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医师去辛庄老滚家喝喜酒,被一桌乡民捧着,喝了一斤半老明光。酒是原浆,人早就醉了,但醉得很自信。散席别人都去闹洞房,江医师酒上来了,闹着要走。小滚看着新媳妇被人推来搡去心里正起火,摸出一把不知道哪年留下来的铜锁,把他的摩托铐在摆席的榆木八仙桌腿上。
江医师酒意渐浓,心情敞快,抬脚把江铃摩托踹倒在泥地里:“妈逼破车,我还不骑你了。”从酬客的礼袋里抽出崭新的白毛巾擦擦脸,扔了毛巾,转身走进黢黑的夜里。
老滚忙着拿手电筒,追出门去已不见人影。
四里山路,四里松树林子,四里田埂。这条路他跑了没有一百遍也有八十遍,跟救护车来收喝敌敌畏的老婆子,打架被捅破肠子的青皮,还有难产的孕妇。救护车收走这些人,有时自己走着回来,有时让家人去领回一个盒子。乡民因此很敬重救护车,顺便也敬重江医师。不办公事的时候,他就骑摩托在这十二里路颠上颠下,泥土路上的沟坎早就熟了。
今天没了摩托,顿时就感到路远。幸好酒劲能填平一切沟壑,江医师步子又快又稳。山路两旁,扁松和马尾松摇着树枝子,作出一副风很大的样子。江医师迟疑着放慢脚步,嗅了嗅,分明没有风,只有连绵不断的酒香。他笑了:“你个熊松树,真以为我喝多了?”
再走几步,风就真了,尘土卷到面前,恍惚要盖眼。再走,风更恣意,松针划破空气像剑劈开,发出簌簌声响。松球滚来滚去,有几只爬过脚面。
江医师站住,在夜色里寻摸了一会,青黑的马尾松晃得正欢,针叶抖擞。扁松更妖冶,烂乎乎的叶片似乎不知道往哪放好。他刚想笑“你们这些骚药材——”,又仿佛明白过来,仰起头喝了一声:“还闹?!”
风就止住。
他盯着两边松树夹着的那一长条暗青色的天空,看得两眼发胀,酒气从喉咙里更顺利地蹿出来。
刚抬脚想迈出一步,底下被什么东西挡着,身子不由自主向前扑,满趴在地上,酒差点摔出来。
“我的乖乖——”
他爬起来,顾不上掸土,死盯地上,借着一点月光看清楚了,什么也没有。路是平的,没有坑,松球都滚远了。弯下腰去摸鞋,崭新的牛皮鞋,没鞋带。月光隐去,夜更大,风更黑。要定定神。
再几步,脸猛地撞上什么,头向后仰,险些又栽倒。他站稳了细看,前面还是什么也没有。
想了想,江医师拿了个形意桩,两只手徐徐前推,将将要推尽时,摸上了。是一堵墙。光滑,肉乎,带韧劲。手感是活物,温凉;但一定是墙,因为厚实,有边,还是抹边。
他收手,琢磨。
伸手去兜里摸,没有火柴,摸到一包烟,大概是渡江,又放回去。酒上了脑门,在大大小小的血管里澎湃,两边太阳穴咚咚地敲,耳廓发烫。江医师热乎乎地站着,盯着这空无一物的玩意,往前探出小半步,手伸出去,按,捏,挤,用上摸淋巴结肿大的手势,再换大拇指下面的肌肉细细研磨。完整,匀称,没有结节。好肉。
江医师把渡江摸出来,烟扔掉,烟纸拆开抚平,仔细卷成一个圆纸筒,一头放在右耳,一头凑近抵过去——
是风。
半平原半丘陵上的大风小风,阵风,掀倒茅屋拔起树的龙卷风,带来暴雨和暴雪的湿风,轮番涌来又弹回去,在这堵厚墙里缠绕、对抗、搅动、冲刺、嘶吼、翻腾、跌跌爬爬。
好家伙。江医师听得口干舌燥,额头出细汗。他拿开纸筒,揉揉右耳,长吸一口气,对准这不老实的风墙,噗——
墙不动。
他倒退几步,拿好姿势,快跑,胸脯还没贴上墙边,整个手掌贴在墙上,脚下踩实,发劲,嘿,手脚并用紧捯几下,手指够上墙头,腰腹手臂一起使劲,双臂撑起,爬上去。
踩着像医专的塑胶跑道,有点弹但不陷脚。轻抬脚,慢落足,沿着墙朝路边探。松树就在跟前,不动。树不是树了,是矮草窠。脚下是空的,但就是踏实。他放心了,乐了,步子大了,腿脚松快。他清嗓子,双手叉腰,斜仰头冲着远处:“呸!”
末了,他叉腿站在墙头,给扁松和马尾松分别浇了点。抖完,脱掉皮鞋扔在一边,仰面躺下,手脚都抻开。还不满足,又向墙边挪,两只脚探着,搭上了松枝。松香沁鼻。大小风声从后脑勺的枕骨上漫过来,似有若无。
麻雀把江医师吵醒时,太阳刚露头。他在赶集的人路过之前下了树。他抱着树皮一点一点蹭下来,在草窠里找到皮鞋,理顺被露水打湿揉皱的头发,又对着松树打量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