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日落的时候,我们在房子后的阴影里玩猜拳,输的人将会输掉余生中的时间。他是个聪明的男孩,我的父母都喜欢他。他连战连胜,我的手颤抖起来,因为我的余生已所剩无几,而失败即将临头,但我只要还没当场倒下,就会把赌注全部放在赌桌上。可是在我打算出手的时候,他却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手掌。我凑上去看,他的手心里有一只不知道哪里来的小虫子,它挺起上身转圈圈。红色的小肉虫子。他说,好痒。我揪了它一下,胖乎乎的虫子激动地扭动,发出愤怒的吱吱,我这才知道虫子的下身是连在他肉里的。
我问他,这怎么办,你的手上长虫子了。
他那样一动不动地过了很久,然后把拳头攥起来,说,别说出去。
说完他把手放进裤子口袋里,沿着野草中间的土路走回家去了。他的背影是黄色的,干巴巴的没有声音。我绕着房子转了半圈,走进厨房坐在地上玩积木,妈妈在做晚饭。
如果不是因为虫子的事,我真的会把余生的时间输个精光。
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从我身上赢得的时间还有什么意义呢?他已经是一个手心里长虫子的人了。
2
我不喜欢画画。美术课上被要求画“我的家”,我会报复性地用蜡笔使劲涂黑我家房子后面的阴影,它一直延伸到画纸外面,涂在了课桌上,我们两个小人在泥潭一样的阴影里玩猜拳。我的黑色蜡笔总是很快就用成一小团,至于那些几乎没用过的橙色,红色,蓝色,我把它们全都涂到天空上去,用拳头攥着蜡笔在纸上划圈,纸下面的木板课桌发出噪音。
进入小学的高年级之后,开始有了作文课。就算是命题作文,我也总会写到他。他是我的“童年趣事”,是我的“童年的游戏”,还是我的“一个好朋友”。
他甚至是我的“一件成功的事”。我写,如果不是因为他在猜拳的时候突然手心长虫子,我就会失败,但他手心长了虫子,所以我还没有输,换句话说,暂时的胜利。
但我之所以能够这样随心所欲地写他,还是因为他离开了,连同他的哥哥和妈妈,一家人都搬到山里去了,因此不可能知道我在作文本上如何随意扭曲他的遭遇。我写的那些作文得到了语文老师的激赏,她是一个戴眼镜的有口气的老小姐,她的唾液飞沫让我恶心,但她爱我爱得不得了,无论如何,我因为她的赞扬而想成为一个作家了。升初中的时候她送给我几本小说,我一页都懒得翻,它们闻上去像她一样缺乏魅力。
都是像渴死在路边的老人一样干瘪的东西。
我根本用不着那些自以为是的书籍。自从骑着儿童自行车碾压一片比饺子还大的白玉兰花瓣时起,我就知道了生命是怎么一回事。
3
他们一家住在山里,妈妈常常去看他们。她每次都是带着东西去的,镇上买来的装在铁盒里的饼干,巧克力,黄桃罐头。那些东西我都很少吃到。妈妈隔一段时间就会喊我一起去看他们,说,你们小时候不是经常一起玩吗。我一直推脱,比如要准备考试,作业还没做完,运动过量肌肉拉伤了,之类的。妈妈也就不坚持,但我一直期待她再要求我一下,比如说他现在在山里没什么朋友很孤独,或者他经常提起我,很想念我之类的。但妈妈从来不会那样,好像劝我去看他只不过是习惯性的客套。
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之后,我问妈妈他的近况,妈妈在厨房择菜,她说他还不错。我问他打算干什么,考大学了吗。妈妈说没有,他的手那个样子。我说我去看看他吧,好久没见了。妈妈好像很意外地看了我一眼,说好啊。我的心脏立刻狂跳起来,我觉得这次我不至于失败,而他,连妈妈都说了,“他的手那个样子”,他甚至没能上大学。
而我在毕业时收到了好几个女孩或直接或暧昧的表白。
我的肩膀宽阔,穿白T恤的时候,短袖下缘会露出饱满的肌肉。
4
我和妈妈在粘湿的夏日上山,走了一会之后我开始出汗,就把T恤脱了拿在手里。汗水让我闻上去发酸,这使我紧张而且烦躁。我们路过一条山溪,我蹲在溪边擦了擦前胸后背,妈妈坐在石头上等着我。清凉的溪水挂在身上,不知道为什么,它让我更加不安,好像会有不好的东西溶在水里,然后即将通过我的毛孔占领我的身体。夏天是危险的季节,毒蛇也会在溪水里洗澡,旺盛的根须也会出汗。空气里的东西越来越多,所以夏天的人呼吸格外费力,你要获得足够的氧气,就必须吸进更多的垃圾,毒素,有害物质。
妈妈问我在想什么呢,拉着一张长脸。
于是我对她笑了笑。
她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
5
他有个哥哥,是个先天的精神病——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但如果你和他的目光接触,他就会突然愤怒,然后激情澎湃地咒骂你。但不像别的疯子,他总是穿得很干净,脸也刮得光亮,远看时倒像城里人。再加上他家里人一向厚道,几乎没人会欺负他哥哥。小时候我和他说起他哥哥,他说哥哥可能并不比我们傻,只是敏感度与正常人不同罢了。他还常常试图跟哥哥聊天,他哥哥盯着自己的鞋,一边笑着一边应和。
有一次我在胡同里碰到了他哥哥,这种时候人们通常会主动避开他的目光,但那一次我故意盯着他的眼睛看。胡同里没有别人。他的目光缓缓聚焦到我脸上,然后皱纹从恍惚的笑意转成凶恶,他低吼,吼叫的内容不清不楚,但总之是威胁我的。我立刻就拾起一块石头打了他,他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扑过来,只是捂着痛处,站在原地哀呼。我对他说:疯子,你就是个疯子。然后我撞开他的身体走过去。
反正他是不会说出去的。
6
沉默着走了一会,我问妈妈,他哥哥现在怎么样了。
妈妈说,比以前好多了,现在就算盯着他看他也不会发作,一直都笑眯眯的,要是跟他说话也知道点点头。
我说,看你之前老是上山,我还以为他俩缺人照顾呢。
妈妈笑了,说,哪能呢,他们都挺好的,一点也不麻烦别人,他妈也清闲得很,我就是觉得老在家里呆着怪没意思,想去找他们说说话。
我开玩笑似的说,什么话不能跟我和我爸聊啊,非得大老远地上山。
妈妈拍了一下我的背,你们不一样。
我说,怎么个不一样法?
妈妈局促起来,说,我说不好。
我说,你一直以为我像我爸,其实我不像我爸,我像你。
妈妈没做声,我提高步速,妈妈渐渐落在了后面。
7
他妈妈出来迎接,我们寒暄了几句,她说他和哥哥去山里散步了,应该很快就回来,于是我站在院子里等他,我妈进去和她一起喝茶。他们家的院子遍地都是树的阴影,我站进这阴影,这画纸上黑色蜡笔涂出的泥沼里,不洁的山风从上衣下面穿过去;我的汗味也是不洁的,我的汗味被风抓走然后被带离我的控制。
一些散养的公鸡母鸡在散步,歪头提爪,定神看我,不时低头啄一啄地面。
它们好像是通过啄地面所产生的震动来交流的。
他远远地就看到了我,喊了一声我的名字。
走到近处的时候,他招了招手说,你来了!
我说,来了。
随着他的招手,他手心那条红虫子在光线里甩动。
我们互相拍了拍手臂,他带我去他的房间。我问他你哥哥去哪了,他说他还在山里,他喜欢观察山里的东西,晚饭时间就会自己回家。还说哥哥现在已经不需要适应正常人的规则了,所以很平静,尽管跟人对视的时候还是会感到惊恐,但不会有什么过激反应。
我说这样很好。
他说是的,本来就应该这样。
我说让我看看你的手。
他把手伸出来,那条红虫子盯着我,它已经比手指还粗。
我说,你们相处得好吗?
他说,很好,它还蛮听话的,给你看看我怎么喂它。说着他用那只手拿起一只苹果,从他手心里立刻传出虫子大嚼的声音,过了一会他把苹果伸到我面前,给我看苹果上被虫子啃出的圆洞。
我突然想到,如果某天他有一个女人,那条没有关节的灵活肉虫可能给她何种异样的快乐。我为自己龌龊的联想感到恶心。
我说,你和你哥哥的情况还是不一样,你就不想去过正常的生活吗?你总得去上大学吧,只需要戴上手套就行了。
他说,我其实不是很感兴趣。
我说,真的?
他说,对。
我说,你不觉得这是在浪费自己?你的时间,生命,天赋。
他说,不会。
我说,你也不想恋爱?
他笑了笑。
我突然感到烦躁。
他看出来了,低下头思考了片刻然后说道,其实是这样的,有一天哥哥在山里游荡了很久,傍晚才回来,回来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疯子才有的,那种有点扭曲的狂喜表情,你猜怎么着?他把一只无花果捧在手心里给我看。
他的手在模仿托着一只小小的无花果,那条虫子站立在掌心。
他说,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捡来的那个无花果,它裂开了,不是说被人踩裂了、掰裂了、咬裂了,而是那种,成熟过头之后的爆裂,里面的红色果肉就那么暴露着,任何一个虫子,或者灰尘什么的都能轻易地侵入它。它的能量太剧烈了,是过量的,超出躯体这一容器的,所以没法考虑别的,唯一的办法就是裂开。
他低下头,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似的,小声说:我觉得我的生命只能是这样的,就是成为一只裂开的果实,我甚至觉得这条虫子就是这种爆裂的产物。在这一点上,我和哥哥是一模一样的。但是你……你和我们不一样,你像苹果,苹果吸收阳光,长得饱满,但它永远不会、也不想裂开,它的能量不多不少,为了变成一只健康的苹果而好好地绷紧在果皮下面。不过无花果也好苹果也好,是没有优劣之分的。
这时我看到了他刚才放在桌子上的苹果,被虫子吃出一个洞的苹果。他没有看我,但虫子从他手掌里探出身子,像个刺客一样,像个看笑话的观众一样看着我。我站起来,说我要出去走走。
他有些慌张,说山里容易迷路,我陪你去吧。我说不用。他又拉着我说,我刚才只是随口一说,不恰当的地方你别放在心上,我在山里呆久了,都不太会跟人好好聊天了。我说没有,你说得很对,我现在只是想出去走走而已,你别多想。他说,那好吧,回来吃晚饭,哥哥那时候也就回来了。我说好的。
我走出去,散养的公鸡母鸡在闷着声音啄地。我想冲进鸡舍,把一抽屉一抽屉的鸡蛋全倒在地上,让它们“爆裂”。
8
在房子后面的阴影里,我们以巨大的赌注在玩猜拳。他是个聪明的男孩,他连战连胜。最后他的手掌里长出了虫子,但我没有。
9
我在山里揣着手乱走,专往林木深处去。
然后我碰见了他的疯子哥哥,他穿着白衬衫蹲在地上,不知道在看什么。
我朝他喊,喂!
他有点惊慌地抬起头四处看。他还是穿得干干净净,像个城里来的知识分子,只是脸颊比以前饱满些,因紧张而产生的皱纹倒比早年淡了。
我走过去,他总算看到了我,上半张脸紧张的绷紧,下半张脸却松弛,嘴巴呆滞的半张着。
我说,想什么呢,疯子,在想你弟弟怎么教你的吗,他教你不要害怕别人,因为别人盯着你的时候不一定是想打你?
他站起来,嘴唇在鼓动,终于露出了我小时候在胡同中看到的那个表情,他嘴唇上发出一个无意义的爆破音,然后说,你……
我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就在近距离把手中的石头扔向了他。石头砸中了他的脸,他捂着眼睛哀呼着摔倒。我又拾起那块石头朝他身上砸了一下,石头上已经溅上了他脸上的血。我说,你知道吗,你就是个疯子,你。我还想再砸他一次,但作罢了,把石头远远抛出去。
然后我朝山下奔跑,一边奔跑一边躲避迎面靠近的树木,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充满垃圾、毒素、有害物质的山风灌进我胸膛里搅动,我的内脏被扭曲,似乎要被撕裂——但我不会,我的皮肤和肌肉好好地包裹着我的骨骼。我年轻,健康,聪明,我正沿着山坡向下奔跑,我的内脏痛苦极了,我的身体说我快要散架了,立刻就要散架了,还差一秒钟就要散架了——但我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