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歌手

赵月斌

  命中注定我要做一名歌手。我还在子宫里,刚刚长出耳朵,就听到母亲抚摸着她的肚皮,一遍一遍地说,孩子,好好听啊,你要做一名歌手。我听到了外面的高音喇叭发出的歌声,我听到那歌声翻来覆去没完没了地传来,我渐渐熟悉了它的每一个音节每一个旋律,我的手脚开始随着它的高低起伏舞动起来,我用力敲打着母亲的肚皮,我听到我父亲激动地大叫,他动了,他听懂了。是的,我听懂了,可是那支歌还是昼夜不停地灌进我的耳朵,我越来越厌了,我不愿再听了,所以,我不断拼命敲打母亲的肚皮,我想告诉她我要出去,我不愿再听那支难听的歌了。可是他们却把我的抗议当成了对音乐的热爱,反倒让歌声更加响亮地传来,而且到处夸耀,他们说,这孩子天生是一名歌手。

  难道我真的要做一名歌手?我还在子宫里,刚刚长出嘴巴,我想说话,我想告诉母亲我不想听那支歌了,可是我一开口,却把那支歌唱了出来。这时,我听到了母亲的惊叫:哎呀,你听他唱歌了,他在我肚子里唱歌了!父亲跑过来,把耳朵贴在母亲肚皮上,父亲也惊喜地大叫起来:真的啊,真的啊,他是在唱歌啊!然后,我听到了母亲和父亲激动的哭泣声,他们连声说:好了,这下好了,我们的孩子是歌手哇,你听他唱得多好听啊。

  我唱得好听吗?我觉得母亲和父亲很好笑,我只是无意中发错了声音,他们倒当真了。不过他们的话还是让我骄傲了一番,所以,我也来了兴致,又亮开嗓子唱了一遍。我母亲怀了一个会唱歌的孩子,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我母亲的大肚子也很快出了名,引得许多人慕名而来,他们想尽办法讨好我的父亲,他们都想亲眼看一看母亲的肚皮是怎样起伏律动的,更想亲耳听一听来自母亲肚皮下面的歌声。他们乱糟糟的,确实也热闹了一阵子,我也开心了一阵子,我喜欢听他们叽叽喳喳争执不休,因为这样一来,我就听不到外面那烦人的歌声了。所以,我倒希望来的人尽可能多逗留一段时间,让他们最少要等上几个时辰,甚至有时要等上几天。许多时候我故意一动不动,一语不发,我故意让他们着急、打赌,让他们猜测我的歌声什么时候响起。听着他们喧哗又骚动的声音,我心里充满了快意,原来做一个歌手也不错。

  我是一名歌手?听着外面的掌声和欢呼声,我常常怀疑自己,我会唱歌吗?我唱得好听吗?我唱的到底是什么?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只是随便张张嘴闭闭嘴只是无意弄出了一点声音而已。可是,专程赶来听我唱歌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把我家的院子挤得满满的,有的人无法进去,只能在门外排队等着。但是我并不知道这些,我只是觉得外面那么多人熙熙攘攘的有点好玩而已。为了听到我的歌声,这些人有时要等上几天几夜,不敢睡觉,不敢吃东西,不敢大声说话……即便这样,真正听到我唱歌的也没有多少人,他们多半在等待中变得昏头昏脑,有时就把外面飘荡的歌声当成我唱的了,只要有一个人稍一喊呼:听啊,他唱了!所有的人都会凝神静气,把耳朵集中到我母亲居住的房间,不管我唱没唱,他们都会齐声赞叹,美啊美啊,千古绝唱。这时候,我会乐得笑出声来,我感到奇怪,这些人都怎么了,难道他们听不出来那只是从高音喇叭发出的僵硬的歌声?想到这儿,我会生气,我想告诉他们,那不是我唱的,可是我一开口,却又唱起歌来,这反倒更加唤起了他们的激情,他们更加确信刚才听到的就是我的歌声,他们会随着我一齐拍手,直到把我的声音淹没了,他们以为这样就能留住我的歌声,岂不知我早已闭紧了嘴巴。

  我不想再唱了,我讨厌那支歌。可是我还在母亲肚子里,我身不由己。母亲还是常常用手抚着她的肚皮,骄傲地说,唱吧,歌手,唱啊,歌手。唱什么?我不愿再唱那支歌,我不想老是重复那一支歌,所以,我只能装作睡着了,我什么也不管了,我一言不发。然而让我奇怪的是,即使我一言不发,来听歌的人仍旧不见减少,而且,他们耐心等待一段时间后,总能听到我的歌声。那歌声似乎从母亲的背后传来,我感到奇怪,我没开口唱歌啊,可是那声音听起来确实是我发出的。原来,为了不让来听歌的人失望,父亲早有准备,他已把我的歌声录到磁盘中,在听众麋集时偷偷播放,以满足他们日渐高涨的热情。实际上,这样比机械地等我开口唱歌要奏效多了,父亲总是在人们等得筋疲力尽濒临绝望时让歌声突然响起,这样既能掩盖歌声的来历,又能制造出激动人心的场面。有时候,我想说那不是我唱的,可是我不能,我怕我一开口又唱出歌来,我只能捂上耳朵,忍着,盼着出生的日子快点到来,那样,我就不必别无选择地只唱一支干巴巴的歌了。

  可是,我想得太天真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一名歌手,不知道自己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我不知道我还没出生就成了全国人民的偶像。我的出生已经不是一件家庭小事,而是一桩国家大事,全国上下都在为迎接我的出生做着准备。为此,我们的元首还专程来探望了母亲,他象征性地抚摸了一下母亲的高耸的肚皮,说了一句:人民歌手,国之瑰宝,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许多人狂热地掐着指头等着预产期,他们好奇地测算着我出生的日期、时辰,甚至精确到了几分几秒,为此国家成立了歌手发展委员会(简称歌委会),还发行了我的生日彩票,一时间,谈论我的生日成了人们日常生活重要的一部分,我的父母也成了倍受瞩目的人物,为了保证竞猜的公正性,我的父母被告知,不能向外界泄露任何关于身体状况的消息。

  临近分娩的那些日子,来自外界的干扰暂时平息,母亲住进了观察室,身边二十四小时都有医护人员,他们诚惶诚恐地为母亲检查身体,配制饮食,每天都要给歌委会写一份报告,生怕出现一点闪失。 当然, 即使母亲住得十分隐蔽,仍有人慕名而来,悄悄献上大捧大捧的康乃馨,母亲倒是十分喜欢这种朴素的植物,但是保健医生说,她不适宜接触这样的花香,所以母亲只能遗憾地看着工作人员把花清理出去。这样安详的日子也让我迷恋,但是,即使这样,我还是摆脱不了那支歌,保健医生每天都像注射滴液一样,按时把那支歌的传声筒接到母亲的肚皮上,我的耳朵里就会轰鸣起来,我只有扭过脖子,把耳朵捂得严严实实。有时歌声响着,我还会听到母亲抚摸着我,轻声说:等你出生了,你就是这支歌的主人了。母亲的话让我对出生以后的生活充满了恐惧,我害怕出生后要每天去听那支歌,更害怕每天都要没完没了地唱那支歌。所以我想,与其出去做一个可悲的歌手,还不如永远待在母亲肚子里,所以我暗下决心,我不出生了,干脆就这样耗下去。

  我的预产期到了,为此,歌委会从全国抽调了八个最优秀的助产士,日夜守候在母亲身旁。为了准确记录我的出生时间,歌委会还专门请科学家设计了一种自动计时装置,在我从母亲肚子里出生的一刹那,它会通过卫星向全国人民宣告,误差不会超万分之一毫秒。并且,国家电视台还破例为我开辟了个人频道,在我出生后他们将对我进行跟踪直播,为全国人民传递我的每一个精彩瞬间。尽管如此,还是有许许多多的痴迷者聚集在医院外面,希望能在第一时间看到我的尊容听到我的歌声……

  但是我可不管这些,我给所有的人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我在母亲肚子里足足二百八十天了,可她的肚皮还是没有一点动静,我没有像人们设想的那样轰轰烈烈地出生,包括我的父母,他们也没想到生一名歌手竟是这样艰难。歌委会发火了,要求保健医生马上给全国人民一个圆满的答复。医生们便又给母亲做细致入微的检查与测试,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腹中胎儿一切正常,但是没办法诊断具体的分娩日期,不过,他们说,请全国人民放心,过不了多久,这位伟大的歌手一定会顺利诞生。

  过不了多久?医生充满自信的报告让我觉得滑稽可笑,如果我一直都不愿意出生呢?从这儿我也看出人类是多么善于装腔作势啊,他们说出的话虽然连自己都不相信,却能够安慰那么多同样并不相信的人,大家只是在共同编织着一个谎言而已,为了能让谎言继续下去,谁都不敢把它说破。我也是他们的一个谎言吗?大概。也许。

  一天一天过去,我并没有像医生预言的那样出生。起初,人们还满怀信心地等着,可是后来,几乎所有的人都着急了,他们纷纷猜测,我母亲肚子里到底有没有胎儿?如果有,是不是已经成了死胎?倒是歌委会一直坚信,我一直在母亲肚子里好好活着,没有一点不正常的迹象,所以他们一再辟谣,最后不得不公布了一张我徜徉在子宫里的彩色照片。即使这样,还是有不少人怀疑我父母是一对骗子,他们声称,所谓的腹中歌手纯粹是我父母招摇撞骗的小把戏。甚至有人叫嚣尽快实行剖腹产,看看母亲肚子里到底有没有一个会唱歌的胎儿。当然,歌委会绝不能容忍这般污言秽语对一名歌手的亵渎,所以,他们派出了相当数量的刀手,在大街上巡逻,一旦发现谁散布有损于歌手尊严的言论,就立刻割掉他的舌头。这样一来,就再也没有人敢公开谈论我了,时间一长,反而渐渐把我淡忘了。

  但是我受不了过于漫长的寂寞,所以,每隔一段时间,我就弄出些动静来,或者开口唱唱歌,或者伸伸胳膊腿,每到这时,我的母亲父亲和那些打瞌睡的工作人员就会精神抖擞,各就各位,赶紧做好接生的准备,由于一再重复,这一套程序对他们来说早已是轻车熟路,每个人都像磨损的齿轮一样,只是在装模作样地空转。不过即使空欢喜一场,他们也非常知足了,至少这样可以证明:他们的歌手还活着。因为他们知道,我的存活与否,不但是一件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而且与他们个人的切身利益息息相关。而且,每当这个时候,他们就可以大谈特谈我的趣闻逸事,可以向人炫耀我的歌声多么优美多么纯熟,“他每天都在进步!”——他们每次都会这样说。

  我真的每天都在进步吗?我不相信。在我看来,我早已停止了生长,我只是一个对出生怀有恐惧的胎儿而已,我从来没有什么进步。相反,由于我在羊水里浸泡得太久了,我倒觉得浑身乏力,更加懒得动弹,懒得开口了,我只是勉强在黑暗的子宫里苟延残喘而已。其实,母亲也疲惫了,有时候她会抚着自己的肚皮说:孩子,你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出来?

  是啊,到底什么时候出来?生,还是不生?这个问题日夜困扰着我,难道就这样一直等下去,一直都做一个不见天日的胎儿?

  生,还是不生?这个日夜问题困扰着我,我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更不知道什么在等待我……

  

  ……我不知道多长时间过去了,反正对我而言,无论哪一天都是开始,无论哪一天都是结束,反正对我而言,时间是静止的,一切都是重复,反正对我而言,那支歌总是若有若无地响着,我从来没弄清哪儿是开头哪儿是结尾,好像无论从哪个音节开始都能完整地唱下去,只要你愿意,就能一直唱下去,永远都不会结束。是的,那支歌就是这样的,它就是没完没了,让我困惑的是,究竟是谁留下了这么漫长的歌,如果新歌手永不诞生,这支歌能不能继续流传?

  有时候,我也怀有生的冲动,我也不想老是拖累母亲,她已经老了,她已经彻底失望了,尽管大家都一致认为,她确实怀了一个非同寻常的胎儿,尽管她每天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这个胎儿,可是我的母亲她真的太累了,她这一辈子都在提心吊胆地保胎保胎保胎,同时每时每刻都在盼望着分娩分娩分娩,她需要一个让她扬眉吐气的儿子,却又害怕生出一个祸害,有时母亲竟也怀疑自己,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她说,什么也没有啊?我的肚子里什么也没有。是空的。大家都说,母亲想儿子想迷了,他们都说,你真的有一个孩子,你听,他还唱歌呢。

  我唱歌了吗?没有。他们不过是安慰母亲罢了。其实我正在哭泣,我意识到,我太自私了,我意识到,生,还是不生,根本不是我自己的事。那么,我想,生就生吧,哪怕只是为了母亲。于是我用力敲击母亲的肚皮,我想告诉她,行了,我要出生了。然而母亲并没立刻理解我的意图,反而收紧了肚子,她说,我要大便。

  母亲涨红了脸,坐在马桶上,她不知道我就要出生了,她已经等得麻木了,我已经出生了,她仍浑然不觉,她不知道我是横着身子下来的,她坐在马桶上,她涨红了脸,她还当自己是便秘呢,当她猛一低头,发现了汹涌不止的血,她看到了我的半只脚,她才惊喜地大叫起来:生了,生了,我生了!

  母亲昏过去了,我也动弹不得,那些陪护人员哪儿去了,我想呼救,可我喊不出声来,情急之中,我忽然高声唱起了那支歌,我没想到我会唱得那么嘹亮,这嘹亮的歌声把我救了。然而母亲再也没有醒来,医生在她的肚子上剪开一个口子,把我取了出来,母亲失血太多,母亲再也没有醒来,母亲死了,母亲只看到了我的半只脚。

  我出生了,母亲死了。我已别无选择,母亲把她的命给了我,我只能硬着头皮活下去。人们闻讯赶来,参加母亲的葬礼。父亲抱着我,站在灵堂一侧,我低头垂泪,一语不发。拜祭的人一拨一拨,络绎不绝,他们脸上藏着笑意,他们表面上是来瞻仰母亲的遗容,不过想趁机看我一眼,这些人从母亲的灵柩旁匆匆走过,就迫不急待地跑过来和父亲握手,他们几乎全都无一例外地安慰父亲说,喜丧,喜丧,生下这样一个儿子,死也值了。值吗?我真想呸他们一脸唾沫,对于他们来说,母亲的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不然他们怎么可以和我接近,甚至还能摸摸我的脸?这么多人,全都假腥腥的,没有谁为母亲悲哀,他们被歌手的诞生冲昏了头脑,完全忘了我的诞生是母亲用死亡换来的。包括我的父亲,也沉浸在老年得子的喜悦中,乐不可支地应酬着前来道贺的人,他也把母亲忘了,他只想着他的儿子歌手,我脸上的泪还没干,他就说,不要哭了,你不是一般人,你是一名歌手,不要让人看了笑话。歌手是什么?歌手就不能哭吗?歌手哭自己的母亲也会被人笑话?这样的歌手不做也罢。

  我暗下决定,我不做歌手,我要做一个哑巴,做一个不说话的哑巴。我不再哭泣,我喜欢漱着手指,让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把衣襟弄湿。我傻乎乎的样子让父亲心惊肉跳,歌手不该是这样的,他把我的手绑在椅背上,把一段大葱插到我嘴里,他说这样可以止住口水,还能让我口齿流利。我的嘴辣得火烧火燎的,可我喜欢那种呛人的滋味,于是我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把大葱吞到肚中,那种清脆的辣让我心爽气通,于是我得意地放了两个响屁。正在厨房做饭的父亲循声跑来,激动地问:唉,儿子,你说话了?刚才你喊爸爸了?父亲的话让我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笑,但我只笑了三声半,便警觉地停住了,我瞪大眼睛看着他,父亲呀了一声,慌忙给我松绑,因为我把裤子尿湿了。

  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迷恋大葱,我把它当成了常备的水果,每天都要嚼上一段,我的这一爱好得到了父亲的大力支持,他坚信这是锻炼口腔的绝佳途径,在我辣得嘴巴大张时,他会把大葱当成麦克风,在嘴边比划着说,嗯,是那么回事,唱高音就是这样。一听他这样联系我就想笑,有几次我真的忍不住想大声告诉他:其实流口水、尿裤子也是歌手常用的扮酷姿势。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还是一副长不大的样子,还是不会说话,不会唱歌。父亲发愁了,歌委会也发愁了,他们担心这样继续下去,会落下扼杀天才歌手的罪名。因此,他们想尽了办法,启发我,诱骗我,威吓我,我仍无动于衷,还是自顾扯着鼻涕啃大葱。后来有一次,他们气得把大葱夺去了,我吐一下舌头表示不满,他们却突然在我舌头上发现了疑点,他们急忙拽住了我的舌头,又伸出自己的舌头,他们仔细比较着,得出的结论是:我的舌头太宽了,阻碍了气流振动,所以不能正常发音。于是他们决定为我做手术,给我修舌,他们要把我的舌头修改成最适合唱歌的舌头。

  这些人真会自作聪明啊,竟要拿我的舌头开刀,也好,其实我早已厌弃自己的舌头了,有时为了不让它蠢蠢欲动,我恨不得把它咬断了,既然他们如此郑重其事地为我修舌,真是再好不过了。为了确保手术万无一失,歌委会专门请来了权威人士进行论证,参照历代歌手的舌态档案,确立了最佳的修舌方案,请来了一流的麻醉师、激光师和美舌家,他们把我的舌头麻醉了,用激光刀一扫,经美舌家精心处理,我的舌头就完美得无可挑剔了。当时虽然我嘴里流满了血,还是喜不自胜,所以等他们离开后,我大声放了两个屁,算是小小的庆祝。

  几天之后,我的嘴可以咀嚼食物了,当然也可以吃大葱了。为了验证修舌的功效,我试着开口说话,结果只是咿咿呀呀的声音,我试着去唱那支歌,结果也只是呜呜啊啊,这下我放心了,我高兴地嚼着大葱跳起来,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哑巴。

  我成了哑巴,我只能含糊不清地发出几个简单的音节,那些人却说我修舌成功了,说我开始冒话了,因此他们宣布,用不了多久,我就能登台演唱了。这个消息太煽动人心了,在这之前,只有高音喇叭会唱那支歌,没有人知道是谁是什么时候安装了那么多的高音喇叭,即使再偏僻再荒凉再贫穷的地方,哪怕没有人烟的地方,也会有高音喇叭,高音喇叭无处不在,那支歌也无所不在,没有人知道它是谁唱的,也从来没有人会唱这支歌。由于年代久远,人们已经和那支歌须臾不可分离,对它产生了强烈的依赖性,可以一连几天不见太阳,可以一连几天不见月亮,却不可以突然中断那支歌,至于那支歌究竟唱的什么,究竟好听不好听,则从未有人在意,总之,只要听到那支歌就行了。但是那支歌毕竟太缥缈了,甚至无法记录它的歌词和曲谱,人们还是担心有一天它会突然消失,所以他们世世代代都在物色会唱歌的人,他们认为有了歌手就能把那支歌永远留住。可是为什么偏偏是我,不幸唱出了那支歌,成了在劫难逃的歌手?

  不想这些了。父亲又在播放我出生前留下的录音,希望唤醒我沉睡的歌唱天赋,我也不想他过于失望,便吭吭哧哧敷衍着,父亲的精神已大不如前,不一会儿便打起了瞌睡,我听着自己从前唱的歌,显得那么遥远,那么陌生,那是我唱的吗?我心里很苦,苦中有笑,笑中含悲,我不得不承认,我,我就是那个莫须有的歌手。

  父亲已走到生命尽头,他一再说,他要活下去,我的演唱会不开幕,他就不会死。我哭,我哭,我想,假如我永远不去唱歌,父亲会不会永远活着?不会,当然不会,回头想想,我是那样恨自己,我究竟在抗拒什么?还是在逃避什么?我害死了母亲,又拖垮了父亲,还自讨苦吃,可见我本身就是一场灾难,我生来就是一个有罪的人。

  父亲说,他等不及了,他就要死了,他说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他把我叫到跟前,拉着我手说:孩子,我真舍不得扔下你,没有我,你就只能靠自己了,不过我得给你留下一个吃饭的家伙,有了它,你就是一名歌手了,孩子啊,别哭,记住,你是一名歌手,就算你唱不出一个字,你还是一名歌手,你扔不掉它,也没人争得去,其实就算我什么也不为你着想,突然撒手去了,也会有人把你包装得完美无缺,因为他们比我更需要你,甚至比你本人更需要你,你别以为他们真的需要你的歌,他们只是需要一名歌手,所以对你来说,怎样唱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样做歌手,孩子,你要记住啊,你是一名歌手,你,别无选择。

  现在,你把它打开吧,父亲提着最后一口气说。我接过那个精致的皮囊,打开口,看到一个洁白的麦克风,让我一下子想到了大葱,我刚把它拿到手里,父亲的眼睛突然闭上了,父亲死了,我却无泪,我死死盯着麦克风,我想大声喊叫,嘴却哈哈吃吃地哆嗦个不停,这时,我听到了清晰嘹亮的歌声,那不是高音喇叭传来的歌声,而是麦克风传出的歌声。这歌声引来许多人,他们没看到我父亲死了,他们只看到我在唱歌,他们奔走相告,歌手会唱歌了,歌手会唱歌了。

  父亲留给我一个会唱歌的麦克风,只要我把它拿在手里,张一张嘴,麦克风就会唱起那支歌,那是我的声音,是我出生前唱过的歌,听着那熟悉的声音,我终于明白了,我一再逃避的原来就是自己,我无法逃避的最后还是自己。那么,以后,我要做的,就是对口型,让今天的嘴与昨天的声音吻合?我无能的嘴啊……无能的重复……我无能……我只能做一名歌手?

  在歌委会的紧张筹备下,我的第一场演唱会开幕了。新扩建的装修的国家大剧院座无虚席,我们的元首还发表了重要讲话,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我来到台前,他们潮水一样欢腾,我表情凝重,礁石般矗立,我的心情悲壮而又矛盾,有谁知道我是一个哑巴,有谁相信我是一个哑巴?有谁能够揭穿我?只有我,只有我自己,可我却只能沉默。

  开始吧,我对自己说,就让这次开始成为真正的结局。我打开了那个皮囊,本来,我为自己设计了一个可笑的扮酷动作,可是我没有做,我只是缓缓地取出了一样东西,这时候,台下掌声雷动,他们以为,歌手就要一展歌喉了,孰不知,我拿的只是一根大葱,我拿的不是麦克风,而是一根大葱,是的,我就是想这样揭穿自己,我想激起人们的愤怒。我把大葱放到嘴里,猛嚼了一口,我没想到它是那么辣,辣得我连连咂嘴,本来我打算几口就把葱吃掉的,我本来想弄出让观众措手不及目瞪口呆然后如梦初醒人人喊打的效果,谁知那葱会这么辣呢,谁知会辣得我不停咂嘴呢,谁知观众会报以热烈的掌声呢,那狂热的掌声让我泄气,我不知什么时候灯光已经全灭了,我茫然地望着那些黑压压的头颅,我怀疑他们是不是全都蒙上了耳朵和眼睛。

  该结束了,我对自己说。这时,灯又一盏盏亮了。我噘起了嘴,吹起了口哨,台下鸦雀无声。我又撅起屁股,放了两个屁,台下还是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