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陵园

黎幺

  唉!

  叹息,接着我说:孤独。但我的说辞不会被采信。孤独本身就是缺少旁证的。

  如此,倒容易招致一种猜测:本文作者是在牢狱中写作的。凑着被窗棂切分、被树影搅浑的月光,用短到捏不牢的粉笔头,在微波荡漾的格子小池塘里捕捞词语;也许狱卒的管理严苛而无理,根本没给他留下书写工具,整篇文章都只是发烧的头脑所作的无谓的构思——一个失眠的夜晚,一张又冷又硬的石板床,一个人像纸一样,将自己摊开,蒸腾的想象溻湿了衣裳。

  可是诸位,你们至多只对了一半。你们了解这种水面书写的无效性,也知觉到这些纹身般的——不,是疥疮般的字,带给我的刺痛,但是你们怎能将孤独混同于百无聊赖与幽闭感呢?要知道,孤独如此重要,空间与距离在孤独中悄然展开,轻视孤独便等于轻视存在。

  人自称孤独,实质是迷失于“我”之廖阔。

  这个孤独的人,这个溶解于“我”的人,对于被稀释的身体无能为力。在被过份强调的独处中,在神殿般的静穆中,第一人称的宇宙倏忽爆发,将他抛离脚下的寸土,钉在苍茫的群星之间。他只能躺着或坐着,借床或椅子将身体拢住,背靠穹顶,徒然瞪大高悬在地平线上的眼睛。

  他看着,并且说:唉!这渺小的生活。

  本人就是这样一个对自己袖手旁观的人,因为孤独、因为误入自我而获得了超常的视力,半生以来片刻不停,一目十行地阅读这本不得不读的“我”之书。眼下的篇章不过是从中摘录的一页,之所以贸然将之奉于诸位面前,只因这一行为本身也记载在书中——我实践着我的阅读,从一而终。

  你看,这个被认定为作者的人其实只是另一个读者。虽然令人汗颜地获得了署名的权利,但我所做的并不比诸位更多。

  我,一名守墓人,多年来独自看护着身边的白骨森林,这一职务承袭自我的父亲。

  从记事起,我就在死者的包围中成长。仿佛与“墓”和“牧”的谐音有关,在童年记忆中,我的家是一座美丽的花园,繁茂如热带雨林。

  我们的房子虽然外观小得像模型,但内部却是一个幅员辽阔的帝国,有它的都城和行省、边疆与中原。一个孩子的野心绝不超出身躯的实际占有——作为统治者和征服者,我拒绝比例尺和主权象征,只凭双脚管理和巡查我的领土。

  对这里的大事小情,我谙熟于胸,从不放过任何一次发生在蛛网上的生死搏斗,以及老鼠在暗处的窃窃私语。方砖缝隙间的浮土是微观的地质学语法,告知我蚂蚁驼队的迁徙路线;患有哮喘的火炉则是一个老朽的先知,用它滚烫的舌头发出嘶哑的告诫之声。

  如果从空中俯视,墓园的版图就像一具躺在解剖台上的尸体,袒露着各归其位的内脏——形式附和了内容,整体屈从于局部。

  小屋是心房,屋门外的压取式水井则是一件外置的助动设备:一个心脏起搏器。每次取水时,我都要卷起裤角,把脚搁在滑腻腻的石槽里。手上一使劲,把杠杆扳下来,便会有一股冰凉的水流像一段悠扬的乐谱拨弄脚趾,让人舒服得想要尖叫。紧挨着井边,一棵高大的柏树以虬结的枝杈盘成巨大的树冠,像一座绘有庄严壁画的绿色教堂,令抬头仰望的人肃然起敬。可叹的是,这位木本中的王者却对疥癣般的寄生植物无可奈何,每当有风吹过,都会抖动奇痒难忍的躯干,发出低沉的悲鸣。

  一条碎石子的小径从我们的门前开始,纵贯整座墓园,小径两旁簇拥着形形色色的坟包,仿佛有一大群待产的孕妇躺在那里。地下与地上相得益彰的二元结构令这里成为沃土——土壤中盛放不下的死亡经由根系向地面喷洒烟花;吸饱了阴间的营养,鲜花和浆果美如尘世的繁星,焕发出格外丰饶而迷人的光彩。

  墓园的围墙曾被受惊的骡子撞出一个豁口,还有好几处遭恣意生长的野草洞穿,但我们从没有修补过,而是听任外来者随意出入。时常有牛羊挂着铃铛,淌着口水,越过我们从未见过的,不知身在何处的某位邻居家的畜栏,由墙上的破洞钻过来,溜进死者们的集体梦境,只为寻摸一些苦苣菜和沙枣树的嫩叶吃,甩着脑袋,口鼻耸动着,发出夸张的咀嚼声。间或踱到井口,用粗大灵活的舌头啧啧有声地舔着湿漉漉的水槽。

  幼弱如我,并没有太多主权意识,多半不为所动,自顾自在屋里玩耍。彼时,正当我盘腿坐在方桌下面,成功地将桌底的空间幻想为由四根巨柱撑起的皇宫大殿之时,门就突然打开了,一阵穿堂风将乳臭未干的君主吹下王座。我看见拎着酒瓶的父亲凶狠地瞪着血红的眼睛,像一只狼狗似地蹲在门口,突地弹起,大喊大叫着扑向我的那几位不会说话的朝觐者,用随手抄起的木棍或者火钳劈头盖脸地招呼着。

  世间的每一滴水都出自自然的泪腺,绝无可能在任何地方寻得一种无因的存在:我必然拥有我的起源。但“母亲”这个词,对我是一个忌讳,也是一个谜语。我的世界自幼便被切除了阴性的一半,被割断的脐带空荡荡地垂落在尘世中,像一道被挣脱的肉体之绳。若要追溯血缘,在我体内的这条红色河流,只有父亲孤身一人兀然站立在上游。

  啊,父亲,狠心的父亲,醉醺醺的父亲。他对他的儿子并不比对那些误闯禁地的牲口更为优待。有关他的每一个记忆几乎都伴着疼痛,对家中那些于他而言较为趁手的东西,我的身体远比眼睛更为熟悉。

  或许可以这么说:在亡灵的环伺中,我和父亲以地狱的伦理相依为命。然而,我们横加于彼此的刑罚却编织了一种罕见的深刻羁绊。与之相比,亲情只是一种模糊而霸道的仪式感——令人对别无选择的身心依附的关系,对不得不作为对方的注脚,相互补充和相互释义的谱系角色顶礼膜拜。这种自欺欺人的习俗、这些舔犊情深的假象,只会导致一种处处算计的、可耻的忧郁。

  父亲为我充当了亲情的祛魅者,不幸便是我和他之间的最高默契。

  但若非要说我的家庭,这只豁口的器皿当中只能盛放歇斯底里和极端的冷酷,那又是一种赌气的、有失偏颇的说法。事实是,父亲以怒吼和阴阳怪气的揶揄施行着与那些仁慈的、循循善诱的家长同样有效的基础教育。

  我还记得自己是怎样在巴掌底下学会认字的。认字,这种在意识的荒原中逐个排列、逐层堆积人造方块,并在其中建立蛛网般错综复杂的交流路径的行为,与我童年时代的墓园和青年时代的城市——它们是我的世界的前门与后门——彼此之间都存在着高度的拟态关系。仿佛墓碑与建筑的宏大排版,都是填塞在我们身体里的文字漫溢而出的外在化表达,是一种壮观而无声的语言,诉说着我们的生活、繁衍与死亡。

  那不是一个递进的过程,而是一个醍醐灌顶的时刻。一种长时间在身体中积聚的光芒在一瞬间决堤,堵塞的内耳被事物的巨大轰鸣声撞开,过往被眼睛囫囵吞下的沉默形象在脑海中欢叫着、倾诉着。意识的夜晚终于结束,在自我的黎明,我仿佛由第二子宫中再次降生。

  新生的感官通过倾听来观看、通过观看来倾听,这种关键性的贯通与开启唯有“太初有道”的时刻方可比拟。我开始着迷于理解世界如鲸歌般的超频语言,那种超乎寻常的好奇绝非一般对于新玩物的热衷可比,只有丧失一切而后失而复得才会有如此狂喜。

  我紧攥着这个重新拿回来的童年,泣不成声地念出父亲展示给我的字眼:那是我的名字。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歪歪扭扭地在纸上画出这个比我本人更为坚固可靠的我的形象——它不仅取代了“我是”,还抢占了“我曾是”和“我将是”——仿佛想一劳永逸地将之镌刻在墓碑之上。

  阅读在最初至为纯粹,满足于一种咒语式的神秘体验,并不依循语意的规定画地为牢,也不倒向任何内容及风格上的偏好。为了满足这种无差别的阅读欲,世界——首先作为一个词苏醒过来:那庞大的沉睡的地界,那些我未曾涉足甚或永不涉足的疆域发出了第一声呢喃,在这片狭小的立锥之地回荡着。仿照图书馆的范式,万物被分割与组合着,在空间和时间中形成依次排列的,以类属名之的相交、包含或间离的大大小小的集合。

  在羽翼丰满并开始恣意漫游之前,这座墓园——勇气与细弱的双腿允许我抵达的极限范围——便充当了我的第一排书架,用于陈列杂草、野花、无名者的名录、无开端的结局,以及盖棺定论的历史。我念出每一块墓碑上的名字,却对他们一无所知:言说对言说者沉默着。

  不,不可能是我说出了他们,而是这些名字借我道出自身,从而在我的口中复活。这种由书面到口头的招魂术早早地给我的一生定下了基调,如今我以写作给自己驱魔,正是为了让这些附体的语言变回文字——我在我的书中安葬它们。

  我不爱好知识,不愿倾听前人的耳语,不愿被卷入绵延于历史表层的辩论海洋。但我仍热衷于阅读,几乎竭尽全力,哪怕明知自己只是泅游于一个浩大的谎言之中。除了一种求生的本能,很难解释这样狂热的努力以及被其所激发的潜能——我在深渊之中,但无法判断自己在上升或是下落,除了挣扎别无他途。

  我几乎没有学会任何东西,只学到一种与自己的无知相配的困惑,但即使这困惑也能凭借观念的洪流,在我与父亲之间冲出一道沉默的海沟,而我正以此为生:我吸进他的沉默,呼出我自己的。

  我拥有一段极为成功的学业,那是一个会让别人怀着嫉妒之情津津乐道的校园故事,尽管也许太单调了。而父亲只是抓着他的酒瓶在一旁冷眼旁观、不置可否。

  就像瓜熟蒂落般自然,我摘取了我的工程学学位,之后在巨大而拥挤的城市谋得了一个优渥的职位。临别前夕,我才将决定告诉父亲,用一种与他无关的锦绣前程来羞辱他,甚至还对他举起酒杯,索取他的谄媚与祝愿。我的高高在上没能折服他,甚至没能触怒他。这些年来我们在他身上精心喂养的沉默,此时已经长成庞然大物,笨重、迟缓、萎靡、麻木、无所谓、不抵抗、狼狈、垂头丧气、丢盔卸甲,但却无懈可击。

  我赢不了他。他的失败总是赶在我的挑战之前,我这暂时的胜利与他那永久的失败相比,显得苍白而无意义。这是他身为父亲的韬略:以他的不堪一击来瓦解我这避无可避的打击,轻易就使我的强大沦为一种残忍的小儿科。

  那是一个百科全书式的夜晚,覆着一张璀璨夺目的湛蓝色封面,镶嵌着一整条熠熠闪光的词语的矿脉,亘古不变的词条在传说的云翳中漂浮,词意的光芒时时出现无法为人察觉的衰竭与偏离,业已失传的古老字眼拖着叹息般的尾迹,以诗的不可再现的名义从书中脱落,坠入未知。在那条一闪即逝的空隙中,可以瞥见由密密匝匝的地平线叠合成的、正陷入昏睡之中的无穷无尽的内页,其中堆积着被眼皮禁闭的有待启封的过往,以及蜷缩在步履之间的绵延不绝的未知。

  我坐在裹满虫鸣的夜的褶曲中,在激荡着花粉与毛絮的鼓胀的灵感中啜泣。而我的前身,那只哇哇叫的猴子,那个被我包在内里的婴儿,以初生时的嚎哭宣泄最后的委屈——今夜他将被我彻底埋葬。这种子的反扑竟能摇撼大树:一阵稚拙的潮水蛮强地攻陷了我所有的感官和机能,我在眼泪中失语、失仪、肆无忌惮地呻吟,一切成长的尘垢与假象被洗刷殆尽,周遭的事物重又变得高大、陌生和神秘。

  在即将被睡眠的乌云蒙住双眼之际,我抽噎着,生平第一次听到了流沙的声音:那悉悉索索的响声,是来自微观世界的安慰,它将我灌满,直至我沉没。

  第二天清晨,父亲没有给我送行,只是依照多年以来的习惯蹲坐在门前。我没有回头,但能感觉到那如芒刺在背的目光,我知道他将一直凝望我,力求将我纳入他的内心。他将如此利用这离别的镜像:随着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那拖着行李箱的背影越变越小,我便同时在他的内部越走越深,径直走进那最后的洞穴——走进他的遗忘。

  此刻我问自己,我为何又回到这里,回到这座尸骸遍地的伊甸园?我不能不立刻想到一个女人的面容。当然也许,在那个年纪,很容易以一个答案来回答一切问题:爱情的雄辩是多么不可思议啊!

  我曾为她而着迷,为她而成为一个滑稽的诗人。那或许是一个最为偏执的错觉:她的眉目之间,暗示着某种超乎常理的空间逻辑——我是一名建筑师,通过绘制蓝图耍弄一种空间的魔法——那貌不惊人的五官背后具有一种引人入胜的宽广:一座迷宫的宽广。

  可想而知,一个幼稚的男人,对于异性的神秘感有着不切实际的期望,他的情感经验至少有一半出自虚构,即使最确切的记忆也近乎故事。

  那时,我代表我的设计公司参与一个重点项目的竞标。在此处,其重要性主要表现在资金规模上。那实在是一个荒谬透顶的工作,它要求我在数万平方公里的沙漠中央安置一座博物馆,毫无疑问,其中值得严肃对待的部分仅仅在于揣摩它的象征意义。

  原本我会将她归类为典型的甲方代表:刻薄,无知,顾盼间流露出讨嫌的自信,对专业一知半解,却极度迷信自己的直觉——由权力塑造的直觉。

  在我的讲解过程中(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在那一稿中,我的主要设计理念——半球状穹顶、全玻璃外墙——都倾向于让它像一滴水一样在沙中消逝),她不止一次地要求我解释一些不言而喻的问题,用意根本只在打断我,就好像在有意操控我演讲背后的隐秘节奏。就在我忍无可忍时,她却突然沉静下来,眼神迷茫,片刻之前还在挥舞的双手像一对疲倦、哀愁的鸽子,降落在洁白的手腕上。那种突如其来的无力感使我陷入恍惚,让我从中辨认出一种既疏远又亲近的形象。以往,它完全回避了现实的目光,只在梦的视野中才会短暂地敞开自身。

  与其说那是秋季,不如说那是一个弥留的夏天。日子灰暗萎靡,由于厌倦天空,我们多半在室内活动——尽管我一贯认为,建筑的功用绝非助长这种厌世之情。之所以必须提及这一点,只因她留给我的印象总是伴着桌椅、灯光、墙壁和逼仄的空间感。我们频频相会,但话题从没离开过职业范围,我只是偶尔才表露出一个追求者的过度谦卑。她那些蛮横的意见越来越显出独到之处,与之相较,我那套缜密的专业知识不过建构在一种对平庸的顺从之上。

  她纠正了我的一个致命的误解:我曾认为创造就是从无限多的可能之中择取相对而言更美,更实用的一种,但事实上,美与实用是根本矛盾的,拒绝承认这一点的人不是过于狡猾,就是过于愚蠢。

  然而,我的自大并未因为我对她的彻底服膺而有所退让,两者都是无条件的,不能互相抵消,只能在反复冲撞之下将各自推向极端:对她,我越来越不屑,也越来越崇拜;越来越痛恨,也越来越热爱。正是在这种错乱的状态下,我才沮丧而又自得地意识到,废墟是建筑最具魅力的形态,我断定所有伟大的建筑师多少都认同这一点:创造只有朝向自身的毁灭之时才成其为创造。

  我在非正式的场合对她所做的最后一次提案完全就是恶作剧,我的报复心理和赌气式的激情在那一刻给我注入了一种不属于我的生命——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它来自我的父亲。

  在此,虽非必要,我还是想首先描述环境,这将有助于唤醒记忆——在她的身边,我一直都是各种情调的俘虏,对环境敏感得如同一道裸露的伤口。

  那是一次贯穿中心城区的漫步。街道明亮而又朦胧,如同它自己在水面的倒影。我们踱过街心公园,如此缓慢,每个脚步都足以充作对存在的一次确认。

  她告诉我,她为那些在公园、地铁和咖啡馆里看书的人感到难过,她觉得,他们好像把自己从环境里抠了出来,完全成了一个端坐在椅子上的洞。

  我对这个突兀的话题感到诧异,我不知道她是过于严肃还是过于不严肃,我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一种比爱更强烈的冲动让我想要应和这个话题。我回答她说:“你所目击的其实是一些书吃人的场面,那些人读的是一种第二人称的书,那些第二人称的书,或者说’你’,会把它们的读者一口一口地吞食掉。”

  然后我笑了起来,也许是为了消解这个失败的玩笑之中所蕴含的疯狂。

  在我们身边,疲惫的人群从地底冒出,仿佛从贫乏中涌现的泉水——那时,适逢最末一班地铁抵达我们脚下,无声无息,如同一个秘密。为了从人流中脱身,我们躲在一株榕树底下,一言不发,像两只蝙蝠,在自己的影子里,在彼此的沉默中悬挂了一阵。

  随后,我觉得自己一定得说点什么了——我感到了寂静的压力,想尽快摆脱它。那时的我并未预料到自己打破沉默的方式竟如此具有毁灭性,竟能把一生的平静化为齑粉。

  我向她大致介绍了一个尚未成型的创意——原本我以为它很快便会夭折——并首先强调这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臆想,一个矫揉造作的白日梦。在和盘托出之前,即使我自己,也从未将这个疯狂的念头视为一件缪斯的礼物。但话题才开始,她的脸上便再次浮现出那种既茫然又洞悉一切的神情,之后,那风穴一般的面容开始鲸吸我的话语。我一边难以自抑地说个不停,一边为自己说出的每一个词语感到万分诧异:那些从我口中流泻而出的,是完全陌生之物,是沙粒一般滚烫的易逝之物。

  我向她描述了那个在我的头脑中像怪物般拔地而起的建筑,它的简单和它的复杂,它的宏伟和它的畸异,它的精美和它的荒谬,都达到了同样令人震惊的程度。

  那是一个与沙漠高度融合的设计,建筑物不必像阿特拉斯那样孤独而倔强地扛起天空,也不必向任何人承诺永恒。事实上,这个设计的来源便是沙漠的符号形象所表征的循环往复的流变性。简而言之,这是一座没有地基的建筑,其主体部分是两个相切的半球体,完全等大,分别居于地上和地下,由一个筒状的空穴贯通其间。主要的建筑材料是造价极为昂贵的,具有顶级受力能力的钢化玻璃。墙体的厚度远非一般建筑可比,内部中空,表面布满可开关的孔洞。

  博物馆的内部布局极其简约,空间完全连通、完全敞开,未作任何隔断。除了供游客歇息的座椅、少量的陈列架,以及其他必要的公共设施以外,再摆放更多的陈设只会显得多余。

  根据规划,游客将沿着一条圆形的动线,绕着建筑中央的柱状空间行走——由于透明材质的建筑并无采光之虑,之所以留出这样一个深井般的空间,如若没有类似教堂或神庙的,事关信仰的寓意,主要便是为了缩减游客的行动范围,将他们的双脚留在展品附近。建筑的墙体本身便是天然的玻璃展柜,大部分展品均摆放在中空的玻璃墙内,像是凝结在琥珀之中的古代生灵,对着游客的耳朵发出细不可闻的低语之声。

  这种声音起初会使人迷惑,这种一次性的,不可复现的心理状态也是建筑设计的一个部分,考虑到建筑的使用者多半是匆匆过客,设计师力图放大并利用陌生空间给初涉其中的人带来的神秘感。

  无论多么巧妙的谜语,一旦被说穿,都简单得可笑。在人们恍然大悟的一刻,对于身在其中的他们而言,如一颗星球般庞大的建筑便在瞬间缩小为脑海中的一个岛屿,只需低眉内观,就能借一个无限切近的、俯视的角度,将它的全貌和一切细节同时尽收眼底。博物馆的“运作原理”——这个词揭示了它的性质更接近机器而非雕塑——并不复杂。玻璃墙体之内的每一格展柜都像是一个蓄水舱,通过墙面上的孔洞吞吐沙粒。在程序的精确控制之下,墙的不同部位会以不同的频率吸入或排出数量不等的沙,重心随之不断游移,使得整座建筑以一种肉眼难以觉察的速率缓缓倾斜,直至发生翻转。

  就这样,建筑物的两个半球在纯粹如金色天空般的沙漠中,一上一下、一沉一浮,仿佛两艘在日月不可同辉的升降原则下起起落落的巨型潜艇。

  当然了,只有更高阶的事物才可以在更大的时空尺度之上目击这一切。如若没有其他噪声干扰,在空旷的建筑空间中,人们在全神贯注之下,也只能隐约听见沙粒流动的声音——即前文曾提到的那种“低语声”;凑近细看,或许还会看到几缕蛛丝般的沙流;极端执着的人,若有足够的耐心,又能说服或者避开巡查的管理人员,在馆内长期驻扎,还可能见证一个陶罐、一只经匣被涌上来的黄沙掩埋,或从褪下去的黄沙中现身。但即使是这些遗世独立的“观潮者”,所看到的也只不过是一些碎片、一些不可靠的局部。对于整体,对于只能从宏观角度予以把握的,令人着迷的、饱含深意的规律,感官是根本无效的。

  由于其速度太过缓慢,加之与墙壁不同,建筑的地面始终与建筑之外的沙地保持近似的斜度,游客们的脚底感知不到建筑的运动,但内在却被各种流逝的表象所激发,充满了一种在身不由主之时极易产生的,洞悉命运的渴望。正因这种渴望,以及对于这种渴望的补偿机制,一种古老的直觉被重启了,人的身体仿佛整个张开了,每一个毛孔都在汲取空间中流溢的讯息。凭借这种直觉,人超越了自身,与无可名状的原初神性取得了联系。

  可以这么说,走进这座建筑,人们便走进了宇宙的心脏,走进了时间的内部,走进了存在的音乐性进程之中。

  我费了不少口舌说明这座尚不存在的博物馆在现实层面的合理之处,与其说是对她解释,不如说是对我自己解释。我成功地让自己相信,在变幻莫测的沙漠中心,想修筑一座地基牢固的建筑和想栽种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相似,都是万分困难的,甚至是注定徒劳的。在这里,根本找不到一寸坚实的土地,落脚之处,只有一片汩汩流淌的空虚。一座没有根基的建筑,一座能够主动地融入变化,甚至创造变化的建筑,反而能够在规律性的、可预期的变化中保持稳定。

  我一直没有留意自己的情绪,但回忆起来,我的语气起初带着些自嘲的意味,随后却渐渐变得激昂甚至狂热,到了末尾又急转直下,坠入一种几乎有点颓丧的反思之中。实在曲折得很。对于我的游吟诗人般的表演,她究竟持何种态度,从她的脸上很难看得出。她的眼神闪烁不定,有时能从中看到些鼓励,有时却只能读出一种凛然的责备之意。

  之后,我们一路无话,低着头一直走到分手的路口,沿途的路肩草丛时或发出悉索之声,仿佛是那些迷失的语言在一路跟随着我们。

  道别之际,她说:“沙漠很美吗?只有从未到过沙漠的人才这样觉得。当一个人置身于沙漠之中,全身心地投入它的广袤、它的贫乏、它的浓艳、它的赤裸、它的炽热、它的冷冽、它的温柔、它的暴虐、它的单纯、它的叵测,在它至为整全又至为破碎的躯体之上跋涉的时候,他会迷惘,会惊骇,会绝望……所有的人,只消看一眼沙漠就会明白,沙漠是一种绝对,在沙漠之前不曾有过任何东西,在沙漠之后也不会再有任何东西,它是最初的也是最终的地貌……但人们绝不会对它产生什么审美情感。这么说不是想否认沙漠有那种动人心魄的魅力,它令人着魔,使人为了与它亲近,不惜承受最残酷的后果,但那不是美。沙漠的迷人之处绝非凭借感官就能够辨识的,那是一种从神话之中渗漏出来的东西,是凤凰涅槃之后留下的金色灰烬。”

  在那一刻,我便知道,我已永远失去了她。她以某一句话,某一个词,或者仅仅以某一次停顿,向我下达了一个秘密的判决。那位躲在语言背后的审判者也许并不是她,也许她也收到了同样的判决。

  当然,我这么想并无根据,只不过是在宽慰自己:想到分别对于她和我是同一种不幸,我那卑微的爱便平添了几分尊严。

  我不记得她是怎样离开的,不记得她的神态,不记得她的背影,只记得一种近乎绝望的词穷感:哑口无言的悲伤让我重新成了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与世界的关系又回到了陌生而紧张的对峙状态。

  在一阵大雨中,我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家,那场突如其来的雨仿佛具有人性,具有智力,驱赶着我进入一种痛苦的了悟之中。我连钥匙都来不及拔出,就急忙将房门顶开,想要马上返回具有庇护作用的黑暗中。随后,床铺介于云朵与肉体之间的柔软,给了我一种短暂的平静,一种能消失其间的平静。整个世界像一阵潮水从身边退去,呼吸渐渐变得细不可闻。时空仿佛就此定止,我的存在被临时中断了。直到那种从旧日记忆之中涌出的声音,如同一阵星辰的激流擦过我的身体。我被照亮了,孤零零地,站在布满陨坑的生活中,早已泪流满面。

  她离开了。

  我的建筑事务所未能中标,招标单位设在五星级酒店中的临时办事处稍后便撤走了,没有任何人对此作出解释。

  我先是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星期,之后又在酒里浸了整整一年。起初,我强迫自己将她视为一个泡影,但日复一日,丧失了现实性的人却是我自己。我渐渐消瘦,不修边幅,回避他人的目光,蜷缩在自己的背影当中,变成一只夜行动物,出入和阴沟一样肮脏的地方,越来越像一个拎着酒瓶的幽灵。

  你也许会说:都是酒精造的孽。但所有的酒徒都会淌着口水,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你,嘴里嘟哝着啐你一口:呸!所有在伏特加、威士忌、白兰地、女儿红、五粮液、二锅头里忘情游弋的人都会抬起头,带着一种舞蹈家谢场时的高傲与羞怯的表情,告诉你,在酡红的脸颊、抖颤的双手、东倒西歪的身体、酒嗝、口吃、傻笑和胡言乱语的背后,有一种你无法理解的尊严。

  这些名声不佳的饮料一向被你们比作液体魔鬼,但你得知道,善的前提不可能是虚伪:如若“正常”本就是假象,“反常”当然就是真诚,甚至是一种英雄主义了。酒徒们以战斗的激情灌醉自己,他们的疯狂是悲伤的解药,他们的失仪、失态,是一种更为庄重的礼仪和姿态,是与现世之苦、现世之恶决裂的宣言,是一种坚决的,豪迈的,甚至是唯一能使人接近神圣的对庸俗的抗争。

  睁大你的眼睛仔细瞧瞧,神的儿子们在这条小麦色的河流中漂浮着,在溺死之前,他们的手指触摸到了彼岸……

  什么?你说你反对这种酒鬼的哲学?是啊,也许你觉得生活实在是一件美事。你过得很平静,和周遭的一切相安无事,你宽容、和善、懂礼貌、举止得体、谈吐文雅,年轻时有很多朋友,年老之后也没有遭人嫌弃,我相信你的追悼会一定座无虚席。但是,好好想想你的平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吧!说真的,你就像一个可悲又可恨的盲人,脸上挂着白痴似的微笑,坐在一大群失语的人中间,他们围着你尖叫、悲鸣、咆哮、怒吼、哭号,可你什么也听不到……

  我不是那种会对自己的苦楚津津乐道的人,之后的经历只好略过不提。简单说一句也就够了:我并非不想寻找她,也并非毫无线索、毫无办法,我曾无数次地想象自己循着她的足迹走遍了世界,并最终与她在某个角落不期而遇,但说来实在牵强得可笑,之所以从未将设想付诸行动,正是由于这些设想都太过完美,令我质疑自己的预期。酒醉之时往往踌躇满志,酒醒之后却又裹足不前,太多无法实现的想法积聚成行动的泥沼,我既无法自拔,便索性放任自己身陷其中,久而久之,竟自认为习得了某种有关哀伤的智慧,某种有关失落的学问。

  一年来,我离群索居,像喂养一只宠物一样喂养自己。我的身材越来越臃肿,却好像变得更轻了,仿佛充斥其中的不是血肉,而是虚度的时光。有时我得十分努力才能让自己不至于漂浮起来。在此期间,那种不时萦绕于耳畔的流沙之音出现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清晰响亮。

  庸医们用以打发我的尽是些陈词滥调,诸如酒精烧坏了神经,或是失眠惑乱了感官等等,如盲人指路般无用。所幸迟钝使一切容易忍受,很快它便不再是我的困扰,反倒像一种不乏诗意的提醒——洗去我的宿醉,告知我光阴已流去,白驹已过隙。只有一种致命的副作用可堪忧虑:沉浸在这种单调却充满魔力的韵律之中,我无法说话,也无法思考——语言之舟在我的舌尖和脑海同时搁浅了。

  当那位素未谋面的亲戚从不知何处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恰好正处于这种语言的荒季,以至于张口结舌、颠三倒四,拼凑不出一句问候或一句诅咒。此人告诉我,父亲已失踪多年,按照某份契约中的某项规定,他的财产和他的义务,那座墓园和那座小屋,理应由我继承。

  或许,我的意识并不清醒,舌头也不利落,我的语言能力在那一刻只允许我无条件地表示同意。但最终促使我回到这里的,当然是更具说服力的原因——直到最近我才察觉:我正在变成我的父亲。

  我是坐火车回来的?难说。是乘船吗?也不一定。我记不清了,实在记不清了,记不清身体在空间中穿梭的快意与疲惫,记不清同路人的友善与敌意,记不清自己跨越了炎炎戈壁或是茫茫大海。只记得归途漫漫。从窗口望去——无论车窗或是舷窗——草木山川缠裹在绸缎般的光影中,若即若离,雪白的棉花田和鼠灰的芦苇荡,像芭蕾演员的裙摆,旋转着向天边遁去。

  一路之上,晨晨昏昏,汇成了一条奔流的河,浮云苍狗,叫人无法沉醉,只能怅惘。我本以为,这段行程将持续到生命的尽头,但那个既定的目的地到底还是拽住了我。迎接我的只有沙枣树、蒲公英和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它们自阴间而来,是幽灵们给予我的礼遇。

  我在父亲的小屋住了下来。它实在太小了,小到只能勉强容得下它的四个角落。也许正是由于它的小,在最初的一段日子里,我与自己的居住空间多有抵牾,就像一只对新鞋充满敌意的脚踝,僵硬、敏感、紧张兮兮、疑神疑鬼。

  我长期失眠,日夜恍惚,为了不至于疯掉,将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对抗荒诞的狂想。幸而作为一名遭到放逐的前建筑师,那些毫无实践意义的,介于炼金术和辩证法之间的空间理论,倒成了我拿来构建一套隐形建筑的蓝图——那是一座囚禁想象力的监狱,以白纸黑字为铁栅,阻隔了火焰般的幻觉,以免它们烧毁我的现实与肉身。

  简而言之,我开始写作。出于过去的职业习惯,我常杜撰子虚乌有的房子。比如那些以掺入种子的温控材料建造的房子,它们具有季节性:有些会开花、会结果;有些会生长、会枯萎;有些则会随着季节的变迁一次次地破壳重生,不断孵化自己。

  通过写作,我在我的源头安身立命,仿佛以光明的虚构拨正了暗昧的虚构,亦或以沉默的倾诉取得了小屋的信任,使得这里的幽灵们终于将我接纳为同类。那些若有若无的,不确切的,难以解释的现象——诸如,夹在微风当中的一记细不可闻的敲门声,一闪而过的影子,一只移位的杯子——对于我,不再是一种折磨。非但如此,亲近神秘使我怡然自得。

  只有一种痛苦与日俱增:一种创作者的无力感。那些自我笔下诞生的句子,何曾有哪怕一个能免于拙劣与平庸?仅仅自斥无能是不够的,表达是如此艰难,我仿佛背对镜子奔跑,总是与自身背道而驰。

  终于可以总结了。每位作家都想写出第二人称的书,每位建筑师都想造出第一人称的房子,这两种动作如此相左又如此相似:“你”所渴望的打开,“我”所欲求的关合,两者同样都是不可得的。对于我来说,这个新的认识如此触目,令我既难过又费解。我在两种不同的沉默中挣扎:“你”之迷宫和“我”之废墟。

  除了写作,为了履行多半出于想象的职责,每天我会在坟场里巡视两次。起初,一次在白天,一次在夜里;后来,两次都被安排在天黑之后。相信我,若是我们易地而处,你也会爱上走夜路的感觉。尤其是,在手中握有手电筒的时候,一路上与你结伴同行的,只有世上最令人愉悦、最令人安心的一道光。你感到自己与世界和合无间,那是一种被赋予了无上荣耀的孤独。仿佛神关闭了一切,却把唯一一把钥匙递交到你的手里。

  一天夜里,在锁孔般的光柱中,我看见一个女人。长期以来,除了自己的感受和思绪,与我擦肩而过的只有时间,所以此刻,看到她就在我的面前,低着头,将脸埋在胸口,我仿佛遭遇到了一个闯进我身体中的人。她将我从自身之中剜了出来,让我完全赤裸地置身于坟场和天空之间的一片空旷之中,无遮无掩地袒露在宇宙孤绝的注视之下。

  我俩相对呆立,许久没有作声。我靠近她,直到能够听到她的呼吸。那真是一阵难以想象的风暴,没能撼动我的一丝头发,却掀翻了整片天空,我看到数不胜数的星星在银河里滚动,听见它们呼啸着在砂纸般的河床上打磨自身。在她那双因过于灵活反而显得呆滞的,狐狸式的眼睛中,翻涌着深不可测的悲伤,相对而言,她的面孔则仿佛已经沉没,直到今天也没能再次浮现于我的面前。

  不知为何,我想摸一摸她,我这么做了,她没有抗拒、没有躲闪,没作任何回应,甚至没给我任何结果:我不知道我摸到了什么、摸到了没有。我将她领回了小屋。

  我肯定曾尝试着对她说点什么,但是没有成功。可能是因为我已很久未将口舌作喝酒之外的用途——五年?也许有十年了吧。可能是她的神态确切地表明她彻底丧失了对于语言的需求。她就坐在那里,安静的,顺从的,同时却固守着一片空白。我尝试着以各种方式对待她,把她当作一个孩子、一只猫、一株兰花、一个老人、一尊雕像,有时,我甚至真的把她当成我的爱人。但我们之间从未形成对话。我们能够发出一些声音,但就是无法赋予其意义。我们让自己感到费解。

  我和她一起吃、一起睡,晚上一起出去巡视。但我无法触及她。她令我困惑,她让我觉得在这陈旧的人世之中,我们必须发展出一种全新的关系。一种拒绝被定义,拒绝被转述的关系。

  几年之后,我才第一次带她去赶集。那是个错误。我低估了她的肮脏之美所具有的魅力,我以为那只能佐证我的病态的怪癖。她衣衫褴褛,满身污浊,散发着一股酸腐霉烂之气,却能俘获那些血红的,狂热却呆滞的,近于兽类的眼睛。她令他们恶心,令他们兴奋,令他们欲罢不能。在粗野的口哨和笑骂声里,我们乱了方寸,像盲人一样乱走乱闯,在凑巧停下的地方买些根本不需要的东西,忘记讨价还价,被人当成哑巴,有时还被当成聋子,听任人们毫不避讳地嘲弄我们、贬低我们,以最恶毒的方式拿我们取乐。或许正因如此,我才迫切地感到与她结合的必要——我想,是屈辱让这世界变得拥挤,忍辱负重的生活让人们趋近彼此;我想,她的沉默和我的一样,来自历史,来自深渊,来自屈辱的谱系,一脉相承。

  那天夜里,我感到既痛苦又兴奋,彻底失控,就像遭到雷击一般被欲望烧成灰烬。我偷偷摸摸地爬到她身上,像一头卑鄙而又弱小的獾,用颤抖的爪子解开她的衣服,一抬头,却看到她圆瞪的双目。那绝不是人的眼睛,也不属于任何已知的动物,在黑暗中显得异常的明亮,仿佛两个遥不可及的隧道出口。我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猛扑上去,紧紧压住她,撕扯她,想以残暴来克服耻辱和虚弱。我想将自我托庇于强大与邪恶,但我不是魔鬼,我是软弱的蛆,最终,只能伏在她的身上抽泣。

  透过模糊的泪眼,我瞥见了她身体中间的河流。

  起初,那只是一条缝隙,泛着碧绿的幽光,再凑近些,便可以看到温柔的水波映着窗前的月色,随我的喘息微微荡漾。当我对着它俯下身,一种只属于至为浩瀚之物的空茫霎时吞没了我。我的双眼犹如灌满了水银,除却一片难以名状的白光之外一无所见;我的身体没有任何着力之处,根本谈不上作出任何抵抗,就被一种销魂蚀骨的物质软化了,变得缥缈,变得不确定。

  我知道自己正在被溶解,但并未有丝毫恐慌,一种从未有过的舒适打消了求生的意志和基本的危机感。我感觉自己悬在一根若有似无的水草底下,陷在一个速度极慢的旋涡之中,随之缓缓转动、下沉。在这片温和的、雌性的虚无之中,一种单调的、无穷无尽的、完全程式化的、链条式的声响仿佛一列从阴影的巢穴中钻出的军蚁,沿着一条螺线,在我的耳蜗中盘旋。

  又是那声音!那流沙的声音,从此以后,便再也没有中断过。它始终萦绕着我,或者不如说,是它构成了我。

  当我醒来,她已不见。但我知道,她没有离开,是我,我孤身一人翻越了那个夜晚,翻越了她的存在,抵达了现实的背面。

  我走出自己的房间,如同走出自己的躯壳,在荒草丛生的墓园之中,我游荡着,像一个无主的孤魂。我不停地走,不停地逛,却仿佛根本没有移动过,只有悬在我的头颅中央,位于双耳之间的那具沙漏在颠来倒去地翻覆不休。她的肉身没有留下任何可见的踪迹,但她蓬勃的生命力却以一种妖魔般的方式继续引诱我、迷惑我、震慑我:那条河,那条她孕育的河此刻正在我面前奔流,就从墓园的中央横穿而过,因死者额角的泥土而混浊,又因那些无名的芳草而清澈。

  我不知道这条河或者这个女人,哪一个才是梦的产物,我只是迫切地想要了解她的全貌。我沿着岸边失魂落魄地走,不知走了多久,似乎也经历了一些风霜,却始终无法完成命运指派给我的勘探任务。我猜测自己曾分别到达过她的上游和下游——与其说是猜测,倒不如说是一个自我安慰,事实上,她很可能没有源头也没有尽头。

  我只知道,起初她就像地球表面的一匹轻柔的纱。激情的风拱起一个接一个波涛,将她推向远方,之后又渐渐平复,由最初的激越过渡到一种随遇而安的平静。辗转于山坳和洼地之间,她的斗志、她的欲望、她的愤怒,都在忧郁之中转入消沉,演化为沉默与隐忍。

  十分抱歉。事到如今,必须向你说声对不起。我的读者啊,若是我曾以某种手段、某些技巧,使你怀有期待,那么此刻你应该已经明白,这个故事继续下去,只会越来越愚蠢,越来越荒唐。然而,对于我,这不是堕落,倒是一种升华。任何一个能够容得下我的东西都不可能不是愚蠢的。我早已厌弃智者的深刻和贫乏。

  许久以来,我写作,唯一的目的就是将头脑中的一切意义出让给字词,好叫自己成为一个纯真的白痴。

  现在,我简直要雀跃着投身于这个故事,投身于这口不能使人悲伤,反倒惹人发笑的棺材,投身于无数鬼脸和胡言乱语的罗网之中,就像投身于一个理想的归宿。

  精疲力尽之后,我回了家,在小屋门口,发现了我的儿子。他赤身裸体,躺在枯枝败叶之间,令人不由得产生一系列最神圣、最原始和最疯狂的联想。我得承认,那景象太过奇特,太过突兀,又太过本质,至今想来仍叫人难以承受。

  这个浑身通红的婴儿还很难被看作一个人。他几乎没有皮肤,几乎没有那种可以被称作外表的东西,无论空气还是目光,都能轻易把他灼伤。他像一团血肉模糊的内脏,过度娇嫩,过度脆弱,明明刚刚出世,却已衰老不堪;如此疲倦,差不多可算是奄奄一息,仿佛生育他的不是另一具鲜活的肉体,而是死亡的子宫。

  我弓下腰,抱起他,双手禁不住颤抖起来。这是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柔软,具有魔力。就像水滴遇到水滴,在相触的瞬间,他将所有黑暗中的记忆转述给我。我仿佛捧着一团外在于我的内在,仿佛将手指戳进了自身的一道伤口。他醒了,没有睁眼,只是撕心裂肺地哇哇大哭,这雏鸟的哀鸣使我倍感痛苦。这种痛苦贯穿了我此后的人生,甚至可以说,此后,我便以这种痛苦为生。

  一个孩子的成长也许是世间最为吊诡、最为顽固的谜。我的儿子就在我的身边,以令人恐慌的方式长大,就像一个避无可避的阴谋。每当我转身背对他时,他便躲在暗处,像午后的影子一样慢慢伸长。他越来越让我害怕,但若说在我们之间从未有过天伦之乐,却也不尽然。

  许久以来,我全凭对他讲话来抵御耳中无休无止的流沙声。这是一张似乎受惊过度的面孔,嘴角挂着口水,一副茫然失措的表情,时不时会莫名其妙地抽泣一阵。全然如同一个痴呆,一个被粉碎了灵魂的人,以一种混合了畏惧与蔑视、悲伤与嘲弄、痛恨与怜悯的目光,放肆地、直勾勾地盯着我看,仿佛看穿了我是世上最可耻、最荒谬的东西。但我是幸福的,因为这种得自地狱的认可而感到幸福。

  每回醉酒之后,我便坐在床边,俯下身对他说话,说个没完没了,有时出于某种突发的、神秘的冲动,我会狠狠地掐他一下,然后陪着他一起嚎哭。他听不懂,甚至根本听不清我在说什么,但语言借助讲述和听取之间的落差奔涌着,越是对被理解的可能感到绝望,就越发激昂、越发滔滔不绝。

  可耻的痛苦,卑微的幸福,脆弱,顽固,自怜自艾,舔着脸对自己讨饶,半吊子的感伤主义,猪狗不如的生活,悬而未决的、畏畏缩缩的期待。说来说去,也就是这么回事。严肃不下去,也有趣不起来。

  一夜又一夜,我的嘴巴几乎没有片刻停顿,直到第一缕曙光击中我,让我在眼皮背后跌倒。即兴演讲,打油诗,荤段子,电影台词,上世纪的流行歌曲,污言秽语,连我自己也听不明白的絮叨……丢三落四,残缺不全的句子在满屋乱窜。窗外,某种疯狂又沉默的犬类在暗地里活动,它们在岸边喝水,从土里扒拉出一块髋骨或一截腿骨,发出一种强忍但没能忍住的,咬牙切齿的,既欢快又恶毒的窃笑。

  我把脸贴在窗户上,瑟瑟发抖,看着那些在星光、波光,抑或磷火的映照下闪动的影子。它们因它们嘴里的东西而显出一种邪恶的伟岸,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神圣。它们毫不费力地叼着的是一种极为沉重,极为宏大的东西:人之必死性。

  我明白自己凝滞在生活的徒劳无益之中,我强行思想,想迫使自己的意识挪一挪窝,却发现能够让我皱起眉头思考的问题只有一个:多年以来,为什么这座墓园没有一个新的访客?为什么没有新的葬礼,没有尸体被运送进来?莫非世道变了,变得如此彻底?莫非已经不再有人死去?莫非死亡已经遗弃了人类?莫非连那最后的退路,连那最后的允诺也已经被剥夺?

  当然了,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我的问题根本是多余的,如此发问的人,简直就像一个贪婪的牧场主,想要无限度地扩大他的经营规模。围墙之内的土地就这么多,人的身体长度,土坑和坟头的大小,大致上也都有了定数,就连野草和蚯蚓也不能无视它的几何边界任意生长……

  不过,倘若一个头脑发热的人,一个有股子蛮劲的人,一个倔到跟常识过不去的人,不顾一切地追问下去,就会逼出一些逾越常识的深意:世界岂非也是有限的?边界无处不在,并不是所有的围墙都是我们给竖起来的,更不是所有的围墙都是我们能拆得掉的,地壳、大气层、行星轨道、星系、空间维度……既然人总是不断地死去,既然死亡是一个递增量,理论上只能累加,不可缩减,那么早晚有一天,整颗星球都得被我的羊群,被这些喂不饱的骷髅啃得一干二净。天那,怎么办?

  想到这一点,我便寒毛倒竖,这个问题的不可回避性使我受到缓慢但致命的惊吓,我假装无所谓,还报之以一个自嘲的微笑,但心底其实非常明白,自己终会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点一滴地魂飞魄散,最后,在咽气的一瞬间,定格在一个骇异的、费解的表情上面。

  我不怕死,死亡就像一个慕名已久,终得一见的朋友。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我的存在方式:我根本不会终结,甚至于,不能只留下一道痕迹,而是必将化作一堆无法分解的冗余物……我们就是世界的熵,我们根本无从轻盈……正是这个让人恶心而又无力抗拒的念头促使我再次投入到写作之中。不,仔细想想,这其中,酒精的作用同样不可忽视。过去,这种岩浆般的饮料填满了我的身体,凝固成一种状如大象的、笨重的岩石结构,如今,也唯有它可以熔穿这种牢固的惰性堤坝,将我激活,让我再次喷发。

  在酣醉状态下,肉体的虚无战胜了精神的虚无,将我完全翻了个个儿,让我不再朝向自我的深渊,转而对着另外一种更为廉价的空白恣意喷涌——眼下这张纸的温柔的、服帖的、无条件的接纳,让我一头扎进创造的迷狂之中。

  我构思了一座前所未有的高大建筑,一座摩天坟场,它将一反死者只能在地面匍匐的惯例,使他们到达,甚至远远超越飞鸟的领域。这是一座可以向着高处无限扩充的建筑,终将带着地球上所有的残骸扎进宇宙的內腑。

  在选址方面,我没什么特别的要求,唯一的必要条件是平坦:它可以建在珠穆朗玛峰的峰顶,也可以建在马里亚纳海沟的深处,或是就建在我这栋小屋的废墟之上亦无不可,相对它将要挺进的那个无限的维度,海拔的因素可以忽略不计,但对于这座不断增高的建筑、对于这个不断踩着自己向上攀登的巨人而言,一丁点微不足道的倾斜都将在某个高度引发它所立足的这颗星球蛮牛般的、无可抵御的、毁灭性的牵引力。

  建筑的形态是笔直的圆柱体,从最底层开始以完全一致的形态逐层堆叠而起。尽管它的规模主要体现在高度之上,但在身处地面的我们看来,圆周的范围也必然极为巨大,以至于不可能一眼尽览其全貌,因为建筑的每一层均由装殓尸身的石棺缀接而成,石棺自然不宜制作为弧形,否则其中的人体必得随之扭曲,无法保持安然仰卧之态,石棺与石棺之间也不应留下太大的空隙,否则将大大增加不稳定系数。因此,我们首先要做的,是划一个尽可能大的圆圈——众所周知,在两个圆上取同等长度的线段,则圆周越大的,弧度越小,在无限大的圆上,取任意线段都是直线。

  这是一张极简的蓝图,只有同一细节的单调重复,同样的石棺围成同样的圆环,层层叠叠,毫无可观之处,其所有的独创性都体现在施工方式上:这座建筑将以有机的方式被建设起来,即,它将生长出来,而非被筑造出来,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施工者不是人类而是自然。简而言之,这座永不封顶的建筑,这座如轨道般通往人类终结的建筑,大大超出了人的限度,没有任何一家建筑公司能够承接这项工程。如若将人类设想为一个整体,他毕竟不能充当自己的送葬者。

  请原谅,我可能有些得意忘形,不过,还是得提醒一句:石料或金属不过是必不可少的容器与载体,是一种装饰物,在这里,真正的建筑材料是填充在容器内部的东西,它们是我们不得不放弃的空巢,是一个个小型的废墟,是无常施展其魔法的舞台,它们以自身的朽坏堆砌这座建筑的不朽。

  我打算雇佣死亡作为我的总工程师,应和他犹如乐队指挥般优雅的动作,工程将缓慢但有序地进行。能将这项计划付诸实施的建筑工人必须都具有不死之身,它们是由超级计算机操控的若干机械手臂,建筑的中空部分装有一台性能完美的升降机,与它们在同一套程序的支配下共同协作。每当有人死去,一具石棺便被运往永不停歇的圆形工地,由中央升降机输送到当前的最高一层,再由机械手臂摆放、固定在相应的位置上。

  我不打算赋予这座建筑任何纪念意义,它并未被想象为亡灵的居所,即便亡灵真的存在,它们也不需要任何空间存放自己。这尊僵硬的、散发着腐臭的利维坦是纯粹物质性的,在它魁伟的身躯中没有任何精神内容。我没有偏见,不反对信仰,也不蔑视风俗,绝不干涉人们自由阐释死亡的权利。我只是认为无论何种葬仪,总要以某种形式,要求在世的人在心理层面超越死亡:将尸体埋入地底、送进燃烧的柴堆或秃鹫的胃袋,都是在象征的意义上采用了类似于蒸馏法的离析手段,将丧失了机能的身体再次投入循环,以便结束灵肉不分的混沌状态,让轻盈的灵魂尽早从重浊的肉身中解脱出来,实现飞升。但是,这栋高大的死亡建筑是无法超越的。当人们抬头仰望的时候,在视线当中,它将是唯一可见的事物,坚不可摧、密不透风、遮蔽一切,没有给阐释留下任何空间。

  在地基阶段,对于形式的追求会持续一段时间,用眼泪淹没死者的欲望仍将普遍存在,活着的人仍需以一场哀伤的庆典达成表面的铭记和内心的遗忘。可想而知,在底端的楼层部分,必然会夹杂着花样繁多的装饰元素,诸如遗像、浮雕、碑刻等,多余但不乏文献价值,如同嵌满了化石的远古地层。对于未来的人们,这里就像博物馆或商店的橱窗,是一个用于展示原始丧葬文化的区域。

  为了满足初民对于哀悼的执念,在每一具石棺之前都会增建一个小小的平台,另外,在建筑内部的空腔中,围绕着巨大的中央升降机,将会安装不计其数的,与那些石棺大小相仿的电梯。考虑到值得悼念的亲近关系前后不过几代,对应在这栋巨大建筑的圆周之上,基本不可能从一层跨越到另一层,因此,每台电梯都直通建筑的顶端。人们可以在登记资料中查找探视对象所在的位置坐标,乘坐对应的电梯前往,在平台上停留一会儿,哭泣、倾诉、缅怀,摆上一束终将被时间化为齑粉的康乃馨,然后离去。

  随着工程的进行,建筑逐级升高,那些浮在云端的石棺已经很难引发任何情感响应,它们只是高空中一个个灰色的点,看上去全都一模一样。若是有谁想要从中辨认某种与自己有关的特征,只消一抬头,就会迷失在这种无穷无尽的、令人晕眩的相似性之中——人们的目光和记忆都被距离吞噬了。

  踏足这座未完成的建筑内部探望死者的人只会越来越少,那寥寥几个最后的访客,不仅胸怀对于亲人的不可磨灭的思念,还拥有令人难以置信的巨大耐心和牺牲精神:人们耗费在电梯里的时间实在太过漫长,以致于这种行为已经是一种自我监禁或自我流放——我猜想,这些人中有相当一部分原本就是苦行者。直到有一天,当到达顶层的时间超出了人类的生命限度,乘坐电梯便成了一种一经选择便无法更改的生活方式,而电梯则成了命运女神织机上的一枚梭子。这种有去无回的旅行,无论对于恋世者或厌世者都乏善可陈。

  不会有人来这里了,有人会选择自杀,但没有人会选择在坟墓中活着!假使仍有例外出现,某个疯子不顾一切地跳进电梯,按下启动按钮,那么这台载着他驶向死亡的小舟便将在终点处被回收,充作一具新的石棺,成为组成墙体的下一个细胞。

  一种观点会渐渐风行,并最终被所有人接受:死亡意味着个体性的消失,尸体不是死去的亲人,尸体就只是尸体而已;尸体和尸体没有分别,也不需要分别;人一旦死去,就只是一堆特殊的垃圾。这种死亡观在根本上的否决了一切有关死亡的活动。

  工程进展到中后期,确保将活人彻底从因死人而背负的劳役中解脱出来便成了一个顺理成章的要求:这种解脱必须是百分之百的,不允许有任何遗留,无论在身体上,或是精神上。事实上,仅仅知觉到死者的存在便让人苦恼不堪。所幸人工智能以及其他技术必将取得长足的进步,总有一天,机器将承担所有令人厌烦的义务,人们将愉快地遗忘一切责任。这种轻描淡写的愉快,可能显得有些轻浮,却具有风暴般摧枯拉朽的力量,扫除了人类生活中一切刻意庄重的部分。

  作为旧事物中最为根深蒂固的一种,对于死亡的装饰性的、表演性的哀伤是首当其冲的革除对象。当然,观念的缠斗总是旷日持久,毕竟,将对死者的痛惜之情视为社会剧场的台本设计,对于所有人而言,都构成了冒犯。这是一种极端的、令人憎恨的对人的矮化,有损情感的尊严,甚至令爱、仁慈与真诚等有关人性的期许都有了落空的风险,但说到底,我们能肯定自己的眼泪是纯粹自发的吗?我们能肯定诱发泪水的心理机制是天赋、是本能,而非为顺应某种历史的、文化的修辞需要而生?恐怕谁也不能自证。

  既然无法解决,最好视而不见。人们将最新的技术成果运用于遗忘的事业。制棺、敛尸、运输,对所有相关设备的定期维护和不定期修复,一切工作都将由机器来完成。它们会在所有的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实时监控人们的生命体征,像猎犬一样嗅闻死神的气息,一旦有所觉察,便立刻触发响应。多数情况下,这些专业的收尸者早已作出预判,有充分的准备,能够以人们根本感知不到、理解不了的方式,让尸体魔术般的消失,仿佛这是一种神秘的汽化现象。倘若遇到某种出乎意料的特例,它们的工作还包括抹除目击者的记忆,当然,特例只会越来越少。人们在转身之间便已从有到无。死亡不再具体,不再在那种起始于源头的古老对峙中占据一极,在人们的内心,它以一种诗意的方式继续成立,因隐约具有与夜晚、阴影、水与雪的亲缘性而引人怅惘。

  到此地步,时间已经篡改了这座建筑的意义——也可能,其本质必须在时间的尽头才能被认识:这是一头正在吞吃地球的怪兽,通过机械化的新陈代谢,人们脚下的土地悄然瓦解,缓缓汇入它庞大的身躯。

  请想象这样一幅景象:一个经过理性改造的筒状星体,形体均匀、表面光滑,像一枚巨型磁针孤独地在幽暗的宇宙空间中旋转,在其根部,一些微尘模样的生物攀在形状不规则的、脆弱的、不断缩减的边缘……此时此刻,除了祈祷,他们还能做些什么呢?在最后的日子里,信仰将重新占领人们的灵魂。

  他们的神学将围绕这样的问题展开:这栋大厦究竟是有限的还是无限的?在它之上还有其他事物存在吗?一些喜欢标新立异的聪明人,一些悖论爱好者,也许会想象它有一个克莱因瓶式的结构,即在多维空间中扭曲,将顶端探入自身内部,并与底部相接:峰巅与深渊在这栋吞吐自我的建筑之中实现了统一。然而,绝大多数普通人仍然需要以一个至高者的形象来解释一切:这座大楼被他们称为第二座通天塔。

  这一回,人们不再惧怕上帝的震怒,祂无法再次拒绝与祂的子民们对话。

  上帝不喜欢太高的东西。祂惯于俯观万物,不愿从胸口抬起下巴,祂不打算与他们对视,更不打算亲吻他们,因此祂拆掉了第一座塔。单从这一点看,我们的上帝就算不得理性,更谈不上伟大。祂教人们说话,只是想要人们言说祂,却害怕人们对彼此言说;祂那么喜欢听人对祂祈祷,却从来也不回答。祂实在太过反复无常,而祂的造物则太过倔强,他们因为祂而无止境地渴望祂不愿他们渴望的高处。

  上帝将死亡赐予了每一个人,如今,连祂自己也无法收回这一礼物——祂无法阻止人们踩着自己的尸体来到祂的面前。经过一台空前绝后的手术,这颗星球被改造为一座通往上帝的天梯,握着手术刀的并非任何一个必有一死的人,而是死亡本身,即等于是策划和规定了死亡的上帝。要知道,谁也否定不了上帝的意志,包括上帝自己。无所不能的祂,也在与自我的对抗中变得无能为力。

  在上帝的眼中,永恒也不过一瞬。祂看到地球像朵花一样绽开,看到这个井一般的建筑像一眼石头泉水喷向祂的额头。人们用死亡对祂说话,既然死亡是祂一贯给予人们的回答。祂只能洗耳恭听,这条全宇宙最长的喉咙将以最终的沉默,以死亡的滔滔不绝对祂说出一切。

  不妨想象一下吧,当可怜的受造物终于藉由死亡的堆筑上抵天听,到达造物主的鼻子底下,他们能说点儿什么呢?除了一口浓痰,我们又能给这完满者的脸上添点儿什么呢?

  呸!

  我并不经常见到我的儿子,其实,我不太认识他。我从没习惯家庭,从没习惯另外一具身体。所以我揍他。然后有一天,他回击,这个半大小子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摁倒在地——与其说是我,不如说是那些死人养大了他,那怪物一样的体魄不可能是我给他的。

  他狠狠地修理了我,只有两个家伙曾经这么大刀阔斧地改造过我的脸:他和上帝。

  我们对彼此毫无怜悯,将对方视为抽象的东西,不仅如此,我们深知自己被对方变成了抽象的东西:家庭,一部看不见的机器。

  算了,暂且忘了他吧。

  如今,我的记忆来到了一个多风的夜晚,一个在许多个季节,许多个年头里不断重复的夜晚。我浑身是伤,在墓园中游逛,一遍又一遍。就诗学的意义而言,我迷失了,被空间瓦解了。我在人类标本的丛林中行走,呼吸着风中岿然不动的寂静——这寂静也同样具有标本性质,被保留给宇宙终结前的最后一瞬。我独自一人,当然了,脚步声始终追随我,另外还有,它的回声,作为旷野的记忆萦绕不去——当喧嚣以这种方式被掷给寂静,它便成了寂静的主宰,比一切寂静更为寂静。

  一旦停下,世界便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一座座山峰和高原像巨大的舟楫环绕着我,在黯淡的星流中航行,周而复始。脚边的土丘则像它们产下的卵,包裹着那些等待孵化的东西——死者及其潜能——在风中发出微妙的、细不可闻的翕动。坟头怒放的野花,用黑暗将美丽封锁在自身之中,这些拒绝被感受的斑斓加倍使人迷恋。夜晚珍爱它的秘密,像一个沉默的诗人珍爱他无法说出的句子。

  我巡夜,在这种微观的地形考察中,我寻觅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一些像幽灵的玩物一样时而出现时而隐匿的东西:一些死人骨头,人的碎片。我就像一个被遗弃在海滩上的小孩,弯下腰,面朝虚无,流露出近乎伤感的喜悦,聚精会神地,孤独且自足地收集我的贝壳。就像一位文物专家,我以过人的耐性和天真的热情侍奉它们。

  有很长一段时间,这些俯首可拾的收藏只不过助长了幼稚的好奇:人体瓷器般的内核令我感到诧异。随着数量增多,种类渐渐丰富,它们开始嘈杂起来,要求它们的持有者更为专注,更为细致、更为审慎,以更高的鉴赏能力,给予它们一种更为专业的关切。

  我想办法搞到了一幅人体骨骼结构图,把它钉在床头,从此以后,它就成了我唯一的读物,我的长期伴侣。直到今天,我仍不能分辨尺骨与桡骨,腓骨与胫骨,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匠人,不能精确把握深埋在肌肉和神经丛中的工程学秘密,但我善于发现机巧背后的理念,神的理念,关于和谐与美——哪怕最肮脏、最丑陋的人体也包含了这些。

  胸椎,以完美的机械特征与节奏感,让琴弦般紧绷的肋骨各安其位;锁骨,一架轻盈的天平,不偏不倚地托起了头骨——理智的居所;髋骨,隐藏在性欲背后的天使之翼,当肉体的潮水褪去之后,在永恒的暗夜中飞舞……

  就像快要冻僵的人拼命攥住黑暗中突然冒出的一点火星,我疯狂地想要捂住难得出现的热情。那堆白森森的骨头,在我的眼中娇艳似花,隽永如诗。我不停地把玩它们,直到手掌起了泡,淌出血。不,我没有选择,必须有所创造。

  我买来了一袋榫钉和一管工业胶,拿起锤子、凿子和刨刀,没头没脑地捣鼓起来,犯了许多错误,毁了不少材料,但我的优势是一股野蛮的、不计后果的勇气。我不怕失败,其实呢,也谈不上什么失败,我预设的成功标准很低,低得几乎等于失败。

  结果,我用来自几千个人的骨头拼凑出一具怪模怪样的人体骨架,一件拙劣的作品,可笑而且可怕。

  他的手臂一长一短,肩膀一高一低,头太小了,颈椎太粗了,根本不成比例;没有骶骨,只有一块髌骨,肱骨则都是用碎片粘成的,由于缺少耐心,没有任何两片能完全合拢,到处都是裂缝;此外,脚也很成问题,有三根跖骨和趾骨的位置颠倒了,即便长出血肉和跟腱,也没法正常行走。但我爱过他,很可能至今仍然爱他,我曾经将他当作我的镜子、我的情人,只是,一个自我弃绝的人不可能战胜厌倦。几天之后,我便把他丢进了角落,在那里,尘土、蛛网和时间淹没了他。

  如今,衰老将我从尘世中抹去大半。我形容枯槁,动作迟缓,虚弱得像一阵雾。那场终将把我带走的风,还停留在死亡的唇边,尚未吹起,却已提早让我感受到它的寒意。

  我的儿子在秘密地生长,他在暗地里完成了自己,变得高大、傲慢、残忍,像一个英雄、一个将军、一个神。有一天,带着轻蔑的笑容,带着专门为我准备的判决和羞辱,他来了。他来找我,来行他的成人礼。

  “来,爸爸,我来陪你喝两杯。”

  他拿腔拿调,假模假式,以一种恶心的,不正常的亲昵态度对待我,像摸一只小狗那样摸我的脑袋,仿佛我是一个喜欢胡闹的婴儿。他把我拖到桌边,一次次地把酒杯斟满,又一次次地递给我。而我呢,我顺从地,谄媚地,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礼貌地,几乎是毕恭毕敬地与他对饮。

  他醉了,低下头直勾勾地瞅着什么,仿佛桌底有什么特别引人入胜的东西,然后慢慢地瘫倒在椅子上,像一个衰竭的浪头,向下滑落、褪去,接着,发出一种神经质的,哭一样的笑声。他一边打嗝一边笑,笑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得意,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咄咄逼人的,醉鬼的光芒,仿佛在燃烧的肠胃里胀满了金色的谷物和奇异的智慧。

  “呸”,他突然打了个哆嗦,抬起头来,冷笑着,撇着嘴,骄横地、不信任地斜睨着,“妈的,什么东西啊,你也配?”

  他一把夺走了我的酒杯,把整瓶酒倒在我的头上,然后哽咽着指责我,一个耳光接一个耳光地抽我,直到精疲力尽为止。晕倒之前,我和他对视了一个瞬间,他的目光充满痛恨,也充满怜悯。

  在一片黑暗中,流沙刮擦耳膜,唤醒了我。醒来之后,我打量四周。我的儿子不见了,而那副骨架,弗兰肯斯坦的儿子,就站在我的身边——因为没有肌肉,他不可能坐着——就像一个太过消瘦的朋友。

  “他走了,”他说,“但不必担心,你还有我。有我就足够了,我既是你的儿子,也是你的父亲……或许,还可以说,我就是你。”

  我相信他。正像那句天知道出自哪里的格言:舌头什么都能讲,惟独讲不出真话。这个没有舌头的家伙是真诚的。

  “来吧,我们该走了。”他转过身,一瘸一拐地向门外走去,动作僵硬,伴着嘎吱嘎吱的响声,像一棵断成几截的竹子,像一道孤独的光,像一个歪歪扭扭的补丁,贴在夜晚的裂缝之上。

  他走得很慢,几乎和我的房子走得一样慢,所以我还有充裕的时间写完以上这些文字。但现在,我不得不停下来了。他在等我,在向我招手,坚决地,刻不容缓地。到此为止吧,我的读者们,我的偷窥者们,还有,我的比喻之神,多谢你,没有你的礼物,没有你的“像”,一切事物都不可理解,不可描述。

  再见吧,各位。这里没有什么总结陈词,只有一个写作者的最后忠告:保持沉默,不要向语言屈服。

尾声

  人的世界,可以划分为三个时代:言说的时代、书写的时代,以及此刻。

  此刻只有黑暗。我不再写了,也不再说了。下面的故事,你看不到了,也听不到了,但或许,堵上耳朵、合上眼睛,你就能接着读它了。

  我走着,一直走,跟着那具行走的骷髅和他堂吉诃德式的背影,沿着不知何时已经枯萎的河流,嗅着半干的淤泥、腐烂的水草和死鱼发出的臭气。一些看不见的野兽或是精灵在尾随我们,几百颗碧绿的眼珠挤在一起,显得不真实,如同错觉,具有一种符号化的美,像阿拉伯地毯上奇特、神秘的几何图案。它们没有靠得太近,没有太急切地表现出攻击性,只像些云团似的,轻飘飘地,漫不经心地跟在后面。

  在我们身边,赤裸的河床像褪掉的蛇皮,丑陋、怪异,扭曲的线条透露出一种触目惊心的东西,一种自我撕扯的、狂暴的东西。树木都被伐倒了,野草都被烧光了,被阉割的土地发出呻吟,沼泽呕吐自己,山峰陷入忧郁,抱着头蹲坐在自己的阴影里。在一片无垠的贫瘠之中,我们跋涉了很久,也许足有一千年,但夜晚和荒原总也没有止境。我的向导以始终不变的速率和姿态前进,仿佛对于空间全无知觉,就像那些在旷野中疾驰的奔马,它们只是忠实于天赋的机能,着迷于飞扬的鬣鬃,也许,它们以为自己是一阵风。这些优美的生物,这些肌肉制成的艺术品,对于目的地毫不知情,对于自身的运动,它们只有一种悲剧性的理解:它们想跑出自己的身体,却总也不能成功。

  我太疲惫了,我想到的唯一一个问题就是:我将在哪里卸下最后的行李——我的身体?

  不知何时,我们已置身于氤氲之中……是一片雾或一朵坠地的云……由水滴、尘埃和大象的幽灵一并构成。在朦胧之际,他的身体似乎晕开了,变得丰满,高大,比我更像一个人。而我呢?我看不见自己。只有沙粒流动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替我充当存在的确认。

  他的脚步停了。雾在我们面前像一道被溶解的门,在敞开的同时便消失了,姿态中有一种痛苦的优雅,如同天空的叹息。

  我们到了,我们来到了河的源头。水流枯竭之后,一个无可追溯的自在之物便显露出来。我看到了它,但看到的却不是它;它哪里都不在,仅仅内在于自己。它在邀请我,作为一个结局,却无法终结,只能开启。

  简而言之:一个洞穴。但,谁能忍受如此的言不尽意?——一个洞穴等于一切洞穴,针眼和宇宙都是无限,你无法理解它,也无法形容它,只能进入它。

  我的父亲,我的儿子,我的导师,那个没有血肉的智者,那堆白色的积木,已经将半副残躯探入了洞口。我没有犹豫,事实上,我根本来不及犹豫,就被双脚抛向了前方。我跟随他走进了洞穴,在其中,我成了一个盲人,一个在眼睑里养珠的人。这是一个常识:在洞里,你什么也看不到,但它会以另外一种方式呈现自己,毫无保留。

  “你要知道,”他说,“草必枯干,花必凋残[1]。我们只有化为尘埃,才能以最微不足道的形式成为幸存者。”

  对于洞穴中无所不在的流质,他给出了他的解释。但于我而言,这是一种我极为熟悉的律动,只是被大大增强了,强到统御一切。对此,我有一种荒诞的认识:我走进了自己的耳孔,走进了被沙充满的身体;我已完完全全地化作一堆沙粒,我的四肢,我的头发,我的内脏,都被瓦解成无特征的单子,融入了沙的流动。

  流动………………

  流动…………

  流动……

  它洗掉了所有色彩,洗掉了所有被存在之手强行攥出的形状,也洗掉了时间:月漫过了年,时淹没了日,无数个世纪溺死于一个瞬间。

  童年从最初的哭泣中涌出,掀起一道道尖叫、嬉笑和口吃的浪头,汇聚成一个庞然大物,一股玩具和游戏的洪流,吞没了青年的莽撞和中年的审慎,而灰白色的老年,人的灰烬,人的最终形象,是无法消融的,甚至在童年之前便已存在了。那也是先知与圣徒的形象,他们叹息着,呻吟着,从我们身侧流过。亚伯拉罕、以赛亚、以西结、阿摩斯、约拿、流泪的耶利米……彼得、马太、马可、约翰、西门……一匹马的痛苦使敌基督者成为基督。

  “虚无是时间的语法,”他说,“一种排除所有语汇的语法,唯有苦难获准在虚无中言说……我们承受苦难,因为我们追求意义,而意义,本就是一种暴行……痛苦是灵魂的主食,对痛苦的需要是人的第一需要……唯有伤痕,让我们在虚无面前保有尊严。”

  我看到——用眼睛背后的眼睛:高悬的太阳底下,一个背影,站得笔直,像一座日晷,举起一条指针般的手臂。在他对面,一部钢铁战车从滚滚烟尘之中探出身子,像一头喷着鼻息的野兽,像一座颤抖的方块火山——理性的几何轮廓已经无法抑制野蛮的毁灭力量。我久久地凝望着这个雕塑般的背影,在这个姿势当中,蕴含了一种庄严,甚至神圣的感染力:骨骼成了一具内在于血肉的十字架,紧绷的肌腱则明显在为承受某种无法承受的重量作准备——这副身体毫不掩饰自身的脆弱,并且预见了自身的破碎。

  在这组两相悬殊的对峙之中,在这种铁与血的辩证法之中,一个词语呼之欲出:英雄。直面虚无的人,可称英雄;英雄只承受,不战斗。英雄没有敌人。

  这个词里包含着历史的全部张力。而历史呢?历史又是什么?

  “历史是无名者的流动。”

  我在其中翻滚着,被高高抛扬起来,像无法收获的种子,被交付给风——风,即是虚无的自我更新。流沙倾泻而下,奔腾着,喧闹着,声音越来越响,仿佛所有无法被说出的语言一齐发出嘶喊。每一粒沙都是一具饱受摧残的身体。我看到一头被束缚的巨象在一阵颤栗过后跌倒在地,一缕黑烟从它的背后升起……我看到子弹像一群耀眼的蝗虫,在街头巷尾追赶着惊慌失措的人们,叮咬他们,欢呼着在头颅之上钻探……我看到海滩上,一个玩偶般的,小小的身体,搁浅在温柔的,摇篮般的浪头里……我看到了父亲,看到了过去从未见过的母亲……这些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人,每一个都只有背影,他们拼尽全力也无法扭转身躯,他们的面孔只能俯伏在尘土里。

  我被缠裹在他们之中,被推挤着,颠簸着,不知所终,直到一道光柱再度照临,将我紧紧攥住。对此,我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许多个夜晚,当我在墓园中独自巡视的时候,手里的电筒都会射出一道同样的光柱,我会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转动它,感受着手腕上远超实物本身的分量——搅动乳海[2]的分量。我闭上眼睛,让朦胧的光辉注入我的内心,我在光中上升,像星辰,像露珠,悬浮着,等待着……直到一切喧嚣终结于最后的平静。

  光的尽头,是一座圆环状的玻璃大厅。当我睁开双眼,她,我曾深爱的女人,就站在距离我几步远的地方,侧着脑袋,脸上挂着讳莫如深的笑容,微微张开的嘴唇在轻声呢喃。

  “你听。”

  

[1]“草必枯干,花必凋残”语出《圣经·以赛亚书》。

[2]古代印度神话中,因陀罗等天神以一座名为曼荼罗的大山为杵搅动孕育天地万物的乳海,搅出了“不死甘露”和无数宝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