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遥远的无遮拦的湖泊中心
潜鸟的鸣叫升了起来。
那是拥有很少东西的人的呼喊。”
——罗伯特·伯莱
《天使的反叛》。
当时我正看着这本书,心里在想当天使反叛时世界会是个什么样子。也许,整个世界都会焕然一新。不管怎样,变化总是一件好事。哪怕是天使温柔的翅膀变成了灸人的烈焰。
火车在南方的红色丘陵中奔跑。有人在黑暗中吸吸溜溜地吃方便面,像是独自吞咽着幸福或是一种不堪忍受的悲伤。更多的人在移动中做梦,在移动中改变着物体的形状和物体的位置,他们以每小时80公里的速度让梦境和身体发生着不断的变化。是呵,人生是迅疾的,一个夜晚,就像一枚曲别针,把我们的记忆暂时别在这里。而仅仅是一个瞬间,一切就全都变了,彻底变了。
1.人心中的火灾不可预料
而你的声音是如此突然地楔入了这个夜晚。我说楔入,意思是说你已经深深地铭刻在那个夜晚,铭刻在我的生活中。就像许多年前的一个栀子花飘香的午后,那个叫芳的女孩用一把小刀在一棵树上刻下了我的名字。如今,那名字已经长进树的身体,成为树的回忆。
那时,你在同邻座的另一个女孩说话。我坐在卧铺靠窗的一角看书,同时耳朵里注意听着你们的谈话,你的声音很好听,它吸引了我。你坐在我的斜对面,我们两个陌生人之间,在那个时候的距离是如此靠近,而我当时并不知道,在度过火车上的15小时旅程之后,我们之间会开始另外一种全新的旅程。哦,不,应该称之为“心的旅程”才对。
你们当时在谈音乐。你是那种热爱艺术的女孩子,脸上有一种梦幻的表情。是的,你长得并不很美,但你的一举一动,一个声音,一个眼神,一次呼吸,一种姿势的改变,一个微微的笑意,都吸引了我。我认定我们是同一类人,因此我作出了向你靠近的努力。
“你是学文学专业的?”从刚才旁听她们的谈话,我已得知这一信息。
“咦,你怎么知道?”她显得有些吃惊。
“刚才我一直在听你们聊天来着。”
“呵,你在旁边偷听啊?”她轻浅一笑。
“听是听了,但不是偷呵,你们那么大声音,听不到耳朵里才怪。”
“倒也是,打扰你看书了,不好意思。对了,你看的什么呵?”
“《天使的反叛》,法郎士的小说。”
“哦,在火车上能看进这种难懂的东西?很少见哪。”
“打发时间罢了,听你们聊得有意思,也就停下来了。一起聊聊?”
“呃,好啊。倒想听听看这种书的人会聊些什么样的话题?”
那时,我上大三,她上大二,我们都学的是文学专业,上的都是师范院校,不同的是,她喜欢古典文学,而我则偏好西方文学,因此就有了互相感兴趣的东西。我在西北,她在江南,彼此背景差距较大,因此就有了好奇的探究。其时,我20岁,她19岁,正是对这个世界充满各种稀奇古怪想法的年纪。因此,那个夜晚的颜色根本不会褪去,那是我们的第一个夜晚。她睡中铺,我在下铺,我和她之间只隔着一层不足10公分厚的隔板。但那天晚上,我们根本就没有睡意,我们坐在一起聊了整整一夜,大部分时间,是我在说,她在一旁静静地听。
我对她讲,我们那所学校后面那条著名的河流,它把那座城市从中间分成了两半,而城市的两边是连绵的山,因此人们脾气急躁,好勇斗狠,方言粗砺,但又充满了对外面世界的想像力,而一座建筑在平原上的城市是缺乏想像力的城市,那不过是大地皮肤上的一个突起物罢了,就像是不为什么原因就长出来的一颗青春痘。
听到这里,她笑出声来,她说,还从来没听过像你这样说话的,好笑,把城市比喻成青春痘。听说你们那里风沙很大,出门就要骑骆驼。
我说,是啊,姑娘们出门就要戴面纱,否则沙子会把人的脸打磨出小沙坑来的。
看着她一脸的惊恐与不解,我赶忙笑着说,其实我们那儿离沙漠远着呢,最近的都要几百公里,比北京远多了,北京离最近的沙漠只有70公里呵。
我说,我们宿舍里有一许姓同学,年龄最大,被我们称之为老大哥,每天除了上课、吃饭、如厕外都钻在被窝里,被窝永远保持筒状,睡觉的样子像是一具等待告别的遗体,进去时什么样,出来还是什么样。我们都叫他老棍。每天我们早上起来,都会把赵传的《我是一只小小鸟》改词唱成: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想要睡呀睡却怎么样也睡不着。原因是老棍总在那里躺着,却总也睡不着。有一次我们半夜打牌,有人说他的不是,以为他已睡着,却从他的蚊帐里传出一声:你们在骂我。还有一次,熄灯后大家点蜡看书,夜深人静,他忽然说起梦话来,居然是一首七绝。末句还记得——“我是兰陵笑笑生”,大家一时惊呆。
老棍睡不着的原因是他弟弟已结婚,并生有一子,他家在农村,靠弟弟的资助上学,因此总觉得日子过得太慢,所以才对校园生活心灰意冷。每天早上起来,他总会像一只驼鸟般蹶着屁股在床上趴上好一阵子,据他讲,他是想女人了,不如此不足以缓解心中焦虑。
还有一次,宿舍里失了火,是睡在上铺的小胡点完蜡后随手把未熄的火柴一掷,引燃了下铺小权的蚊帐。其时小权刚刚出去上厕所,回来时他的床已烧得干干净净,他一掉头又走出门去,以为进错了房间。火灾过后,大家就此事高论不休,兴高采烈,仿佛平淡的生活突然被针刺了一下,并约定以后一定定期制造一场不大不小、刚刚能够控制的火灾。
听到这里,她笑得不可开交。
“预约制造一场火灾,亏你们想得出。还有那个老棍,他可真是笑死人。”
“但生活实在是太过平淡,如果没有这样不断发生的事件和如此有趣的人,不知道会怎样继续下去。”
“只可惜我们那里不准点蜡烛的,不然也一定会向室友传授这样的经验。呵呵……”
“人的心里其实也有火灾的,时间太长或是日子太干燥无味,心里便会着火。这样的经验,你有过吗?”
“平淡无味的感觉是有的,但从未想过会是一场火灾的预兆。这样,以后一定要多喝水的了。”
“事实上,人心中的火灾更难扑灭。一旦燃起,恐怕要等所有木柴变成灰烬才能停止下来,而我们,常常就坐在尘土与灰烬之中懊悔。”
“能再讲得更确切一点么?”
“举例说吧,有一次我们差点把女生宿舍楼点着,但火是女生自己放起来的,我们只是用音乐引了一把火。”
“哦?”
“我们一个兄弟爱上了班里的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不漂亮,整个脸型从侧面看像是被人揪住鼻尖捏出来的。但爱经常是无道理可讲的,那兄弟用了许多种示爱的方式,都不奏效。比如在元旦的晚上,他说要给她一个新年最灿烂的礼物,他把那女孩子领到操场上,从背包里取出一大堆烟花,在操场上燃放了一个晚上。但在烟花全部变成灰烬之后,那女孩子仍然拒绝了他。于是他想出了更激烈的办法——”
“什么呢?”
“他邀集了一帮人马,约定当晚熄灯之后,携带吉他和嗓子,到女生楼后,为那女孩子献上一台露天的摇滚音乐会。”
“那一定很刺激的?”
“当然了。晚上我们来到女生楼后,十几条黑影默默站在那里,当灯光‘叭’的一声刚一熄灭,那兄弟就高叫了一声,姑娘们,你们准备好了吗?XXX,我爱你!接着,在疾风暴雨般的吉他扫弦声中,我们唱了第一支歌《一块红布》。好么,第一声出来,所有的窗子全都打开了,全都挤满了人头。在11月的寒风里,有女生在喊,露天音乐会呵。接着,她们把手电筒和储电台灯全部打开放在窗子上,还点燃了所有的蜡烛,她们也跟着一起摇摇晃晃的哼着唱着。整个楼都沸腾了起来,疯狂的女生还点燃了床单、裤子、扫帚、拖把以及一切能够燃烧的东西,感觉这座楼就是一个大火堆,而我们就是火力强劲的汽油弹……”
“呵,那可真是激动人心的场面。如果我在现场,我会想办法从楼上下来,加入你们的。那个女孩子后来答应了么?”
“火焰过后不就是灰烬么,那女孩子不能接受这种太过惊世骇俗的方式,她选择了退避。我那兄弟白白燃烧了一场。”
“要是细想的话,她这样做或许不无道理,爱是不能全凭激情的,太疯狂了就会把自己也烧成灰烬的。”她沉思着这样说出来,眼睛看着空中某个看不见的地方,身体在暗红色的衣服里颤抖了一下,像是在退缩。
一般来说,颤抖是人的一种自然生理反应,或者是寒冷,或者是恐惧,人的身体都会自然而然地发生颤抖,颤抖能使人在短时间内产生出成倍的热量。
那么,她的颤抖是出于何种原因?我对此不甚明了,在过于细节的地方我总是失去了记忆。直到现在,我也并不总能回忆起我们之间的全部情节,就像一部残缺的书卷,但无论从哪一页翻开,都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场景将故事继续下去。
我只是记得我们之间的那种气息:她的身上有一种微甜的奶香,又掺杂了些许雨水的味道。而我,则只是指间唇上苦涩的烟草味道。
2.生活就像一只胃一样反复揉搓着往日
冬天来了,兰州的雪却越来越少,大家都在一种等待初雪的心情中度日如年。
老棍依旧每日里清醒地睡着,一如既往地做着每日清晨这高蹶起屁股的功课。宿舍里的八个人越来越沉默,快毕业了,生活就像一只胃一样反复揉搓着往日,寻找一点新鲜的汁液,但生命之水却永不见出现。
早晨醒来的时候,膨胀起来的阴茎总是高高地顶起内裤,书上说这叫“晨竖”现象。我却愿意把它理解成一种荷尔蒙的激情,仿佛一个拥挤的迪厅里,那些狂舞嘶吼的人找不到一个冲出去的通道,只能膨胀,只能把生活变得越来越硬,但却是不完全充血的生活。
老棍花了10元钱从地摊上买了一双劣质的棉鞋,从上脚之日起,这鞋只维持了10天的寿命,之后就皮开肉绽,仿若一双凉鞋。老棍常对着鞋子自言自语,一块钱只能走完一天的路,那么人一辈子要花多少钱才能走完全部的路?人一辈子又究竟能有多少次勃起?这些勃起又有多少次能变成一次完整的交合?
这些问题是永恒的难题,老棍即使把脑袋想破也是枉然。后来,他把那双鞋从405室的窗口扔了出去。那双鞋飞行的样子像是一只想飞也飞不高的笨鸟,歪歪斜斜地栽落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
当鞋子终于落到地面上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封信,是她写来的。
她从那座清秀的江南小城想像我这里的生活,以为雪一定堆积了很厚,以为我又在一场新的雪崩般的激情生活中将她忘怀,并问我是否已准备好毕业时的那个“紫色之夏”。她说,我对她预示着一种另外的完全陌生而有激情的生活,因此而有所吸引。
但我的百无聊赖她并不知道,我所拥有的不过是生活的碎片,是难以成形的一堆混和物。我的内心总是一堆星星和这样一堆污秽的混和物,如果要把这种生活对人展示,我不知道它会不会带有一种不洁的样子。如果是雪崩,它带来的最大可能就是整个的毁灭。
而如果用我们之间所有的信件来制造一场雪崩,也不是不可以。我们的通信从那时开始,到现在戛然而止,而所有的信件和所有的情感,所有的记忆和所有的狂想,所有的词语和所有的心跳,所有的时间和所有的雨水,所有的欢笑和所有的泪水,都以一种不可遏止的速度和密度倾泄下来,打在我的铁皮屋顶上,我的铁皮屋顶整日在响,我的灵魂像一只热铁皮屋顶上的猫,我拥有那不安的日日夜夜。我们之间发生的那段独一无二的时间,打上了无数的邮戳。
如果在我的额头打上一个邮戳,我会不会也成为一封亲爱的书信?
我记起来了,火车上的那个夜晚,在我们的谈话中拉长复又缩短,我们的铺一直空着,我们就坐在那里用话语来弥补时间中的空洞。在短暂的谈话间隙中,我们默默地注视一下,之后就沉浸在夜晚的深沉气氛当中,在夜晚的深处沉思默想。
火车快到上海时,我匆匆撕下报纸的一角写下我的通讯地址,塞给她,希望我们有机会能够通信。在临下车前,我回头看了一眼,见她在中铺的一角靠坐着,眼睛里是一种奇怪的眼神。她望着我,没有声音,我只对她挥了挥手,便下了车。
那时,我并没有听见雪崩欲来时雪线开裂的声音,而它分明已经开始。
这样,当雪崩真正到来时,我只是满脸的汗水,而气浪早在雪崩到来之前就已把我推出老远,我甚至都没能真正接触到雪崩,就已经消失在时间深处了。
作为一种回应,在宿舍里的每个夜晚,我都伏在上铺一只铁皮箱子上书写,有时是信,有时就是兴之所至的那种文字。熄灯之后,烛光把我的身影投放到墙壁上,形成一个巨大的、弯曲的阴影,像午夜时分一只搬运重物的笨拙的大猩猩。的确,我就是在搬运一件重物,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东西比心更沉重,也再没有一场爱情能比雪崩更猛烈。
我们之间的信件越来越多,仿佛是刚刚打开一道堤坝的口子,所有的水流都在骤然间拥向一个地方。
她写信来,说她那里正在下雨,她打着一张油纸伞穿过半个城市去看望一位老师,老人在书里生活,过着纯洁简朴的日子,爱情亦简朴自然,而她,对生活对爱情的理想正是如此。
我回答说,若能真正这样,我的理想也是如此。
她说,我们通电话吧,我想听到你的声音。
她寄来一本挪威画家蒙克的画册,我曾经告诉她我非常喜欢蒙克的那幅《呼喊》,我其实也一直在以那种呼喊的姿态和声音朝向她,朝向一切我所倾心却不能到达之地。
曾经的夜晚,还在延续。
曾经的夜晚,如水弥漫。
曾经的夜晚,比七个要多,也比七个要少。我所说的七个夜晚,只是因为我喜欢“七”这个数字,我愿意在这样一个时间周期里向她倾诉,向她低语,向她俯下身去。
3.紫色之夏或三重门里的囚徒
到7月来临时,我所设想的倒退着离开校园的场景并未发生。
先送走老棍,他卷起铺盖回了自己的家乡,说回去后就娶妻生子,自己的青春期已经拖延得太长了。接着是小权跟着女朋友一道去一所大学教书,他的家乡太穷了,他要用婚姻改变自己的命运。还有一个家伙不服从分配,自己找了一家公司,去推销一种叫什么什么液的春药。有几个分配不错的则兴高采烈地收拾东西,准备开始一种全新的人生。并已经计划如何在新单位上入党,做官,挣大钱,分大房子,总之,目标清晰得令人厌烦,似乎生活已经被放大到一种令人恐怖的地步,可以看到那卷曲的毛发在风中飘动。
我的去向是一所重点中学,之所以选择这里,主要是听说这里的工作不用坐班,上完课 可以有时间干自己的事。所以我并不着急离开现在的校园,因为到9月,我才开始正式上班。于是我一个一个地送走了宿舍里的家伙们。离开的那一天,我用一把锯条在窗框上锯了一道小槽。我想,10年后,我也许会重新走到这间宿舍里来,看看它是否在时间的堆积作用中有所弥合。
事实上,毕业的过程于我,无非是从一个校园到另一个校园,并无太大变化。生活也不过是看书、听音乐、写作、闲逛,再加上每日里的上课教书。所谓的两种身份转换的真空,在我这里,则有书信来填充,虽然我从未对她说过爱这个字,但我的所有表达都已证明了这一点。我全部的生活,都指向她,这样说,一点也不过分。
只是,她在来信中总有那么一种忧伤。面对这个广大的、飞速旋转的世界,她总是有一种恐惧,不知应该在哪里藏身,她说她应该是一个永远在校园里藏身的女孩子,永远长不大,永远在唐诗宋词里浸泡,永远都不要进入就在身边的这个令人难堪的世界。
其实校园也并非净土,不说我们大学里那些令人厌恶的人和事,中学里也好不到哪去。教师们聚在一起看黄色录像,打麻将赌博,喝滥酒打架,诸如此类的事儿都时有发生。你不参加,就会引来其他人的反感与警惕,你就成了公众的敌人和被围剿的对象。
我住在学校的单身楼上,住户结构是这样的:4楼5楼是学生,下面的3层都是老师,有点猫鼠同穴的意思。那是幢80年代初的筒子楼,楼道里黑洞洞的,做饭都在走廊里,抢占生存环境就成了老师们居家过日子的头等大事。走进楼道里,便能见到最为诡异的厨房迷宫,有用硬纸板箱的,有用三合板的,也有用刨花板的,讲究点的,会用轻钢龙骨搭一个简单的架子,然后装上PVC板,毫不夸张地说,正是从那里,我见识了形形色色的装饰材料与风格,也见识了种种样样的人物。正如你知道的那样,这种楼多半上下水都会出些问题,而我又刚好住在厕所的斜对面,这种天然的环境,迫使你必须有一根坚强的神经。但问题是我这人又稍微有那么一点洁癖,于是我就展开了与公用厕所的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一般每隔三天左右,我就提着水桶和塑料管子冲进厕所,像个疯子一样在深夜里进行清洗运动。之所以选择这样一个时间,是因为这时有水。否则,我是不可能单凭口水就能消灭污秽的。
那时,我在朋友里面还算是拥有这么一个相对自由的空间的,虽说是小了点,虽说是总有些异味,但基本上还能起到一个根据地的作用。金焰和冯渡的手里都有一把我宿舍的钥匙,没事儿就会出现在我这里。那时我们都很穷,也没有什么手机、BP机、OICQ之类的,宿舍里连个电话都没装。
正因如此,我那儿成了一个朋友们聚会的中心。有些时候,我从外面回去时,总会发现曾经有人光顾过的痕迹。比如说,一堆花生皮,几只啤酒瓶,或者是留下来的两盒磁带,让我在寂寞中感到一丝温存。逢周末什么的,我还会邀一帮家伙来我这儿撮顿火锅,分配几个人去买菜买料,姑娘们洗菜洗碗,一吃热闹了能熬上整整一夜。有次我那小房子里硬生生地塞进去15个人,围着两张长条课桌吃吃喝喝了一晚上,到早上6点有人提议去爬皋兰山,结果我们一行人鱼贯走出那破楼来到操场上时正碰上了晨练的校长,他看着我们这长长的一溜人马,眼里流露出莫名的惊诧和巨大的恐惧。他不明白我们这一堆男男女女一晚上挤在那间小房子里到底干了些什么,这种景象在他对生活的理解范围之外,因此在我和他打招呼时他的右手和右腿一块儿向前伸出,就像一个神经病儿童。
呵呵,我说这些的意思是什么呢?其实现实生活就是这么琐碎平常,我们每个人要活着就不能离开白菜、大米、药片、避孕套、火锅、校长、神经病儿童、香烟、口红、卫生纸,还有你对门那个总是散发着恶臭的厕所。而诗、小说和爱情只是与此对列的生活的另外一面,并不能与此断然分开。并且,爱情如水,最后都要流到下面去的,纯粹的精神恋爱是不存在的。性,对我们来说无可回避。在我那小屋里,就使几个人成功地释放出了自己压抑以久的荷尔蒙士兵,在几声压低的呻吟中完成了青春期的过渡。接下来,就是一个污秽而真实的现实世界。
大约3年时间里,我和3个女孩子在那小屋里睡过,一个的乳房小而坚硬,一个的屁股微微上翘,另外一个我没有见过她的裸体。我们是酒醉后翻过学校的大铁门,踉踉跄跄地穿过整个操场,钻进一个小铁门,又打开三楼楼道的一扇铁门之后抱在一起的,我们在一起睡了漫长的一夜。那天晚上,我把一盘喜多郎的磁带放了一夜,设了循环播放,在这样的音乐声中,我们一直在为她衬衫上的一颗纽扣和牛仔裤上的一只皮带环而搏斗,最终因为我喝酒过多而睡了过去。第二天一早,我睁开眼睛却看见她在旁边注视着我,见我醒来,她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摸了一下我的脸,问我吃什么,接着就下床去泡方便面了。吃面的时候,她对我说,对不起呵,昨天晚上,我一直认为两个人之间有这种事发生就会变得不纯洁,这不合我的道德感。我低着头吃面没有吭声,因为我终于发现她身上有一处裸露出来的地方,那就是她的脚,但却染着艳俗的红指甲,我对她突然失去了兴趣。
而另外的那两个女孩子,称做爱可以带她们暂时远离恼人的生活。她们称我是“床上的色情教师”。
印象里,这些事情似乎都发生在秋天,就是刚刚开学不久后的那个时候。树叶飘飞,破败的迹象刚刚开始出现,黄河水正在变细,整个兰州城都在一种灰蓝色的调子里向下沉没,污染严重的工业区上空有时会在黄昏时把夕阳的光辉映出一种奇异的彩色,总有人会在这样的时间想着要在深渊中重新起飞,想着要在悲痛的山谷中展开双翅。
校园里那些纯洁的女孩子,有时会在飞跑时露出一小段纯洁的肚皮,她们一路撒下银铃般的笑声,她们经常会脸颊飞红,她们聚在一起小声地传播着各种消息,但是,她们会成为怎样的人呢?她们将拥有怎样的人生呢?这成了我那段时间时常思考的问题。
有天深夜,我和曾经的文学青年、现在的学校出纳孙泉喝酒到凌晨3点,雨不知不觉落了下来,我们在漆黑的校园里胡逛一气。在花坛前,我们听到了花开的声音,是扑噜噜的那种声音,硕大的牡丹花像一只拳头一样绽放出来,而周围的空气似乎在涨裂,生命的力量就是这样难以遏止。我和孙泉一时在花前静默,仿佛那花是打在我们脸上的一只拳头。
后来,当我终于离开那所中学时,我听说,有人在学校里这样描绘我:长发,微胖,总有女孩子上门,总有成群结伙的朋友来找,成夜成夜地不睡觉,大半夜地听恐怖音乐,上课没有教案,讲课信马由缰。
这样的一个人,基本上不符合社会主义教育事业的需要。
但我的学生们喜欢我,如果其他的那些中学老师意味着正常的白天,我就像是神秘的夜晚,夜晚总是产生许多奇妙的故事。而我的这些学生,曾经在全省的作文竞赛中拿回几十个奖来。
有个孩子在作文里写他堆了一个雪人,用一颗煤核作心,他说,这个用水做成的雪人,却有着一颗用来燃烧的心。
4.夜晚仍然一如既往地到来
在那家名叫凤栖梧的书店,有一个地下书吧。当我听到下面有奔跑的疯狂足音和喘息时,电视机里正放着一部叫《疾走罗拉》的电影:
20岁的柏林姑娘罗拉和她的男友,同样是20岁的曼尼,他们遇到了大麻烦。曼尼不小心将一个黑社会老大的钱给弄丢了,不多不少,刚好是20万马克。20分钟后,老大就要拿到钱,要是找不回这些钱,曼尼就没命了。曼尼打电话向罗拉求救!20岁的罗拉只有20分钟,她想都来不及想,撒腿就跑……
20分钟后,罗拉拿到了钱!但曼尼等不及,跑到对面的超市去打劫,被赶来的警察一枪射中胸膛……
但是,别急,还没完呢。
20分钟后,罗拉两手空空赶到,但曼尼却横遭意外,暴尸街头……
20分钟后,罗拉抱着千方百计搞来的10万马克赶到现场,却赫然看见黑社会老大也准时抵达……
这片子让人眼晕呵,罗拉一直在狂奔!这里头有MTV、TECHO音乐、电子游戏机、动画、高速节奏、超级动感、分割画面、录像……各种元素都齐了!
在座的那个大学教师令人费解地讲了半天哲学,就是不提罗拉的狂奔和人生的偶然。其实,我和火车上的那个女孩子不就是一种偶然性?用王家卫的话来讲,就是“我与她最近的时候,我们之间只有0.001公分的距离,7小时35分钟后,我爱上了她”。
如果能给我三种选择,我也会像罗拉一样狂奔,我们之间也会有三种结局:一是擦肩而过,所有事件从未发生过。二是一见倾心,从此相爱一生。三是相爱之后再相忘于江湖。
事实上,2000年4月20日晚上11点45分,我确曾在上海的街头午夜狂奔,我追赶着她的影子,执意要送她回家,被她沉默而倔犟地拒绝了。她在前面突然飞跑起来,而我则在后面紧追。这样的爱情场面引人发笑,对我来说却是必须。我的夜晚从来都是狂奔,尽管不知前路到底如何。
那个时间,正是我与她多年来的第二次见面。我虽然还像个孩子,但已经是个已婚男人,在时间的流逝中我们早就像两颗被冲刷的石子一样相隔遥遥,即使曾经相遇却再也不能相见。我们之间早就被安排为不能再发生任何故事,因此我的追随显得滑稽可笑,但爱情中不是有很多事都是可笑的么?
《疾走罗拉》的导演汤·蒂克想要表达的是这样的观念:在这个瞬息万变、分秒必争的信息社会里,快如打个照面的时间差异,也可以改变事态的发展和进程;这中间并没有什么深奥的哲学教训,如果要有的话,那只是:掌握世事的每个时机,就像玩游戏机一样,手快的可以过完一关又一关,手慢的便注定会输个粉身碎骨!就是这么简单!
对了,你玩过那个叫《超级玛丽》的游戏吗?一共有8个大关24个小关,吃了蘑菇小人可以变大,吃了花可以开枪,用头撞墙可以得到金币,历经磨难后终于见到了要营救的公主玛丽,得到却只是屏幕上一句话:GAME OVER!
是的,游戏已经结束,游戏必将结束,游戏还可以重新开始,游戏也能重新设定程序,游戏甚至能给你无限条命,游戏能模仿生活,而生活却不能照搬游戏。我可以重复自己,却不能重复生活。
我可以爱上她,但我不能保证这份爱永远存在,请你不要哭泣。
就是这么残酷。
夜晚仍然一如既往地到来。
5.上帝健身操第五节:感官的倒立
七个夜晚是一个周期,上帝造人是七个白天,那么他的七个夜晚哪里去了?他劳作了六个白天,到第七日,神造物的工已经完毕,就在这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好了,现在上帝开始做他的健身操第五节:感官的倒立……
而那七个夜晚,不过是镜中人的另一张脸。故事里说,一周的七天七夜,是由一只八条腿的兔子背着跑的,当它跑累的时候,翻个身,用刚才闲着的四条腿继续跑路……
每一个早晨,与其他的早晨并无区别。我总是在早晨沉睡,在中午醒来,在夜晚煎熬。如果仅用时间的刻度来观察,我与你们的生活恰恰相反。如果我做梦,那是真正的白日梦。如果我的早晨真正从中午开始,那么我的夜晚就是心浮气躁,狂奔不止,我不知道,我所有的颠三倒四和欲说又止都是为了什么。有人说,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看见黎明是有罪的,而我,总在黎明前睡去,这又该如何界定?
我从来都不会做梦。我的梦,不过是些碎片而已。
曾经,有人告诉我,有更多的人将死于心碎,并祝我找到心灵的碎片。
生活就是这样清晰可辨,一个个细节放大,清楚到令人厌烦。
而我们都在叫喊,虽然知道这样做不会有太大的效果。
夜色更黑,我们,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