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敦煌和新疆的一些往事

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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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年以前,田抱三在敦煌一带当筑路工。当时的甘肃和新疆除了土匪、探险家,以及十几路姓马的西北军阀,就剩下来自民国各省的众多苦力了。这些铺路为业的男人里,不乏色情狂与流刑犯,偶尔还有一两个脑袋烧坏的文学青年。他们之所以聚在一起,由某位从未露面的政府高官统一指挥,依靠“巩固新疆委员会”拨付的一笔尚不够各级公仆大爷塞牙缝的款子奋力修路,其原因是跟雅丹地貌一样千奇百怪的。

  田抱三在敦煌忘情铺路之际,小日本已占领我国一百座城市,强奸了一万枚良家妇女,枪决了十万名右手食指长老茧的汉子。但诚如卡夫卡所言中国着实大得超乎想象,因此,诸多巨灾惨祸在甘肃和新疆的交界地带仍只是一些传闻。每逢夜幕降临,筑路工们便扛着大小工具,南腔北调轮唱着《达坂城的姑娘》,以一种长期与野骆驼共同生活养成的迟缓,慢吞吞开赴工地。田抱三来信告诉我,不是“巩固新疆委员会”的拨款,而是天才王洛宾的曲子缔造了东疆诸县市最初的现代公路。男人晚上烧砾打砖,白天像条灰褐色大土狗藏身于地下洞穴,躲避一波波毒辣太阳光。因为无聊,他常给朋友写信,收件人往往是我,亦即本文作者。不过,实际上,当年田抱三连一张字条都无法寄出,那时候大西北压根儿没有什么正经的车行道,更不必说邮差、驿站、客货运输之类的文明事业。至于我为何知道他信件的内容,又是另一段催人泪下的旧故了。

  讲述田抱三不算短促的新疆苦旅之前,我打算再谈谈《达坂城的姑娘》与烧砖铺路这两者的隐秘关系。众所周知,王洛宾的妄想症是非凡的,他让人走火入魔的歌曲一诞生,便引发旷日持久的意淫。大量钱袋和肚皮一样干瘪的单身汉听罢《达坂城的姑娘》,立刻马不停蹄奔向肃北地区,敦煌一带,争相加入筑路大军。他们沉醉于空幻的美妙前景,满脑子西域佳人的浮香秀色,发誓要亲手把公路铺到天山北麓的遥远达坂城,在那儿讨个俏姑娘当老婆,并卷走她丰富的嫁妆及其风骚的妹妹。后来,这条由钢铁般的意志汇集而成的公路穿过哈密王国、鄯善王国,穿过炎热的吐鲁番盆地,再越过天山无比坚厚的庞大岩峦,果真铺进了灰头土脸的达坂城。然而,很遗憾,此处姑娘的真实面容使好多坚毅的男子汉顿时丧失所有希望和勇气。他们双眼垂泪,强忍悲悒,咬牙开入乌鲁木齐,听到一个长得极像塘角鱼的河西老女人说,如果达坂城的姑娘在新疆拓荒史上曾经以美艳冠绝而闻名,那么,数百年的近亲结婚也早已令她们面目全非了。这个说法虽与本文无涉,但同样催人泪下。

  田抱三去敦煌当筑路工,并非想娶一个躲在蜃图雾景深处洗尻子的达坂城姑娘。另外,他手指细长,绝不是干粗活的贫苦命。可叹彼时国人的运数如此叵测,田抱三之流转瞬间变成称霸一方的将军、颐指气使的大员,或沦为沿街讨食的乞丐、给主子扶鞍接镫的奴仆,统统算不上什么稀罕事。前些年,男人在两广贩香料,并从香港水运各色廉价日用品,以高价卖给种植香料的山民。按照许多老家伙的说法,田抱三是个生儿子没屁眼的王八蛋。他们这番见解很荒谬,更何况生儿子没屁眼仍然算不上什么稀罕事,生下一条蜒蚰或一块臭豆腐才勉强可称作奇闻。想当初,田抱三最得意时,乡间盛传他要做省城商会的秘书长,谁知一转身的工夫,他竟遭合伙人欺诈,损失全部钱财,青梅竹马的老婆则跟着一个阴险的光棍连夜跑路。那年夏天,台风强盛,家家户户的屋顶落满了瓜螺、棘螺、冠螺、长刺螺和巨大的卵梭螺。受诓骗的田抱三躺在这些软体动物堆成的小山上痛哭一场,很快振作精神,东挪西凑搞来一笔本钱去贩大烟。其实他自己都意识得到,逆运还未结束。果然,两个月后,鬼迷心窍的田抱三返回新龙镇,我第一眼看见他,就知道一切全完了。男人忍受着猪嘴瘟无分昼夜的折磨,瘦骨如柴,正一言不发地坐在院子外面,守待高筑的债台崩塌。他依旧点金乏术,满头满脸是飞殃走祸的痕影。十几天前,田抱三从贵州安顺运烟土回省,先被土匪假扮的官军抽去六成关税,再横遭真正的官军拦路洗劫。此后讨债者在田家出出进进,踩坏了庭院的花草,吓跑了漂亮的银斑蝶。其间,他笃信佛教的老母亲接连五次中风,某日早晨她终于永诀人寰,魂归九九离恨天。田抱三是县内闻名的客家孝子,平时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他把“卖身葬母”的硬纸牌挂到脖梗子上,面无表情地站在一座明朝正德年间修造的石拱桥顶端。路人皆耸然动容,也不乏坏小孩朝他砸马粪蛋。有个写戏的广州佬想将田家少爷的事迹改编成段子,加上粤剧唱腔,所以一连两天坐在男人对面,神色凄怆,仿佛是他而不是田抱三要埋老娘。我得知此事,立即奔向桥头,飞起一脚把那个广州佬踹到了河沟里。

  田抱三是由一名全身上下纹有九条青龙的老花棍买走的。此人年逾五旬,绑着鲜艳的抹眉头巾,肌肉硬如火砖,胡须扎得死菜狗。他不怒自威的气概令乡民拜服。大伙说,田抱三效法二十四孝里卖身葬父的董永,善人必有善报。我们知道,这肤浅的认识是对玄玄天意的玷污亵渎。过去,大批村野男女把那些良风美俗的破烂当成宝贝,他们时时转动二十四孝传说的废话轱辘,因此非常清楚,好儿郎董永终获七星姑搭救。然而田抱三并不曾遇见什么神姝仙娥,他被花棍安排到省城的红灯区,给妓女端屎盆。这群老少咸宜的艳娼冶妇之中,有几位与大孝子相熟,便私下给他捎带些花酒席上吃剩的残羹冷炙。男人挺知足,屎盆子一次端两个。那天,我去妓馆探望田抱三,姑娘们正围着他说话。我问道:

  “过得怎样?”

  “没什么不好。”

  上午是闲逸的辰光,犬奔狐淫的青楼大戏尚未开演,田抱三偶尔教早起的娼妓认几个字。吃过午餐,他开始清扫整座妓馆,直到厨房生火做晚饭。然后他和姑娘们共同迎来一天之中最忙碌时段。客家男人熟悉这座烟花阵的每一处偷窥点,了解众多嫖客的殊奇癖好。不少妓女犯病,爱去找田抱三求问秘方。相关药物知识,大孝子是从姑娘们凑钱购买的医书里学来的。他教这些女人栽植金银台,拿花瓣压油,涂在身上祛除风邪。但田抱三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治疗自己过敏性鼻炎的办法。而此种毫不起眼的小毛病一旦深宵发作,每每令他头疼欲裂,痛苦万分,几乎不愿再忍耻苟活。况且若非鼻炎,客家男人很可能在妓馆内平平淡淡待一辈子。有天夜里,他打了个震天动地的喷嚏,导致一名老嫖客突发马上风,僵伏于搽脂敷粉的幼妓腰背间,光着腚死掉了。

  不久田抱三跟随一个小军阀去往安徽。此公是白崇禧娘家的远房亲戚,赴皖接任一县之长。他政绩庸劣,官位不稳,三下五除二又将客家男人转卖给一名山西矿主当挖煤苦力。后来也不知什么缘由,山西矿主被阎锡山的部下枪毙了,大孝子就和一伙河南安阳的挑脚汉结伴向西进发,星夜兼程地一直走出嘉峪关。西北中国的无尽天毯在他眼前铺展,红蓼的穗状花一路把队伍送至祁连山南麓。那一年虫灾剧烈,漫山遍野的蝗群扑向黄河上游诸省,将大麦小麦一扫而光。途中,田抱三遇到一位英国籍匈牙利探险家,遂用他早年贩香料学会的几句蹩脚英语与之寒暄。红毛玻璃眼的探险家对于懂些洋话的挑夫颇觉满意,赏给他一张脏兮兮的中国地图(当时我华夏神州的形状近似一张海棠叶)。尽管如此,男人拒绝再跟匈牙利探险家往前走,不想为枯尸、古城,以及有名无实的河流湖泊搭上性命。于是乎,田抱三便留驻敦煌,而那张海棠叶地图他始终小心翼翼揣在怀里。

  事后,男人于信中写道:“此来敦煌,因缘颇深。”他认为,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将自己引到当地,给庄严的巨佛烧香磕头,好替死去的母亲大人还愿。田抱三老娘生下他这个独苗,即断止房事,终身持戒,朝暮诵经,带发修行,邻居们称她为女菩萨。所以大孝子逢时遇节,不单拜寿星公,也拜弥勒佛,虔诚祈愿他母亲椿龄无尽,享福延年。田抱三的父亲则到处风流快活,重觅自己做“水客”那阵子结识的所有相好,给他平白无故添了一打素不相识的弟弟妹妹。我当然记得,以往同大孝子在他家前院踢小阉鸡,总看到他老娘躲进小厢房里,镇日吃斋念佛,眼睛一天之中只睁开两次,每次不超过一顿饭光景。我们还经常爬上门外的酸角树,摘下肥溜溜、黄澄澄的椭圆形荚子,把它们殷红多汁的果肉压成团块,拿去换钱,县内老学究说这玩意儿有个好听的名字:庵弭罗。田抱三对女人的大腿怀着毫不含糊的挚热,喜欢看影星海报,乐此不疲,令母亲深感忧虑。“佛祖啊,给我们家抱三指条路吧。”他老娘一边说一边闭上眼睛。结果二十年后,佛祖将大孝子引来敦煌,让他看唐朝美女的大腿。佛祖是仁慈的。

  田抱三在莫高窟度过了生平最愉快的时光。纵使藏经洞业已搬空,许多壁画被一个狂热的艺术青年划得支离破碎,墙上满是白俄军埋锅造饭留下的焦黑旧迹,然而一尊尊宏伟的木佛仍将他带回了唐朝的虔敬气氛之中。莫高窟空寂无人,田抱三脱光衣服,运发穿云裂石的啼啸,大有抛却形骸之势。他全身无挂无碍,内心无垢无尘,在数百个年代久远的洞穴间游来荡去,潜神默思,参悟忘我之佛境,觉证无上菩提。

2

  在“巩固新疆委员会”成立前,从关内通往天山南北的道路仅有走骡子的小径。当年为把一颗十万斤重的玉石从和田运到京城,献给百无聊赖的清朝皇帝,征用数千头驮畜拉了整整三年才告完成,其中光是走出新疆和甘肃即耗去两年零八个月,马毙轮折的大小祸事差不多日日发生。举国皆知,新疆之所以成为著名的流放地,只因为前往这个西北省份本身可以弄死很多顽劣之徒,而它对他们的丧魂捐命却无需承担罪责。乌鲁木齐四郊,大片大片的稻麦子烂在地里没人收割,昌吉的硭硝和阜康的焦煤也同样堆山积海,究其缘故,不外乎运输花费太高昂了。

  上述史事,是一个杨姓老教授告诉我的。文革时,他儿子一度在阿尔泰山脚下的军马场放牧,因长年跨鞍而变作罗圈腿,如今一看见母马就恶心难忍,非得去参加铁人三项赛。新疆的轶闻掌故,杨姓老教授如数家珍。他记录过毛腿沙鸡的迁徙,探寻过荒漠大洪水的幽奥根源,还把自己和越南皇族一并算在惨遭流放之列。眼下他儿子号称西域学权威,但这两位永远不知道田抱三是何方人氏。

  想当年,客家汉子在莫高窟参研佛理,虽未革凡登圣,倒也自创出一门用石头砸鱼的技术。他长时间观摩石壁上彩衣如水、轻盈如烟的飞天,不知不觉领悟了这手本领。必须承认,大孝子实属怪才。以前他是莲塘乡数一数二的凫水好手,身姿灵动似河乌,只有我小叔叔堪可匹敌。田抱三在莫高窟穷极无聊,整天琢磨洞穴里散布的本生故事图。这些画作已全数氧化变黑,但还看得到众多密教的神祇光焰缠绕,立于一尊尊水怪身上,捧着骷髅,攥着利斧及绳索,让世间为非作歹的男女心生畏怖。夏末一日,田抱三走进一座岩窟,脚踏菱形砖块,仰望手执花环的硕大飞天。乾闼婆,紧捺罗,这些个吹拉弹唱的仙人掩藏在层层卷草纹、连珠纹和垂角纹之间,迹状忽隐忽现。大孝子恍然发觉,他们像一队巨汉,环伺水畔,欲捕捞河鲜止饥。古老的井字型穹顶下,秘幻的玫瑰云浮荡四周,田抱三仿若一截枯槁,无声无息,低伏不动……唵嘛呢叭咪吽,阿罗汉,阿那含,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阿弥陀佛!……皮囊速坏,神识常存,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奇诡的清晨,大孝子在诸方寂寂的洞穴中参禅,因观察飞天而掌握了一套以石击鱼的技艺。他来到莫高窟前长满甜根茅的小河边日夜操练,收获许多又黑又硬的铁背鲤充作口粮。秋分时节,男人灵机一动,将它们鳞片参差的厚皮晒干,再密针细线地缝缀成形,给自己做了件衬褡。然而,肃北地区的严冬转瞬即至,绝非鱼皮制作的小内衣可堪抵挡:尽管他虔心向道,佛陀也雍容大度,田抱三仍不幸染上急性肺炎。

  “巩固新疆委员会”组建的筑路队救了客家男人一命。那帮狂徒到来时,他枯瘦脱水,鸡骨支床,虚弱得几乎无法动弹。此后大孝子便怀揣海棠叶地图,跟筑路队的恶棍与疯汉们一同烧石铺路,沿途掇撷火绒草煮水当凉茶喝。据史料记载,筑路队总共成立过五支。搭救田抱三的乃是第一支。而他提笔给我写信那阵子,已身在第四支筑路队干活。这一个个由非正常人组成的团伙前赴后继,饱尝困厄,命运也大体相仿。第一支被马仲英的“黑虎吸冯军”所围,旋即加入他攻打新疆的杂牌部队。至于余下几批傻瓜,不是遭风暴打散,就是为流沙湮埋。最后一拨人改用一套德国工具,终于把公路铺到了达坂城,并在此如梦初醒。

  马司令俘虏田抱三及其救命恩人那年,只是个半大孩子,爱吃白砂糖,络腮胡十分稀疏。他心雄胆壮,松松垮垮的队伍从甘肃酒泉开拔,算上产婆、参谋和伙夫也不过区区五百人丁。后来,这支马家军连续打了几个胜仗,夺下了几座城池,兵力逐渐增多,装备日益精良,旁人方才不敢笑他们是一群赤麻鸭……田抱三加入马仲英的西征队伍,领到一杆木枪做武器,这东西徒具枪支的外形,优点和缺点一样明显:节省弹药,却无法毙敌。在马司令的部队里,持假枪上阵的士兵占总战斗人数五分之四,甚至更多。他们手上逼真的玩具全是一名随军老木匠利用白蜡木及沿路零星生长的胡杨木制作的。

  投身马仲英的“黑虎吸冯军”,让田抱三在他来到敦煌两年之后第一次瞧见女人。马司令虽骁勇善战,毕竟仍是个不满十八岁的大孩子,需要照料。他身边那帮凶悍的少妇,理论上属于其私产,不容旁者耕耘。她们终日对他怀持幻想,竞相邀宠。然而,马仲英专注于征服新疆的战事,凭他最令人佩服的毅力拒绝了她们春情媚态的卖力撩逗。部队穿越星星峡,深入新疆腹地,便无缘无故骚动不安,马匹咴咴嘶鸣。某天晚上,月低霜重,田抱三去撒尿时遇到一个女人,他并不知道她刚刚使尽浑身解数给马仲英掖被子,而且跟其余女人一样在年轻的司令那儿败下阵来。她一见田抱三,立即上前推倒,以娴熟的技巧迅速将他占有。魂驰魄荡的客家汉子看不清女人容貌,只记住她肉体发散的气味。自从离开家乡,田抱三的鼻炎彻底好了,不仅如此,他久已迟钝的嗅觉还进化得十分敏锐。第二天,大孝子像猎狗一样,在队伍中闻来闻去,但从不洗澡的男人们向周围抛射大股大股腥馊,致使他鼻子完全失灵。入夜后,田抱三再度溜出营地撒尿。这一回他闻到尾随而至的气味与上次并无不同。客家汉子转身一记拿云爪逮住女子,用恋人的温柔语气问她:

  “你是谁?”

  妇人只喘气不做声,田抱三唯有松开两手。不料,她居然若无其事,慢悠悠朝营地走去。戈壁滩上一片漆黑,仿佛再往外走便是阴鬼死灵的世界。星星吹得七零八落,在夜空深处叮咣乱响,继而消隐无痕。田家大孝子立于旷野中,被茫然无措的情绪熬煮着。这等结局令男人相当扫兴(他本打算对她施加一场不逊于前一晚的激烈报复)。回营躺下,静听熟睡同伴的阵阵鼾声,田抱三意识到自己对那女人的想念已变得难以抑制。接连数天,客家汉子脑海里充斥着她独异的气息和身姿,梦中全是妖形怪状的妇人,他下定决心,除非把她找到,否则绝不逃跑。那几日大风刮个不停,马司令却率领部队长途奔袭,夺取了一座县城。田抱三搞到一匹骡子,但仍佩木枪。众参谋听说驻守乌鲁木齐的盛世才将军已调遣重兵在前方堵截,认为应该缓一缓。谁知马仲英再度发布进攻的号令,而且不可思议地连战连捷。田抱三端着木枪,骑着大骡子,迎着对面射来的疏落子弹,与伙伴们一起冲杀,摧坚陷敌,并思索着找到女人的种种方法。某次行军休息,田家大孝子跟一名戴角质眼镜的青年聊天,发觉他俩境况很相似,都在寻觅一个神秘女子。这老兄一边用脏袖管轻轻揩拭他开裂的镜片一边说:

  “原来你也在找哇,我可遇见不少这样的家伙啰。”

  田抱三忽然感到妒火中烧,更吃惊于自己对那女人绿洲般沉静的深情。

3

  在“巩固新疆委员会”组建的第四支筑路队里,田抱三负责打砖坯、做砖窑、捡枯枝。他跟一个邯郸男人一起,建造各种各样的土砖窑,有立式、方块式、马蹄式等等。他们用黏土和马尿混合成砖坯,放进砖窑,烧至琉璃化,每一块都硬得出奇,如果不小心捡来擦屁股,会划开很大的口子,血流不止。将砖块砌成乂字形,填上灰渣浆,周而复始,便可造出路面。田抱三与邯郸男人在土匪窝里结识,他们一起逃亡并加入第四支筑路队,共同挖掘过野生的棕黄色大肥菇果腹。那个中年汉子走路很快,脚板很臭,简直臭不堪闻。他早年沿着丝绸古道做买卖,行经一片沙漠时被盗贼抢得精光。还好,此人是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否则没办法活到今日。而田抱三之不幸在于,这位伙伴总喜欢做梦,倾诉欲无与伦比,又爱批评不耐烦的听众,胡乱指责他没肚量,鼠目寸光,器小易盈。邯郸男人一次次讲解自己做纱布生意时发明的所有掺假手段,谈起童年丧父的惨恸,提到庚子战争期间外祖父被英国兵射瞎双眼。他说着说着,田抱三就发了狂,不是因为厌倦,不是因为烦躁,而是因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忧伤。苍天啊,给点儿悲悯吧,多少给点儿吧!……有时候,苦闷和砾石般尖锐的思乡病骤然发作,田家大孝子忘记母亲的教诲,揪住对面这颗喋喋不休的长形脑袋,用自己的额头冲它一阵猛磕。沮丧难抑的田抱三希望自己昏死过去,但同伴厚实多肉的脑门宽宥、容纳了他没头苍蝇似的凄楚哀愁。

  “老田,说说你以前的事情吧。”邯郸男人常因讲述自己的遭遇而痛苦太甚,或突然被一只玉米秆子哽住,便把他硬如鸡爪的大手搭在伙伴肩上。其实很多经历田抱三已经对这位工作搭档说过上百遍。为了抵挡无聊症钝刀慢剐的侵削,邯郸男人不介意再听一遍。客家汉子的困境是:故事不断重复所造成的舌头乃至整个口腔的可恨麻痹感。因此,田抱三力图使每一次叙述都与上回略有不同。

  “在马仲英的‘黑虎吸冯军’当兵时,我跟个女人睡过一觉,天亮以后再去找她,发现自己竟不知道她是谁。

  “武器,只有一杆木枪,子弹带里装着火柴和炒面。我对自己说:‘不找到那个该死的娘们儿,誓不罢休。’

  “我骑着骡子,留意观察‘尕司令’身边的所有女人……”大伙这样称呼马仲英,因为他第一次侵入新疆之际,两瓣屁股不单又瘦又窄,而且仍是童稚的形状。某天早晨,“尕司令”向全军训话,田抱三站在队伍中间,看到他须髯还未长齐,眼神既好奇又凶狠,隐然已掉进幻觉的圈套。随后,“黑虎吸冯军”开始攻打沿途的大小城池。

  “第一天,在镇西县,我们几百人一声怪叫,城头的团长就缴械了。第二天‘尕司令’带领两百骑兵击溃一千五百守军。他踏着镀镍的闪亮镫子一马当先,接连冲破三道防线,挥刀杀入城门,两条细柴腿被子弹射穿。从此以后,没人再说他驴粪蛋表面光,尽管这家伙的骑姿要多丑有多丑……

  “我手持木枪,紧随枣骝团冲锋陷阵,路上闻到一阵阵浓烈的尿骚味,敌兵望风而逃。女人们痴狂成魔,死命争夺沾有‘尕司令’血迹的大小物件,因为她们已经怀孕……”

  “讲讲你同那女人!”邯郸汉子一边打嗝一边摆弄其鸡爪,好像在轰蚊蝇。

  “我跟你说过,我巴不得负伤挂彩。因为我祖父就是这么遇到我祖母的。他老人家当年在镇南关,追随冯子材将军斗法国鬼……”

  “少扯你爷爷奶奶,他们的故事我已经听腻啦!”

  “干脆你来讲。”

  “不,还是你来讲……”

  邯郸汉子期盼对方能敞开心扉,却一句话也听不到了。田抱三嘴巴里嚼着独行菜,眼睛直勾勾盯着厚颜无耻的搭档,静候那家伙扑到跟前,自己好一脚把他踹开。来啊,大孝子暗想,你这只又蠢又愣的吐绶鸡!可见老天爷当初造人是为了让我们发狂。从军年月,田抱三用海棠叶地图包住一块黑瓦,每次作战总绑在胸前。感于祖先的非凡历史,男人企望好歹有一颗子弹射中自己。然而,他骑乘的公骡子无法与枣骝团擅长袭步冲刺的良驹相提并论。等他奔至敌方阵地,除了收拾残局、清扫战场,只剩下尿骚味可以闻闻。最后是天气帮了田抱三大忙。逐日迫近的炎热腐蚀着马司令的创伤,他不得不长叹一声下令撤退,同时打定主意要卷土重来:“暂回肃州休整!”敌军趁势追击。田抱三骑骡子落在马队后面,所思所虑已不是寻找女人或光荣负伤,而是怎样尽速逃跑。命数魔劫让他五天之内连挨了两颗铅弹、六支长箭、七八枚飞镖以及上百粒铁砂,却也没死。田抱三满身黑糊糊的血块,整昼整夜昏迷不醒,任由一匹跛脚马拖拖拽拽,周围是呱嗒呱嗒乱啄的老黑鸦,他跟一大堆破烂坷垃混在一起,伤口生蛆,比三伏天的一百斤猪粪还令人作呕。客家汉子梦见一条小河,水面腐尸漂荡。他觉得,流过自己身体的炎风不断变成白绒毛,它们覆盖了百骸九窍,越来越长,越来越密,越来越不堪承受……一天晚上,田抱三终于睁开肿痛的眼睛,脑袋疼得差点儿裂成两半。他好不容易才总算确认,自己手脚齐全,仰卧在一顶高高的帐篷下。不久,从外边走进来一名女子,拎着一桶水,漾着他时时寻觅的独特气韵。田抱三看到她,勉强咧嘴笑了笑。虽然无力开口说话,但他非常满足。

  这个自称忽兰的蒙古女人用七八桶水将田家大孝子擦洗干净,用毛蕊花研成的粉末给他外敷,再用两大卷棉纱包扎他从头到脚的枪伤箭伤,以防崩坼。客家汉子在她细心的照料下恢复得挺快。因无人打扰,他们依靠最古老的游戏消磨漫长的时光。每天,田抱三吃过丰盛的早饭,便到帐篷外骑马、散步,瞧一瞧其他大难不死的残兵败卒。下午,没完没了的好事开场了,忽兰迷离的叹息往往从黄昏一直持续至深夜。我不止一次揣想,那些日子可爱的大孝子是多么快活哟!入冬前夕,有个脸上残留着长长之字形伤疤的军官来找田抱三,让他去给马将军当英语翻译。司令部塞满了各色莽戆怪胎,如同一个热闹的杂技班:两名说俄语的土耳其人、样貌诡异的日文翻译、粗俗的哥老会成员、须秃面黄的共产党脱党分子、几个只对马仲英开腔说话的斜眼阿訇,外加一大帮来自民国各省的流亡者。这些脾气暴躁的丑八怪彼此猜忌,互相拆台,开会时唇枪舌剑争吵不休,共同构成了“尕司令”的庞大参议团。马仲英示意众人落座,随即宣告他现在的身份是国民革命军新编三十六师师长,不再是“黑虎吸冯军”总司令。酒席上马师长频频举杯:“为了伟大的革命,干!”环坐灯下的牛鬼蛇神们兴味正浓,齐声高呼,纷纷把唾沫喷到别人脸上脖子上。田抱三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在饭桌旁接受了少校参谋的任命。而世称凯尔末中将的土耳其壮汉神情疑惑,逮住每一位同僚交杯痛饮,直至对方不支告饶。当晚有个云南讲武堂的毕业生牢骚太盛,使酒骂座,魁梧的凯尔末中将走过去,双臂叉腰,大肚腩一挺把他撂倒。最后,土耳其人被田抱三和一名俄语翻译架走时,神智仍然清醒,他高唱着圣歌,样子像一匹抽过两袋旱烟的老骆驼。在凯尔末中将家里,田抱三瞅见一个四十来岁的农妇端坐于炕头,长着鹳骨腮,裹着小脚,脸相与一尊泥菩萨相差无几。土耳其人一看到这娘们儿,立刻挣脱客家汉子与俄语翻译的搀扶,大发神威,把她扛上肩头,跑到后院踢起鹅步,又是哼又是跳。

  爱情病可以传染。在忽兰身体的灿烂国度,新龙镇大孝子同样陷入了疯癫状态。黄昏,他们迫不及待地钻进帐篷,演起千式百款的荒唐戏。忽兰不论喝酒、骑马还是干重活,皆胜田抱三一筹。女人动作熟练,如同她迅速出击那一晚。这位奇娘子把客家好儿郎当成一张五弦琴,轻拢慢捻,使他欲仙欲死。可她越来越感到自己弱小无依,越来越感到自己离开田抱三的想象力和间或冷却的狂热将一无是处,越来越感到自己注定了属于这个陌生汉子,好比一只注定了死于老鹰利爪之下的小母鸡。有时她哭泣不休,惹得大孝子有点儿烦,忙叫她下床跳支舞。忽兰的脸颊红扑扑,心里燃着一团五颜六色的烈火。

  在参谋部(由一间教室改装而成),田抱三仅仅依靠一本残缺不全的英语字典工作。其实,他要干的活儿很少,除了翻译一些英文电报,就是时不时跟一个看不见的英国领事扯皮。客家男人经常一整日无所事事,只好趴到桌子上,眯着眼睛,端看冬季阳光在寒岩枯树间奔荡,研究它们如何从窗户涌进来,穿过飘浮于空气中的尘絮,照向发黄的海棠页地图。有个姓余的日文翻译也无所事事。他同样在那次永载史册的饭局上被任命为少校参谋,不但东洋语讲得好,长相更似东洋鬼:发青的胡茬,小矮个儿,说话没腔没调,结结巴巴。余参谋惯喝烈酒,吃起炖牛肉来命都可以不要。新编三十六师很穷,翻译官的待遇同运水的骆驼相当,比普通士兵稍好。余参谋屡屡犯馋,不惜拿整条哈德门香烟跟田抱三换只老公鸡吃。因为这事,客家男人在抗战期间还遭到唾骂和严厉盘诘。然而余参谋能把最高深、最复杂的密码电报破译成明码,所以很受器重。马仲英第二次进攻新疆时,余参谋以神秘的理由逃入敌营,司令部甚至派出一队刀斧手追杀。尽管他成功躲过一劫,两年后却被老奸巨滑、狠虐无伦的盛世才将军认定为日本特务宰掉了。所以说,余参谋长得像东洋鬼,乃是有目共睹。

  春季来临,冬神尚在苟延残喘,马仲英的新编三十六师已做好再次入疆的准备。四月初,有支商队从喀布尔取道和田前往肃州,卖给当地人许多洋布,并采购丝绸、茶叶与大黄。这时候田抱三译出一份匿名电报,内容是祝贺某个英国佬加冕“东土耳其斯坦”国王。马仲英兴奋异常,立即派遣亲信去新疆各地煽动叛乱。十余天后,客家男人将海棠叶地图撕下一角,交给忽兰,拜过三界伏魔大帝关羽的金字牌位,随主力部队一同开赴战场。“尕司令”宣布,此番出征,新编三十六师兵精粮足,不再需要娘们儿充数了,也不再需要那些个多余的牛溲马渤充排场了。于是,忽兰和其他女人不得不待在驻地,沦为一群身怀六甲、眉低眼慢的怨妇。没过几个月,这帮女人生下一大堆小孩,并依照原先的约定给他们起好了名字。

4

  史称“马仲英第二次乱疆”的那场混战有点儿荒诞无稽:早该获胜的一方终归败北,最大的赢家却打着其死敌的旗号。几十年后有人凭这段历史写成一部气吞山河的长篇小说,因采用编年史的体例结构、诙谑派的修辞、浪漫主义戏剧的对白,以及武侠连环画的笔触一举蜚声文坛。而根据西域学权威的研究成果,在各类相关或不相关材料里,马仲英的觉悟都很糟糕,阿訇们说他播下火狱的种子,却期盼收获天园的果实;共产主义者判定他不仅是一名鼠肚鸡肠之辈,还是个彻头彻尾的投机家,从来只在嘴上拥护世界革命;大英帝国的战争贩子则嫌他太幼稚,根本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将不得不低头捡一泡臭狗屎……这家伙恃勇轻敌,吃了败仗,乖乖去莫斯科学习时,举止俨如渴望新知的小学生。有一阵子他又变成傲岸的民族英雄,为人光明磊落,行事斩钉截铁,智商低得出奇。他要去苏联购买军火,竟不知何故撞进了列宁格勒的航校,学会了开飞机,最后在莫名其妙的花样飞行表演中坠机身亡。那些详尽透彻的史料和严肃认真的文学作品令人懊恼,因为它们要么索然无味,要么虚假之至。后来,我翻阅田抱三多年以前投寄的书信,才知道马仲英是在狂热和谵妄中捱过一次次灾难性事件的。他亲弟弟阵亡了;他剽疾轻悍的骑兵队被一个绰号“刘快腿”的东北义勇军头目歼灭;他深为倚仗的亲信携巨款潜逃,麾下一名旅长将其捕获并先斩后奏;他甘肃的老巢又一次被他声名狼藉的堂兄弟夺去,这伙趁乱偷鸡的黄鼠狼毫无信义可言,简直鄙劣透顶。一时间,有人英勇捐躯,有人通敌叛变,有人充当内奸,有人隔岸观火。在一个叫“古城子”的小镇,马仲英下令屠杀所有投降的白俄军队,把他们吊到十字路口的牌楼上。傍晚七点钟,这堆巨硕的尸体被一阵旋风吹落,仿佛脱线的木偶来回翻滚于街头,他们的冤魂既上不了三清大罗天,也下不了九幽十八狱。田抱三从马仲英阴郁的脸色中看出,他们越是节节胜利,越是远离目标。肩扛铁炮、头顶铁锅登上城垛的勇夫悍将攻下一座又一座市镇,冲关过隘,逼近乌鲁木齐,可大家并不知道,他们年轻的统帅已丧失信心,生平第一次感觉自己的军事天才完全无用了。俄文翻译传递到指挥部的消息令马仲英手足冰凉,又气愤得难以入睡,他殚精竭虑,几乎一夜白头。由于结局是清楚的,马师长渐渐麻木于战事。盛夏时节,南疆的烈暑天气导致他食欲不振,且进一步加剧他诡谬的幻听幻视。躺在闷热的房间里,汗水时时遮住眼睛,男人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不停冒冷汗,致使他整晚尿急,又终日焦渴。向来胸有成竹的“尕司令”如今东猜西疑,双唇长着燎泡,脖子上生出了绛红色痱子,奇痒难耐。战争让街巷安静异常,人们可以听见阳光泛滥的声音,以及焚风从地面上刮起一阵阵尘土的声音,然而马仲英总以为有几个两层楼高的巨人在外头走动,他们跨过低矮的土房,像一座座会移动的、死去多年的柱状佛塔,脚上的大棉鞋啪哒啪哒直响。夜间,月亮惨白似盐球,他透过残梦的烟雾,看到死气沉沉的青面圣者、娇歌艳舞的妖精,撞见一个垂着大乳房的女人频频呼唤他名字,但它如此陌生,只能使他想起最渺茫、最幽昧的情景。师部的黄眼睛军医——他是“凯尔末中将”的同胞,平时总要搞一点小偷小摸——给马仲英送来据称可清肠养胃的药丸,还建议他食用一种极难下咽的鹰肉,结果彻底搞坏了这个年轻人的肚子。

  那一阵有个叫做尧乐博斯的维族统领常来找“尕司令”密谈。他体形肥滚,胡须垂至胸部,自称王府大总管,跟参谋们闲聊,爱讲一位蒙古活佛在敦煌和东疆一带落草为寇的故事。田抱三挺欣赏尧乐博斯那股子快活劲儿。尽管此人心里堆满各种各样龌龊的垃圾,尽管他宽阔粗糙的脸庞和怪诞的山羊胡子透着绵里藏刀的邪恶,笑容像榨糖机榨出来的,布满熟透发黑的条纹,尽管这名王府大总管一向鬼话连篇,热衷于吹牛比赛,客家汉子仍忍不住对他产生了好感。尧乐博斯神情诡秘,故作玄虚,很欣赏自己的诨名“哈密老虎”。有一回,田抱三患上热伤风,尧乐博斯专程捎来两斤野兔肉,并且不停给他讲火辣辣的荤笑话催汗。然而,事有凑巧,男人正是因为得陪同尧乐博斯和看不见的英国领事返回哈密,才又一次遭遇横祸,掉进了万恶的土匪窝。

  那是马仲英下令吊死白俄俘虏的三个月以后。当时,世称“归化军”的白俄部队由一名混迹西伯利亚多年的德国人率领,装备着洋枪洋炮,拼死发动反攻,一心只想报仇雪恨。战役前夕,到处是身份不明的骑手。参谋部获得尧乐博斯支援而增加了俄文翻译人数,他们不分晨昼昏夜,像蜜蜂一样频繁转达着来自莫斯科的意见,这些意见是任何人皆不敢轻视的。马仲英发誓要与白俄军队全力交战,希望以此争取到北方红色政权的谅解、宽恕。年轻人卖掉祖父留下的一对金手镯,买来好酒激励士气。他通宵不眠,绞尽脑汁铺谋运智,时而蹲在无花果树下苦苦推敲,时而呆呆凝视简陋的行军地图流口水,接连数日同他那些潜踪匿影的美国军事顾问秘密商讨作战方案,间或歇斯底里,大吵大闹,疯子般独自跟鬼怪肉搏,终致神形枯悴,不得不退下来卧床休养。据说,“尕司令”还打算亲上火线,但持续恶化的胃病使他站都站不直,坐都坐不稳。无论如何,马仲英终归捕捉到一线生机,认为自己仍可以扭转那拔城破垒的频频捷报掩盖之下的巨大颓势,仍可以摆脱釜底游鱼的绝境,避过与敌手犬兔俱毙的下场。八月间,战斗打响,师部命令少校参谋田抱三护送尧乐博斯返道哈密。临行接到忽兰的消息,说她顺利生下了一个男婴。客家汉子以最快反应复信,告诉忽兰等战役结束,他俩一起带小东西回南方。这封信没能寄出。凌晨时分,田抱三等人骑上骆驼和骡子悄悄离城。他们日夜游走在大戈壁边缘,不慎误入一片砾石区,因为有个老兵头自称嗅到了水味儿,他原本焦坼的脸皮突然间渗油不已。荒碛上空,太阳嗡嗡作响,中午炎热无风,云朵悬停不动,犹如失重的生石膏,飞鸟淡淡的影子偶尔掠过仍不断遭受暴晒的千年槁木。大伙脊背一阵一阵发麻,整支队伍人烦马殆,只得找地方休息。田抱三系好驮畜,躲到胡杨树底下喘气,尧乐博斯顾自剖瓜解暑,倒也没忘记派亲兵爬上高处瞭望。就在所有人恹恹欲睡、神魂恍惚的时刻,只听见一声奇特的呼啸划破了宁静空气——哨兵从树顶直直栽下来,摔折脖子,而此前一颗铅弹已抢先咬断他铁鞭似的椎骨。

  田抱三等人来不及抵抗,便在团团包围中齐刷刷举起双手。被蒙面丧心的土匪抓获,客家汉子无比懊悔,不是因为他尚未把书信寄给忽兰,也不是因为阶下囚要直面的命运,而是因为他没带上跟随了自己多时的海棠叶地图。它破旧不堪,呈现积年老皇历的桂皮色,眼下正由一块磷灰岩压在窗台上,承受光阴的潜销暗铄。众马匪将俘虏们串成一串,像是拉去活埋。然而田抱三并不怎么担心。如果这伙强盗想弄死他们,何必大费周章,牵走骆驼即可。往后两年,田抱三天天为土匪劈柴,并在贼窝里结识了做生意的邯郸汉子。莫高窟的磨难已使他领悟到随遇而安的法门:男人想象自己是一头驴、一条鱼、一只麻雀,或者一颗大臭蝽,而他眼前的恶匪,则是辔绳、网罟、鸟铳,以及效力可疑的驱虫药。根据事后田抱三在信上的说法,土匪的要塞位于戈壁滩深处,远远望去宛如一座庞然无匹的死亡古堡。

5

  夏季,天山以南的诸多干涸水道上,枯萎的芦苇被风吹动,互相摩擦生热,极易燃起大火。田抱三等人一路步行,穿过一条烧得只剩下残灰余烬的老河床,抵达押解之旅的终点。刚进要塞大门,立即有好几个人瘫倒在地,瘟猪般又喘又哼。客家汉子嘴边泛着星星点点的白沫。而尧乐博斯本就发青发蓝的双瞳却射出惊骇的光芒,土匪们收缰下马,将他推进昏暗的甬道之中。几日后,俘虏间盛传,烦天恼地的尧乐博斯已被活生生刳开肚子,剜心摘胆扯肠,整个儿做成了一锅略嫌油腻的醒酒汤。但这条传闻根本靠不住,它来自一名酷爱《水浒传》的青年书记员饥饿的白日梦。继而又说尧乐博斯死于蛇漠疮,众人越发不买账。暑退凉生之际,他们关在七八个宽大、幽深、骚臭的竖井里,笔直的硬泥壁上长满了枯黄粉脆的苔藓,夜间有放光的小虫萦回飞舞。偶尔,田抱三觑眼望天,看见狭窄而邃邈的苍穹,总感觉自己匍匐在云柱的根部,已变成一只巨蛙,所以越来越寡言少语。他知道,大伙为尧乐博斯的生死存殁争论个没完,是想转移自己对凶险运数无休止的关注,让脑筋透一透气。不过,多数人确实认为,尧乐博斯一旦身亡,他们也难逃灭劫,命不久矣。田抱三好些同伴竟因此无法自控,接连用头撞墙。又过了两天,几名杀气腾腾、如狼似虎的土匪来提人上井,让俘虏们抓阄决定谁去谁留。这帮歹徒统统是彪形大汉,个个颈脖粗壮,脑袋肥硕,要么满身横膘,要么筋肉虬结。甬道尽头处,田抱三看到一名同样头圆膀阔、魁乎其伟的首领,坐在影影绰绰的大厅中央,此人前额有块镜疤,左肩立着一只猎隼。毫无疑问,这是一伙蒙古盗匪,他们的箭镞浸渍过烧心灼肺的毒浆,他们的长相与旧画中梳小辫的元世祖忽必烈几乎一模一样。不得不说,千年百代的悠远时光并未使该族男子的体貌和表情发生太多改变。当初,在忽兰的毡帐里,田抱三见识过那幅朦朦胧胧的肖像图,可他没有想起这一点。

  大厅内人头攒动,烛影晃荡,却安静得出奇。或许连统治荒原的神灵都难以察觉,客家男子心底正闪闪发亮,思绪如泉水洴涌。画面模糊且流幻不定。时钟悄然倒转。田抱三仿若亲眼看见,尧乐博斯操着他迷人的语言,向土匪们讲述蒙古活佛在东疆和敦煌一带落草为寇的老故事,随后他奇迹般获释,骑上凄凉的小毛驴独自离开堡坞,消失于远处,最终回到他生长着白芥和红柳的亲爱家园……电光石火间,尧乐博斯那惶惧的神色使田抱三意识到:这伙强盗的首领正是落魄的蒙古活佛,这座坚固的要塞当然就是他传说中无法攻克的老巢!没错。难道土匪们手里金光闪闪的大酒杯,并非仇敌的头盖骨所造?难道众头领身上怪异的刺青,不是密宗圣莲纹?凭着鬼使神差的直觉,客家男人相信,尧乐博斯还活得好好的。他既未开膛破腹,五脏乱流,也未受枪弹攒射,沦为漏风筛子:天知道是什么原因,蒙古活佛的狰狞旧将们不仅没下狠手,反倒同意放他一条生路。尧乐博斯祖坟冒青烟啊!……他总是说,蒙古活佛可能已抱恨黄泉,也可能尚在人间,甚至久蛰思启,要给大戈壁制造新一轮血腥动荡。

  数十年后,西域学权威向我展示他扎实的研究成果时,再三强调蒙古活佛早在马仲英第一次攻打新疆之前已罹祸殒身。他戒备森严的地窖内藏有上百万两白银和几千袋风干的草乌头,自己却被几个外蒙特工采用一系列奇异的手法杀死。他滚烫的心脏遭人吞食,硕大的头颅割下来运出国境,此后一直泡在莫斯科人类研究所的福尔马林溶液里,而埋葬他尸身的墓坑至今散发着可怕的毒臭……

  坐首席的盗匪问罢各人姓名,挥了挥手,好像轰一群牲口。田抱分到了劈柴的活计。每天清晨吃过早饭,再拿很少一点儿发酸的陈酒润过嗓子眼儿,客家汉子开始劳动。柴禾是用久已停止流通的铜钱从罗布人那儿买来的。有时一连好几个星期,整筐整筐画满符号的板条送到他斧子底下,转眼又陪同许多枯干的槿麻,塞进炉灶里焚烧。谁也不清楚木头上写了些什么。可是田抱三,这个在省城妓馆做过龟奴的大孝子、在探险家斯坦因手下当过挑夫的前水货行商,每次遇到此类板条,胃部总要痛苦地抽搐一番。但煮饭所需的柴禾不劈够量绝对不行,尽管堆在他面前的,很可能是楼兰国遗留的书简,或者是散落各地的于阗国佛经。客家男人并不知道,其实,斯坦因也收集过不少赝品假货。有一伙江湖骗子专以黑杨木熬汁,把阿克苏生产的纸张染色,放到火上熏烤,使它们看上去年深月久,进而大量卖给外国探险家。这帮业余猎宝人还别出心裁,伪造了一种古代文字,让欧洲众多学者耗时费力地展开艰苦的解读,试图破译,终究徒劳无果,白白糟蹋大好生命。现如今,斯坦因已经辞世,受他雇佣做过挑脚汉的田抱三日日挥斧劈柴,指掌间的茧子长了又掉,掉了又长。晚上狂风大作,城堡内旗断马惊,黑魆魆的冷气流从土墙每一处缝隙钻入矮陋、逼仄的屋子里,在人们耳边不停打转。他夜夜穿过没有月光的院落,去找看守死皮赖脸地讨一小口酒喝。天边不时腾起一团团冷寂的火球,有红色的,也有橙色和白色的。田抱三知道,马仲英在新疆的终极之战打响了。

  然而,蒙古盗匪占据的要塞犹似迷宫。客家男人越是了解它四通八达、错综复杂的内部结构,越是觉得诧异。他始终没弄清楚这么多暗道真正通往何处,水源又在哪儿。田抱三对外围的壕沟与瞭望塔不感兴趣,从未深究,不过他清楚那些墙垛由石杵夯成,用料是神奇的三合土。在新疆军马场消耗了多梦幻青年时代的西域学权威判断,这座处于茫茫戈壁之中的庞大堡垒,实为一处过度防御的工事,所谓过度,意思是说,选择此地营造坚不可摧的城堞、垣墉纯属浪费,所以完全不对头。但姓杨的老教授早就提醒过他儿子,要塞修建者是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切莫低估其精神和信念。每一次战争他均支持必败的一方,成为贵族与平民咸皆畏惧的角色。此人慷慨、豪迈而睿智的令名盛誉,疾疫般到处传播,可惊可骇的故事也如响效声,如影随形。他未卜先知,他狂傲自负,他宽宏大量,他残忍嗜杀。助手、部下,以及大批藏传佛教徒对他奉若神明,坚信接受他摩顶祝福无异于积了五世功德,做了十世童子。他曾告诫自己的亲信:“淫妇的甜言蜜语,尔等迟早会发现,比胆汁还苦!……”兴许女人正是他败落成贼寇的根源,毕竟谁也没见过这名匪酋与她们同席共处。当年,他被布尔什维克驱逐至东疆地区,带领着密密麻麻一大群蒙古牧民和几万牲畜,铺开了强收过路费、袭掠军饷、打家劫舍并且向附近村镇征缴人头税的血色营生。他定下无情的命金制度,却从不为难偶尔经过的信使、香客、探险队,也不问蒙藏两族的旅人要掘井银钱。很多时候,这位魔王倒比各地的军阀更温文尔雅,以至于青海的喇嘛寺竟然把圆寂高僧的干尸当作厚礼,大费周章给他送来。可是过往的商旅驼队仍心惊胆战,无法抑制恐慌。强盗们在荒野中引起的震动,千里之外就能感受到。进入河西走廊,各路商队便彼此结群,未出嘉峪关即已形成声势浩大的队伍:以千余峰骆驼为骨架搭建的流动城镇,驮载着一袋袋茯苓、檀香和肉桂前来,打算换回硇砂、熏渠、麝香或戈壁玛瑙。永不说谎的当地居民会告诉你,他们见过更为宏大的交易盛况,其中一些满头烧痕的家伙还会告诉你,硇砂,金匠用来做助熔剂,但此物的收集方法,普通人根本无从想象……

  杨姓老教授自称与落草活佛曾有一面之缘,说他脸庞上遍布肉坑麻点,神色漠然,骑着一匹名为“雪里站”的宝驹(这马儿浑身乌黑,四蹄长着白毛),牵着一条壮似牛犊、剪断了声带的大黑狗。在一张珍贵的照片上,活佛头戴蒙古王公的暖帽,身穿棉袴褂,手持钢枪,脚登德国靴子,壮硕的颈脖挂着一串串佛珠,威赫如阎罗现世。然而,我没有从田抱三的来信中看到半个活佛的影子。他所描述的土匪牛高马大,但全都邋遢、阴郁、动作迟笨。客家汉子认为,活佛已死去多年。

  实际上,田抱三困在贼窝里,整天冥思苦想的问题只有一个:要如何逃出这座灰沉沉、臭烘烘的该死巨堡。他仔细观察每个土匪的活动习惯,留意他们吃饭、睡觉、拉屎、发呆的时间和地点,并牢记于心。日子一长,男人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看见一张张缠绕着各种乱七八糟线条的要塞平面图,精神提升至贯微洞密的境界,能分毫不差地预测某个家伙的举止行为。接下来几个月,田抱三又在考虑另一个问题:脱逃后该往哪儿走。此前有位同伴因不堪劳累苦愁,找机会跑掉了。当时土匪们点燃篝火,吃完酒肉便熟若无睹地呼呼大睡。没等天亮,筋疲力竭的逃亡者重现于要塞大门外,请求哪位好心肠的强盗老爷朝他脑袋开一枪。这男人的事迹后来载入《丝绸之路上的佛陀与幽灵》等学术书籍。他终究是发了疯,诚恳地告诉别人自己在旷莽中不断追寻禽踪兽迹,碰见恍似美妇的夜魔,撞上杀人于无形的雾屏霾障,并被打转的幻影、怪风和灵光异彩折磨得悲痛欲绝,被宵哭昼吟的死鬼和纷呈的万象搅扰得神志崩溃。

  同伴的遭遇没有动摇田抱三的决心,只不过促使他行事更加谨慎,以免重蹈覆辙。他研究野骆驼走动的规律,希望跟着其中一匹走出戈壁滩。可这种无拘无束的神秘生物,这种吃灰灰菜、盐蓬草、骆驼刺、山羊皮毛、死人的头发以及枪托、绒帽乃至旧车轭的独行侠生具一项夺命本事:将尾随的野狼引入荒漠深处,让它们活活渴死。田抱三转而探索戈壁滩本身,很快发觉一切风蚀地貌均毫无章法,或者说其章法即彻彻底底的杂乱无序。它们既不能指示方向,也难以标明位置,因为戈壁滩里东驰西撞的怪风不时打所有方向刮过来,不时朝所有方向刮过去,白天从下往上刮,夜间从上往下刮。可以断定,怪风冬天夹杂着冻结的空气刮,夏天像泼热水一样刮,无论怎么刮,反正不乏保存千百年的枯尸在它们通通透透的坟窟茔穴里彻夜哀吼。要活着离开大戈壁,视力健全者甚至比不上个瞎子:他还会受到华丽幻象和凄凉实景的双重摧残。田抱三的思维逐日迟缓,整个人惰慢如龟,但他终于确认,能利用的东西仅有土匪们点燃的那堆篝火。为保持走直线,而非绕着要塞兜圈子,客家男人通过不服输的磨练,掌握了依仗月亮、篝火,以及瞭望塔这几点判断方向的过硬本领。生活在土匪窝的人们谁也不知道,田抱三为什么丢了魂儿似的流涎不止,为什么老拿根木棍在地上戳来戳去,不惜变成可笑的肿泡眼。只有一个做过生意的邯郸汉子心如明镜。当年他摸索纱布的各类掺假手段时,也几乎达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某天黄昏,残霞渐灭,低缓的暮云在岩丘上静静铺展、闲荡。匪巢内,篝火再一次熊熊燃烧,客家人田抱三眼睛里偷梁换柱的伪诈同样熊熊燃烧。他从草席上爬起身,走到柴房外面撒泡尿,然后钻入柴垛,翻出小半袋苦荞面、小半盒余参谋奉送的香烟和一条硬邦邦的粗木棍。男人抱着劈柴,徐步走向火堆,烈焰照得他眸子闪闪发光,鼓膜砰砰直震。大家都在忙碌。田抱三无虑无思,无忧无喜,像一抹人形幽魄,阴悄悄接近摇曳不定的矮墙暗影。但与之相遇的土匪无不觉得,客家男人正朝篝火移动,没注意到他其实越踅越远了。此乃田抱三专为逃跑而独创的奇卓身法。多年以后,他漂亮的外孙女用这祖传的步点跳忠字舞,光荣成为本省第一批赴北京受毛主席接见的红卫兵。那天夜里,圆月大得离奇,将近一半土匪跑去找女人或仇家,留守的另一半凑到篝火旁,张牙舞爪,乱敲钹铙,猛放响屁,他们一个个酩酊大醉,你搂着我,我抱着你,欢洽如初娶新妇。少数几人坐在不远处,拿胡桐碱焊接手头的破铜烂铁。轻微的沥青味弥漫四周。焰光映照下,贼巢恍如巨冢,砦堡外游荡着等待残羹冷炙的乌鸦,它们在暖烘烘的岩面上走来走去,声声娇唤如婴孩。什么地方有一枚铅锤径直扎破了光阴沉默的密网,天上稀疏的星星坠入昏黑之际连连咆哮。田抱三像一只大壁虎,轻手轻脚翻过围墙,没扬起一丝烟尘。他低着头,猫着腰,朝三合土城垛疾步奔去。这一刻,众多蒙古盗匪仍沉浸于无边欢乐之中。而做过纱布生意的邯郸汉子,亦即将来与田抱三共同投身“巩固新疆委员会”第四支筑路队的亲密伙伴,已背好包袱,蹲伏在铁硬的墙堞下等候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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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藉着那天晚上的行动,田抱三和邯郸汉子开启了非同一般的漫长友谊。两人本应该径直逃亡,撇下神阙仙宫的缥缈蜃影,重返文明世界。然而,他们翻过三合土墙垛,吸入一小口自由的空气,刚准备离开,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月光照得地面亮堂堂,戈壁滩的脉络在云丛的阴影间蜿蜒,而大群士兵正迅速接近匪窟,队伍里,骡马拉的小山炮最先反射耀眼的寒芒。老菩萨救命!田抱三和中年人没乱喊,没犹豫,没抱半点侥幸,用尽吃奶的力气往回跑,才攀上墙垛,所有炮管就一齐炸响了。举行篝火晚会的强盗受到猛轰,因极大的震动蹦起三尺高,飞快醒过神来,纷纷吐着酒气、打着酒嗝举枪还击。霎时间,有人铲沙子扑火,有人运送弹药,有人满地横滚,有人抬着烧焦冒烟的尸体或血肉模糊的伤员奔走如狂。田抱三站在一个浅弹坑旁,即使知道是军队来袭,仍一阵阵发懵。邯郸汉子拽着同伴,躲进甬道,又被里头地动山摇的场面惊退:两人宁可挨几颗炮弹,裂碎成肉块,也不想活埋在坍落的泥沙底下。然而那伙蒙古强盗全是天生的神枪手,他们镇定自若,胆粗气壮,像吹蜡烛一样轻易射倒两三排冲锋的士兵。这帮混蛋瞄准时,脸膛泛紫,淌着口水,表情有似瞥见了一丝不挂的绝世佳丽。至于进攻一方,没等士兵们回撤,便再度发动炮轰,企图凭着远程火力将匪穴彻底摧毁。弹头划过夜空的声音犹如嘹亮的哨子,但一个屁大的响动就足以送你归西。许多炮弹落在石堡周围,少数几颗落在人堆里,另有一枚把牲厩炸塌。田抱三缩到墙角,啃了一晚上指甲。

  天亮时,炮击停止。原本散布于要塞外围的尸体已经拖走,砂石地上洒溅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忽然,太阳从地平线下一跃而起,战场安静得瘆人,只听见悠扬的鼻鼾伴随着空气扰动的轻微声响。明净晨曦中,有个一脸惊恐的家伙从田抱三面前飞蹿而过。他跃出墙垛,滚下石坡,跳跳躜躜,哇啦哇啦大叫着朝官兵的阵地冲去,很快被前后夹击的弹雨掀倒。盘旋的兀鹰飞下来啄食尸体。双方的阵列似乎由无名无状的汽锤用炎热之钉牢牢固定住了,当日的暮空流晖如炽,好像一座黄金宝窟,堆积着龙袍、天玺、皇冠、圣銮、仙舆、神柩……往后再没发生过任何值得记述的事情。辰光已掉入古老陷阱,始终在黎明与傍晚之间打转;攻守双方都昏头昏脑,逐渐遗忘各自的使命,白白贻误战机。那天下午,气温骤降,穹窿被涂黑,飑线从西南方逼近,仿佛有位大巫师在云端作法,凭借风暴把世界竖了起来,好比竖一块棺材板。牲口、木柴、散架的房屋、三五成群的土匪官兵外加笨拙的马拉大炮,纷纷朝迥不可及的远处落去。天边郁郁沉沉,虚幻的七宝楼台一概消遁,仅存一道微茫的昼光,状似明亮的万丈深渊。田抱三用一根粗麻绳捆牢自己和同伴,又将绳子死死系在他平时劈柴的木桩上。两人如失控的风筝忽而冲向半空疾速抖动,忽而贴着雉墙左翻右滚。他们咬牙顶到后半夜,苦撑苦捱。突然间,大风平息了。田抱三和邯郸汉子从硬比铁板的地面爬起,发现彼此的头发均已变作直挺挺的蓬茅。脚下,要塞消失殆尽,那些连子弹都无法洞穿的三合土墙垛削去了一大截,甬道里,大厅坍成土堆,所有房子只剩余几缕灰迹,蒙古盗匪与进剿的军队踪影全无,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狂风吹乱了星辰的轨道,也抹掉了田抱三的记忆,他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置身于全世界最荒凉、最凄怆的不毛之地,抱着一个满面泥沟的大蠢蛋。邯郸男人试图让伙伴回想起长久以来的诸多过往,但这老兄指东画西的讲解和不屈不挠的拍打皆属徒劳,直至半年后他们在哈密遇见尧乐博斯。当时,看到“哈密老虎”泪花闪烁,田抱三先是迷惑不解,随即又豁然大悟,明白了其中所有原委。

  尽管被大风吹成失忆症,客家汉子还是领着中年人顺利逃出戈壁滩。前者掉了十五斤肉,后者终日受太阳炙烤,晒得发晕,濒于疯傻痴狂。他们陷入狼群的包围,几近丧命,更在干涸的沼泽里见识过猛烈的地火,以及半隐半现的沙妖岩妖,除此之外,两人一路上没碰到太多困难。终于,他们听见了驴鸣狗吠,走进一个哈萨克族部落,用几根香烟连同哀惨的际遇换来两只羊腿。田抱三发现,他跟前这些牧民从未听说过“尕司令”的名号。途经一座几十户人家的村子时,他们又撞上剿匪的官兵,这伙人既不是新疆的省军,更不是任何一支姓马的部队,而且使用另一种语言。田抱三忧郁的想象力导致他越来越怀疑自己所处的年代:从儿时起,他对待“山中一日,世上千载”之类的故事便十分认真。村庄的居民和官兵们谁也说不上眼下是民国几年,公元几年,这让客家汉子更加恐惧。他产生了悲楚的想法,认为忽兰已不在人间,他俩的儿孙早就垂垂老矣。村里老少围着田抱三不断安慰他,帮助他了解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为使男人相信世上仍不乏好姑娘,村民们告诉他,前些日有个背小孩的少妇经过村庄,攥着一角写满地名、画满线条的破纸,逢人就问有没有见过一个怀揣海棠叶地图的客家汉子。

  田抱三恢复了现实感。他一秒钟也没耽延,立刻朝老乡们指明的方位进发。天长路远,他迈向一道道如烟似雾的山脉,走过一片片草场,走过一座座村屯,步入硝烟散尽的市镇,无论他去哪儿,都能听到一个背着小男孩的女人四处寻找丈夫的故事。田抱三不停赶赴一座又一座绿洲,在养蜂者的引导下乱钻乱闯,在尘土飞扬的大街小巷间寻寻觅觅,总觉得忽兰才刚刚离开,她身体的余温尚未消泯。田抱三假扮一名苦行僧,遍访新疆及敦煌。他脸上汗迹斑斑,脑袋上萦绕着公蚊子,肩头落满鸟粪,双腿如同两截铁杵,脚掌裂开几道深痕。就这样,田抱三找啊找啊,徒然奔逐了一年,快活的中年人始终相伴左右。此后这两个瘦棱棱的家伙穿越巴里坤草原,再次来到哈密城,客家汉子在那儿取回关于蒙古盗贼的记忆。二人的穷形极状引起巨大轰动。此时一浪接一浪的《达坂城的姑娘》正盘旋在小城上空,于是田抱三和邯郸男人去找筑路队打听忽兰的消息。筑路工们款待了这对叫花子,以为他俩也是找寻梦中情人的痴心汉。“她在达坂城等着你呢!”豪爽的筑路工们捧腹大笑,齐声嚷嚷。当晚,田抱三又一次喝得烂醉如泥,搂着个来自凉州的越狱犯痛哭流涕:但他想起的不是忽兰,而是当年他在两广贩香料的种种遭遇。他经历曲折而艰辛的旅程,离乡万里。第二天早上,田抱三酒劲未除,便出于困顿与幼稚的幻想加入了筑路队。中年人誓死要同他待在一起。

  接下去的白天黑夜,田抱三抛弃时间,也被时间所抛弃。他和邯郸汉子每天重复前一天的活儿,说前一天说过的废话,动作、神情一成不变,连做梦都尽是些雷同的陈旧内容。客家男人已难挽颓志,因而像野骆驼一样沉静无语,甚至连活泼的邯郸汉子也渐渐受他感染。在伊吾,田抱三买过几斤牛肉度除夕。在鄯善,他从城边废弃的商店中弄来几沓废纸,躲入地洞开始悠长的写信生涯。男人一封接一封往下写,并不在乎写给谁。无数个下午,烈日炎炎,田抱三慢慢回忆消逝的岁月,站在无影无形的光阴之河里澄沙汰砾,濯洗残魂,沉思命运的秘轨,写下许多关于敦煌和新疆的往事。

7

  如果你不相信女人的坚韧意志,就不会相信我见证的结局。六月初的一天清早,稻花绽放,鹪鹩乱鸣,晨雾浓厚得可以用来纺纱线。我坐在那块明代石板上教孩子们念书,看到田抱三青衫凉笠,驾着一辆骡车回到新龙镇。随他一同返乡的,还有妻子和儿子,以及一个东张西望、深陷迷狂、头顶上停了一只锦鸡的中年疯汉。尽管事先已知道田抱三即将重归故里,但直到他出现在眼前,傻笑不已,我仍以为自己发梦未醒。是忽兰使这个梦变成了现实。儿子满五岁那天,她终于如愿以偿,打听到丈夫的下落。四处寻夫时,女人很平静,虽然无法确知他是死是活。她在战火中找到田抱三没来得及寄出的信件、两包内容凌乱的文稿,以及缺掉一角的海棠叶地图。她在南边找到即将赴苏联认罪的马仲英,在北边找到人称“哈密老虎”的尧乐博斯,在乌鲁木齐找到酷似日本佬的余参谋。最后,在缓缓向西伸延的筑路工地上,她找到自己的丈夫。异常兴奋的邯郸汉子对我说:忽兰来找田抱三那天,地平线上出现了盛大的海市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