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耳甫斯

黎幺

  世上的第一个字躺在碎石滩上,轮廓看上去像一枚无花果。造字的人将它剖开、摊平,露出果肉和像虫卵一般在其中层层堆积的种籽。果肉是海,其中有粼粼的水波隐现,种籽是岛屿,其上分布着丘陵、沼泽、湖泊,以及被湖泊包裹着的更小的岛屿。

  它们以两种不同的方式,分别在暗处与明处,以内在或外表孕育生命。

  这是一幅特殊的画面,但与以往画在岩洞里、泥土上的任何画面都截然不同。事实上,这根本无法称为一幅画。与图画相比,眼下的这堆线条对形象进行了某种致命的削减,即使与最为劣质的画作,与那些比例失衡的,笔触凌乱的,以致完全不能辨认的画面相比,它都显得更加粗陋,更加简略,仿佛其中缺少了某种至为关键的东西。这种缺乏是触目惊心的,是不可原谅的,然而,却偏偏是以一种过度的丰盈来表现的:锯齿形的日轮,从满月到朔月的所有月相,一年四季的星座分布,都被容纳在图像的一角;绵延的山脉像匍匐的巨人;白杨、白桦、针叶松,层次分明的山楂林与灌木丛,浆果与蜜橘,藤萝与花朵,各种走兽与飞禽,整齐地列成方阵;牧牛与驯象的人散落在平原和土丘上,猎手潜伏在荆棘背后;农事与战事在上下两边分别排开阵势,那是两种截然不同又极为相似的棋局:在阡陌纵横之间,棋子的命运被各自手中的金属所决定,他们行动,他们挣扎,他们倒下、死去。

  这时,在人们之中,早已出现了第一批饲养火焰的人。他们日夜不停地投喂这种身体滚烫、变幻不定的动物,谨慎地与之相处,以木头、草梗、毛发等几种不同的饲料和极为讲究的养殖技术,将火焰圈养在弱水河边的碎石滩上。他们尚且不敢有驯服它的妄想,只不过在尽力揣摩它的脾气。一般来说,清瘦的火焰是温顺的,肥胖的火焰则暴躁易怒。他们围绕它、赞美它,受它庇护,也被它灼伤。在它甩动触角鞭笞夜晚的时候,一种略嫌残忍的诗意完全震慑了他们,让他们情不自禁地跳起笨拙但有力的舞蹈。

  一些人痛哭流涕。他们是先知,拥有能够洞悉未来的智慧,明白这个红色的使者将以他们无法拒绝的权威参与到一切的创造与毁灭之中。“未来”这个词本身便意味着他们已经具有了时间意识,尽管十分模糊,十分不确定,没有单位,没有参数,无法计算,甚至无从区分长短。在目睹了火焰从一片枯叶开始逐步吞噬整片森林的过程之后,他们便认定正是时间支使一道闪电,将这头忽大忽小、倏然聚合,又倏然分散的怪兽空降在地面,为的是执行某种局部的加速任务,以便尽早抹除某些不再被这个世界所需要的东西。

  无常,这是火焰的另外一个名字。事实上,这也是它的第一个名字。

  那人和其他同伴围坐在一起。在这个庞大的,几乎可算是一个平面王国的字旁蹲守了一整天,即使危机重重的夜晚,也没能叫他们离开它半步——火焰为他们驱散了对黑暗的恐惧,在一夜之间让他们集体成年。他们为铺在地上的这个蜂巢般的图案而神魂颠倒,心中满是困惑与期待。在火光的照耀下,许多来历不明的阴影交叠在一起,在笔划之间闪烁不定,仿佛充满暗示,晃花了他们的眼,更让他们产生了某种莫名其妙的信念,一种有关意义的信念:他们认定在这个字中包含着万物的秘密。

  自此以后,事物不再只呈现自身,而是必须被视为对象,被某人以他的方式来认知。所以,人们对解释的需要将会超过对感受的需要。但谁来解释它呢?一件集体作品任性的、复杂的、全然失控的生命力总是会让它的任何一位作者感到震惊、恐惧,没有人敢于认领它,谁也配不上它的丰饶和它的壮观,谁也不能宣称为这种过度的,强横的才华负责。

  没有人知道天是何时亮的。在火旁观字的人都已疲惫不堪,以致于感官出现了非同一般的勾兑现象:他们没有看到日出,而是听到了日出。潮水般的光芒在他们的耳边轰鸣,一个全新的日子像一个浪头突地撞进了他们的脑袋。也许正是这个头晕目眩的时刻导致了他们的集体幻觉,在场的所有人共同目睹了一幕奇观:地上的那堆线条好像在一瞬间同时苏醒,一齐挣扎着扭动起来,仿佛一只野兽得到了某种提示,突然意识到自身的轮廓其实是一个陷阱。

  眼下,这个过度臃肿的字开始为自己松绑,一点点地擦掉了外围的笔划,整个过程像极了一次妊娠,子宫一旦被打开,孕育其中的无数蝇头小字便像那些御风飞行的蜘蛛一般,纷纷扬扬,飘向四面八方。然后,地上的字迹便渐渐隐去了,世间的第一次阅读行为就此被终止。

  自始至终也没有任何人认得它,这唯一的字是个永恒的谜,这最初和最后的字,从没有被使用过。但它并未消失,事实上,它根本不可能消失。它是其余所有字的母亲,躲藏在每一本词典之中至为幽暗之处。这是一个鼹鼠般的,盲目的字,窝在暗无天日的地穴里,独自一个,默不作声地舔舐血流不止的腹部——那是一个不可能愈合的伤口,那些从它体内逃逸的子孙永远也不可能返回。但当时,在那个开启一切意义的夜晚,在那人的眼中,这见不得光的字却散发着如恒星般不可一世的光辉:那是一道启示的光辉,为他指明了道路,让他追随那些流离失所的文字,要他捕捉它们,拼凑出一条只有他才能读解的箴言。

  “你不能停止追寻,因为你不完整。”他以非语言的方式告诉自己,接着霍然起身,坚决而又迅猛,仿佛这个动作在发动之先便预期了一次撞击。他拔足狂奔,甩脱了那些因为追逐的本能而跟随他的人,然后在一株梨树底下放倒了自己蛮牛般的身躯。粗重的喘息声就像一股被缰绳勒住的风暴,惊得鸟儿纷纷飞离栖息的枝条,仿佛世界突然颠倒过来,以致于满树的花瓣在一瞬间向天空飘坠。

  他一连昏睡了几天,睡得比一块石头还沉,醒来的时候,正好看到那只瘦骨嶙峋的黑犬,正一瘸一拐地在草丛中追捕一只野狐。后者太灵活了,前者却实在笨拙,它们的游戏是一幕单调的喜剧,全部的剧情只是猎物对猎手的嘲弄。

  那人悲伤地望着他可怜巴巴的仆从,被它的倔强和它饱受摧残的自尊所打动,几乎有了一种同仇敌忾的感觉。他嘬着嘴巴,打了一个又长又响的口哨,那只狼狈不堪的动物先是支棱着耳朵听了一下,然后便仿佛得了特赦,立刻放弃了飘忽如幻觉的对手,扭过身子,一蹦一跳地跑回他的脚边,伏在地上不动了。而那只狐狸也随之停下了脚步,远远地站着,用一种幽怨的眼神盯着他看了一阵,之后便甩着火焰般的大尾巴跳进了草丛里,只几个起落就消失不见了。

  由于没有得到其他提示,他稍微愣了一会儿,就朝着狐狸逃走的方向走了下去。许久以后他将如此对人解释:神掷出彗星,为孤苦无告之人指明了去路。这可真是一趟漫长的旅程!他走着,看到一座座山峰像疲惫的巨人,跌倒在尘土之中;看到大海日渐萎缩,将领土出让给沙漠——仿佛天空厌倦了自己的面容,于是一块接着一块,收走了它遗留在地上的镜子。

  在他的脚边,无数生灵像雨点一般纷纷降生,又纷纷凋朽,而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终于,他又再一次与人相遇,而此时,那些曾经从他眼皮底下溜走的,爬虫般的符号早已生长、繁殖成为一支主宰性的力量:文字的时代来临了。

  如今,人人都会说,还都说得很不错。他们和词语一起繁殖,站满了每一处空地。对于他们来说,表达具有娱乐性质和竞技性质,每一段或敏锐或愚钝,或严肃或诙谐,或妙趣横生或平淡无奇的对话,都像是在舌头和舌头之间进行的击剑游戏。不过,就主观而言,还从未有人想要撒谎,想要嘲讽,想要言不由衷。总体上,当时的语言是纯净的、实诚的,尽管稍嫌匮乏。

  那人还不会说话,这个沉默了太久的人,心中充塞着无处可去的灵感,就像一条躺卧在地底的黑暗里的,只在自身之中放光的河流。任何一个人,只消看他一眼,便会觉知得到,他的嘴里正在发生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他沉默,只因他的舌头实在是一种沉重至极的东西。

  “你叫什么?”

  “唵[1]。”

  “你从哪儿来?”

  “唵。”

  “你是一个人,还是一只鸟?”

  “唵。”

  “我听过一个说法:哑巴是被锁住的人……我很好奇,在你里面有什么非得锁起来的东西……这个危险的东西是疯话,还是真理?或者,是一种舌头的瘟疫?”

  “唵。”

  “我看,你这家伙的嘴巴还不如一个山洞。”

  “唵。”

  “打个赌,如果你还能发出第二种声音,我就把我的一切都给你,我的山羊,我的果树,我的草屋,我的身体。”

  “唵乌哇哈啦哆啰哔呢么了特的……”

  “我叫欧律狄刻[2],我是你的了。”

  在没有语言之前,那人还不是他自己。那时的他只是一个模具,即便不是全无内容,也只是有些混浊的、疲塌的、泥浆样的质料不成形状地敷在里面。直到有一天,词语开始进入他,慢慢地浇铸成一副新的身体,这个人才终于是其所是——是语言给了他必要的可塑性。

  先有了这种认识,再看到他在学习语言和运用语言时表现出的贪婪劲头,就不会感到难以理解了。

  是的,他还不是他。这种非同寻常的匮乏赋予他鲸吞一切话语的食力。他在人群麇集的广场上一站就是一整天,竖起耳朵,全神贯注,不放过每个人讲的每句话。天黑以后,还要整夜使唤他打赌赢来的那个女人,为他行这种口舌的苦役。终于,第一个里程碑出现了:名词的星丛率先点亮了理智的天空。那是一个傍晚,他抚摸着一直追随他的那只忠诚的黑犬,微笑着对它说:“从此以后,我会称你为我的‘影子’。”

  令他分外着迷的是一种全新的感受方式。过去,他看见也听见,但他的感性经验就像这样的一种建筑:没有门,没有窗,没有台阶,没有屋顶,什么都没有,只是石头垒石头,只是堆积,没有转变,没有引申,没有任何附着物,人的劳作并未制造任何意义。而现在,他继续看见,继续听见,但他要通过堆砌它们,形成一种不是它们自己的东西。他需要的是一个庇护所,是一种对于空间的规定,石头本身不再重要了,甚至常常,石头干脆就消失了。

  他一边听别人说,一边学着自己说,本以为只需要在一种发音和一事一物之间建立关联就行了,没想到这个过程其实复杂得很。先是一个人指着一样东西说:“红色。”接着,另一个人指着同一样东西说:“血。”第三个人:“伤口。”第四个人:“牙印。”第五个人:“手臂。”第六个人:“惨啊。”对于他而言,被一只狗狠狠地咬了一口之后,只有疼是真实的,在大叫一声“疼”之后,他便陷入了迷惑。语言将他幻化为一块棱镜,以数不胜数的面向折射每一件被他体验到的事物。但并不能说,他就此获得了一种多角度的,更全面的认识能力,他只是将一件完整的实物拆析成层层叠叠的、光怪陆离的复合影像:他看不清它了。

  这一领悟让他识得了能言善辩者的无知,正因如此,他轻视语言的工具价值。但他仍然爱说话,热衷于这种舌头的舞蹈。

  他发现了语言中无处不在的缺漏,且无能修补,也无意修补,相反,他发现语言的魅力正在于此。作为一件符号的织锦,语言不揭示事物,不遮蔽事物,更不替代事物,它只是勉强将赤裸的世界包裹了起来。起初,他只爱看织锦上繁复多样的纹饰,但很快就嫌其粗陋单调,转而将目光投向那些漏洞,在其中,事物暧昧难明的局部被筛显出来。这些边边角角以一种利刃般的冷峭,拒绝并嘲弄了语言。你看着它们,却不能说你看到了,面对它们的时候,你是完全盲目的。它们只是一些根本无法理解的光芒,像星辰,像漩涡,像眼睛——透过语言,事物在凝视我们,这真是一个令人战栗的发现。

  此后的数月时间里,随着他的耳朵像熟悉风一样,熟悉这些同类的鸣叫,随着他的舌头像一头倔强的野兽,一寸一寸地被驯化,他才慢慢地对自己和他人显露出真实面目:一个语言的信徒,一个语言的仆从,一个诗人。

  他发现,一只迷恋形容词的鸟在他的咽喉里筑了巢。许多美丽的句子经由他的声带被喷溅出来,宛如烟花。这些句子的迷人之处恰恰在于它们毋需为任何事物负责,它们是自由的。而事实上,它们的自由并不是一种主动的选择:它们被放逐了——当语言一股脑地被投向事物的时候,撞在镜子上的,即掉进那些会发光的漏洞里的,会被事物反掷回来。

  这里出现了一个难题:究竟是谁说出了这些句子?有几个截然不同的答案。首先,可以说是他,毕竟喉咙是他的,舌头也是他的,那些像船一样载着语言在空中漂流的声音出自他的身体;但也可以说是事物借他的嘴说出了它们;甚至还可以说,谁也没有说出它们,毕竟这些句子才一出口就失去了约束,无所归依。

  他们,他和事物都参与了说,但同时,他们又都沉默着。无主的句子四处流浪,它们越是鼓噪,世界就越发寂静。

  “许久以来,你和我,我们都在等待今天,等待这个傍晚,等待这一刻。”有一次,从广场回来之后,那人对他的女人说,“许久以来,你迫切地想要了解这个远道而来的男人,而事实上,我与你有着同样的渴望……我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好像自己才刚刚出生……如今,我一边学习语言一边钻研记忆,终于攒齐了足够多的词语,搓成一根结实的绳索,捆住自己,悬吊在往事的深渊之上……现在,我把绳索的这一头递到你的手里,来吧,抓紧一些,慢慢地把我放下去……在那下面有我俩都期待的东西:一幅我的肖像,一部我的自传。”

  “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她说,“第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我曾经有过名字吗……即使有过,你有必要知道一头野兽的名字吗……如今,作为一个人,我确实需要一个名字,一个真正的名字……名字对于他人的意义总是大过对于自己……不如,你来给我取个名字吧。算是一个礼物……不不不,我不需要你的礼物……我把给我命名的权力送给你,作为一个礼物。”

  “那么,我要放弃这个权利。”她突然放声大笑,笑声既像打嗝,又像抽噎。

  “什么?为什么?”他伏在她的身体上,喉头咕嘟咕嘟直响,冒出粗重的、浑浊的喘息声。

  “在一个尚未存在的传说里,你的名字早就存在了。走下去,走到故事的结尾,当你回望来路的时候,就会和它相遇。那么,第二个问题:你从哪里来?”

  “那是一片比夜晚还要黑暗的土地。”他闭上双眼,沉入记忆。他看见无比渺小的自己在巨大的、令人恐惧的事物之间穿梭,像一只惊慌失措的蚂蚁,不是依靠机智或者敏捷,而是纯粹靠着幸运躲避随时可能从天而降的灾祸。但令他深感意外的是,从这可怕的、噩梦般的情景中竟然潮水般地涌出阵阵甜蜜。他痛哭流涕,浑身抖个不停,紧紧搂住怀里这具赤裸的身体。他并不悲伤,他的泪水只是一种原始的,在语言出现之前的表达。他开始给她讲故事,一股内在的音乐逶迤蛇行,游弋着、旋转着,将他所掌握的一系列关于荒芜、野蛮、冲动的词汇串连在一起。

  故事起始于一个静态的画面:一帮巨神仰躺在天地之间。他们的姿势给人以一种不可撼动的印象:仿佛从最初的最初便是如此,到最后的最后仍将如此。但他们的眼皮已封不住目光,他们的手脚不自然地蜷着,他们皮肤被力量撑得鼓胀起来……一些诸如此类不易被留意,但十分明显的信号在反复指出:他们快要醒了。甚至,他们的沉睡也许本就是伪装。他们小心翼翼地将肉身之火捂在幽暗的脏器之间,只因自觉并无十足把握启动如此庞大无匹的肉体。

  如若这便是永恒的逻辑,那么永恒不过是一种悲剧性的懈怠,它将整个世界窒息在自身的可能性之中。

  “然后呢,”她问,“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他没有回答她,故事的其余部分与故事里那些卵中的神灵一样,黯淡的夜色早已遮不住他们伟岸的身躯,但破壳的时机仍未到来,仍然必须等待,等待曙光的怀抱将他们孵化出来。他明白,对于那些雄心勃勃的,打算合军出征,去攻占一个又一个头脑的词语来说,在战略上,舌头实在不是什么可靠的后方,不提供补给,也不提供庇护,从不为候鸟保留它们的巢穴。话语一旦从舌尖起飞,便绝无返回的可能,它们赤裸着,被抛进虚无,只能慢慢淡去,直至消散。只有那些流云般的,轻生的词语,才乐意接受这种转瞬即逝的命运。

  这时,一个使命在那人的心头浮起,他一边感到振奋,感到一种升华的力量,一边又深知这些都是假象。他想:任何价值、任何“意义”的装饰,都是词语为了病毒式的繁殖而操纵人心的策略和手段。他不反抗,他顺从。他靠着这种顺从来接近美,但他不会止步并沉迷于自命不凡的欢愉。在他看来,美是一道带刺的栅栏,阻隔在日常生活与那些恐怖的事物,那些不必有所行动,仅仅以其带给我们的震惊便能雷电般地击溃我们的事物之间。每每在一阵冲刺之后,他带着魂飞魄散的决心,向着美猛扑过去,却从未能越过它,只能在一次或轻或重的撞击之后撤回脚步,对着挂在刺上的血珠凝视片刻:这种采自他身体的晶莹,便是美给予他的全部馈赠。

  美庇护了他,使他免于毁灭,但那些被美拦在身后的,威胁着他、诱惑着他的凶狠的东西并未就此消失。得到鲜血的激励,它们在不断地向他逼近。

  为了给词语续命,那人开始着手研习一种制造和保存“痕迹”的技术:他写字。但往深里说,之所以打算记录那些值得记录的词语,即那些美的词语,究竟出于何种目的,对于他自己也是一个谜题。“痕迹”帮助他制止了美的隐退,每一次,在美现身之际,他总能在电光火石之间采获吉光片羽。长此以往,美的形象终将在他一笔一划的描绘之中呈现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完整。但美终究是无形的,他看到的其实只是自己的血迹,而这些他以生命挥洒的红色露滴,终会诱使那些来自黑暗深处的猛兽,扑倒美的藩篱,将他撕得粉碎。

  最为荒谬之处在于,他并非对此一无所知,相反,他心底十分明白。只不过危机越是巨大,距离他越近,那种受到庇护的满足感也就越强烈,越令人陶醉。他无法抗拒,并暗自期待着,期待在万劫不复的瞬间,能够抵达幸福的顶点。

  那个年代,世间开始出现少数执迷于这种特殊痕迹的人:他们是追猎、捕捞文字的猎手和渔民。他们的手边总少不了两样东西:痕迹的施予者和痕迹的承受者,主动者和被动者,雄性和雌性。它们有时是树枝和泥板,有时是骨刺和蒲叶,有时是木炭和树皮,有时是虎牙和冰块,有时是锋利的石刀和牛骨、龟甲、竹片,有时是手指和情人的身体。

  那人使用的工具十分特殊,他总是随身带着一小罐藏红花的汁液,一根在三月折得的柔软的柳枝,一叠纤薄的羊皮——将一块晒干的皮子从侧面层层剖开,至少七十等份,才可能得到这种近乎透明的薄。

  真该看看她为他制作这些羊皮册页时的模样:只见她手执小刀,神情专注、平和,动作优雅、迅捷、精确,双手如一对嬉戏的白鸽在空中翻飞。呼应着她的动作,一层层轻若无物的薄膜从羊皮上被揭下来,仿佛它们本就彼此分离。由于实在太薄,有时你并不能看清它们,只觉得在一瞬之间,她面前的空气似乎出现了一排叠浪般的褶曲。至于那块正在被剥削的羊皮,你看到它在逐渐变淡、逐渐模糊、逐渐丧失实在感,变得像一片笼罩在桌上的奶白色的雾气。再后来,连雾也散了。

  以柳枝沾了花汁,在羊皮上写字的时候,他有如在面对流水。抖腕间落下来的那些赤红丹朱的笔划仿佛是直接写在空中的,只需有些微的气流,它们便能驾着波纹般的动势御风而行。

  将所有这些薄如蝉翼的羊皮之河叠在一起,便得到了一本空白的字典。那人每天都随身带着它,四处闲逛,在万物的皮肤上寻找那些跳蚤般的字,在那个遥远的夜晚,他曾亲眼见到它们从迷宫般的母体之中逃逸。他写满了一本又一本羊皮册,直到有一天,发觉它们的数量已足够让他继续完成他的故事。

  那人将一叠崭新的羊皮紧紧地攥在手上,仿佛想将那个尚未写出的故事囚禁在里面,生怕它提前逃走。他一路疾走,奔向那个一直在等待他的女人,勃发的情欲使他胸中起火、足下生风。猎字的生涯实在太过漫长,他已许久未能与她相会。

  此刻,那人的头脑被幻象占据。他想象着他的这些文字能够成为最佳的调情工具;想象着溢出于字里行间的残酷诗意像一些有形的,类似火苗一样的东西,在她的身上撩拨春情,使她难以自抑;想象着恐惧冲垮快感的堤防,叫她在他面前以彻底崩溃的方式毫无保留地献出自己。事实上,他对她的渴望已经到了失控的程度,以至于他一心只想把她生吞活剥,甚至将她撕得粉碎。可是,真到了见面的时候,他却被她吓坏了。

  可怕的不是她,而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一系列不可思议的剧变,叫她成了世界上最不像她自己的东西,成了与她自己完全相反的东西,成了对她自己的否定。

  她正在枯萎,正在腐烂。她并未活着,却也没死。她头顶的发丝形若野草,已经所剩无几,纠结在一起,仿佛被焚烧过一般,呈现出一种令人恶心的灰白色。

  在她的脸上,他认出了自己费劲心机搜罗而来的所有文字;她容纳了所有的意义,并因而变得毫无意义。可怜的欧律狄刻完全蔫掉了,皮肤像晒干的泥土,布满纵横交错的裂纹,头骨的轮廓清晰可辨,血肉向着所有的孔窍塌陷下去,形成了几圈环形的,放射状的褶子;她神情呆滞,嘴角淌着口水,所有的牙齿都不见了,仿佛白色的星辰消逝于生命的午夜。现在,她那合不拢的嘴里充斥着一种深不可测的,远非一个人所能容纳的黑暗。

  当她勉强撑起身体,像一棵畸形的、张牙舞爪的秃树一样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不禁后退了一步,全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俄耳甫斯,”她嘶哑的嗓音仿佛一阵伤痕累累的风,“我给了你这个名字,还有我自己。”他大叫一声,掉过头没命地奔逃,一连跑了好几个日夜,直至筋疲力尽。

  最后,他被一个噩梦绊倒在地,跌进了睡眠的深谷之中,开始了缓慢的,仿佛永无休止的下坠。而他的结局,即触底的结果无非两种:要么死去,要么醒来。

  他在他留下的唯一一个故事中写道:

  第一道光芒划开了巨神们紧闭的双眼。由于太久未曾张目,他们的脸上仿佛被割出了两道伤口,一点微光也会令他们疼痛万分。他们竭力抗拒,使劲闭合眼皮,以至于整张面孔被扭曲成一个古怪的、愁闷的、痛苦至极的模样。他们蜷曲肢体,想将自己缩小,以便留在浓稠的黑暗里,但那道白光就像混沌之海中的第一条雪浪,缓缓涌向未知的远方。

  一个渺小的黑点,一个人影,正随着光前行,对身后那片无涯的黑暗一无所知。天真的蒙昧护佑着他,让他免于惊惧,免于悔憾。

  诗人俄耳甫斯啊,在诗歌的光辉中走下去!不回头,便永生。

 

[1] 印度教传说中天地之间出现的第一个声音,创造神梵天正是以这一声“唵“开启了创世的过程。

[2] 欧律狄刻,希腊神话中世间第一个诗人俄耳甫斯的妻子。她中了蛇毒,因而早早离世。俄耳甫斯以美妙的琴声打动了冥河上的摆渡人,请他送他去往冥府寻妻。冥王冥后也被诗人的痴情感动,答应让欧律狄刻随丈夫返回人世,条件是在抵达阳间之前,俄耳甫斯绝不能回头。然而在最后一刻,诗人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回了头。于是,他看到他的妻子就像一个美梦一样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