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晚上,有早晨

夜X

  1976年1月14日,他买到了七天以后中午12点30分,从伦敦飞往纽约的协和号班机。如果早些预订,就不至于劳烦到他在航空公司里的关系。他当然知道,有许多人和他一样,对这架飞机的首航已等了六年。然而对七这个数字的偏好他不愿意改变。

  票价是九千美元,相当于一个中产之家一年的收入。他想只买单程票,但他们不许。他当然不为钱担心,但这毕竟有悖于他一贯以来给他们的教诲:不浪费。

  五十年以后,许多人还会认为协和号是最美的飞机。隔着候机厅的玻璃,他打量着这造物的造物。如果他真如很多人以为的那样苛刻,就会指责它鹰钩鼻状的机头设计纯然出于愚妄——据说这是为了飞行员着陆时视野良好,技术专家会说在电子时代这其实并无必要,而虔诚者会说为了平安,飞行员更应该看着天上,而非地面。除此之外见诸报端的亮点是四台引擎都装着战斗机用的后燃器,出自Rolls-Royce的手笔。做手工的查理·劳斯和亨利·罗伊斯,他一直喜欢他们俩,但一如当初选择拿撒勒的木匠时一样,拒绝承认这种偏爱只是因为他们是手艺人。直到1976年4月两个斯蒂夫在洛奥图斯客的车库里捣鼓出苹果电脑后,他的否认才会稍显气短。

  舒适、奢华、地面上才有的安心感,查理始终致力于提供这样的交通工具,却在1910年7月12日死于空难,好像对他毕生事业的一种嘲讽。他不会知道在短短六十多年以后,普通人将以三个半小时跨越四个时区的速度旅行,而他的公司将助其一臂之力。

  午餐他几乎一点也没碰,尽管这是许多人选择中午这班的原因,航空公司的朋友也劝他乘坐上午那班真正的“处女航”,但他婉言谢绝了,毕竟对他而言,一天是从中午开始的。

  静坐着加速到2马赫让他感到不舒服,为了转移注意力,他要了商品目录。当空中小姐向他走来时,他盯着她的曼妙曲线看了片刻,心想在1996年7月5日多利诞生以前,难怪许多人不相信这样的妙物能够创造自一根肋骨。

  他手腕上的表已经在目录上找不到了。那些卡地亚最新款的小恶魔里,最亮眼的是一块表盘完全透明的水晶表,乍一看表针似乎在虚空中悬浮着。他思索而非探查了片刻,随即明白了所有的机械部件都隐藏在那金属外圈里,而时针和分针都各自镶嵌在一个薄薄的金属面上,以肉眼难见的方式整体转动,至于秒针则根本不存在,买得起这款表的上流人士当然不需要忍受它所代表的匆忙急迫。很漂亮,但这么多年以来,他们的进步只有这些吗?

  他从来无法久过一秒不被自己创造的失望打中,甚至开始觉得是自己不愿意快乐。看着孙子打破餐盘而心满意足的祖父人世间比比皆是,可惜他创造了不许他步其后尘的骄傲。

  “它走时精确吗?”为了给自己一丝安慰,他想听听空中小姐的声音。

  “哦,当然,甚至连爱德华七世……”她瞄到了他的手腕,中止了习惯说辞,职业的笑容里添上了更人类的东西,“您是行家,应该知道它们的一贯品质。”

  他点点头,用努力不去伤害她的速度放下了目录。她似乎领了情,毫不介意地持续着笑容,“纽约比伦敦晚四个小时,您可以把表往回调。”

  这补上的一句完全毁了他的心情和她自己,他恼怒地回答了一声“谢谢”,在来得及后悔以前,就想到了她在下一趟航班里就会和一个赌徒花花公子结下孽缘,在饱受生育、嫉妒和丧子之痛的三十年之后又要照顾瘫痪在床口水直流的他二十年,在他终于和她所有的亲友一样先她而去之后,留下的遗产根本不够她找到一个哪怕因为钱财愿意陪伴她的人。而为了记忆更为刻骨,最初的过程一定甜美。

  他当然会把表往回调。他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然而现在他已经不能这样做了,不能明目张胆地依靠这精致可爱却荒谬绝伦的小玩意。它确实是手艺的结晶,但太欠缺智慧,它所讲述的时间毕竟只是滴答声的堆积,无法像阿尔伯特·爱因斯坦的猜测那样让他能勉强说服自己正眼相看。

  于是当飞机降落时,只有航站楼的到达大厅里会有九面提示现在是正午12点的挂钟,它们和二十三面提示着世界其他角落时间的钟一起,支撑起了所有人对置身于一场历史而没有被抛弃的虚弱信心,冷酷、做作、缺乏说服力,无法因为属于他而沾染任何神奇色彩。

  当飞机降落时,那长长的廊桥在找到目的地以前,会被寒风灌出呜呜声,和加尔各答一头被射杀的病象临死前的哀鸣,佛罗伦萨一盘烤得太久的披萨发出的咝咝,内罗毕一只被旧上衣覆盖的陶罐滤出的水发出的滴答,洛杉矶一名酒吧女招待为她以为是星探的人发出的呻吟,曼切斯特一名日本商人摁下东芝计算器时嘴里嘟哝的平假名,塔林的两名逃犯潜行匿踪的马车在石板路上轧出的辚辚,嘉兴的几本书页在火舌里卷曲顺服的哭泣或奋起爆裂的噼啪,巴勒斯坦的几名以色列士兵在面对一个十岁孩童时让步枪与皮带扣发出的铿锵撞击和他们的恐惧心跳,布宜诺斯艾利斯一只逃过弹弓的鸽子身上的羽毛坠落地面的声音……还有无数座城市和乡村的主日学校的学生在神父或牧师率领下念的“而且有晚上,而且有早晨,这是头一日”,以及他在一切开始之前,沉眠于水面上时,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说出的那一句“要有光”,这一切将会混杂在一起,凝结成一部已然发生、无法更改的历史,成为他记忆里的一瞬。

  他早就知道。

  安全带指示灯熄灭了。当电视屏幕被收起来时,右上角的数字仍是11:59,似乎永远不打算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