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花四千块钱网购的复古摩托车到货了,白色,圆嘟嘟,我骑着它去上班。我骑得慢吞吞,以此感受摩托车与我身体的严丝合缝,它们之间轻微的松动和与之相随的摩擦令人着迷,像在玻璃杯里摇晃果冻。这天我发现路上有很多可爱的姑娘,也有很多可爱的老太太,人们关节里鼓鼓囊囊的温柔几乎让他们软倒在春风里。我出现了一些轻微的眩晕,在骑驰中有过心悸和耳鸣,但这些当然不妨碍我顺利到达我的工作单位,凌水镇派出所。
预计在发工资之前将迎来今年的又一次大幅升温,而邻桌小杨的十字绣将会在夏天完成,在未来到来之前的这个时候,我遇见了那个白白瘦瘦的少女。她茫然地坐在我面前,似乎没有睡醒,两条松软的麻花辫垂在肩上,头发很薄很软,几乎可以想象她头颅的具体形状。她说羊丢了。我转着笔,翻出一张失物登记表推到她面前,你填一下这个。然后我出去接了一杯凉开水,回来时看见表格一动没动,少女茫然地注视着我。我慢慢对她重复了一遍,你把这个表格填一下就可以了。她的脸扭动了起来,似乎在猛烈地克制泪意,最后几次大幅度的深呼吸之后,她含着泪说:
羊丢了。
办公室里延续一贯的安静,邻桌小杨懒洋洋地抬眼皮瞧了一眼,又继续绣她的十字绣,而此时恰有飘渺的音乐响起,是一首怀旧的士高。我和丢了羊的少女对视着,心悸一波又一波。小杨开始哎哎地喊我,我咯噔一下回过神来,看了眼手机——是房东,大概是催房租——我把手机铃声按掉,重新看着少女,她的眼睛里仍旧回荡着“羊丢了”颤抖的尾音。我想立刻把她抱在怀里,把她水晶的骨骼压进粘稠的床单。我咽唾沫的声音一定是太响了,邻桌小杨又看了我一眼。我把登记表拉回自己面前,对少女说,别哭了,把你的姓名住址联系方式告诉我,我给你填。
少女没听到我的话一样茫然地注视着我。我这时开始想到这少女或许精神不正常,毕竟附近就是本市最大的精神病院,我常看到他们穿着病号服出来散步,或者在医院墙下撒尿。我把登记表揉成一团,丢进了废纸篓。对少女说,你走吧,赶紧走。少女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慢慢走了出去。我拿出抽屉里的卷纸装作去厕所,跟在她背后,在走出门外的时候掰住她的肩膀说,我们派出所不管找羊,别说羊了,连人都不找,你死了心吧。
少女几乎又要哭了,挣扎了半天,说出的果然又是:羊丢了。
我说,别担心,我帮你。
其后我把少女抱上了我的摩托车,她显示出矜持的雀跃,我想那是因为我的摩托车看上去很像她所丢失的羊。回到我家时春风席卷窗帘,她软软的辫子忽然抽在我脸上,身体像风筝一样向后飘,我一把抓住了她绒毛风筝一样的身体。我无法明确地称自己与少女的第一次交合是诱奸还是你情我愿,她双手覆住脸,黑黑的眼睛从指缝中闪烁着盯着我。我简直不忍撞击她,却又撞击得格外拼命,就像一个人在失重坠落的时候朝黑暗蹬腿。事后她搬开我热烘烘的手臂,从床上爬起来,在我的房间里看上看下,似乎她的羊就藏在我的抽屉里面。我点上烟,她蹲在窗户下面看得出神,我想大概是因为浮起的白烟像她丢失的羊。
我不舍得放她走。我买了很多小羊形状的毛绒玩具摆在家里,把电视边上缠起棉花,窗帘换成白色吊着毛球的样式,给她买那些让她看上去更像一只羊的白裙子、白毛衣、白内裤,给她吃蔬菜和粗粮馒头,她看上去自在而愉快,已经不会再说“羊丢了”,是的,现在她已经什么都不说。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我每天沉迷于她身体的柔软,并在她身体骤然绷紧、不住颤抖的时候感到自己头朝下撞在水泥地上,畅快得魂飞魄散。
几个月之后我发现她怀孕了,我想和她去结婚,可是她连户口本都没有。而我又实在不知道去医院生小孩是怎么一回事,甚至连一个可靠的女性朋友都没有。至于我妈,她不适合知道这种事。我就那么一天天的拖着,直到有一天,回家开门看到她躺在床上,双腿大张着睡去,床单湿了一大片,她腿边躺着几个粉红色的小东西。那是四只小羊。我把它们一一翻过来,发现它们都有张婴儿的脸。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没法抚养一群羊孩子,也没法把这些长着人脸的羊羔卖掉,我想做的只有把这些羊崽子塞回她的子宫。而她醒过来,一脸迷茫,好像那些崽子并不是她的小孩。后来我试着带她去吃羊肉汤,她嘬汤嘬得比我还开心。抛弃她,抛弃她的小孩。我不是没这么想过,但是一想到我走后她也不会有一丁点儿伤心,就放弃了这样的念头。
别无他法,我只能去穷乡僻壤开辟一片农场,把我的羊女人和羊崽子安置在那里,每天像牧羊犬一样把他们放出去吃草,再在晚上把他们赶回家,饿极了的时候只好宰掉他们其中之一,然后继续和她交合,冲撞她,把更多小羊从她的身体里撞出来——我还有别的办法吗?
我租了一辆卡车,把他们塞进罩了黑布的车斗,想起小时候总听见摩托车上挂着的山羊们一起哀呼,便给羊孩子的嘴上贴上了胶带。我气冲冲地咬着烟蒂,咬牙切齿地吸。而他们自始至终十分安静,别说惶恐的哭喊了,连转身挪动声都不出,我更生气,专挑坑坑洼洼的泥地开,而他们依旧默不作声。我觉得蹊跷,在路边停车,去看车斗,发现里面空无一物。我站在路上叉着腰回望,荒草、泥地、乱石头,除了天上,哪里都没有羊的影子。
是的,羊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