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试是在阿尔法大厦顶层的白色圆形空中咖啡厅进行的。咖啡厅名叫Ghost Love,据林娜说,这个名字是老板的女友于梦中所得。“你听到过一首歌叫Ghost Love吗?”她问他。“奇怪,我梦到你问我,是否听到过一首歌叫Ghost Love。”于是他们的白色空中咖啡厅就变成了现在的名字。
林娜并不喝咖啡,咖啡因会让她失眠。她只是喜欢闻咖啡的味道,偶尔抿一小口,就抑制不住地要用至少半小时的时间向坐在她对面的随便什么人讲解咖啡知识。她尤其喜欢这间白色空中咖啡厅,时常来这里坐着。
“这里的音乐有一多半是我挑选的。”她颇有些得意地对我说,“现在放的是巴赫的《反向增值的卡农》。”她向外看去。暗蓝色的玻璃幕墙外,一道刺眼的金光穿过形同儿童玩具积木的城市。
林娜是以30+单身女性的身份报名参加我们的节目《真实频道之独居女人》的。节目开录之前,为了保持现场感和真实性,我只对林娜做了简单的情况了解。电话里,她的童音吓了我一跳,也正是这一点,让我立即决定面试她。她的情况简单讲述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即将满32岁,自由职业者,有过几次恋爱经历,爱好广泛,持续单身已有5年。她看上去既不年轻也不衰败,有股毫不做作的女王气质,十几年前很可能是个“有着少年般眼神的美少女”。面试时,她不遗余力地展示着她的博学、风趣和聪敏,但我感兴趣的只是所有这些不遗余力的东西背后那个极其不协调的东西:她的童音。“让她上。”我对节目组说。那时我们的谈话才进行了不到五分钟。
《真实频道》是个无聊透顶的节目。这么说不够确切,《真实频道》想要变成无聊本身。“你们觉得我们的节目够无聊了吗?”第一次在剪片室看样片的时候,老板W这样问我,满口黄牙间叼着一根雪茄,“我要的可是史上最无聊的节目!这是什么?情节?意义?价值?操!”于是我们不得不死缠烂打地说服样片中的主人公,也就是导播13岁的外甥女,补拍一场边吃冰淇淋边看漫画书的镜头。她足够投入,一下午的时间看了五本漫画,止不住地打嗝,吃下六个冰淇淋,然后摄像机对准通往她家卫生间的甬道,不动声色地录下她在马桶上发出的屁滚尿流之声。“你们真无聊。”她走出来,对着镜头。“可以滚了吗?!”这些咆哮被剪掉了,但前面那句话却作为对节目的肯定保留了下来,在后期处理时出现在开场的片花之中。
林娜是《真实频道》的忠实观众。至少她是这么对我说的。她每天醒来都会打开电视机,直到睡眼朦胧的一刻才会关上,对一个单身且从事自由职业的女性来说,这就好像“家里多了一个室友或一个宠物,从不会来烦你,只生活在电视机屏幕里,但你随时可以去看他几眼,确定他还在那里,好好地活着”(林娜面试记录)。她还欲言又止地透露过,她也曾试着拍过自己的朋友。事实上,林娜所形容的正是《真实频道》即将推出的广告语之一:
“快来认领你的荧屏宠物吧!24小时的无打扰亲密陪伴!
陪你无聊到尽头,《真实频道》守候您。”
试镜时的林娜非常自然,看上去羞涩、骄傲而真实,然而当拍摄真正开始,镜头里的林娜简直是头豪猪。她根本不懂得该如何表演超过一小时的真实与自然,她的过度表演就像一个做了20多次整容手术的人的笑脸。我真应该多跟她聊几场的。以我江湖行走多年练就火眼金睛的功力,看错林娜,真是一大败笔。
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节目组全体成员,包括我,慢慢地,集体喜欢上了林娜的“过度”。
在我们跟拍的一周时间里,最初6天,林娜没有接到任何任务。她只是窝在本市最繁华地段的高层住宅里,每天7点23分起床,打开电视机,收看《真实频道》,做瑜伽,吃早饭,读书,做笔记,吃午饭,吃水果,读书,写作,吃晚饭,做家务,听音乐,洗澡,看美剧,发呆。星期一,她收看的是《真实频道》的“独居男士”版块,星期二,她全天收看《真实频道》之“宠物世界”,星期三,她选择《真实频道》的“真实骗局”,星期四,她看的是《真实频道》之“造飞机的工厂”,星期五,“留守儿童”陪了她一天。接连5天,林娜唯一的户外活动就是下楼倒垃圾,她每天给垃圾分类,并坚持在下午5点,走23层楼梯,下楼倒垃圾。她午饭靠外卖,购物靠快递。周六,她去Ghost Love的白色咖啡厅坐着发呆,对着屏幕敲敲打打。而后,她到街对面的健身房跑步、骑车、游泳。所有这些,在数个全方位摄像机的注视下当然非常无聊,无聊到毫无亮点,但林娜对时间的掌控让人叹为观止,根据热心观众们的统计,林娜每天的生活程序表现出机器一般严苛的规律性,每件事情的耗时都十分稳定,读书绝不少于2小时,写作总在早8点到10点间进行,一边洗澡一边看美剧,洗澡时间通常为28分钟,护肤时间控制在20分钟内,如此便能看完一集完整的美剧,11点半准时关灯睡觉,所有这些程序,每天的用时误差都不超过5分钟。每做完一件事情,林娜便去电视机前站上几秒钟,脸上隐约露出神秘微笑。每当此时,摄像机必然以特写呈现。她的神情要多做作有多做作,有时竟像是在努力表演一尊欢喜佛。也许最让人叹为观止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即使看上去极度无聊和毫无作为,她也表现出一股津津有味和势在必得的劲头,好像自己在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默默努力着,而这伟大的努力之余,还有一股不放弃自己的对日常生活的努力的维系。这昂扬得有些过度的劲头,在旁观者看来虽然毫无理由,却也不知不觉被深深吸引。“林娜真的不需要男人吗?林娜每天早晨7点半准时拉屎的秘诀何在?林娜真的不是抑郁症患者吗?林娜为何从不收看她自己在《真实频道》的现场直播?林娜到底在写什么?”有人查出林娜有至少3个常用笔名,一个用来写心灵鸡汤和励志文章,一个用来写时政观察酷评,一个用来写最低劣的那种色情小说。有人立刻用侦探式的分析推理驳斥了这一点,说她其实是个荣格派的精神分析师和占星术专家。众说纷纭,别说普通观众了,就连我,也想知道问题的答案。
周六当晚,她把电视机调到了“真实夜店”。“真实夜店”是《真实频道》试播的板块,夜幕降临,屏幕里的夜店让她high了起来。林娜夜上浓妆,她穿着黑色蕾丝低胸小礼裙,高跟鞋尖如匕首。林娜站在客厅里,一双训练有素的长腿上金色的绒毛在闪烁的荧幕下散发光辉,她漫不经心地摇着红酒杯,随着Duke Ellington的钢琴声腰肢轻摇,俄罗斯式红唇在酒杯留下吻痕。她向摄像机的方向深深看进去,等着电视机前的窥视者搭讪邀舞。当晚,节目组热线此起彼伏,有超过千人索要林娜的真实联系方式,甚至有人致电来确认林娜的居住小区,而这是他从林娜房间的户型和楼内电梯外观推断出来的,据说次日,阿尔法大厦顶层的白色圆形咖啡厅人满为患。
拍林娜的最后一天,也就是星期日,在延续了一系列前日的生活步骤并接了几个很久没联系的朋友的问候电话后,当晚,林娜接到一个采访任务。“好的,好的,我很愿意去。好的,我明天就出发。嗯,大概需要一周时间。好,交给我了,放心吧。”挂了电话,林娜走进浴室。十分钟后,她走出来,坐在床上吹头发,盯着电视屏幕,长方形的屏幕像一只幽蓝的水族箱,持久地发送着低频白噪音,“真实精神分析师”正坐在马桶上面红耳赤血脉贲张。林娜侧身点一根烟,陷入沉思。她打开空气净化器,关上灯。
《真实频道之独居女性》从次日开始播放一个叫花狸的30岁单身女性。她看上去像22岁,嗲,鲜嫩,含水量高,白天,她睡觉,做皮肤、头发和身体保养,晚上,她浓妆艳抹,隆重登场,在各种商业活动中担当司仪。但观众并不买她的账。他们要林娜回来。
这几天我一直都在想一棵树居然能承载重达几吨的树叶这件事。树,一件多么奇怪的构造精妙的建筑物。连续几天,我坐在白色的书房,坐在面朝窗外的白色长桌前,努力地尽量客观地记录下我对林娜录制节目的回忆。连续几天的大风沙尘天气,让白色长桌每隔十分钟就蒙上一层细灰。我住在七楼,窗外正对着一棵高大的皂荚树。此刻它在扮演的是一个跌跌撞撞的醉酒武士,摔到我的玻璃窗上,便伸出长手,扶一把,回弹向四面八方。有个画家,爱看树,只画树,画那些看上去不像树但感觉比树更像树本身的树,他在持之以恒的对树的观察和描绘中发现了空间和时间的真相。
当我试图写下前面那些关于林娜的文字时,我也试图在我的写作中寻找某种真相。从第一天开始策划拍摄《真实频道》以来,我没有一天不在寻找这种真相。至今已近一年了。我越来越相信,真相不在摄像机里,不在目力所及之处,而是存在于摄像机与肉眼这双重的视觉之外的视觉才能抵达的地方。在所有千奇百怪的被拍摄者中,林娜毫无疑问是一个说谎者,一个演员,但她也是一个……我窗前的那棵树,那个踉跄的醉酒武士身上千千万万树叶中最特别的一个,一个……礼物。
“真实频道总要向前走一步的。”飞往鹿岛市的飞机遇上交通管制,林娜看着窗外,打破了沉默。
伪装巧遇这种陈词滥调难道不是闲得发慌的毛头小子才会做的吗?但这荒唐的举动就发生在我身上。
“人们总会想要与荧幕宠物互动,而不仅仅是像看水族箱一样看着它们。”
“不,人们早就厌倦了互动的把戏。他们只想要安静的水族箱。他们觉得安全,昏昏欲睡,并掌控一切,在想要偷窥时偷窥。”
“没错,他们想要掌控一切,当宠物溜出他的水族箱,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家的水族箱的金鱼莫名其妙被换成了一只乌龟的时候,他们就要抓狂了。”
“我从没见你打开电视机时抓狂。”
“那是因为我习惯了。你没发现吗?这节目真心残酷。为什么不能只跟着一个人拍,拍到老,到死?”
我从没想过一档致力于没有最无聊只有更无聊的节目会让人觉得残酷。也许跟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一样残酷。
“你真无聊。无聊的人做不出真正无聊的节目。要做出真正无聊的节目,你得足够聪明。”飞机升空,进入平流层,林娜睁开眼睛,补充道。
我感到羞耻极了。戴上眼罩前,我再次瞥了一眼她那双从热带水果热裤中伸出的蜜色长腿,随后的一小时飞行都在幻想中狠狠地惩罚她。也许她是对的,我想要掌控,想要抓住她的小腿,且想要一再地看到她,这种感觉实在久违了。然而,虽然此刻近在咫尺,我却感到有一层透明却坚硬的实实在在的屏幕阻隔着我们,要触碰到她,首先得穿透那层屏幕。
今天,我收到一张DVD。用荧光粉色信封包好,夹在两片缓冲泡沫中间。寄件人的位置以潦草的笔迹填写着:真实映画公司。我这才想起,我与林娜竟然已经一年没有联系了。自从在鹿岛的海滩边那栋花岗岩石砌成的酒店里的宿醉后醒来的那个早晨,她就像一个由雾气画成的问号那样,从金色的夏日阳光中消散了。此刻我手中捏住的是一张刻录DVD,漆面上空无一物。我把碟片放进DVD播放器,关上灯,陷入漆黑的沙发中。
林娜正坐在沙发里看真实电影。她看上去好极了,仿佛一个已经得到了世上的一切的女王,但此刻却还饿着肚子。
屏幕里那个男人正长久地看一本书。他的脸埋在书页背后,看不真切,但一双白皙的手,有些过分好看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块屏幕中的镜头焦点动起来,目送他走进浴室,而后次第传来洗澡、刷牙、漱口、吐痰、撒尿、吹干头发的声音,乒乒乓乓。
而后他拉上两层遮光窗帘,上了床,关掉台灯。
屏幕一片黑暗,却也是发着光的黑暗,在林娜所面对的真正的黑暗面前,是一团刺目的光芒。
早晨她将看到他起床,刷牙,漱口,吐痰,喝水,撒尿,吃早餐。
并在临走前对着屏幕另一侧的观众说:“好了别拍了,娜娜。别闹了,啊。”那是一张我在Ghost Love的吧台后经常看到的脸。
然后他亲亲屏幕这一边的某处。那一瞬间,他垂着一缕卷发的额头就像穿透了屏幕,进入一片彻底黑暗的虚空。
而后是他的背影。关上门。三道锁门声。脚步声。
一片寂静。
他再也没有回到屏幕外的那片虚空里来。我猜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