼可以望见的工厂大门,或隐在树林后的汽车修理部的门面——有时持续几分钟都是向后翻动着的林子,树叶黑绿,带着水汽。路的另一侧是沿途栽种的剪枝随意的大叶杨,把高速路远远隔开,凌乱的树枝推据着纷纷缕缕的日光,折射成一束束,好像树后藏着宝藏。

  真到了学校,也就不再顾及确切花去的时间,只是拖了行李,埋头走。

  这学校没有围墙。脚下新铺的柏油路带着校门一路后退,退到很靠里的地方,像是接着荒地,不再有路。路南是另一所学校的校区,极少的绿地和崭新的大楼先就隐约透露出工科院校的气息,校门也设计得极简洁、峭拔,与我们这所学校的校门(相对就显得简陋、陈旧)错开距离,遥遥相望。手边的一丛修剪整齐的黄杨连接成了第一道屏障,断开的地方形成通向校内的近路,在已属校内的几块草坪上安排了大量错落的植物,像一间间敞开的温室,阻隔着视野。接近国旗杆的地方才闪出比较大的空隙,露出背后建筑的正门,接着又是相似的一组,丛生的矮灌木。

  校门近了(其实并无真的穿过校门的必要,早就有敞开的缺口通到校内,然而还是保守地选择了这一“明白无误”的路线,似乎这不仅是可有可无的一个形式,而自有它的道理)。绕在树上的花花绿绿的旗帜标语先就揪过视线,催促着去办各种手续,门口的喷泉开着数朵不断变形中的颤抖的水花,水声暂时压过一切,反复击打着池中的假山、荷叶,几尾有着浅浅影子的金鱼呆在池底,对水面处破碎不堪的涟漪无动于衷。

  接待台前挤满了人,说话声各自为战,好像游乐场里的碰碰车,团团转。交款的时候遇到一些同学,也是独自来的,说起父母同来的好处,“排队,几个窗口一起排,速度上(大概是想说‘时间上’,又想到‘速度快’,结果混为一谈了)节省多了。”又说第一次出门携带“巨款”,说起路上的心情,不禁各自好笑,注意力一分散,身子也松下来,渐渐抬眼去看周遭的事物:排队的长龙还在增加着,有的家长索性坐在近旁的草坪上,屁股下垫着翘起折皱的报纸,阳光混杂着湿气,粘在草尖上。

  真热。总算办妥了手续,手上又多了一张方凳(淡蓝色凳面)、一个墨绿色的大编织袋(里边有被褥、脸盆等一应用品),再加上自己随身带的行李,东西多得简直没法提。几个同学也都在排队等待中有了不同的次序,先后散了,此时帮不上忙。正犹豫着,一个挂着胸牌、身材魁梧的同学上前来主动帮忙提行李,简单地问了宿舍号,就在前面带路,并不多话。

  心里正是感激,忽听他在前面问:“你是哪个系的?”慌忙赶上两步,跟在他耳朵后头回答:“生物技术系。”“你也是生物的?我屋里就住着五个生物。”(大概是句笑话,但没听出)“啊?那你也是生物系的?”“我不是,我是计算机的。”

  正走着的路是什么方向也辨不清了,只见两边都是一棵棵硕大的银杏,依稀记起录取通知书上的照片,黄落的树叶将道路扮得暮气很重,空中也仿似铺展着土黄色的薄雾,将取景框里的深秋凝固住了一般。那么这里就是原型。不知从何时起,蝉声加入了进来,声势浩大(每一棵树都在叫),衣服贴住皮肤,出过了几层汗。

  默默跟着前面的人走,不知不觉已被领到一个月亮门前,从月亮门中穿过,中间是一条两人宽的洋灰小径,两侧稍稍低于路面的空地上统一铺盖了钻有杂草的镂空石砖。小路在前面不远处分开两岔,通向左右两边的楼门(实际只有左手的楼门开着),而在接近楼门之前,早有一截草茎被踩秃的砖面形成的曲弧从小路一侧下来,绕过几棵球灌木,率先过渡到了门前。

  楼门一侧挂着的扁牌写明此门开放、关闭的时间,挑檐切下来的一溜阴影落在石阶上,仿佛骄阳画下的一道线,过了这道线,身上一下子轻松了不少。我的宿舍号是125,从楼长那儿领了钥匙,径直往楼道走。没想到楼道里是这样的黑,只在远端有一方长出毛边、通道似的光圈。两侧不断经过一扇扇或开或闭的门,闪出一些人影。腰部以下完全沉在暗中,一双脚摸索着像在过河。找不到门牌号,正打算问,看见前面漂浮的背影才醒悟过来,加紧了跟着走。一转眼,好心人就消失在了左侧的墙内。

  我急忙过去,他已经返身出来,指着门内地上的包裹说:“就是这里了,125。”

  很窄的一间屋,正对着门的一扇窗户成为唯一的光源,三架上下铺分在两侧,中间留出过道,一个人弯身在近门的一张铺上收拾着什么。我提着行李,有些愣,眼睛还在适应,想起来再望向乌有乡般的楼道时,已经来不及对一个模糊不堪的背影说些什么,想喊,嘴里又含着口水,没咽下去。

  “你好!我是赵小溪!”在下铺上忙的那个人此时直起身,和我差不多高,手就先递过来。急忙放了手里的方凳,空出手来,和他握了,说出姓名。他回过头从床上拽开一只箱子,推入床下的空当里。我看了看自己的行李,正不知往哪儿放,他一只手指着床头沿的铁架,介绍说上边贴着纸条,机打了各人的姓名,床位是事先分配好的。果然,在他指过的纸片上面写着“赵晓西”,而我的名字就在他名字下方的那张手指节长的纸上。

  “吃饭了没有?”他问。我摇摇头,眼睛还在面前这张即将属于自己的床上乱走(床板像些参差不齐的门牙拼在一起,留有许多牙缝),思量着应该如何收拾。看了看他的铺位,也就是我的上铺,不仅被褥,连蚊帐都已归整停当,直接可以上去睡人,不由生出羡慕。他摸索摸索身上,但并没有犹豫的意味,紧接着又问我现在去不去吃,我表示还要过会儿,“那好,你慢慢收拾,我先去吃饭,回来聊。”说着又拍了下我的肩,有些突然。
   

  门半掩着,门外的学生、家长走动频繁,脚步声围猎似地转,绕着门口,似乎下一秒门就要被撞开。过了一会儿,也就静了(伴随着激烈的关门声),也许是都去吃饭。屋里没有一处透亮的地方,一扇巴掌大的窗户含糊地吞进光,却不放手,悬在一个距离之外;水泥地面潮乎乎反着光,竟像独自暗暗发亮的水潭。我这张铺的对面是一张木桌,漆黑的位洞里伸出些书本模样的边角;桌下摆着暖壶,旁边是开门时掩在门后的四层搁物架(放着肥皂、洗衣粉之类的东西),与紧挨我床尾摆放的竖到房顶高度的储物格相对;桌子左侧则是另一架上下铺,和我这一侧的第二张上下铺对齐,都挤到窗前。窗下一张式样相同的方桌,桌面上也零落散着不像有用的碎纸。目光转了一圈,又回到门边,起身看了一共分为六层的储物柜,有的柜门上已然挂了锁,剩下的可以拉开的柜门里只有最下面的一层空着,心里明白只有用它,只是担心潮。

  边收拾边看了其余的名字,我对床的名字是“史金辉”,他上铺的名字在本来应该出现的位置有被揭掉的痕迹,单独落在一侧的那张床上则分别写着“赵强”和“赵国强”。姓赵的人占了一半。看了看自己的名字,本也想揭去,但想到待会儿互相介绍时的麻烦,又决定由着它去。

  挂蚊帐最麻烦。上铺有个伸出的支架,蚊帐可以简单套在上面。在下铺则需要把帐子的四角与四个端点拴劳,屋里暗,顶着储物柜的一端又没有空间下手,最里面的两个反复几次才将就系出一个样子,像在穿针,腰弯得如在井下作业,墙皮上暗影重重,似是生长霉斑。出来时渴氧般着了急,一头顶在上面的铺板上。

  身后忽然有了响动。虚掩着的宿舍门被缓缓顶开,力度、速度都像是在打量(并疑惑门为何没锁),渐渐露出门后的人影,手中握有一把钥匙。本也想像赵小溪那样上前去主动自我介绍,但还是等到了对方开口先说。在他身后模糊地还站了几个人,先是等在那里,观望势态,未及谈话发生却先移开脚步,去了别的屋子。拿钥匙的人脚下一响,蹩进屋里,“你也是这屋的?”他问。我忙将自己的名字指给他看,嘴里虚应着,好像这样手中就握有了证据。他探头在那儿,身下的牛仔裤紧绷绷的,坠着链子。脚下是尖头皮鞋?看不清。果然,他问起我最后一个字的读音,照例告诉他念“堃(kun)”,“kun?”,“对,kun。”他直起身把三个字连起来又念了一遍,“你这个字真怪啊。”氛围落下来,他把钥匙收回裤兜里,脚下作响地走到窗前的小桌旁,一转身坐在了空床上(赵强和赵国强的那张)。“你是哪一个?”我站在原地问。他抬起头,居然笑了,还有些羞涩:“我?我是赵国强。”

  推拉窗外展开另一栋四层宿舍,稳稳地压在那里(很快制止了向上望的欲望),我们房间里的光线因此显出半地下的状态,整个屋子都下沉了。在国强的介绍下,又认识了史金辉,就是刚才在外面的人中的一个,从水房洗了脸回来,眉眼、鼻梁和脸颊上还挂着新鲜的水珠(汗珠)。金辉是平谷人,按照他的口音,“国强”叫成了“果强”,觉得好玩,也随着叫。金辉探身在自己床上把褥子铺开,我从窗前回来,走到自己床前,双手扒住了上铺的护栏,脚塞到床下,身体斜在那里使劲儿。“你是平谷的,那果强呢,是哪里人?”随着说话的节奏脚有些往下出溜,手上一提,床被扒得一颤。“你不要把床扒倒喽!”金辉在一团帐子里,斜过脸来说。“我是顺义的。”国强放了手机,头向前端着,身子蜷起来,一只脚伸进方凳的横档里,手去够鞋跟处的灰,又像是没有,便抬了头,(似是)饶有兴致地看金辉收拾床铺,一番动作。我松了手里的横杆,直起身子,又听到蝉叫。这么响不可能不被注意,那么刚才确实是沉寂了一段时间?这里的蝉叫有些特别,透着野性,往身体里钻。想起还没有吃饭,问过两人,说是在食堂吃过了。自己拿了钱,带上门,转眼又在昏暗的楼道里了,身后的木门像是拥有墙的体积。

  楼长的那间屋子兼作小卖部,架子上的食品、饮水种类有些匮乏,但也足以充饥。决定打完电话回来顺便再买。一出楼门,热气又披肩似的罩在身上。蝉声更真切了。月亮门旁一个电话亭,靠墙边立着,因为担心空隙随时会被人填上,一口气奔到心形的阴影里,摘下话筒喘气。对侧的罩子下面露出半截腿,一双脚在地下碾土。按了一串数字后,嘀声传来,嘀声之间的间隔,对方提起话筒后“喂”声之前那极短的一段沉默,通话。同时手指不停,忙着指挥额上汗珠的去处(奇怪怎么这么容易出汗)。跟家里汇报了办理手续的情况,热闹的场面,又说遇到几个同学,还有好心人的帮忙……必要的情况一介绍完,只说自己还没来得及吃饭,便急急挂了电话。走出话亭几步就不免觉得挂得有些草率,再回头,心形罩下已经站上了人,正用肢体表达着话筒里的人看不见的部分。

  第三次走进楼道,眼睛就亮多了,新奇与陌生不再来争夺目光的注意力,定定地看了一个方向,走。忽的又停下,折回楼门那里,买了自己早已看好的干脆面,和一瓶水。仍然不知道“125”这三个数字在什么地方,但因为水房的位置就在宿舍前隔过一个门,即使走过了,见到水房再退回来就可以找到。挤开门,却是陌生的面孔,也并没有到了单靠屋里的摆设就足以分辨的地步,只好悄悄掩了门退出来。扭过头看水房,水房的位置并没有错,只好再次推开门。面前两个人,站在地下的人双手叉腰,上身微有些晃,似笑非笑;另一人双脚踩着桌子坐在窗台上,遮住了大片的光。“这里是125?”我问。下铺上忽然传出笑声,“阿昆犯什么傻呢?”追着声音才看见,蚊帐里蚕茧似的包住一个身体,是国强。“什么阿昆啊,叫瘪三一样。”这才侧身进来,用后背将门顶严。“瘪三?哈,阿昆你可真能逗闷子!”屋里的人稀稀落落地都笑了。我又看看站在地上的那个人,笑出来露着两颗虎牙,“你是赵强?”“我不似……”笑容收敛了,他摇摇头。“我是,我是,”窗台上的人用手推一推模糊的五官,推出一副眼镜片,“你好,阿昆(故意说得清晰,准确),这是我老乡,文佳。我是山西的……”“哎呀,什么阿昆呀。”眼光一落,才看见金辉也在自己铺上,面向墙卧着,腿部打出一个弯,腰上的钥匙垂下来,像串沉甸甸的果实。

  赵强拿了些郓城的特产(装在一个方形的小包装盒里,似是糕点)给我,还介绍说带了陈醋,辣子,没有它们不行。简单认识后,就回到自己铺上。没挂蚊帐时(全都着急早早挂上了蚊帐,实际现在并没有蚊子),屋里的空间敞开着,如今钻在里面,真像是活在了一块儿半透明的方砖中,有了空间感和些许的封闭性。盘腿坐在褥子上,掰着手里的干脆面,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文佳和赵强的闲聊。国强仰面躺在铺上,脚斜伸着漏在蚊帐外,不时对着文佳打趣几句,金辉似是已经进入酣眠,隔了两层蚊帐的身形一动不动。

  文佳出去后,国强吵着要午睡,锁门。“那赵小溪呢?”“管他,有钥匙。”铁床吱吱扭扭一阵乱响,褪下来一圈牛仔裤死皮似的搭在凳子上,像挂了勿扰的牌子,不再有动静。我下了床,走到门边,转上锁,墙边爬了一条线绳,油污斑斑的,连着管灯。重又回到床上,感觉脚底汗湿湿的,也许散着味道。屋里更加的晦暗不明了,抬头望望窗下,只认得窗口,和窗口里的光,外面像是蹲着一只大蝉,舍了命地叫。赵强一个人在上铺,背靠着墙,两只大脚穿过护栏,伸在空中手一样的动,手机屏幕里的光折在镜片上,闪出不规则的方形。

  国强床上一直没再传出响动,使人不敢猜测。脑子里胡乱地过一些事情,想到一些小船,在各自的位置上漂,之间又都保持一个恒定的距离,好似静止。注意地去听蝉声,竟听出“喳喳”的声音,像夹了铁片在叫。吃完糕点,一口一口喝水,嘴角上涎着水珠,也不掉,侧一侧头还能回到嘴里。最终学了金辉的样子躺下,身下移动着,找着床面没被捂热的部位。

  

  门上一阵急促的敲击惹来叹气和咒骂。因为有过撞头的经历,并不敢仓促起身,小心在床下找了鞋,才缩着脖颈递出身子,扭开门锁。门外却没有人。原来来人等不及先去了对面的宿舍,话音大得往楼道里传,内容清晰可辨,一字不差。再到他回来,屋里几个人起着哄用一串“知道了”接连把他的话顶回去。但看到有空着的床位,仍不忘提醒我们相互转告。

  出到楼道里,才觉出屋里的空气极闷,犹如打不破的铁板。敞开门在那里对流,身后传来各人的起床声,国强手里提着腰带,将带铜头的一端一勒一卡,脚下动了动,就又传出金属清脆的磕碰声,像是鞋上钉了铁掌。我回头看了看,问他厕所在哪儿。“往前走,过一个门。”“那是水房啊。”“笨!水房进去不是厕所啊。”

  果然水房里还有一进小门。站在小便池前尿尿真有些惊险,右手边墙上的纱窗透光良好,路人清晰可见,如在眼前。伸展的草坪虽然获得一段缓冲,仍不免激起心理的嫌隙(如果了解厕所的位置,有目的地去看?),如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展出。因为情况发现得不及时,只好暂时把手背隆起些,挡在侧面。尿完转身倒是看见三个坑位旁边各立着厚重的大理石板,臭味难耐。

  洗了手出来,看见国强、金辉侧身落在宿舍门口的亮光里,薄薄两个影子。对面宿舍里有说有笑,看到我过来,国强指点着说:“这是我们屋的阿昆!”“阿昆?哈哈……”对屋是阳面,显得很亮堂,几道清浅的光就把床架、物件雕出骨骼,屋顶堆了些绒线般的烟,在相互绕。文佳也在屋子里,坐在上铺整理东西。随意向他们点了头。国强提议说出去走走,瞥了眼屋门,我们三个便一同出去。

  天渐渐阴下来,暑热却不退。路过电话亭的时候,国强看没有人便走进去,把听筒摘到耳边,听了听,在键盘上飞速掀了几个键,停顿,再按。一只脚在地下顿了顿,突然“咣”地一声撂下话筒。“查余额呢?”金辉双手插在裤兜里,一条棕色水洗布的裤子,有些肥大,藏手的地方微微鼓起来,像长了两个耳朵。“他妈的,密码不对。”配合着一笑。我们走上银杏道旁的小路(因为树荫较多),左手边是宿舍院的院墙,脚下的田字形方砖不时翘起一头,松动着有如暗门。差不多每两棵银杏之间便间有一株绿松,树下的草丛带里夹杂有陈年的松果,有滚到小路上的我们便一脚踢开,一朵朵像些开满鳞片的沉棕色的花。金辉说起银杏有“公母”之分,又都仰头去看银杏,揪住些外形上的差异(诸如侧枝伸展的饱满程度、主干的高度等)做起文章,自以为是地分辨着“男女”。

  路走了一时,几栋宿舍楼落到身后,但看看东西向的路均不太像好心人领着走过的路,无论是路口还是暂时不熟悉功能的几栋建筑都不在记忆之中,甚至,只要身体继续被双脚运送,眼下站立的地方也马上要归入不可见的范围之内,盖上厚厚的魔术布。这时只有通向宿舍的黑暗走廊明确占有了一个位置,像存在于远方的灯塔。

  走到路边的报刊栏前,国强和金辉停下来踩着路帮看报。身后不停过着抱着大小行李的新生,有的手里还攥有一份地图。我竟把它忘了。当时随录取通知书一同附来,平面图上标明了学校各个区域的位置。缺少了它的缘故,至今无法从一个整体的角度去获得对学校的认识,只有凭了一双眼睛分寸地去嗅。

  只盯住大标题看,也不用凑近,先是看见了“万劫不复”这个词(粗大的黑体字),心头的缰绳一紧,眼睛又溜回来,看到题目是《我的行云流水与万劫不复》。觉得奇怪,这两个词怎么能组合在一起呢?正待细看,国强在另一头叫道:“阿昆!走啦!”心中不免有些恼(担心被人听见),又不好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只好丢了念头,随了走。

  视线稍稍绕过一侧开着边门的建筑,看到了植丛背后闪烁的校门,才认出这就是那栋办公楼,早上最先在这里办理了学生证等手续。右拐后我们便站在那两排白杨树之间了,天空悠远得像是另一条道路,树叶都仿佛很重,森然地聚拢起黑色,在办公楼前形成了一道巨大的屏障。校门、喷水池与国旗杆、办公楼的正门连成一线,两边的景观呈对称排列,白杨也在这里断开,留出场地。树上的条幅一路向前,勾勒出了鲜明的透视效果,终点落在一棵单独的雪松上面,使其分毫不差地成为了后面远远一排楼前的“照壁”(看出这一点就像是识破了某人留在空中的恶作剧……)。我们三个试着去合围杨树,拉紧的手臂之间最终还是差了一个指甲盖长的距离。树身上许多棕色的小眼睛,都正撑开了降落伞向下跳……

  三个人走走停停,白杨夹道的尽头与一条从校外通过来的道路相接,孤零零的雪松脚下起伏的草坪绵延得很广,占据了楼前一个足球场大小的范围。中间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径通到楼下,将草坪分为了两个部分。“咱们交费排队,是在这个地方吧?”心中有些疑惑,不记得中间有路。“应该在那儿,那里有个大厅……”金辉手臂遥遥越过绿地,指向 “实验楼”偏西的一翼。直到真正来到绿地的远端,也即“图书馆”的门前,才恍然明白,把一幅熟悉的场景又搭了出来:南面位于低谷的路面消失了,好似草坪之中一道看不出的拉链,在周遭的起伏之中顺利弥合了。站在这里遥望草地上的雪松,是看不出它与旁边的建筑的关系的。

  而图书馆终于让我们明白,现在仍是假期。阅览室均不开放,空荡荡的一楼大厅里除了宣传招贴就只有一台饮水机在沉闷地工作。墙上关于馆藏的介绍、各馆室的功用让我们一头雾水,大家虫子似的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摸不清这楼房的结构。最终还是聚集在一层的大门前面,贪图片时的凉快。图书馆前的道路上三三两两过着行人,为了避免气氛过于沉闷,之间又聊起了那些保留节目——高考成绩啊,填报志愿啊,各自大胆暴露着自己那惨不忍睹的学科分数。谈话就这样在些琐碎的旮旯里转,金辉说起他注意到的事情:“这个学校树多。”“还有一多。”国强道。“什么?”“女生多。”表面上“心照不宣”地笑了,然而这两个事实足以使人错愕,以至于去惊叹他们的洞察力,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抓住要害。不对,不排除这其中还有一部分(关键的)信息来源于综合,早先通过别的途径得来的对这所学校的印象,而现在……

  三个人决定往回走。一路无话,放了眼睛无所事事地跳望。裹着腿的裤子更加重了潮湿闷热的感觉,觉得心里烦躁、口干。银杏路一带的宿舍楼(挂着铭牌:1号楼、2号楼……)、月亮门以及从两边延伸开去的院墙、包括电话亭的位置和话机下方那片因为打电话的人长久站立而裸露出来的黄土,都像经过了几次复制。它们之间略有的一点不同,就像国强指点的那样,除了“3号楼”,其余均是女生楼。“那5号、6号楼在哪儿呢?”“那可远了。得过了体育场。”我想起几个同学,分开后在这个不大的校园里竟没有再见过。

  国强、金辉先后进了宿舍。我仍踏了脚下的昏黑向前走,想看看那道光通向哪里。过了水房,已经约略可以摸索出一个轮廓,似是作为紧急通道用的楼门。左手边缩进去的墙边伸出一道楼梯,梯级模糊着分不开高低,大概因为位置太偏僻,冷清清的极少有人走动。门上两屏窗外的光并没有在楼道里时显得难以适应,反而有种露出真面目后的懈怠,窗外的景物略显荒疏,一片不太稠密的林子与一所平房作伴,地下弯着几条羊肠小道,黑黝黝的泥土表面粘着些不太密实的叶片。忽然一声宿舍门被狠命撞击的巨响,把身子惊醒,从玄想里掉出来,回转身,在一片看不出“景深”的背景里,一张人影晃进了水房。

  

  推开门,赵小溪立在凳子上,被风带得有些摇晃。“哇,好险。”他自己说着把脚在凳面上朝储物柜的方向移了移。地下其余的凳子也七扭八歪地立着,像些矮小的人影。我坐在床边,头上的帐子撩开之后仍靠了自身的重量在中间凹下一块儿,与头发纠缠不休。只得弓着身,递出下巴,手肘支在叠起的膝盖上,顺势托了腮。瞅见位洞里似乎有了新东西,一股明黄色的电话线垂了下来。“屋里装电话了?”“没有,没有接线。”欠了欠身将电话托在手中,机身也是明黄色的,有些耀目,按键按下去触感都很分明,团成毛毛虫样的电话线在指头上绕了几绕,坠坠地发挥着弹性。赵小溪“啪”地落下地,腿弯了弯,作着缓冲。“想打电话?外面有公用电话也可以打啊。”“噢,不打,不打。”机身侧面原本应该接线的插口处,空出一个倒立的“凸”字,黑黑的,手指捅不进去。

  赵小溪过来俯身拍了拍我的腿,“拿下箱子,对不起。”“噢!”忙起了身,端着电话仍放回位洞里,注意留了蜷曲的话线在外面。窗下的桌子上几层报纸蒙羞一般地互相掩盖,手指肚上分明感到有细的沙砾滚,也许是赵强鞋底留下的沙子。窗台下的暖气片披着一层铁锈的外衣(当然,现在它是冰冷的)……自从知晓了对面是女生楼后,层叠的窗口显露出意义,不过目标太多,一时也分不出“主次”。不经意间从位洞里抽出一本《读者》,从来不知道《读者》还有白色封皮的一种,看了看日期,竟是当月的。内页里单色的插图并不吸引人,已经被翻看得起了皱。

  屋子里慢慢集齐了人。大家说着闲话,拉开灯。赵小溪从柜子里翻出一副象棋,找了凳子拼在一处,觉得都有些脏(几乎都被踩过了,除了国强床前压着衣物的那把),又撕了报纸垫在上面,问谁会下。只有金辉愿意(会)下,两个人就近挤在我的铺上,把蚊帐压得都有些斜。不好意思说什么,对棋局也不大懂,慢慢踱着步子晃到金辉床前,屁股一沉,报复似地坐下,把一本破破烂烂的《读者》拿在手里看。赵强在上铺摆弄着手机一类的玩意,国强进进出出地在楼道里吵嚷,像是为了什么兴奋的事儿。

  一会儿国强进来,手里拿着毛巾、浴液,四下摸摸,若有所思,忽然看见我,便问:“阿昆洗不洗澡?金辉儿?去不去?!”金辉还沉在棋局里,不大抬头。“这个崽子,阿昆,快,收拾一下,一起去。”心里一紧张,一时不知道杂志往哪里放,看到两个下棋的人,便顺手扔到蚊帐上面(居然撑住了),蹲身到柜子里找洗澡的一应用具。

  国强联络员似的在几个屋子里转,话语从他嘴里驱动出欢快。赵强也从一堆电子产品当中摆脱出来,竟很轻巧地下了床,床架在他手离扶梯的同时就终止了晃动。似乎每个人都在为了洗澡这件事热烈地准备着什么,从隔壁、对门的几个屋很快聚拢了人,晃悠着塑料袋在楼道里乱哄哄地响成一片,一齐向澡堂进发。

  到了外面,拖鞋踢哩趿啦的响动马上分散开,乱糟糟的回声瘪下一块儿,落进四围的空缺。国强像和每个人都很熟,欢笑逗闹着。出月亮门不远就是去往澡堂的那条路,靠北的一排平房伸展着低矮的屋檐,耸在屋脊之后的锅炉烟囱冒着若有若无的烟,犹如一件冷兵器。“真的很像生殖器啊……”心里这么想着,却不敢说。远远的一些红红绿绿的暖壶圈出一个门口,像种了许多彩色的草。我们走进澡堂,当中一间屋子的两边各开有一道门,分作男女浴室。在这个勉强算作“大堂”的屋子正中摆有一张方桌,桌上也按左右各摆了两只塑料盆,里面盛满了钥匙牌。鱼贯而入的先前几个人头碰头挤在一起挑选着中意的数字,我上手摸了一个,是64。

  洗澡间里又分出格局,外面一间用作换衣间,绕墙一周竖着上下三层的存衣柜;里面一大一小两个澡间,均是云遮雾罩、热气腾腾。按着钥匙牌上的号码找到了自己的柜子,从手上褪下钥匙,开了柜门,就开始去掉衣服。不想脱得有些快,忽略了其他人的动作,成了显眼的目标,被后进来的几个人拿身体打趣,“快看,阿昆屁股真白!”面对被肢解了的身体,一时窘在那儿,快速拿毛巾卷了洗发水率先一步冲进澡间。

  两个澡间里人都不多,有了前面的经验,特意挑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可以背对众人面壁洗。墙上有个凹进去的方格,可以放毛巾、洗发液。国强等人的喧哗慢慢移动到了另一间,并没有过来。头上的喷头弯下来,丢了蓬头,张着独眼。刚才为了躲避众人的注视,走路都有些僵,此时才活泛起来,拧动龙头。水柱瞬时从上面掷下来,硬生生砸在头上,真有些烫。暂时让开水柱,溅一些水在身上,慢慢适应这个温度,身边也浮起了朦胧的蒸汽。断断续续的水声冲击着地板,碰巧在一个共同的时间点上大家都停了水,就听到屋子里静静的,像有许多气团在走。

  身上到处都有了水,打了洗发液拧在头发里抓挠揉搓,想把汗液全部挤走。闭了眼睛,四周不再有人、有物,摸索着把水打开,控制水流,能感觉头上的泡沫开始像一块块浮冰那样化开来,顺着脖颈向下移,漂走。水流开大,双手上去在头顶搭了个盖子,受住冲击。水柱化作数股密流,溅溢至全身。

  头向前一探,解开手在身上游走,水流便冲到大脊椎骨的地方,把热气往里敲。忽然感觉皮肤被什么划了一下,抬起手腕,看到钥匙正对着自己。重新用手在头上遮了,在自造的小瀑布下又呆了片刻。

  感觉热气把全身裹满了,便用毛巾擦了身,出来到更衣橱前换了衣服,觉得下体尤其轻松好多。两边或站立或走动的人体,屁股两边各瘪进一个坑。提了袋子,国强他们还未出来,自己先走。到了外面正要掀帘,一双大手拦了过来,抬头正与看门的大爷视线相撞。“钥匙呢?搁回去!”“噢,噢……”心里喊着无知,身上却有些不服,塑料盆远在几步开外,手向上一抛,钥匙牌鸣响着飞出一道轨迹,居然听话地落在了小盆里。看得人都有些呆,趁老头没有反应过来,急忙嘿嘿笑了逃出去,身后不知落了多少骂。

  

  回到宿舍,两个人仍在下棋。越过他们到金辉床前坐下。洗过澡身上有些发懒,袋子里湿乎乎发着气味的内衣,换下的短袖衫,连同受了伤刺猬似地团紧的毛巾共同挤起一个包,在手里提着不敢放下。胸前凝了几个“豆大”的汗珠,隔着衣服感觉到它们,正要拿手去碰,被重力抢先抱住,一路滑到肚脐,痒到心里。金辉的影子折在棋盘上,只看见他鬓角上也挂着汗,抬眼稍稍越过金辉的肩,“想象”出蚊帐上有本塌陷的《读者》,却得不到视力上的明证。

  用指头上的劲儿使袋子在两腿之间轻轻晃着,摇着摇着,感到脑子里空了,才喘息一回,站直身掏掉洗发水扔回柜子里,拿了学校配发的绿脸盆,盛了脏衣,到水房去洗。

  水快满了才发觉没有泡洗衣粉,又回到宿舍拿了赵强放在铁架子上的来用。楼道里此时静静的。折腾水的时候终于不必再想什么,哼起不成样和走样的调子,给自我催眠。洗裤衩的时候特意多打了沫子,有上厕所的人从旁边过来冲手,就从心里装扮起来,想着依他人的角度看,会不会以为手里的只是一块儿破布。龙头里压力很大,像是嘴贫的人,开到最大就鼓着气说个没完,呸呸吐着白沫。水房墙上一面渍迹斑驳的长镜(稍许向下倾斜了一个角度)里,站着自己的半身像。

  正往楼道里挂衣服的时候,国强他们回来,脚下成群响动着拖鞋的趿拉声。因为没打招呼私自回来,被国强惊怪了两句,半是玩笑半认真地解释着。屋里金辉、小溪两个终于收了棋,互相之间小声佩服,一时间大家脸上居然都是笑。金辉用手抹抹脸,要走,我叫住他,提了屋里的两个暖壶,“有打水的地方?”“好像有,看见好多暖壶在那儿。”说着便与金辉一齐出去。

  天色变暗了,从楼门出来,对面2号楼里靠边竖直一溜窗户被橘红色染亮了,对应到我们楼的位置,应该是水房和厕所无疑,其他窗户上明暗不一地生着白光,遮遮掩掩的窗帘早早挂上了。这次注意到月亮门两边的院墙上垂下的条藤,将黑色皴染到了缝隙里。

  到了澡堂门口,打发金辉进去,“里面有个老头,你问问他开水在哪里打。”“你为什么不问——又不是我要打开水——”“问一下嘛,不要像女孩儿一样的,”我推了金辉一把,“快进去,我不方便问……”退了一步,门口两边的水壶证据似的摆着,前方又是透视法般的两排在远端靠拢的行道树,忽然想到这学校里几乎没有弯路,都是在拐直角。

  金辉探头出来,“老头说就在前面,你自己找找。”

  果然前面不远就是开水间(其实刚才站在澡堂外就看见这一端零星摆放的水壶了),里面一排龙头悬在水池上方,都拴着布条,像感染的伤口,向下滴着热气。虽然敞着门,开水间里仍然热气十足,细看那些龙头上的布,像是医疗用的纱布,泛着黄,难道是水锈?布条的长度足够伸进壶嘴里,因此注水的时候只见布条涨气似的胖起来,不见有液体下坠,壶里闷声闷气地关住声音,像从奶牛的乳头里挤奶。

  从开水间出来,双肩有了重量,两臂贴到身体两侧,不再前后摆。顺着熟悉起来的回宿舍的路,走下去。

  

  回到宿舍,发现门关着。双手放了壶在地下,掏出钥匙,正要找锁眼,手扶在门上,不想门自动开了一道缝。

  窗前聚了人,此时都回过头来看,见是我,便叫道:“快关门!”,“快!锁上!”回身锁住门,放好壶,也走过去看,走到一半就明白了。对面的女生宿舍星星点点亮着灯,从这里看可谓洞若观火,上演一出出哑剧。直到近前才发觉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有人物有动作,几乎都是静物。忽然有人低声喊着:“来了!”不明所以地忙问:“哪里,哪里?”某个随手一指,扬向二层靠东的区域,在周围的空洞中,终于在一扇窗户里出现了一个女孩的形象,手持发梳,停留在肩前的发丛中,仿佛对抗着几股潜流,僵持了一会儿之后才破除掉阻力,移动到了发梢的位置,又重新扬起手,一闪而逝就又埋没在发际。“她穿着衣服呐……”“长相很一般啊……”周围的人感叹,大概有些失望。刚被这些话一分神,窗前的人影忽的消失了,众人失手掉下悬崖般急了一回,从窗口哄散。我本来在后面,先退了回去。“阿昆把灯拉开吧。”国强歪在自己床上,在散开的议论声中这句小小的吩咐却极具穿透力。两杆管灯忽闪了半天,晃得屋子时隐时现。

  等金辉回来的工夫,又去了趟厕所,蹲坑没有人占,便很得意地依了大理石板的掩护,放心地撒了尿。在水池前冲手,无意中瞥到旁边的窗户,想起方才在宿舍的举动。换了紧挨窗户的龙头,曾有人出现过的那扇窗户如今隐在大多数模样相同的窗户之间,摆着一幅冷脸。

  干等无聊,翻开柜子看了自己带的东西,伸手在黑书包里摸:袖珍式收音机、乱麻式耳线、太鼓而并没有钱的钱包、压在钱包下的真正用来装学费的信封(表面起了折皱,如今已经空了),一个黑色软皮本子……腿上的麻劲攀了上来。在几个想法之间挣扎一时,又坐回床边。屋里人无所事事地呆着,国强和赵强都背了手枕在脑后,仰面躺着。

  双肘向后撑了,半仰半躺的在床上,一半身子掉在外面,把腿脚留在过道里。身体的几个支点——手肘、屁股和脚底——都使着力,头部稍稍后仰,颈部的肌肉也处于紧张的抻拉状态,姿势恐难持久。就看到蚊帐上黑乎乎的一块儿方形,正盯住了我看,沉着不动声色,像闹了别扭的两个人在对峙。是《读者》。隔了一层蚊帐,封面被涂了马赛克,上面是毛糙的木板。夹在两者之间的杂志真正处于了一个难堪的境地,像蛛网捕获的猎物。有人碰了碰我的脚,费力地把头向胸前折,看见赵小溪双手插兜望着我。回到坐姿,忽然明白了什么,“拿箱子?”“不是不是,你们没吃饭吧?”说着他很快地动了下头,扫视了屋里。“没有。”“现在不去吃?”“等金辉儿吧。”赵小溪点了点头,我把双手向后摸在褥子上,准备再次放力量上去撑住身子。“那我先去吃了。”“唔,好。”他用手碰了碰我的膝盖,像是只对我说。

  

  去食堂的路从两排矮房之间穿过,草丛里、墙根下最先降落下夜色,天近乎微微返明,筛选着最后的几丛颜色。很远就看到食堂里灯火通明,一行明窗整齐排列,犹如待发的列车,谁唿哨一声就可以马上开进黑夜里。食堂门前的龙爪槐像些半人高的盆景,而两棵塑料椰树则开启了装饰性的彩灯,傻傻地一暗一明。

  国强、金辉走在前面。一进食堂,个体之间的联系显得微不足道了:周围某张忽然埋下去进餐的被碎发遮挡的脸;错落着寻找座位的身影;凌乱之中忽然生出的秩序;餐具间的碰撞;代表了某种情绪的或急或缓的脚步,无不在参与着这一空间中的节奏,纷繁的话音始终悬在用餐的人群之上,仿佛远处鱼群的唼喋,坐在那里的每个人都正因贡献出了话语而立即失声,张着嘴大口呼吸。

  我们三个先后打了饭,找到一处空处坐下。食堂里隆隆的回声又是轻微的,好似身边站了许多巨人低声交谈(除非升到那个高度才能听清他们说些什么)。顶棚上几只吊扇气定神闲地款款旋转,速度之慢让人第一眼看去以为它们就要因摩擦而停下来,可过了难以忍受的几周之后,它们仍然转着,显示出通电的迹象。天花板极高,不可能有风送下来。

  食物送到嘴里没有什么味道,偷眼瞧了国强两个人的餐盘,速度都很快。国强有时也抬头打量四周,在餐桌隔成的纵横交错的过道上分散着往各个方向去的人,只在一瞬间形成一个固定的印象,之后便如逃脱了定格术的画面般飞速运转起来。进餐速度上的劣势渐渐不可挽回了……两个人放了餐具在对面等我吃完。硬着头皮和这两处想象中始终从对面射过来的目光对抗了一会儿,终于败下阵来,扔了筷子。两个人早有准备似的把目光调回到我身上,金辉低眼瞅瞅,说:“阿昆,这么浪费啊——”国强也装腔作势地笑起来,我无奈,知道是玩笑却真的生出歉意。三个人起身离了座位。

  因为要倒剩饭,我又落在后面。回眼望了餐厅里的摆设,涌动的人流,只觉似一部机器般一刻不停,其中却有了缓慢的调子,甚至暗含孤寂(形如那几叶吊扇)。追出来到外面,金辉和国强观光客似的左右漫看,快步到他们身边,感慨了食堂里的人多与嘈杂。“大概新生都在这儿了,要是有电视就好了。”说完不禁都回头去望那处明亮的所在。

  进的是食堂南门,出来走了北端的出口,面前的路沉在两栋建筑之间,左边扁长的一栋像个仓库,随时可以寄走;右手边是图书馆背阴的一面,记得从正门看明明是四层,到了这里却变作六层,窗户也小而暗,密不透风。前方拉起一道夜空,还没有完全黑透,从路边斜伸出来的灌木矮枝上支起了一团团蚊蚋,营营飞舞。“三多。”“什么?”一边忙着躲避边问国强。“三多啊,树多,蚊子……”空中响起闷雷。不是雷,像有打磨得极圆的一块儿巨石在天上滚,由远及近,慢慢响彻一片。“好近!”金辉抬头。随着金辉的视线望去,只见一颗彩色的星星先于声音移动着(像没对上口型的配音)。“哇!”国强夸张地叫了一声。似乎都是第一次看见夜里的飞机,都站住了脚,使劲看。“像不像彩色的流星?” 我仰脖问。“什么?”“阿昆又犯傻!”

  

  在渐暗的背景下,宿舍楼此时也变换了模样,整齐明亮的窗口将瘦长的墙面装饰得像份礼物(像架多宝格),让人想回去。室内的白光折在窗外,在影影绰绰的地表砸出浅白的坑。楼前的植丛又让人呼吸到腥辣的热气,仿佛还在白天,退不下的高烧。宿舍门里传出一阵阵叫喊,既有不安,又暗含兴奋,每当靠近我这一侧有一扇敞开的门,我就顺势往里望,仿佛每望一次就获得一次宣泄,瞬间捕获的印象里有铁床的一角;站立着发呆的人影;颓败沮丧扭歪了的窗帘;和即将迎面关上的木门里混沌的沉紫。水房里渗出昏黄的光,越来越近,勾出门框的边界,国强在前面停下,用脚抵住门板,慢慢施加力度。

  门旋开了一道缝,国强紧接着换作用手去推(撞),几乎是立刻,门就向内扩大到了一个大约三十度的范围,再不能前进,被门后某个有着厚度但无棱角的物体顶得发颤。屋里的光泄出了边角里的方凳、墙边的储物柜。随着一阵移动,门被拉开,让出门后的人,是中午来敲过门的那个,手捂在身后,脸上陪出责怪的表情。大家正要发笑,看见屋里还站了许多老师模样的人,赵强在上铺,斜侧着身子看到我们,赶紧推推眼镜向站在地下的人介绍。

  这才知道是本系的老师过来探视,比通知的时间早了些时。屋里短暂的混乱延长着谈话被意外中断时的尴尬,各人都把寒暄式的笑停在嘴角。还是被撞的人最先发出动作,注意地扭上了门锁,几个老师整整神情,问人齐了没有,打算继续刚才的话题。赵小溪站在赵强床下,与我们对望。

  先是一个戴眼镜的男老师环顾了下,像是要把环境整理起来,出乎意料的一个饱满的男中音自他旁边矮了一头的另一个教师嘴里放送出来,装满了整间屋子。日光灯打在地上的影子静静等着,耳畔的话音咬字清晰,像有轻微的共鸣。矮教师说了第二天需要准备的物品,何时领训练服,领训练服的地点,出发的时间、地点。赵强在铺上对着枕在膝头的笔记本点了几下头,戴眼镜的老师注意到,便问我们需不需要也记一下。大家忙说不用不用,屋里一时喧闹起来。戴眼镜的老师摆摆手,示意安静,继续由矮教师介绍本次训练的具体情况,特地提到不必带的东西:比如手机,又引起大家的一阵议论。屋里的蚊子明显多了,眼前随时能捉到几条轨迹,像些来回掉头的飞机,到处冲撞。矮教师最后叮嘱大家山里气温低,可以自己带些衣服保暖。我急忙问要不要带蚊帐,戴眼镜的老师端正了下镜框,打断我的话,说:“好了好了,同学们准备一下,明天不要误了时间。”大家相互踩着影子散开,闪出门口,临走时,听到他们说起金辉的上铺,那个把名字撕了的人,随着向外走,话茬又断掉了。

  回到屋里,几个人或站或坐,赵小溪马上拉了黑箱子在外面,占住过道开始忙碌。迈箱子的时候我想自己正在跨过一条黑色的小河,装出些趔趄的样子,从余光里看到赵小溪歪着脖子闪躲一回。我看着赵强,有些奇怪,“老师来你都没下来?”赵强正从梯子上下来,扶着国强的肩,“你说刚才?我上去取本子么。”赵强把肩一缩,矮下去,落进国强的帐子里,身子打了两折,肩背顶墙与屁股、大腿垂直,大腿又与垂在外面的小腿垂直,翻开了手机在下铺的黑暗里看。

  来时没有预备短裤,洗过澡仍将就着原来的裤子穿,只觉腿边裹了两卷热泥,不透气,直希望身体里刮起风,吹到脚底下。蚊帐四角上落了许多长脚蚊子,一副请君入瓮的样子,然而杀心早磨得疲惫下来,只等睡前轰不走的再仔细捏死。又想起穿长裤的好处,从蚊帐上取下《读者》,在手里扇得噼啪作响。“宿舍不让点蚊香?”我问躺在对面的金辉。“怕失火吧。”“电的呢?”“十一点半就熄灯喽,哪有电。”

  十点的时候出去打了电话,没考虑到两端的作息差异,父母都已经睡下了,背景里干净得没有一丝尘迹。介绍了第二天的情况,何时出发,说到要有十几天不能通话,请家里放心。“这里的蚊子吃人……”边说边乱动身体,暗夜中像埋伏下了小针,不时在哪里刺痒一下。家里提醒叮嘱一遍,挂断电话。话机上一截绿光映亮胸前。

  平生第一次感到睡眠的影响来自上面。赵小溪每翻动一次身子,我们的上下铺就构成一个连动装置,有如躺在婴儿床里。不知几点,呼噜声毫无困意地从赵强床上发动,打着自负的节拍。起夜去上厕所,顺着楼道里昏黄的灯光,到水房里,从厕所的窗户向外看,深夜中的路灯从树后释放出橘红的网络,像布置在睡眠旁边的逃生管道。一回到帐子里,就开始跟几只暗中漏进来的蚊子搏斗,依照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说法,用收音机驱蚊,亮着的指示灯在黑暗中烫出一个鲜明的红斑,像只熬干的眼睛。

  

  夜里冷,原本以为用不上的棉被压住全身。蚊帐上扑着层淡淡的光,开口处剪出一个三角形,拉近了对面方桌的截面。我醒来,再没有睡意,轻身下床,拿了洗漱用具到水房中去。

  门外的气温明显要低,从夜晚爬过来的楼道活动起手脚,充满动作;水房两边的水池前站满各式的短裤、背心,都蒙着睡意(还不是他们白天的形象,还在夜晚最后的滩涂上),没有人说话,只有水声与在口腔里跑动的牙刷恳谈。看着面前的形象,我觉得自己的头发也凌乱地立着,竟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洗漱完回到屋里,只觉得宿舍中的空气闷得像口锅。

  一直枯坐到中午,才将训练服领回来。赵强和赵小溪两个人很神气地把武装带束在腰间,努力收到最小,可以单手去箍。因为怕晕车,我没有去吃午饭,摆弄完服装便按照昨天老师的要求,将需带的衣物统统塞进那个大编织袋里,和别人已准备好的排在一起。

  终于到了出发的时间,大家提了编织袋摇摇晃晃向外走,校园里的树木早排好了送别的队伍,列在两边。又是一个桑拿天,暑热早早显出威力。我们按照号码找到了本系的大巴,安排落座。车未启动,车厢里开着窗却蒸笼着热气。耐着炎热以及午饭后的困乏,坐满人的车厢仍缺乏生气,直到汽车开动起来,上了高速,渐渐平稳,小范围之间的说话声才稍显频繁,不过一会儿也如身下的座椅般回落下去,只剩了窗外的风景向后奔忙。像是潜意识里的种子发了芽,几个路口的减速让我有了晕车的感觉,只得将头顶住前面的椅背,独自与胃里的感觉抗争。这样过了许久……

  汽车停下来的时候我们并没有到目的地,路基两边都是农田,趁下车的功夫有人跑到野地里撒尿、揪野草。带队的老师整理了队伍,又带着我们(虽然已在乡间,但并没有感到与城里气温上的差异)向前行进了一段。在一处岔路口,看到有几辆军车在潇洒地转弯,列队前来的官兵身上的绿军装透露出目的地的气息,我意识到,方才这段行程是结束了。因为前面已属禁区,为了方便,要用军车载我们上山。大家相互拉扶着爬上车帮,站在后车斗上,在教官的要求下又七扭八歪地坐下,感受着被阳光加热的铁皮那腻腻歪歪的热度。

  很快我们就知道坐下的必要。在上山路上军车开得飞快,面对转弯从不作思考,不减速,坐在车中部的人被惯性推得东倒西歪(一片倒伏的麦茬),头顶上不时掠过的枝丫刀片般锋利,刮蹭两边的铁皮。眼睛已不顶用,判断不出周围的环境,只知道风声在耳畔不住回旋。在一片土场上几辆军车先后停下来,扬起得意的灰尘,大家还在速度带来的兴奋心情之中,如坐了过山车。集合之后便分配宿舍。我们宿舍的几个人恰好没被拆散,这次分到的房间在阳面,敞亮许多,只是因为军需用品的紧张,屋里全是光板床,连枕头也没有。来不及收拾,又在外面集合,军区及学校领导在一个简单的欢迎仪式上发了言,几名教官表演了这次训练的主要科目,迎来一阵阵(真心的)掌声。

  

  ……“阿昆!阿昆!”国强夸大得如同梦魇的脸形近到将呼出的热气喷到我脸上。我惊醒,身体却如捆住了一样不曾动。国强又敲了敲我床头的栏杆,“快!下来!该咱们轮岗了!”屋里床上的呼吸声上下浮动着。我醒悟过来,忙穿了垫在头下的衣服,窜下扶梯。前一天阵雨过后,练习爬战术沾染上的泥块还在迷彩上厚厚地挂着,如今轻轻一搓都是灰。“带纸了吗?”我问国强。“带了。快走。”

  来到楼门口,换了岗。我们坐在一个小木桌后面。每岗半个小时,排到我们正好是深夜。楼门外有真正的士兵持枪守卫,我们则利用这个时间写总结。借着头上灯泡洒下的光,对面墙上的镜子里映出黯淡的形象(一副可以摘取的面具)。我看着自己,像患了面部记忆障碍的人,从对方脸上读不出连贯的信息。夜里的寒意使人从困倦中稍稍清醒,简单的词语,熟练的套话,抓住这些召之即来的词汇:“教育意义”、“磨练意志”、“思想品格”……等等。我写得很快,几乎不曾停笔(像一连串的射击游戏),在一个句子结束之后,我翻到纸的背面,写上“吴思思”,落笔之后又想到“郑斯斯”这个名字,但看了纸上已有的形状,可以接受,点上冒号,换行:

  “你好!这些天来在山里,最盼望下雨。每次训练最难耐的是口渴,暴晒倒无所谓,你知道么,头发的变化是有意思的,开始几天头发出油,显得很脏,到达了一个极限……”又想到“界限”,为了保证顺畅,不停,继续写,“……之后,头发便干掉,不再变化。”停了停,看到镜中的自己,切换到另一条思路上,“不过这些情况其实是靠推测,前些天洗过一次澡,才感到头发的状态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样……”发型具体是一个什么样子并没看见,“……一点儿也不油,甚至,很蓬松。”特别是出了那么多汗之后。“今天看见自己穿着军装的样子,很意外,像从别人眼里看到似的,既熟悉又陌生,这大概也是长时间没有照过镜子的后果吧。”看了看,不如自己预想的好玩,换行,“前面说到口渴和暴晒,知道么……”想到前面有了一个“知道么”,把现在这个划掉,变成“前面说到口渴和暴晒,有一次,我们把盛水的饭盒都放在树荫底下,等到教官同意我们去喝水的时候才发现,水上浮了一层蚂蚁,全被烫死了。”思路并没断,但因为确知下面将说什么,还是停了一停,“但是因为渴,我们都用饭盒盖把这层蚂蚁撇去,把水喝掉。事后并没有人因为喝了有死蚂蚁的水而生病,我也没有。”更多类似的事情浮现了出来,“我们的身体其实比自己预想的要强健。还有爬战术的时候,那天刚下过雨,大家在泥里滚,居然激发了对玩泥巴的乐趣,孩子一样,相互比赛。在这儿,你得把自己扔出去,从喊口号,到踢正步,”此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境涉入了进来,想到曾被要求站在队伍前面示范踢正步、当标兵……但在与这个画面(教官把我拉到一边,可能是看出我性格上的缺陷,这个平时总是愁眉苦脸的二年兵竟对我说:在军队里,你就得敢为人先,落后,落后就要挨欺)短暂地对望后,便迅速得出由于它自身对细节要求的连贯而不便细述的结论,转而回到刚才的语流,结束这一心两用的困境,“你得把自己倒空、喊空,才能……”想到“生存”,觉得不合适,改为“……适应,只有站军姿的时间是你的,可以想一切事,你总得……”写到这里,引起了国强的注意,“阿昆写这么多啊,想评优啊。”“没有没有,写着玩。”敷衍过去,看到墙上的挂钟,时间所剩不多,审视一遍已写下的,把思绪捡回来,涂掉了“你总得”,另起一行,写“思思,山上总有可看的,即使是站军姿这么无聊的时间,在你的头脑里,你仍然可以到很远的地方,有一件事我们总忘不了,惦记着,就不会觉得时间可怕,时间,一定会过去的。”收了笔,卷起纸不再看。

  换岗回来,从当枕头用的衣服下面摸出赵强分发给大家的山楂片,纸筒里只剩下最后一片了,用舌头轻轻托了,等滋味(甜美的)自己溢出来。也许是气温低的缘故,山间夜里并没有蚊子的滋扰。

  ……

  醒来的时候,房间里的光点如同白铁皮的反光,身下床的面积扩大了一倍,父母应该在另一间卧室里,静静睡着。还未翻身手却滑出了床的边沿,碰在铁护栏上,失重一般的意识一下子被震醒,明白过来,这仍是在山上,这是最后一天了。

  第一次不用出早操,集合吃过早饭之后,大家被拉到合练场,各个连队的人都到齐了,黑压压的一片,等待一会儿之后就开始汇报表演。时间前所未有的加快了,到中午,午饭过后,大家就提着从学校带来的大编织袋,走出楼门,接送的校车早已停到场地上了,空气中充满了春游般的燥热,这片训练场再也不会与我们发生关系了……

  身下的座椅竟是那么的柔软,把人陷下去,到处都充满角度,而不再是紧绷绷的直线。前面已经有车子发动,心里不禁涌起对移动的渴望。司机最后上来,弯腰按住仪表盘上的按钮,车门吐声气后轻轻合拢。短暂的沉寂之后(像是等着剧目开演),脚下传来了发动机的震鸣,车子抖抖地发动了,身上的表皮也随之颤,景物移动的同时窗外传来第一股风,满满地扑在面上。

  道路两边教官列队站立,敬礼送别。坐在车前部的女生们拼命冲着自己的教官挥手告别。我挨着车窗,也作出挥手的动作,却是缓慢的,漫无目的。

  车子到了公路上,司机把冷气打开,车窗关闭,声音回到了车厢内,聚拢成一个舒适的小环境。窗外的远山以慢得多的速度固定在视线的一端,失去温度。出现在山脊上的高压塔架(多像小时候用方格纸叠的一件件小衣服!)跟随了一段之后,放下山头,折去另外的方向。又看到那些来时便注意到的荒地里的白杨,因为没有遮挡,而被日光从地面揪起,侧枝几乎不曾发育,像一道道枯瘦的火苗。漫长的山路结束之后,随着县城的临近,路边站台上那些光鲜亮丽(现在仍是盛夏啊!)的女人重又让人恢复了对色彩和线条的意识,想起教官曾说:在军营呆久了,眼睛都是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