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麝
2014年6月3日,我到厦门大学采访国际关系专家黄杏虎,他在学校开设了一门别开生面的选修课,讲授鲜为人知的海洋鸟类趣闻,颇受学生欢迎。黄教授近来更是走上了《百家讲坛》,让祖国南海的鸟类“飞”入了千家万户。
采访就安排在下午的选修课后,黄教授极富耐心地与我在厦大漫步,欣然聊起他开设这门选修课的初衷。绕过名为“情人湖”的人工水池,时间已近傍晚,馥郁的植物气息中滞留着白日燠热,周身是一种懒洋洋的仲夏夜之感。一边听着教授在南海的探险经历,我一边思索如何礼貌地邀请教授与我共进晚餐。只不过这一路走来,都没有见到一家餐馆,远处的灯光被头顶的合欢伞盖拆解得支离破碎,好像是走入了越发深邃的植物温室一样。
路边的一丛蚊母树眼看就要退出视线,一座岗亭露了出来。教授还没有回答如何在内地校园普及海洋知识的问题,就被岗亭里的保安叫住了。他们耳语几句,教授转头看向我,又看向保安,保安冲着我点了点头,随后就站直了身体,那样子像是放我们通行。原来,这是到了厦大的教师公寓。
“走,带你到我的住处看看。”
客随主便。沿着磨砖对缝的小径向前走去,到了一栋单元门前,教授在门禁上输入一串密码,领我上楼。
602。我看到门楣上方红漆刷出的数字。教授窸窸窣窣地掏出钥匙,向外拉开铁门。借着楼道声控灯的光,房间内映了一层暖橘红色,隐约现出沙发、茶几等用物。走进屋内,教授并不开灯,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支小电筒,影影绰绰地带我从玄关向远端的房间走去。从玄关经过主卧,我只觉屋内陈设极为简陋,只有一凛通到天花板的三开门书柜夺人眼目,但在游离的电筒光下,看不清柜门内的书脊。看着教授略有佝偻的背影,想象不出他是百家讲坛当红的客座学者,反倒生出许多面对没落文人似的感概。
主卧外的阳台俨然一个小型温室,养殖着热带花卉。奇怪的是,这些鲜花入夜并不闭合,依然开着拳头大的花,不由得让我想起借助夜行蝙蝠传粉的仙人掌花。正在这时,教授弯身从一个高筒瓷花盆里用手指勾起了一个活物,小心翼翼举到我的眼前,轻声告诉我:“台风天刮来的宝贝。”
手电光自下而上照亮了教授用一根食指托着的活物,竟然是一羽手指大小的鸟。小鸟微微张了张眼睛,随即又闭上了,胸部一喘一喘。这时我才注意,这鸟的体色雅致非凡,头面部有两道浅粉色的蛾眉,努着樱桃红色的尖尖嘴,全身是淡绿色的羽毛,胸腹部以下则长着出奇厚实的洁白绒羽,完全裹住了它蜷缩着的脚杆,就仿佛正睡在一小团白云上。更令人意外的是,顺着手电光的指引,我发现这小小鸟还拖着两根狭长的黑色尾羽,末端完美剪入了无孔的暗夜。
“这是?”我压制不住语气里的惊愕,以我前期准备的详尽程度,不至于遗漏黄教授海鸟课中的关键知识点。面前的神鸟,还从未在他的讲座中出现过。
“Phaethon moschatus,”教授叨咕了一句什么,随后告诉我这乖巧的睡鸟名叫“海麝”。
“海麝?也是海洋类的鸟吗?”
教授点头,随后把睡梦中的奇鸟放回花盆。“这种鸟一般在远海活动,受了台风裹挟,迷失方向,竟然出现在了沿海。”灭掉手电筒,教授轻掩阳台门,和我退了出来。随后我们沉默地走出房间,教授锁上了铁门。
在楼道里,教授又向我补充了这鸟的信息:这是它在国内沿海第二次出现,第一次则要追溯到1941年春天的三都澳,但没有任何实物或影像证据。
“那这只鸟是怎么发现的?”
“就在我家阳台上,暴风吹开了窗户,它随风而来。”
“真是神奇啊。”我只剩下赞叹,已经问不出什么问题。我立即回忆了一下,教授阳台上的窗户,刚刚是关闭的。
“这鸟最奇怪的是,它从尾部的腺体散发一种麝香味,所以得名海麝。这给它引来了杀身之祸。许多远洋渔民会上岛捕捉繁殖期的海麝,利用它们的恋巢天性,将亲鸟和鸟蛋一起掏走,回到陆地上加工成香料或肉制品。”
教授说,海麝早已所剩无几。流落到阳台上的这一只,会不会是最后一只海麝呢?孤立无援的它也许是在搏命求助于伤害过它的人类。值得一提的是,人在夜间闻到海麝的气味,会噩梦连连。黄教授在妻子亡故后,一直独居生活,这次他只与海麝同住了一晚,便从此借宿在朋友家。
据说这只海麝终因体力耗尽,死在了教授家中。除了在专业期刊发表记录此次发现的文章,黄杏虎从未在任何一次公开讲座中提及过这次奇遇。对于我采写的新闻稿件,他也将这段插曲一笔勾去,未曾允许见诸报端。2017年6月,59岁的黄教授斯人已去,我重访厦大试图参观标本馆未果,在“情人湖”旁忆及这段往事,是以为记。
南极熊猫食性与行为的初步观察
编者按:本文事实部分系由官方媒体报道汇编而成;问答部分系电子邮件往来,并根据作者授权及要求在发表时隐去姓名。作者曾将观察笔记投稿至《动物学报》,后遭退稿,现略去其报告数据统计部分,而代以自述,题目沿用了作者自拟标题。特此说明。
1990年1月15日,一场特大暴雪突袭南极乔治王岛。中国长城站周围作业的考察队员回撤进站。
韩建康、康建成、温家洪三人此时正在柯林斯冰盖考察,如遇暴雪天气,应回到借宿的乌拉圭南极考察站。
长城站呼叫了他们随身携带的电台。没有音讯。与乌拉圭站电台联系,发现三人未返回该站。
16日下午4时20分,电台中断联系48小时后,中方救援小组赶往乌拉圭站。随后,救援队在三名失踪队员留宿过的房间里发现了无线电台与报话机。
15时30分,救援队乘坐雪地车登上柯林斯冰盖。十几分钟后,一条带状、裸露着的黑色岩层在白色冰原上凸显。山坡上看不到巨型的冰盖,只覆盖了一层积雪。随着南极大陆边缘裸露的褐色山丘逐渐退出视野,前方只剩下茫茫的冰雪。
16时50分,冰盖上耸立的一座小山包旁,救援队发现了一根被风吹倒的标志杆。此时能见度3米,风力12级,救援线索中断,雪地车原路撤下冰盖。
经核查,韩建康、康建成、温家洪三人上冰盖时只携带发电机一台、燃油两桶、帐篷两顶,所带食品仅够维持一两天。
16日晚,救援队从天气会商中得知,17日上午将有三个小时的时间窗口,风力可降到6级左右,此后又将迎来更大的气旋。
17日晨,雪地车、雪上摩托、水陆两用车编队的救援队重上冰盖。直到19时45分,救援队终于在三人预定考察点附近发现了仅露出顶部的帐篷,和一辆埋在雪中的摩托车。紧接着,一条长4米、深3米、宽2.5米的工作雪坑被暴露出来,里面是正在等待救援的韩建康、康建成和温家洪。
问:“为什么不带电台?失联的这3天都呆在工作雪坑中么?你们靠什么活下来?”
答:“当时没有暴雪迹象,并且我们原本也没有计划上冰盖,是在乌拉圭站附近执行一次生物考察。没想到忽然风云突变。真的没想到。太突然了。我在这里无法告诉你事情的原委。但我最近总在想熊猫的事情,这个是可以讲一讲的,相信能对你理解我的故事有所帮助。你有没有觉得南极大陆整体的颜色就像熊猫,黑的和白的,就这单调的两种颜色。有一些熊猫被空运到南极,在站上展出,也是祖国的象征嘛。但那时根本不会考虑熊猫好不好喂养的问题。也空运了很多竹子。当时只是想,就是在南极度夏的时候喂养一下嘛,然后就又空运回祖国了。但事实上并没有运回去。考察队员就需要照顾熊猫。这些熊猫太适合在冰雪中生活了,因为它们有天然的伪装色,很容易就与南极大陆沿岸的景色融为一体,你根本发现不了它们。所以有熊猫丢失后,我们立刻在乌拉圭站附近建了一个地下兽笼。为什么选择乌拉圭站呢?在那个站附近有一些熊猫的食物。竹子总有一天要吃完的,我们拿什么喂熊猫呢,只好拿肉。不是我们的储备肉,是野生动物的肉,特别是能在考察站附近繁殖的一些企鹅,夏季的时候那些企鹅幼崽都长得很好了。我们就尝试喂熊猫吃这个。乌拉圭站那里企鹅多一些,我们就去了那里。企鹅不能喂太频繁,怕引起国际上的争议,所以只好借助别的考察项目的机会,去借机捕企鹅。你知道,熊猫吃竹子的,竹子没有以后,它们才吃肉。我们为了观察熊猫对吃肉的反应,专门还设置了对照组,当做一项实验来做的。对照组的熊猫又继续吃了一个月的竹子。食肉组的熊猫大概每天要吃两三只企鹅幼崽这样。你知道,我们不可能天天去喂熊猫,所以要留一个人在地下笼里,照顾熊猫直到下一拨考察队员来替换。这个熊猫饲养员在地笼里是睡帐篷的。那天本来应该是替换他出来的。但是暴雪来了。地笼的入口被埋没了。无论如何找不到了,完全没有参照物。那时候,我们管这种天气叫白化天的,整个人好像活在一面充斥着白光的镜子里,很恐怖的。我记得是被困的第2天还是第3天,我们在雪坑里,就看到熊猫了。那头熊猫比我们通常见到的成年熊猫要大一圈。脑袋硕大,比上灰熊了,你看到它獠牙露出来,充分展示自己的咬合力,我知道我就要被吃了。这一定就是逃出去的那只熊猫,我看着它的眼睛,能看到眼白。你知道岛屿上的动物,捕食者的体型会逐渐变小,因为岛屿上食物有限,它不得不降低自己的代谢水平,吃得少,体型就变小了。但这只熊猫反倒变大了。也许食肉熊猫在岛上没了天敌,在资源没有耗竭前它可以不断填塞自己。当然这只是一种非常简化的说法。重要的是,这只逃逸的熊猫要想在野外生存下来,就必须学会捕猎。南极大陆边缘除了一些苔藓和地衣,没有太多植物性食物。它只能靠捕食动物性食物活下来。当我在地下笼中,看到左手边的食竹熊猫,和右手边的食肉熊猫时,心情是很复杂的。它们被圈在地下,为了活命就要吃。我们正在改变它们的习性,但对于这个物种向何处去,我们是不知道的。正是这种未知让地下笼变成一个特别陌生的地方,陌生得如同既不在南极,也不在这个星球。雪坑中的这只食肉熊猫,把它的头低下来,像个熊猫崽子一样碰了下我的额头。它没有去碰我左右两个队友的。再后来,我眼前看到的,就只有地暗天昏。”
夜老鹰
这是从洪崩河村子听来的故事。该村位于亚热带谷地,一年分两季,即旱季和雨季。相传当地有一种在雨季夜里发出怪叫的鸟,村民称之为夜老鹰。甚至到了今天,村里的年轻妇人在听到这毛骨悚然的叫声后也会立即起身,把襁褓中的幼儿抱回房间,躲避整晚直至天亮。
几年前,一队科研人员深入村庄走访,摸查生物本底情况。当从村民口中打探到这种奇异鸟类后,科考队留宿下来,循声找鸟。晚间,一壶冷酒清冽如月色,科研人员在屋外聚谈,视线内可看到悬挂于梁下的户撒刀、织雀巢和下山兰。
猛然间,一位科研人员立起一根手指,灯光外空谷幽邃的暗夜中传来一句啼叫:妈!呀!众人皆醒,提了强光手电,沿村外山路行至一处雨林沟谷,又一声“妈!呀!”掷出,密不透风的林冠洒落沉沉暗影到众人耳中。
村民形容,这种鸟其貌不扬,头部似癞蛤蟆,长有血盆大口,每每发出怪啼,乱人神智,于夜色掩护下衔食人婴。科研人员点起明晃晃头灯,攀藤揽葛,蹑屐登崖。电筒光扫射下,林木间两点冷光反射回来,似是深潭中的两颗星斗。被光圈罩住的生物止住了啼鸣,冷嗖嗖山风一响,生物忽展翅窜飞,越岭而去。
一团雪也似电灯光漫过的几秒,科研人员摄录了该生物影像。凭借这段影像资料和叫声频谱分析,夜啼鸟终获一科学名称,名为黑顶蟆口鸱,邻国曾有分布记录。村民讹谓之黑夜蟆,较前“夜老鹰”之名更为怪异。
文献显示,该鸟白日居于洞穴,依赖声纳于暗中活动,以无脊椎生物为食,夜间惨叫似为划分领地之举措。另有研究发现,蟆口鸱的胃具自噬功能。当其寿数已尽,便由胃中分泌巨量酸液,自消化道呃逆而出,烧灼羽毛,腐毁其身,甚少留下完整尸骨。气绝时,夜老鹰满口鲜血中隐现白骨尖,不知村民是否因观察到此现象,而演绎出吞婴之说。
白海豚
窗外,是防盗铁护栏。天空破碎且压抑。窗下,是一条城市内湾。湾的对岸,是如同倒影般的居民筒子楼,家家户户悬挂在外的衣服,让空气里的湿度凝重了一倍。
浑浊的水湾里,翻滚着两头粉嫩粉嫩的江猪。它们浑身的粉色介于癣疥和擦伤之间。砖砌的护岸边沿、砖缝里,滋生出油腻腻的青苔。
这是清晨5点,天刚放亮。粉色江猪的父母在夏季洄游至近岸,产下了崽子。父母的皮肤是奶白色的,像两颗大白兔奶糖。
但你绝少能见到它们的父母。它们在近岸出生、海里长大,基因研究显示它们在地球上的近亲,是河马。
江猪幼崽游弋着,好像要把整条湾都拱成粉红色。
“回去睡吧?”妻子惺忪着睡眼,对我说。
虽一时兴奋,可每天4点半起床等江猪来的日子已持续了半个月,是该好好补补觉了。
我躺下后,妻子又在窗边看了一会儿。我快要睡着时,听到她开门走了出去。
这天上午10点,我在民宿前台退房的时候,遇到了另一对儿夫妻。
他们聊着早上看到的白海豚。
——真近啊。
——有好几头呢。
站在他们身后的女儿,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怀里抱着红色的小书包。
——我也看到白海豚了。粉红粉红的。
大人扭过头责备她。
——别瞎说。我们一早就出去看白海豚,那会儿你还在屋里睡觉呢。
——睡得呼呼的。
小女孩没再争辩,低紧了头抱着红色的小书包。
两个大人忽然醒悟过来。这孩子明明没看到白海豚,可她怎么知道今天的白海豚是粉红色的?
也许是在电视上看到过吧。这么小的孩子。我看着小女孩,想起了我妻子的小时候。
孩子常常能看到大人以为她们看不到的事情。
妻子也像这个女孩这么大的时候,随她的母亲去天坛。走到了人声鼎沸的祈年殿,母亲拉住孩子的手。孩子用力拽了拽那只大手。
“妈妈,我想看祈年殿。”小女孩鼓起圆圆的腮帮子,像吹出了两个泡泡。
“我不想进去,你自己看吧。”母亲给小女孩买了票,转身走了。
那是多大的一个房间啊。雕梁画栋,小女孩一边哭、一边看。走出来一瞧,妈妈不见了。
四五岁的小女孩,鼓着两个圆圆的腮帮子,从天坛一路走回了劲松(途经四个红绿灯、一座立交桥,拐进居民区羊肠小路)。像一只生来就能看见磁感线的鸟。
注:本文故意混淆了江猪与白海豚。江猪通常指江豚,如今江豚中的东亚江豚与印太江豚生活在我国近岸海域。
豆友philochemist纠正:白海豚小时候是灰色的,越老越粉红,所以粉色的是爷爷奶奶不是幼崽 。
角落
最近,一款网络游戏十分流行,名叫《角落》。配合游戏发行的还有一套同名原创小说,我是在同事那里看到这书的。有必要描述下这位同事的体貌。他身高一米八五,体格健壮,在我们一众形容猥琐的文字编辑中间,简直就是巨人做派:梳背头,脑后留一副长马尾到腰,走起路来左摇右晃,两腿叉开如罗圈,身形照耀整条楼道。他是我们杂志的美编。
就是这样魁梧的夜班壮汉,手头不离小说。他的梦想是去智利当农民。最爱的小说是《百年孤独》。有一次我问他,这小说好看么。他回说,这书里有他爱着的女人,有他喜欢的美食,有一张能上天的床单。
我是从他支在机房的行军床上拿到《角落》的。我拿着书,他在电脑上看黄色图片,然后指着图片跟我说,这就是小说里的内容。
《角落》描写了一个援交女的故事。小说主人公与援交女失去联系,开始四处寻找,途中进入许多色情场所,这成为游戏里最重要的噱头。小说的最终目的是揭露主人公与援交女的隐秘关系:血缘上的,情人间的,邻居、发小、一面之缘,等等。而要破解这层关系,必须运行《角落》游戏。游戏开始时,玩家需要自行设定关键词,这些词语指向了主人公想象中的结局,比如父亲遇到女儿,同学遇见同学,你找回初恋对象。
有时,玩家设定的关键词并非虚构。此处有必要描述我另外一位同事了。他中等身材,头发微秃,戴眼镜,窄脑门,属于不太规整的国字脸,因此略呈椭圆。他在杂志社负责流程监督,也就是工头和查岗员的角色。平时无人与他多话。
有一天,他发送了一张游戏截屏到朋友圈,正是《角落》。图中是一颗沁着血尖的乳牙,旁注一行小楷:女儿,你在哪里。
杂志社从社长到初级校对,纷纷留言以示慰问。多年前,社里曾组织捐款,救助这名同事罹患病毒性脑炎的3岁女儿。同事爱女最终医治无效过世,此人与妻立誓不再生养。
大多数人玩《角落》是寻求色情刺激,但在游戏里寻人,才是《角落》风靡一时的原因。当你输入的关键词是生活中的真实信息时,游戏也越发逼真。通过一些巧妙的算法,游戏带领玩家进入了虚构的人脑记忆。
虚构设定了记忆法则。玩家需要通过不断的试探,摸索记忆规律。主流玩法是调整神经突触细胞的连接网络,从而激发潜在记忆,在玩家无法自主意识到的深层片断中,暗含了寻人故事的结局,有人称之为前世。此种玩法让《角落》接近于解谜游戏。
另一种打开记忆之门的方式,是改变大脑解剖结构,例如调整海马体中的高频动作电位,或者在某个位点不断施以刺激增厚大脑皮层,也可触发隐藏剧情。这让《角落》有些像医学教程模拟。
当然,抽象的算法带来的是一帧帧如梦似幻的画面(况且还有海量的色情视频根据剧情进展穿插播放)。机缘巧合下,虚构也会逼近真实。游戏终局,玩家在色情业中一番游历后,获取若干线索与记忆碎片糅合,触发的电脑画面或是与亡人团聚,或结梦中婚,或与非亲非故、擦肩而过者再续前缘……满足梦想和欲望,是这款游戏的真谛。
我输入关键词“猫头鹰”。寻找的人曾经梦见自己变成被猫头鹰扑杀的耗子,临死前的愿望是看清猫头鹰的种类……游戏播放的第一帧画面,是一棵古榕,绿须垂卷有如森罗万象。树冠中落了两只不同种类的猫头鹰,一只褐白圆脸,一只红黑尖脸。两种猫头鹰竟然相安无事。而我知道,现实中是不可能有两类猫头鹰共享同一棵树的。它们各有来去。
见此,似乎已是终局。
猫女
因为制作标本的手艺欠佳,那些长有羽毛的动物与活着时相比,都皱缩了,像是一团团小老太太的干尸。羽毛上残存的颜色也让人想到不干净的口红,难过而又干涩地涂抹在错误的地方,比如咽部。
这不是私人收藏的展馆。这所国家级博物馆平时门可罗雀。零星几个来参观的人目睹馆内这副冰冷的景象,都会引发某种程度的不适,仿佛在炎热的夏天长了癣,在寒冷的季节罹患冻疮。
以上,就是两个初次见面的青年人正在谈论的事情。他们在一道山岭上边走边聊。两个人恰巧都见识过这些死气沉沉的标本,他们也都留意到一个事实。这个事实如果不是由于二人的互证,就会让人难以置信。
他们的目的地,是前方坡地的一个制高点。那里赤裸裸地被阳光照耀,像一块晒得发烫的白岩。俩人一前一后走着,现在是走在后面的青年在说话。
“你注意过那个展厅的侧门吗?就是通到楼梯间的安全门。有一次我恍惚觉得那里有什么不对劲。”
前面走着的戴圆檐遮阳帽的青年走到一处树荫下,回转身来,取下帽子,对折后捏在手里扇风。
走在后面的青年也挤进阴影里,继续说:“我就看到玻璃后面有一些五颜六色的东西在闪烁。我至少迟疑了五六秒,才反应过来那是一些虎皮鹦鹉。”
在标本馆里看见活的生物,或许是一种很奇特的体验。
扇着风的青年若有所悟地回应道:“那你有没有看到这些鹦鹉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提起鹦鹉话题的青年点点头,但没有直接说出不一样的地方,他反而着重说起了当时看到的一个戴牙箍的小姑娘。那小女孩龇牙咧嘴地把脸贴在门玻璃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几只鹦鹉。
扇风的青年重新戴好帽子,以内行人的姿态说,这几只鹦鹉是博物馆养来做行为实验的,实验结果最近在一个学术会议上公布了。
“哦?”两个人继续青春洋溢地走起来,向那光明的、恍如一块炽热白岩的地方走去。
鹦鹉笼子里有两雄一雌,研究人员事先教会了其中一只公鹦鹉如何从玻璃盖子下取食。另一只公鹦鹉并不会这项技能。当两只公鹦鹉共同面对玻璃盖子下的食物时,母鹦鹉目睹了谁能取得食物,从此她就与那只取食成功的雄性在一起。
后来,研究人员又开始训练那只落单的公鹦鹉。不仅教会了它开盖子,还教它解一种复杂的绳结。当透明盖子被绳结绑住,曾经被母鹦鹉青睐的雄性就无能为力了。而单身公鹦鹉开始大显身手,它解开了绳结,还习得了竞争对手的技能,顺利触发机关开盖取食,从此博得了母鹦鹉的欢心。
看来,就连鹦鹉也更喜欢技能满满的男友呢。
他们已经走到制高点,道路两旁的松柏变矮了,仿佛在对烈日俯首称臣。
没戴帽子、无处遮荫的青年拽下一截松针,是两针一束的,他用左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分别捻着这两根“针”,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他想起那个和他一起看鹦鹉的孩子。他清楚地看到她笑的时候嘴角闪烁的牙箍,于是决定管她叫“钢牙妹”。
钢牙妹用两个爪子抠住门上的玻璃,踮起足尖,伸出带刺的小圆舌头,狠狠地舔了玻璃一下。她回头看了看青年,抽搐一般地笑了一声,随即又用圆嘟嘟的嘴唇贴到自己刚才舔过的地方,像是要把那玻璃吻得融化。
鹦鹉笼里一阵骚乱。两个公鹦鹉惊飞起来,它们都忘记了母鹦鹉,各自衔着栖枝的一端,像合力抬着一架晾衣杆一样,垂直向上飞去。它们一次又一次地撞在笼子顶上,掉落的栖枝有时会砸到母鹦鹉的头,引发一阵骇人的惨叫。此刻,羽毛纷飞的笼中不再有性别,也没有情敌。
雨林里最后相拥取暖的夜晚
一对儿师生,搭船西行。船行至一个小岛。
岛为礁岩海岸,船老大用船头顶住岸礁。绑在船头的橡胶圈挤在尖锐的黑石头上,发出可怕的摩擦声。
老师比学生大个二十来岁。男老师,女学生。
岛上有间观察屋,闷热潮湿。有台柴油发电机,没空调。屋内两张木桌、两张床板,床脚只有人的小腿高。床腿绑上竹竿,支起发黄的蚊帐。
男老师和船员们抬补给品:蔬菜、水果、饮用水,肉食用冰覆住,装在泡沫箱里。
“你要自己做饭了嘿。”男老师冲女学生点点头。女学生直起腰杆,比老师高出半个头。
船要等潮水,一时半会儿还开不了。
男老师带着女学生熟悉一下岛上环境。
这是那种,站在制高点上,边边角角一览无余的小岛。
小岛上踩出来两条路。一条通往船,一条通往燕鸥筑巢点,中间点是观察屋。
路两边是一人多高的五节芒,摇摇曳曳、密不透光。老师给学生讲,当初怎么把砂石背到岛上,像铺猫砂一样给燕鸥铺了一块繁殖地。青白色的细砂,像给海岛撒了一把盐。
“那红的是什么?”学生问。
两人走到五节芒的尽头,路当间一座木棚屋,岗亭大小。打开屋门,对面的木板上掏出一个方窗。窗下白晃晃的,都是燕鸥砂。砂中有一角红。
“红地毯。”老师答。此中有些玄机,也许是为了防止青砂被风浪冲蚀。
除了这红。燕鸥的繁殖地看上去荒凉、干燥。原本这里也都长满了浓绿的五节芒。
此时节,燕鸥还没来。但快要来了。学生要驻岛一个月。守满一个月,换人再来。
午饭还要回到船上吃。船要下午三时才能开走。
正吃饭呢。老师直愣愣看着舷窗,忽然说:“不对。”
冲到船艏甲板,劈头盖脸的,鸥群嘶叫着划过桅杆和天际。有些鸥落在观察屋的房顶上,举嘴向天鸣。那些嘴黄黄的,又尖又长,像一双双黄筷子。
这些鸟,就是女学生接下来一个月的观察对象。
男老师年轻的时候,爱过一个女博士。
红地毯就是为他和女博士铺的。他们幻想在海岛上边观察燕鸥,边举行婚礼。但是这事儿没成。
岛上蚊虫众多。老师被咬后,伤口感染了。
船一个月才来一次。
高烧不止。女博士一直照顾着男老师,喂饭、洗衣、换药。夏至前后,燕鸥繁殖出了第一窝。女博士看见,有的燕鸥失偶后独自拉扯大了雏鸟,有的燕鸥失去一条腿,依然带着雏鸟散步,还有的燕鸥留下未孵化卵,不知所踪。
台风就要来了。
他们的观察只得提前终止,男老师拖着病体离开了海岛。女博士离岛前,用剪刀剪下了一截红毯。
远走高飞。一年后的夏至,男老师追到女博士的城市,刚下飞机,就被拉去看鸟。
城市里的鸟,有什么好看。男老师抱了抱女博士。算是分别。
一对儿情侣,驾车西行。男的南瓜脸、络腮胡;女的香瓜脸、斜刘海。
男的开车,听女的在电话里聊天。
“你起了吗?冷不冷啊?”
这会儿可是夏至。
女的粘粘糊糊聊了几句,手机从耳朵上掉下来,失去了吸力。
“你不爱他吧?”男的问。
女的撅着嘴,像在跟谁赌气。
“我很爱他。他对我很好。”女的说。
“那你为什么还跟我出来。”
“因为我也很爱你啊。”女的指尖一并,扽一扽男的耳根。
男的没说话。留下两行泪。
“诶怎么说着说着就哭了,你能好好开车行吗?你开车怎么这么吓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