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良教育

drunkdoggy

  终于,他们单独相处了。刚才热闹的饭局不过是一场开幕汇演。高朋满座,羽扇纶巾,坐而论道,群情激昂。他召集那群最有头脑的年轻人从各个郊区角落纷纷赶来,把昏昏欲睡的她摆在他们中间,丝质短裙包裹下的长腿反复变换姿态,却无人欣赏,窘迫蔓延到地板,为的是惩罚她擅自买了下午到北京的票,而不是晚上。

  四散的年轻人退场了,夜晚降临到他们面前。

  她侧侧身,小牛皮包里抽出一根烟,又递给他。

  “我不抽烟。”

  时间好像跳了一帧。在她的设想中,她的到来应当像一头母虎,傲慢悠游地穿过丛林。她点烟,贪婪地吞下烟雾。什么都不对劲儿了,她想,低头瞥到自己的脚尖,心又沉了一截。刚从火车上下来,她还没来得及打开箱子换上高跟鞋呢,塑料凉鞋里探出十根长长的脚趾,脚趾甲上的灰土简直触目惊心,更别提那颗不知何时夹在两趾间的米粒了。灯光下大腿左侧深紫的淤青好像一只小丑的脸。

  身后的饭局现场乒乒乓乓地打烊。

  “走了,甜甜。”他接过她的拉杆箱,恭敬地说,眼睛里却是戏谑。

  甜甜?去他妈的。老虎暗骂道,跟在他后面,钻进一辆出租车。见面前,他和她的朋友们一样,叫她老虎。这名字给她三流色情小说家所应有的尊严。

  “你要来,怎么事先也不说一声?”他终于责怪起她来,还当着出租车司机的面,简直不可原谅。一想到为了这次见面,他风尘仆仆,从凤凰山上的龙泉寺下来,沿着硕大无边的北京城走了一个完整的对角线,她准备还击的绷紧身躯又软下来。

  “不好意思。”在被羞辱后的愤怒、若无其事和不可一世等多种回应的排练后,她选择了彬彬有礼。

  他摇摇头。“你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甜甜。”

  打开车门,直接从疾驰在高速公路上的车子跳里下去?不,她更期待待会儿在房间里可能发生的复仇。

  于是她装作什么也没听到。她摇下一点车窗,让雨点飞进来,飞到他堆满肥肉的后颈里去。

  

  这是一栋90年代末的高层公寓,他绕开电梯,径直走到楼梯间,蹭蹭蹭爬上三楼,拎着她粉色的小皮箱,好像拎着女儿的玩具。家里没什么特别,沙发是黑色的,床罩是黑色的,客厅四壁是高至天花板的订做书架,即使如此,还有一些书溢了出来,一摞摞堆在地板上,有些还用绳子捆了起来,不知是搬家后就没打开过,还是在为下一次搬家做准备。要说这房间有什么特别,那就是田园少女风的窗帘了,粉色碎花的。这也没什么,她在十个月前,早已在电子邮箱中见过它的照片。

  “老虎,我搬新家了。房间一切妥当,只差女主人。”

  他在邮件里写。附上书架的照片,两间卧室的照片,窗台的照片。那时候两片翻飞的碎花窗帘下还有一瓶开得热切的荧光粉的波斯菊。不知为何,她反复研究那些照片,放大再放大,终于在一朵笑脸正对镜头的波斯菊鹅黄的花蕊中看到一只瘦小的黑色毛虫正弓起身躯,昂着头。还有比这更可怕的吗?她毛骨悚然。也许就是因为那只瘦毛虫,她立刻做了决定。

  她把相见推迟了十个月。十个月,勉强够她与阿元分手五次的。那场恋情来得恰逢其时,阿元像一个身手敏捷的接盘手,接过了这一切。

  “好啦,甜甜老师。说说你和那个人吧。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递过一杯冰水,打开电脑,选择了Brian Eno的《沿着河边》,以漂亮的双盘腿稳稳坐在地板上,微微仰视着黑沙发上的她。

  “我们来到这里,被河流阻隔。
  你和我,在不断坍塌的天空下,
  坍塌,坍塌,坍塌。
  我们度过白日,就像穿越海洋,
  在此伫足,总是想不起,
  我们来这里的原因。
  我不知道,我们为何来到这里。”

  她想起那天她和阿元沿着苏州河畔走,她盯着那条灰色的光带,哼唱起这首歌。

   “你对我讲话,仿佛来自远方。
  我应答,仿佛来自另一重时间。
  另一重时间,时间,时间。”

  那时她歇斯底里地想着的是身处另一重时间里的他。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我们相爱,然后不断撕扯对方,直到厌倦。”她试图表现得从容客观,但他的眼神却闪过一丝不耐烦,甚至轻蔑地挑了挑眉毛。

  “是我们先认识的啊。事情总有个先来后到吧。” 他说,“你消失得莫名其妙,我这里也发生了很多事情。你看,我都快成仙了。”

  她双手抱胸,藕荷色的丝质衬衫领口开得很低,乳沟若隐若现。

  “我跟你想象的一样吗?”他问。

  “嗯……没想到你是个胖子。”

  “我随时可以瘦回去的。只要你想要我瘦。”

  她觉得谈话正在变糟,夹着股生猪肉馅味儿,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脸红了。见面前他们聊过太多,此刻面对的却是新的人,新的问题摆在他们面前,他们却无话可说,欲言又止。她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也许是因为我没有穿上那双细高跟鞋。”她想着自己穿着它们在地板上啪嗒啪嗒走路的样子,那完全是一头穿越丛林的母虎,而此刻一切为时已晚。

  他把新牙刷和新毛巾扔在床上,讲解热水器的使用技巧,倒了杯冰水让她喝下,又从衣柜中取出另一床黑色的床单和被罩,哗啦一声撑开,各自扯起两角,摊在床上,认真抚平。她裹着浴巾穿着他的大拖鞋走出浴室的时候,他刚刚把一本黑色封面的大厚书啪的一声合上。她认出那是《拉康选集》。

  

  钻进黑色的床,她抱着那本拉康翻来翻去,一旁的手机静了音,屏幕亮着,阿元的短信和电话纷飞。那些荧绿色的符码显示着她在另一个空间里的重要性,而眼下这诡异的空间却蔑视她,挤压她。

  已是深夏,房间里却寒冷。这房间潮湿得像只水族箱。

  他从水族箱的那一头走过来了,关上门。赤裸的小腹隆起,短裤上荧光色的愤怒小鸟横冲直撞。他光着脚,戴着金丝边眼镜。

  眼镜里沾上雾气。“老虎老师,我来了。”他毕恭毕敬地透过那层雾气说道,用旧T恤擦了擦脚,像条胖头鱼一般钻进黑漆漆的被子里,热气喧腾。

  他开始给她讲拉康。那些精神分析的东西她从来没有弄懂过,只临时在火车上记了几个术语名词。她倾听,点头,适时地接茬儿,展示自己机灵与幽默的一面,并将话题引向她最熟悉的色情文学。他恍然大悟似的想起她写过的那些色情小说,对她表达最真诚的赞许。

  “我……觉得自己活得过于真实。为此我付出了痛苦的代价。”她红着脸说。“我背叛了自己的家族谱系。只有这样我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我想要的不是这个世界的那种光明,我想要的是一万个原子弹爆炸的那种光明。”他背诵她小说里的句子。这句子在她早已显得陌生,好像她从未理解过这句话。但是人怎能写出自己都不理解的话呢?

  “有时候,我并不真的理解我写出的东西。”她一直等着有人来当面揭穿这一点。揭穿之后,她幻想着,她的世界将进入另一重维度,一个11维空间,她将像一颗原子弹那样爆炸,变成光明本身,变成可能性本身,自由本身……但是从来没有人这样做。即使如此坦白,眼前这个人还是什么也没发现。

  他把她拉进被子,胸膛贴紧乳房,“哦,性感甜。”他陶醉地喃喃低语,从上到下摸了她一遍,“你好光滑,像条鱼。”她为自己的身体骄傲着,像一匹顽皮的小马驹那样躲闪着他,轻轻踢着他。当他终于捉住她,紧紧抱在怀里,她的手掌瞬间沁出汗水,轻轻抚摸他驯顺的背脊,他不知是在呻吟还是长叹。沿着那结实的背脊,她想她可以从那敏感的身体表面伸进手去,抓取到他的心脏,但这探索显然是危险的,他的反应过于强烈了,因此她小心翼翼。

  此刻他在她面前,仍然是一团迷雾。

  “别紧张,我们会很棒的。”他看着她细长的腰与宽阔的骨盆划出的弧线。风掀动窗帘,阳台上衣袖翻飞,鬼影幢幢。

  这温柔的探索只进行了几十秒钟。他肥厚的手掌抚摸她的动作变得确定起来。他抓住她的一边乳房,捏紧,猛地吮咬起来。一切都迅速极了,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被按下快放键。他从她身后抱住她,双腿钳住她的身体,滑入她,一手抓住她的头发往后撕扯着,一手狠狠打着她的屁股,他进入她身体的那部分像是在开掘,钻探,更像鞭打。他发出婴儿般的哼嘤,脆弱、尖利而放荡,几乎令她毛骨悚然,仿佛自己正被一只肥胖的巨婴吸吮。她抗拒着这巨婴撕扯她头发的动作,大腿顶住他的小腹,只换来更深的撞击和撕扯。他掐住她的脖子,松开她的头发,手指插进她的口腔。她狠狠咬住。而他把这一切当做调情。他的尖叫让她恼羞成怒。他抽出手指,插入她的阴道中。她终于像一只被扎破的气球那样瞬间爆破,松懈下来。

  他们一语不发地完成这场角斗。她看到他从始至终都闭着眼睛,像深山里的巫师,被恶山神附体。

  “可是这些动作毕竟也是平庸的。”她惊讶于自己做出如此结论。

  此刻的迷惑就像浴室里突然亮起的白炽灯。他仔细地清洗着她,就像洗一只碗。

  

  老虎尚在昏睡,他已在厨房忙活了。早餐是煎蛋、牛奶、涂抹了蜂蜜的吐司、边缘整齐的六瓣橙子。他神采奕奕地端着餐盘,放到她面前来。

  她饿极了,坐起身,大口吞下。他拿起两个枕头垫在她背后。她感到下体疼痛而肿胀,瞥见他看她的眼神,觉得那是慈爱的。“再睡一会儿吧。”他放平枕头,把她放进被子,捏捏她的左脸,端着餐盘走出房间,关上了门。

  整件事情让她迷惑极了,但前所未有的困倦席卷了她。

  

  从昏睡中再次爬起已是正午。她浑身酸痛,只能叉着腿走路,却不想就此退下阵来。

  “我们去吃云南菜,然后去超市买点东西吧。”他提议。于是他穿上短裤和衬衫,拎着垃圾袋走下楼梯,遇到一老年女性邻居,他礼貌地打着招呼,目视前方,仿佛身后并没有跟着一个穿吊带波点裙的年轻女人。

  餐厅里,两人对坐着继续吃,他试图挑起话题,谈论面相学和巫术,而她哈欠连天。于是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本小薄书来,认真翻阅,等她吃完。他甚至拿起一支墨水笔画起了道道。

  “我想起那天看着你在学校跑道上绕圈,穿着可爱的水红色短裤。”阿元发来一条长长的短信。“那个夏夜,路灯照在跑道的几个点上,你一会儿出现在灯光下,一会儿消失在黑暗里。大多数时候,你在明暗蒙昧的地方。我看着你,突然觉得感动,明白这一切都不会长久,但这一刻我这样注视着你,也就够了。那时候,我以为那感觉就是亲情,远远大于爱情,大于地地道道的柔情。但现在我明白,我想那就是地地道道的恩情。”

  她掏出手机,反反复复看了几遍。“这太不合时宜了。”她想。心里有根钝针轻轻拨动。不算疼,只是无法形容。

  

  她拖着购物筐拖拖拉拉地走在郊区大超市凉爽的生肉区的时候,他拉住她的手。“失魂落魄。”她想到这个词,一只冰冷的手任他拉着。那手白皙而肥厚,他的头发在阳光下是金红色的,胡子也是,腿毛也是。而她穿着塑料凉鞋的脚是萎黄的,脚趾蒙尘,黏了汗水的牛仔裤过分紧绷了。他们把一堆水果酸奶饮料拎回家,盘腿坐在地板上,默默分食。

  “我不喜欢你揪我头发。”她终于鼓足勇气说出口。“我没有受虐倾向。”

  “你了解自己吗?”他轻蔑地打断了她。

  “至少比你了解。”她坐直身体,擦去唇角的酸奶。下一秒就可以掏出手枪扫射了。她想。

  “你并不理解性。你并不理解你每天都在做的事情。你不理解你写出的东西。”他扶了扶眼镜,仿佛准备在黑板上写字。

  “你写的那些故事不过是在反复诉说你的恐惧。你笔下的蹩脚色情故事,你看我的眼神,你走路的姿态,你发声的方式,你在床上的表现……所有这一切都是你释放的信号,你在告诉所有人:你虚弱,你根本不了解自己。所以你来找我,是,我召唤你,你拒绝了,投入别人的怀抱,然后你跑来告诉我你的恋爱是一坨屎,你把自己的生活搞成了一坨屎,你来找我,让我帮你,而我所做的所有一切就是试图帮你。是你邀请我来到你的身体里,帮你寻找到你的真实,你的病。你有想过你为什么谈了那么多次恋爱还这么迷茫吗?”

  “是的,我是失恋了,我带着问题来的,但我也是来拯救你的。你的自我太强大激烈了,我能看到那个自我在你体内乱撞,尖叫。你冥想,你修禅,你信仰精神分析,你试图分散它的注意力,稀释它,分解它,重组它,但它要杀戮,它要撞击,它要杀死你,脱离你而存在,它根本停不下来。你有想过你为什么读了那么多还无法得到安宁吗?”她对这种演讲风格的对话并不陌生,在漫长的罗曼史中,她每每用激情演说让对方哑口无言。她从未棋逢对手。

  她想起十个月前她收到的那封信。那个女人威胁她,诅咒她,尽管他们尚未谋面。她告诉她,他们在一起9年。她告诉她,他曾把浸满血污的卫生巾塞进她的嘴巴,把黄瓜和胡萝卜插进她的两个孔洞,捆绑她,鞭打她,扯着她的长发把她从床上扔到地板上,他温和地微笑,让她吞下他的粪便。而他最欣赏的,是她拿刀片割自己大腿的习惯,他觉得她性感又伤感,软弱又强悍,他们是天造地设,他们的爱无与伦比,而她不过是个土气的冒牌货,为了满足自己那点虚荣和好奇心而一探究竟的搅局狗。她以为那不过是她的疯言疯语,把这番恼人的场景打个对折,揉成一团,扔掉,转身投入接盘手阿元的怀抱。然而此刻那个他永远不会接听的没完没了的来电告诉她,那个被抛弃的女人是真的,并随时可能闯进房间把她和他都干掉。那铃声被设定得恶毒而好笑:“本拉登来了!本拉登来了!”“也许那个女本拉登知道这一点”,老虎想,“她觉得恨,却离不开”。

  她声音颤抖着背诵完那封信。“她说的,都是真的吗?”

  他不置可否。

  “你就是这么帮她的吗?她已经疯了,你把她的生活毁了!”她试图表演得更声情并茂,又预感到那答案会极其危险,预感到真相也许比她想象的、比那女人描述的还更可怕些。

  “这些事情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我们之间有很真的东西。你看,这是她用玻璃花瓶划的,当时血是像喷泉一样喷出来的,根本停不下来。我是太宠她了,从来没有强迫她做任何事。”

  “嚯,是她自愿把卫生巾塞到自己嘴里的吗?”

  “那段关系里,我们至少是共谋。在这种共谋中我们探索对方,探索自我,乐此不疲。我们信任对方,把生命完全交付给对方去处置。这是一段实验。但那段关系已经结束了。她现在闹腾,很快就会平复。你看过一个叫《秘书》的电影吗?神经紧张的抑郁症女孩儿遇到了施虐狂老板,他们是在给对方治病,他们彼此搭救。我敢说那故事感人,有很深的东西在里面。”他试探地邀请她进入到他们的关系之中。她冷笑着拒绝了。施虐狂和受虐狂需要观众,而她并不打算买他们的门票。

  手机再一次亮了起来,是阿元。她也不要他做她和阿元的旁观者。阿元应当被保护起来,不该被任何观众看到。老虎想。侧身点燃一根烟,偷偷深吸一口气,光脚走向阳台。他站起身,走上前去,把窗子开到最大。

  “你不想探索你的自我吗?”窗外仿佛来自旧日时光的霓虹闪烁,他温柔地看向她的眼睛。“我看不清你。这正是你吸引我的地方。”

  她不耐烦地捋捋头发,吐出烟圈。

  “我看不清你,要么是你隐藏得太好,要么是你根本没有自我。刚刚见到你时,我觉得你是个青涩的演员,一个小骗子,简直不值得我浪费一丁点时间。”

  他喜欢刺探他的奴隶,也不介意当别人的奴隶,只是从未棋逢对手。

  老虎斟酌着语言,却因过于愤怒而语塞。

  他倾听着这沉默。

  还有别的东西。他倾听着她的软弱,她的怜悯,她可笑的拯救妄想,她汗津津的皮肤上沾满柳絮的恼怒,她不知双腿双手如何摆放才能显得更强大的窘迫,他倾听她精心设计的密不透风的伪装下空洞的飒飒风声,她健壮而玲珑的骨骼在他身躯的折叠下嘎达作响的声音,这寂静的声音让他兴奋。他擅长倾听。在他的奴隶的体内,他撞击,鞭打,钻探,碾压,他倾听。

  他说他听到的总是空虚。那些奴隶毫无底线,是她们诱使他做下去,刺探下去,钻探下去,鞭打下去,把她们吊在晾衣架上,扇她们耳光,把她们摆放在地板上,往她们嘴里撒尿。她们呻吟,大哭,求饶,末了又缠在他大腿上,心怀感激地舔去他的尿液,为他口交。她们对他说她们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而他觉得她们只是坐享其成。她们走到他身边,带着对世界的疑问,带着对自我那团迷雾的蒙昧不解,带着那可耻的性感和毫无底线,诱使他扮演残暴的萨德,而后她们匍匐在地,嘴里叼着他的书本,爬向他,路过他,路过那些被砸得粉碎的陈词滥调,爬到世界上去,爬到那个日益清晰的自我认识里去……她们从不自行解决这一切!他说这是良药,她们便争相去饮。没有人留意药瓶上的标签说明。没有人怀疑药是否比病更危险。她们是蛆虫。认识你自己吧,卑微的蛆虫一般的人类!你俗丽的皮毛下只是一团虚无!而我的鞭下有拯救。至于那个乌鸦一样盘桓不去的女人,她是个误入歧途的可怜虫。她把这些混同于爱。他早就对她说过,爱和怕是不相容的,她有了爱,就没有了对他的恐惧。没有了恐惧,便要僭越了。她任性妄为。这就是她应得的惩罚:失去锁链,却悬在半空,停在那个不上不下的地方,没完没了地诅咒、求和、恫吓、哭泣。她被他看透了,就像看透一团空气那样看透了,他把她踩在脚下,就像踩一只擦鞋垫。

  但他不知道眼前这个目光炯炯的女人体内藏着的究竟是一头真正的老虎还是一团虚无的雾气,一滩柔弱的烂泥。她挺直脊背微微仰起下巴双眼向下逼视着他的样子让这猎人跃跃欲试,他不再像以前那样随时准备掏出武器干掉她。

  “听歌吧。”他打开播放器,那是他们都熟悉的老虎百合的《我将在星期一杀死你》,她曾把这段歌词写进一则色情小说,他就是在那时开始跟她搭讪的。他说那篇小说是对他的不良教育,而她喜欢他如此佯作天真。

  我将在星期一杀死你,仅仅为了好玩儿
  用我的剑挥砍向你,看你鲜血四溅
  我将在星期二杀死你,把你剁成肉馅
  我微笑又大笑,当我刺死你的时刻
  ……
  但星期天,星期天我将去教堂,
  在那里上帝他会感谢我,
  为我所恪尽的职责。

  “不要跟我谈论爱。那些电台情歌女生才相信的陈词滥调。你多大了,甜甜老师?别让我失望,哈哈。我不懂得爱,也极度厌烦。因为这个词是世上最大的虚构之一。”他宣布。

  老虎觉察出这话语中的漏洞,感到正是这些漏洞构成了他坚不可摧的信仰大厦。然而几乎是同时,她也感到自己的贫乏和倦怠,竟无法组织语言与逻辑,挥砍那座大厦。她怕自己的自我也是一团空虚,从见面到现在,她所有的表现不正验证了这一点吗?此刻她还定定地坐在沙发上听他胡扯,不正印证了这一点吗?

  她决心把这个秘密藏好,销毁证据,死无对证。“明天我一定要穿上高跟鞋。”她想。

  此刻,阿元离她越发遥远了,那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影子呼叫着她,像一个溺水之人那样呼叫着她。她按下接听键。

  电话那头是阿元的沉默。那沉默带着南国的被雨水冲刷的草茎味道。

  她倾听了那长达一分钟的沉默,按下结束键。再多一秒钟他就要哭了。她想。只要一开口,他一定会哭。但此刻她却不会。接下来他一定会停止哭泣,说:你真是铁石心肠啊。

  “怎么啦?他说了什么?”不戴金丝边眼镜的时候,面前这个男人的黑眼圈更加明显了,像两道日久弥深的伤口。

  “没什么。爱情的陈词滥调而已。”她微笑着向沙发后背仰去。

  “你的生活就只是苦笑吗?”他总结道,“你从头到尾都在苦笑。”

  她开始对这样的谈话感到习惯。

  

  当夜晚再次降临到他们中间,老虎试着放下戒备,卸下残余的气力,扮演一个真正的奴隶。她试图不那么嬉皮笑脸,两只手腕拷在晾衣架上,表情肃穆庄严,装作这一切并非游戏。但他识破了她。他解除枷锁,把她扔到地板上,恼火地,变本加厉地折磨她。他像一场海啸,呼啸着站起来,卷起五十层楼高的巨浪,砸向她,席卷她,倏然后退,又再次站起来。

  他跪在地板上,把烂泥一般的她像一本书那样翻来覆去地阅读着,他尖声喊着那些肮脏的字眼,“贱逼!”“母狗!”“下流!”快乐地重复着,仿佛那些字眼早就写在她的身体上,他不过是在她这本书的字里行间里找到了那些词语,大声朗读着它们,就像朗诵一首好诗。

  她回击:“再来!再来!”而当她匍匐在他双腿间吮吸时,他对她低声说:“你太骄傲了。这很无趣。”她狠狠咬了他一口,他尖叫着甩开她,像扔开一只猫咪。她感到自己把一切都毁了。

  而后他们几乎是强迫着自己进入酣战。她驾驶着他,也任由他驾驶她。他们是蒙古人与满人,愚蠢地相约到长城上交战,跑到半路已精疲力尽,却仍大张旗鼓,让城楼升起狼烟。“再而衰,三而竭。”她默想着这句话,仿佛念一句咒语,等他倒下来。但他并没有停下来,而是像一把胡桃夹子那样夹住她细软的身体,用他的器官把她和她体内最深处那颗过于坚硬的胡桃敲得粉碎。他额头上的汗珠蹦跳着滚进她嘴里,她尝了尝,与淋漓的口水一并吞下。

  “老虎,哦,老虎,老虎。啊。”他抓住她的骨盆猛烈撞击着,脸上一副开枪扫射的抽搐,却发出巨婴的吟哦,而她因他的身体突然不再填满她而难受得大哭起来。虚无,这水族箱里荒谬动作的虚无,这夏夜的野蛮蝉鸣的虚无,手机里传出静音的虚无,她哭着那刺不穿的虚无,无法被握在手心里用胡桃夹子夹个粉碎的虚无,夜幕降临时在长城上与看不见的敌人决斗的虚无。

  黑床单湿透了,白色液体蹭得到处都是,“我的子民啊,来奶与蜜之地。”这句话突然钻进老虎业已模糊的意识里,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正渗出血来。“本拉登来了!本拉登来了!”那铃声此起彼伏,为他们的命运交响曲画上句号,终于他们像两只气球那样同时爆开了,松懈了。螺旋纹路的天花板在他们上空旋转起来,越来越快。

  这就是奥兹国的魔法师。老虎想。而我是他的镜子,哈哈镜。在镜子里,他很大很大。镜子碎了,我们会发现他不过是个侏儒。而哈哈镜供过于求。他总能发现他的哈哈镜。没有哈哈镜的空档期里,他依赖他的想象力。在这黑色的水族箱里,这魔法师的想象力根本停不下来。

  她精疲力尽,动脉血管在头颅两侧弹跳不已。他爬起来去洗澡的时候,她已进入酣眠,口水流了一枕。

  

  老虎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睡得这么好。虽然浑身上下更疼了,膝盖可耻地淤紫着,下体灼热而刺痛,但一夜无梦,镜子里的皮肤像少女般。

  昨晚是一场战争,她跟他打成平手,但此刻她却输了,脆弱地叉腿走着,面容扭曲地坐在出租车里,他肥厚的手掌握着她枯干的小手,走进医院大门。

  “你以前这样过吗?这是怎么回事?”他有点气恼,又手足无措。

  “有过,好几次。”老虎有些抱歉地说,“我很容易生病。”

  端着一小盅尿液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她的脸红得发烫。还有比这更羞耻的吗?她想,有的,有的,他关切的眼神更羞耻,他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一根白手指划过她的指尖,更羞耻,稍后,他们站在付费窗口前,他执意从钱包里掏出一叠人民币更令她羞耻,他坐在一旁安静读书等着她的吊针滴完的样子最令她羞耻。

  但这羞耻很快被忘记了。只有疼痛和灼热存留着。他和她出现在人迹寥寥的公园草坪上,晒太阳。天高云淡,几只乌鸦不慌不忙地飞过,凄厉的叫声像一部日本电影的结尾。

  “我爱死这乌鸦叫了。”他躺下,头枕着一本书。

  她抱膝坐在他铺好的条纹罩衣上,看着对面小岛上的火烈鸟。肉红色的火烈鸟,这些像刚刚被生剥了皮的飞禽,披着一层赤裸的血肉来回踱步,还有比这更色情,更香艳,更让人作呕,更不知羞耻的生物吗?它们有那么大一群!

  “看到火烈鸟你会想到哪些词?”她问他。

  “性感,无辜,蠢。”他说。“你呢?”

  “活动生肉,剥皮,湿热,生殖。”

  “你真变态。”他笑着,把她拉到自己胸前,“这是个罗夏测试吧?”

  草坪还有些湿,小岛四围水汽蒸腾,“北京难得这么湿,”他注视着她,“起来吧,我们去那边。”

  那边是锁了门的双层旋转木马。他们翻过栅栏,爬到二层,她找了匹最英俊的白马,欢天喜地地骑上,又因下体的灼热刺痛而情绪低落起来。而他走向一头矮小的熊猫,粗壮的大腿划出夸张的弧线,显得笨拙而滑稽。

  她拿出手机,只有一个未接来电,是妈妈打来的。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安静笨拙的背影,偷偷拍了张照片。这场景让她莫名有些想哭。她无法理解此刻正在发生之事,她觉得他也不能。

  

  那天晚上像是额外赠送的。他们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各自拿一本书读着,音箱里放着Brian Eno的机场氛围音乐,时间仿佛无止无尽,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来,耗时最长的那段对话是关于猫的。

  他说自己养过一只猫,黄色虎斑猫,特别能吃能跑,特别瘦,养了9年。他叫它油条。他宠爱油条,喜欢陪着它做游戏,耗尽体力,然后看着它在沙发垫上大睡。有时能连续看一个小时。有一天,他要去南方出差,把油条寄养在一个朋友家,一周后,他回来,在宠物医院见到打吊针的油条,爪子有平常两倍大,白肚皮和眼球上布满黄疸,变成了一只肥胖的大黄猫,“油条从来没有那么胖过。”他说。几天后,油条死了。

  “她是为了讨好我才决定收养油条的。”他抚摸着一本厚厚的烫金硬皮书,仿佛它是那只猫的化身。“她从来没养过猫,她只喜欢狗。我真是疯了,怎么会轻易相信这个女人呢?她在地板上喷了消毒液,就因为油条在她的客厅里撒尿!”他义愤填膺,又说起这女人有多擅长网球,多热爱旅行,说一口优雅法语,擅长烹饪与做陶,欣欣向荣,清新美妙,只是“喜欢随便跟人上床,有点贱”。她这才发现他有好看的眉毛,鼻梁的弧线堪称完美,只是这一切凑在一起显得有些刻薄,让他无论谈论什么都严肃得像个19世纪的英国管家。她觉得那弧线里有种光芒。而遗憾的是这光芒在床上却敌不过那团黑暗。

  临睡前,他再次向她道歉。她背过身去,他从身后环抱她。

  她迷迷糊糊地想起,这几天,从小区走到岔路口的途中,他们总会经过一条铁轨。这个下午,他们伫足看了一会儿。她想象着那列火车驶过她的身体,穿透她,又远离了,轻松,干净,而人们看到的却是,它一直在轨道上行驶,从未出轨。那时候,身边的那个人把她的手团成一团放在手心里,一言不发,攥紧拳头。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这样生病是大学一年级的暑假,她和初恋男友沿着铁路线走到半途,想要试试野合。她坐在他身上,他们的脸面朝火车,身体随那碾压铁轨的咔哒声轻盈地上下颠簸着,那绿皮火车里呼啸而过的人们被吓到的表情让她兴奋极了。“可惜你们每个人只能看到一秒钟。”她得意地想。那是她第一次在使用自己的身体时感到自由。而自由总是要她事后付账。

  

  接下来,他们在一起的第四天,他还是给她做早餐,带她去医院打吊针,然后带她去了一个图书批发市场,买了一堆书回来,而她一无所获。晚上依然相安无事。他打开网络电视给她看,国产肥皂剧,她竟也昏昏沉沉看了五六集。他在一旁打电话,工作。“如果你改改你的臭脾气,我们还可以在一起。但你改不了。”他对电话那头的女本拉登说。“这是你的问题,你要对我们的关系负主要责任。”电话这头的他一本正经,电话那头传来女人的哭声撒娇声,房间里那头老虎士气低落,仿佛并不存在。“好了别哭了,你好好想想吧。对了你把那人的电话发我吧。赶紧的啊。”他挂断电话,回头看她,她早已闭上眼睛。白炽灯光燃烧着,这高烧病人眼中的白夜啊。

  第五天,还是一样,打完吊针,他带她去了宜家,陪他逛了一下午,买了个双头落地台灯,他们在沙发上看书更方便了。晚上还是什么都没有做,他拉着她的手睡着了,她偷偷挣脱开,把身体摆成大字,一条细腿压住他。

  他们在火车站共同度过最后的时光。那是第六天,她的身体变得清爽,便没有再去打针,吃着早餐窝在沙发上把带来的那本小说看完。那是托宾的《布鲁克林》。她发现,每当看完一本书,再去看书封上的简介时,你会疑心自己看的完全是另外一本书。

  合上书页,她从箱子里取出那双细带高跟鞋。她在客厅里走了几个来回,转身的动作像一个训练有素的舞者,在木地板上踩出欣快的脆响。这是她第一次认真打量那些书,她深深吸入那座陈腐的纸墨森林呼出的气息,想象自己正用这背影向身后那个拎着她箱子的男人告别。

  离开房间后的男人只是个影子。他打开出租车门,钻进去,而她在后座盯着他肥胖的后颈发呆。不远处的铁轨在阳光下放出光芒,并没有火车驶过。

  她的家,鹿岛市,已经进入盛夏的最后时刻,众蝉嘶鸣,不远处的海滩上金沙滚烫,而她的客厅里,冰块正在盛满苏打水的玻璃杯里慢慢融化。老虎放下行李,拥抱她的父母和小狗,小心地生活着。

  

   “他打过两个电话,一次是我刚下火车的时候,一次是第二天中午。我没有接。从此就没了联系。阿元也再也没有打电话给我。一年多后,我结婚了。听一个朋友说,他也结婚了,跟那个代养过他的猫的女人。他们很幸福,只是朋友们很难约他出来,因为太太不许他跟任何女人联系。”

  五年后,我对我的朋友甜老虎这样回忆。

  “我心怀感激。”我对甜老虎说,她是个真正的色情小说家,一头真正的老虎,但此刻却为这个故事沉默了。她应当明白那感激肯定不仅仅因为他的出现帮我完成一次难缠的分手,不仅仅因为他用一种疼痛转嫁了我的另一种疼痛,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我一直都不能理解的是,我回家后,他给我写了封邮件,什么都没说,只附上几张他的照片。”

  “什么照片?快给我看看这个变态的真面目!”

  “删掉了。”我说,“是他小时候的照片,满月的,四五岁的,上小学的,中学的,20出头的。他年轻的时候很瘦,甚至有点好看。”

  “啊哈哈,他爱上你了!”

  “我不明白。也就没有回复。”我说,“对这个人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搞明白过。那几天我完全是懵了。我只是硬撑着。”我点一根烟,“我昨天写了个小说,写了这个故事。”

  “我等不及要看了!”她叫道。“这可不好写,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我没有告诉她,我盗用了她的名字,也借用了她的身份,而这个故事,已草草收尾。毕竟是人生中第一次着手写故事嘛!讲一个故事究竟应该编造多少谎言,究竟要编造多少谎言才能抵达真实,我不知道,甜老虎从未教过我,那些书本也从未教过我,他也不曾教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