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太阳的夏日里,我看不见的妹妹把做梦当做一种修行。她断续地梦到十几年前在洛城反复出现的那个人,看到十几年来的夏天对那人做了什么,那人对自己做了什么,在自弃的夏天的漩涡里做着最堕落的事的那人,与我看不见的妹妹渐渐重合,实体撕扯它的影,当她们睁开眼睛,梦还在她们的视网膜上跳动,为她们的眼睛蒙上雾气与烟尘,她们靠冰块度过夏日,说那是这个夏天唯一的好东西,说唯一的好东西正在她们口腔唇齿间融化,上颚麻木,扁桃体冒出白气,最后一场暴雨之后,最残酷的夏天行将结束,有人就要因疯长的身体里的巧克力而死去,有人就要因紊乱的月亮与潮汐而迷狂,陷入错误的爱情,仲夏夜之后,我发现,没有什么药水能滴入她们的眼睛,她们双眼紧闭,在看不见的大陆也就是那片比所有大陆更宽阔的海洋上漂浮着,烈日与飞鸟引渡他们,到夏日连着夏日的陆地上去。
不管你们是否相信,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它的写作者已经死了。或者你可以叫我发明者,杜撰者,记录者,修史者。我将要讲述的,是一个看不见我的人与我发生的一切。这个人是我的姐姐。在生命的终结处,我记录下这些,不奢望她能看到,只希望她能看看我,记得我。为了不那么惊世骇俗,我会打磨一些细节,扭曲一些情节,真事隐去,无中生有。读者们,倘若你们有读完它的耐心,请记住这个故事,忘记真实的我。
1
19XX年6月17日,我第一次见到姐姐。半躲在我们将共同分享的那个父亲身后,穿一条海军裙,白色长筒袜,梳童花头,黑眼睛躲在睫毛浓郁的林荫下,让我想起动物园里一只我喜欢的鹿。我打量她,给了她85分,比两个月来预先想象的最高分整整高出20分。我盯着姐姐,问她的名字,她不看我,不说话。这是小冉姐姐,我不是跟你讲过你很多次了嘛。我们共同的父亲拙劣地挤弄五官,眼角露出慈爱的光,干笑着,说着无关紧要的话,我连忙装作去倒凉开水,轻轻蹭过她身边,也许是轻微的撞击,随着她的晃动,一股类似大海加薄荷糖的味道散发开来。晒黑的皮肤下汩汩流淌一种陌生与熟稔参半的血。哟,小冉姐。我笑嘻嘻地说。她还是不看我,恨恨扭过头去,不说话。
整个下午姐姐都在昏睡,她睡了又睡,直到再也睡不着。黄昏时终于下了雨,因昏睡而复苏的姐姐像化掉一半的冰块,恍惚并迟疑地走动着。大人们不知去了哪儿,夕照的房间里走动的姐姐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最终用很小的声音向屋子某个角落发出了出去走走的邀请。她的声音像没发育的幼女,呼出清冽又粘滞的气息,余音在房间中弹跳着,磨损着,渐渐失去温热。彻底冷却之前,我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说:带你去探险吧。
很快我们就出现在四排座的面包车上,紧挨着。四排座的面包车挤得满满,亲戚的亲戚、村民、泥瓦匠、手艺人、玩杂耍的、浑身生癣的猴子,熟稔与陌生参半。天黑下来,车灯只照亮眼前一点土路,颠簸、爬坡、90度转弯的小道,上蹿下跳的病猴子,人们七嘴八舌的提问,这一切都让姐姐紧张。我左手握着她的右手,一边替她挡住上蹿下跳的病猴子,回答她听不懂的七嘴八舌。黑暗中我看不清姐姐,只记得她手心潮湿,即使凉爽的风呼啦啦灌进车厢,她的手心还是沁出源源不断的汗水。雨后的风挟裹着土腥味儿泥味儿松香味儿,充满我们的肺。当晚就到了宋庄。
宋庄是我的秘密王国。在宋庄,我热情地向我陌生的姐姐(黑暗里我已经记不起她的模样)指示着高耸的白杨树,大片黑漆漆的玉米田,提醒她注意欣赏新鲜的粪味,分辨狗尾草、马蹄叶、苎麻、葎草的味道。一排排平房静默地浸在黑暗中,高瓦数的黄色灯光像舞台灯一样悬在半空,照亮高声谈笑的村民,甚至不只是照亮,而是照得通透,半透明的皮影戏一般。晦暗的墙壁上大字标语依稀可见:普及一胎,控制二胎,消灭三胎。我的视线追随着杂货铺门口的端水女孩,直到她模糊不清的曼妙侧影被黑暗吞没,穿过震耳的蝉鸣,我听到清冽又粘滞的声音在房顶上喊:桃子,桃子。那是17岁的小冉,第一天做我的姐姐,穿着海军裙,白筒袜,齐刘海下的黑眼睛像小鹿。我顺着她的声音向上爬,太鲁莽,木梯在手指划开伤口。我对姐姐说,看那些蓬勃的杂草和倒塌的砖墙,看灯光照亮木质密实的犁与锄头,看黑暗的草丛里有赖皮小狗在动,有死蟾蜍干瘪的皮,看这些那些黑暗的地方都藏着秘密,看这些那些有灯光的地方人们都像在梦游,听院子里羊叫的声音,那是春香姨脑瘫的老公流着口水向她抗议。我对姐姐说,你告诉我一个秘密,以后我就罩着你,她就告诉了我一个关于海中央的妈妈的秘密(这个秘密不仅联结着她的出生,还联结着她的到来)。轮到你了,她说,你告诉我一个秘密,我也罩着你。我就讲了一个关于死人花的秘密(你将发现这个秘密联结着我的生死)。作为应答,姐姐又讲了一个关于心脏的秘密,作为交换,我讲了一个关于抑郁症的秘密,作为安慰,姐姐又讲了一个关于强迫症的秘密,为了达到震撼效果,我讲了一个关于爸爸的秘密,短暂的沉默之后,姐姐又讲了一个关于失恋的秘密。在震耳欲聋的蝉鸣声和春香姨老公的惨叫声中,我和姐姐声嘶力竭地交换着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就在最后一个重大机密在我唇舌间呼之欲出的时候,姐姐说,太晚了,咱们回家吧。
2
我的夏天是在床上度过的。我躺在夏天的中心,觉得我的病不会好了,我视线模糊,回忆和梦频繁出错,我发现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对我越来越难。
整个夏天我都在洛城太古县翡冷翠酒店301房的床上度过,我六点起床,盘腿而坐,开始思索那个从天而降的姐姐,从她凭空降临的那天起,许多个夏天都像一场连绵起伏的梦,能够从许多个连绵起伏的夏天中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许多天后,过度的思虑让我病倒了。我在过于深奥的困难面前示弱,洛城的暑热从门缝里翻涌而入,与满城翻涌的欲望一道,加速我的衰朽。我坐等的衰朽就这样提前来临,我开始看到身体里那块边缘整齐的巧克力飞速生长,让我的身体变得沉重,酸腐,我甚至能猜度到她内部的恶臭,这样的丑恶加重了我的虚无,填满着我体内的空隙与空洞。我变成了淤滞的洞穴,满载着我全部的欣欣向荣的敌手。我想象自己的尸身被剖开,让人从惊骇跌入惊骇的过程,他们会发现所有向内生长的刺,连同包裹尖刺的粘液,赭红色的,完全与真实的我无关的肉的反面,他们会看到最不堪的死,但与这最绝望的一幕相比,更让我担心的,是一场灾难正在逼近那人,就是现在。于是我从夏天的深处醒了过来。去叫醒她。
3
尽管洛城的夏天会杀死人,在我的记忆里,没有什么比夏天结束更让人伤心的了。从宋庄回到家中,我和姐姐变得异常亲密。我们不再声嘶力竭地交换秘密,保持恰当的距离,用温柔的声音说话,喝水的时候不忘顺便给对方倒一杯。我们亲密的方式,就是不跟我们共同的爸爸说话,不理睬他的建议和不着边际的演说,饭后抢着洗碗,并心照不宣地把我们共同的爸爸的碗摞到最底下。为了讨好姐姐,我开始睡长达一下午的午觉,放慢了吃饭速度,不再参加家庭聚会,放女朋友鸽子,甚至刻意疏远我妈。洛城的夏天是炙热而干渴的,姐姐十七岁的身体在我的大床上辗转反侧,汗水沁出又蒸干,只留下一层看不见的盐粒。高烧的七月让我失眠,我紧挨着姐姐,左手轻轻握住她的右手,回味我们的第一个宋庄之夜。我记录下她的气味:早晨她是婴儿味儿的,上午是薄荷味儿,下午醒来她的味道变得混沌,声音粘滞、脾气暴躁,比睡前更加昏沉,晚上的她总是散发出英雄牌纯蓝墨水味儿,我偷偷深吸她的气味,一只手臂紧绷绷悬在半空揽住她,她是咸的,海中央的妈妈的味儿。我记录她的呼吸:浅浅的、不完全的、浅尝辄止的、小心的、吸到一半就停止的、有时会中断很久。每当她的呼吸中断,我在心中默数到五,就毫不犹豫地把她摇醒。我记录下她的身高:158.5,只比我高出半厘米,两年后我就轻松地超越了她。黑暗中,我勾勒着她眉毛、嘴巴和鼻子的形状,回想她的每一件衣裙的颜色和图案,不同光线不同角度下她面孔的变化,拼凑着她半真半假的罗曼史,为他们建好档案,贴上照片(夏天结束的时候,我记录下来的一切成功组装了一架精密的自虐机器,敲打着我暴露的神经)。
姐姐醒来的时候,我说,今天我们去太谷看死人花。
4
死人花,又叫垂死卫矛,以散发死婴般恶臭而得名。传说全世界只有两棵,一棵就在T大。T大位于洛城太谷县,眦临糠醛厂,空气中飘荡着永远的臭萝卜味,有发臭的实验楼,溴水味,还有爱当着人自慰的男生。穿过大片植物园,绕过使用寿期已尽的核放射井“钴-60辐照装置”,沿园中一条通贯南北的石子小径由北向南走去,随着腥臭味渐浓,我准确地找到了死人花的藏身处。
我说这就是腐烂三天的婴儿尸体的味道,你受得了么。姐姐说这明明是晒到半干的海星的味道,被海水泡了的咸鱼,雨后海边的垃圾场,烂带鱼的肠子,变黑的虾脑壳,乌贼鱼的墨汁,我闻着这种味儿长大,怎么会受不了。我望着姐姐,心中无限崇拜。正值夏末,死人树枝叶繁茂,绿意葱茏,垂下千条金线,小臂一般长,每条金线上吊一朵状如蝴蝶的血红花朵,随风摇曳,不可思议地美丽。我和姐姐长久地凝视着腥臭的金色蝴蝶,悄悄屏气,满脸通红。我的最高纪录是二十八分钟。我不自信地说。在这棵树下站二十八分钟。我们开始比赛吧。姐姐突然爆发出一连串形色各异的笑,她从身后抱住我,下巴搁在我肩膀上,伸手摘下一朵死人花,插进我胸前第二粒纽扣,又摘下第二朵,插进她的头发。我僵直着,不远处的核放射井让我头皮发紧,植物园深处正在钴-60的辐射下发生缓慢的灾变,不远处石椅上缠作一团的男女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我感到一股势不可挡的潮热在我腹中翻搅,越来越热,越来越热,湿热的,要腐烂了。我呼吸急促,熏晕并迷醉,甜美而作呕,喉咙干渴,口腔苦涩,皮肤泛起斑疹般潮红,不知过了多久,我僵直的身体变得柔软而松懈,我扭过头,决定准确地把嘴唇按在姐姐的嘴唇上,这时候姐姐说,桃子,我们来玩个游戏吧。她用幼儿园阿姨的声音说,桃子桃子,我们来玩个游戏吧。我像个幼儿园小朋友般闭上眼睛,我听到那个声音慢慢接近我的耳膜,吹起小规模热浪,那个声音说,乖,让妈妈亲亲,于是干燥柔软的嘴唇落在我的额头,两颊,鼻尖,下巴,嘴唇,如同盛夏雨后的死人花落英缤纷。喜欢么,那个粘滞的声音问。我偷偷眯起双眼,从睫毛忽闪的缝隙中看死人花枝叶之间醉蓝色的天空,抬起下巴,忍住脖子和锁骨的微痒。她的手指插入我稀疏的短发,让我激动万分,很快我就醒来,对她做了同样的事。
回家的路上我们一言不发,回到家的时候,我们已经像一对仇人。晚饭时分姐姐对爸爸说她要提前回学校了,她说她想念那里的朋友,想吃海鲜,想去游泳,想去医院看妈妈。我像她海中央的妈妈那样死死盯住她,忍住泪水,迎来我腹痛难忍的初潮。在我的记忆里,没有什么比夏天结束更让人伤心的了。夏天结束了,姐姐不再看我,她专心跟毛毛玩儿,在小卖部门口拣小孩掉的冰块踢,毛毛抢到冰块就没命往家跑,姐姐在后面跟着,拍手大笑,说,这是这个夏天唯一的好东西了。她是说冰块。每次毛毛把那个夏天唯一的好东西衔回家,都会绝望地发现那好东西已经在它唇舌间烟消云散。跟爸爸争执了几个回合之后,姐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后来我知道,死人花不叫垂死卫矛,而是垂丝卫矛,又名金丝吊蝴蝶,甚至散发腥臭的并不是它,而是它旁边的山楂花,以及,它绝不是世上罕见的物种,它甚至可以是寻常人家阳台上的盆栽。
5
海中央的妈妈
小时候,我害怕妈妈,总是和爸爸吵架的妈妈,穿黑裙子光脚踩在地上指甲缝里总是五颜六色的妈妈。她喜欢把颜料挤到盘子里,摆了满地,我和爸爸不小心踩到了,她就像个孩子一样拍手大笑,当我饿了,她就让我从地上挑出我喜欢的盘子,刷刷干净乘我的饭。她的声音是沙哑的,眼睛黑且大,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总是穿黑色,但在我的印象里她却是搅碎的彩虹的颜色,或者,雨天地面水洼里汽油映着霓虹灯的颜色。
在我的记忆里,爸爸不常在家,偶尔在家,也免不了在两小时内或大或小地吵一架。妈妈把爸爸的笔记本丢进火里,她从来不碰那些书,因为有次她烧了爸爸的书,爸爸把她的书扔进海里,她对我说,打捞和暴晒那些书,实在太难了。他们有时候像开玩笑,妈妈用画笔在爸爸的衬衫上作画,爸爸很大力地把妈妈的画撕到粉碎,他们动作优雅,像排练过的舞蹈,他们扬起那些五彩碎纸片,像制造一种喷泉,一种雪花,一种纷纷扬扬的植物,我捂紧双耳,想象这些美好的东西,听到自己的心狂敲胸腔。他们有时候真的会打。真刀真枪地。爸爸赤拳捣碎玻璃窗,妈妈挥舞西瓜刀,像基督山伯爵在练习击剑,地板上妈妈一缕缕长发随风起舞,那是爸爸把妈妈从床上扯下来时太用力了。他们总是会流点血的,流血让他们舒服些。他们的血有不一样的质地和气味。妈妈的血是殷红的,稀薄,有香气。爸爸的血是暗紫的,浓稠,血腥。从某一天起他们不再打架了。那是深秋的一个黄昏。在一连串常见的争执和打斗之后,我的妈妈冲出家门跑向海滩。那是一次大退潮,大海露出了它所有的暗礁,我的妈妈灵巧地踏着礁石,夸张地跳跃着像个女巫,我每次喊她,她都回头冲我挥手笑笑。很快地,她就立在大海中央那块最大最远的礁石上。她不再挥手了,石头一样站着,也许狠狠盯着爸爸,我不知道。海雾隔开了我们,天色渐暗,黑蓝色的潮水正在一寸寸上涨,礁石第次消失,我海中央的妈妈高高站在最大最远的礁石上,稳若磐石。我看着冰冷的海水没过她的小腿,她的腰,她的胸脯,倏忽间不见了踪影。我开始嚎啕大哭:救救妈妈吧,救救妈妈。爸爸却拖着我的手臂,说,疯子,疯子。
尽管妈妈几乎不会游泳,那天她还是回了家,在我已经为她嚎哭到精疲力竭之后,她翻进阳台,洗澡更衣,盖上两层棉被默默入睡,从此再没有人吵架。
6
在洛城,如果被问到最喜欢的季节,人们永远会说:秋天。洛城哪里有秋天?漫长的夏天从五月开始,一直延伸到所谓的秋天,凶猛的秋老虎之后,洛城人会感激地站在植被稀疏的石板地上,迷醉地欣赏高远的天,深吸夹着土腥味的干爽空气,这样的好日子持续不了一个礼拜,洛城就被长达半年的冬天霸占。我喜欢夏天。我总是这样回答。达到了一定的温度和湿度,备齐了种种实验器材,梦就会从试管中出现,它会变得很大很大,笼罩整个季节,夏天结束的时候,它在秋天的追赶下弃我而去,秋天一点也不可爱,我不会贪图几天的身体舒适背叛我的夏天。
秋天没有姐姐的音讯,长达半年的冬天她寄来一张手绘卡通人物的明信片,一旁注明:海绵侠。我百思不得其解,期待后续,然而再也没有后续。我写信给她,讲我在学校的生活,我最近听到的好听的歌,看到的好看的书,告诉她我在研究金刚经,并练习写词。我说我不愿终日与一群庸人为伍,我对植物学感兴趣,正在考虑用核辐射改良死人花,我说我对现代医学充满信心,我将发明一种频射疗法,不必打开胸腔,无痛无副作用,治疗她心脏上那点小毛病指日可待,我说据我所知(其实是纠缠生物老师查资料的结果)海绵虫是一种分布于大西洋以及中国东海等海域的动物,问她是否见过,并以此为原型创造出了海绵侠这样一种可爱的卡通形象。尽管我的信写得谨小慎微,一丝不苟,还是没有等到任何回音。我的抑郁症几乎又要发作,为了不让自己那么疯狂,我努力忘掉那个夏天倏忽闪过的姐姐,我删改关于她的记录报告,留下她最难看的形象,编织她混乱的罗曼史,每次都是莫名其妙地结束,她突然决定不再看那个人,于是那个人就不再存在了,每一场罗曼史都比我的更摧残人心。冬天结束的时候,我迷上了哲学,每页日记上都写着我思故我在,老师同学无不交口称赞,春天开始的时候,我已经痊愈,夏天一开始我就去学游泳,我想象自己是条鱼,游得轻松自在。接下来的暑假我跟同桌的友谊进展得如火如荼,我带她去了宋庄,在震耳的蝉鸣声和春香老公的羊叫声中亲她的嘴,我带她去看死人花,在树丛中久久拥抱她,三十分,三十九分,每次都坚持更久。她似乎并不开心,更喜欢清香的木芙蓉,市民广场上的音乐喷泉,为了讨好我,她强作欢颜。
仲夏的一个傍晚,我爬出泳池,湿漉漉地骑车回家,钥匙在钢锁中转动两圈,我看到了十八岁的姐姐。桃子!她感情充沛地叫着我的名字。哟,小冉姐。我低下头,水珠从头发滴进脚趾缝。她说桃子长得好快啊都比我高了,她说她不喜欢那座南部海滨小城的夏天,她说她不爱吃海鲜,一吃就过敏,她说她看见鱼就恶心,楼下臭鱼烂虾恶臭赛过死人花。接下来的日子好像梦一般,她对我彬彬有礼又友善,她画画,我写词,她念莎剧,我念尼采。晚上我们排练《仲夏夜之梦》,她扮高贵的赫米娅,我演可怜的海丽娜,她是仙后提塔尼娅和精灵帕克,我是善妒的仙王奥布朗,变成驴子的玻特。她提议我们一起编故事,我们编了关于死人花的鬼故事,关于海岛的科幻故事,关于隐忍的悲剧英雄的故事,关于宋庄春香姨的爱情故事。午饭后我们一起去游泳,而后回家睡长长的午觉,超过一小时的午睡让我头痛恶心,为了不吵醒她,我坐在床上用耳机听音乐,长久地注视着她,分析着她,拆解着她。那些实验报告般的数据参数又在我脑中排列组合,清晰可见。头发长了,盖过肩膀,开始戴眼镜,眼睛微微变形,她四肢的绒毛比我浓烈许多,被熏黑的肤色掩盖。她发育迟缓,胸部干瘪,声音如同幼女,唱歌的时候又可以变得低沉。她有肠易激综合症和前庭眩晕症,慢性胃炎和缺铁性贫血。她不辨东南西北,不记公交车号码和路名,一个人出门回不了家,虽然在海边呆了那么多年,水性仍然很差。她时常捉弄我,睡觉时抱着我,却不许我碰她。她总是在打电话接电话,笑到流泪或大发雷霆。一个夏天她的间歇性歇斯底里发作了三次,让我想起她海中央的妈妈。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计算着夏天,担心她会在夏天死掉,蒸发,担心她的心脏会破裂,担心死人花和核放射井已经悄悄地腐蚀了她,担心突然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抑或什么也没说错做错,她就突然视我为仇敌,不再看我,而我就不再存在了。
某个午后她跳进泳池,告诉我她被洛城T大录取了,那时候我想,就让我们都变成海绵虫吧,就让我们都淹死在这里吧。
7
夏日里的海绵侠
海绵侠是整个夏天你能想象的最好的东西了,有时候夏天是那么讨厌,你甚至都可以说,海绵侠是整个夏天唯一的好东西了。即使像桃子那么聪明的孩子,也很难发现海绵侠,海绵侠在桃子的梦里出现的时间太短了。早晨醒来的时候,桃子总是想,有什么好东西出现了呢?桃子找遍被子缝、拖鞋底儿,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桃子怎么就认定海绵侠是种海绵虫那么小的东西变的呢?好东西为什么一定那么小呢?桃子不知道。桃子想,家里什么好东西也没有,还是去学校找吧。桃子在教室里找,在运动场上找,在厕所里找,还是没发现那种好东西。桃子回到家,躺在床上,说,从现在起,我就要做梦了。
桃子做了很多梦,用了很多力气,最后,海绵侠终于出现了。海绵侠是一块海绵,白色泛粉红色的,颜色像真正的桃子,海绵侠是粗糙的,脸圆圆肉肉的,像做梦的桃子。白天,它像个傻乎乎的海绵宝宝,安静地躺在盘子里,太阳晒得它要渴死了,下午,它喝饱了雨水和雾,慢慢醒过来,晚上它的大脑袋长出蜻蜓的翅膀和蝴蝶的触角,它披着蓝斗篷,变成了所向披靡的海绵侠。
海绵侠是这个夏天最好的东西了,因为夏天结束它就会死去。海绵侠只能生长在桃子的城市里,这里的夏天上午晴朗干爽,下午会准时下一场雨,晚上会刮起好闻的风,这里的夏天每天都是海绵侠飞翔的好天气。夏天结束,不再有雨,海绵侠又不想飞到别的地方去,就渴死在桃子的城市里。每个夏天都会有新的海绵侠,它们小心地出现在桃子的梦里,一天天走近桃子,在梦里向桃子展示一些好东西。桃子不知道这些,只知道海绵侠会随着夏天的结束而消失,下一个夏天就会重新到来。海绵侠不会每天在桃子的梦里出现,有时候它会一连睡上一整个星期。后来桃子习惯了,就不再每天期待海绵侠,而是专心在醒来的时候寻找其他的好东西,后来,桃子发现了其他的季节也有许多的好东西,比如秋天可能会有乌鸦侠,冬天会有火焰侠,春天有闪电侠。和这些不同的好东西不同的是,海绵侠的性格非常好:它温柔随和,很少被激怒。它感情持久,能承受生活中的所有压力,总是以最好的状态摆脱危机。它稳健、坚定,面对美色毫不轻佻,绝不想入非非。它总是穿着蓝衣服,用大量时间规划日程,遇到问题冷静分析,逻辑严密。它绝对值得信赖,除了经常不辞而别。这是它唯一的缺点了吧,桃子想。对了,海绵侠的体味似乎有点咸腥呢,虽然它只喝雨雾,毕竟是出生在海边的啊。海绵侠有什么英雄行为么?它当然有的。它会扑火。夏天夜晚,披着蓝斗篷的大脑袋上长出蜻蜓翅膀和蝴蝶触须的海绵侠带着吸得饱饱的雨和雾四处扑火。不管内火、外火、自然火、人为火、七月流火、无名之火、欲望之火,海绵侠所到之处,片火不存,寸火不生。海绵侠的故事一直在生长,桃子永远不知道它的故事会变成什么样。
8
这是姐姐读大学的时候寄给我的唯一一封信,尽管T大就位于洛城太谷县宋庄附近,我还是时常写信给她。那些日子我只能通过写信来验证她的存在,直到我收到这封信,没有题头和落款的信,只有一个写给低龄儿童的故事。收到信的时候我已经十五岁,我承认这个故事让我微笑了,但更多的是困惑和愤怒。我忍了一个月才回信告诉她:我最近忙于准备参加数学奥赛,并展开对存在主义哲学的系统研究,早就不看童话了。之后我们就不再通信了。
为什么非得写信给她呢?在写信之前,我们有过一段好时光。好时光用完了,就只能写信了。
T大是我的秘密花园,我比姐姐更熟悉它。夏天我带她数次穿过校园,看那些有雕花有琉璃有褪色的彩漆的楼,我们漫步植物园,绕开核放射井,绝口不提死人花。秋天带走了短暂的好时光,我默默走在姐姐身后,看她和那些男同学高声谈笑,发出虚假的笑声,不时回头催我快走。为了验证我的存在,我放慢步伐,躲在高大的废水处理塔身后,直到刺鼻的酸味让我流泪,姐姐才找到了我,带着一个面目模糊的男同学,大声叫我臭孩子,我捏紧拳头大吼:我不是孩子!你才是孩子!我变得暴躁易怒,心不在焉,却抑制不住去学校找她,央求她带我去“寸草心”吃饭,晚上一起找地方上自习。那段好时光,我们经常坐在一个叫“农科楼”的楼里,一楼全是实验室极其浓烈的酸味,整个楼道都是厕所味。我喜欢那间背阴的教室,能看到楼的背面都是爬山虎,还有一些阴湿的植被,密实的大槐树,加上实验室的味道非常之阴,总觉得有点像姐姐那座海滨小城的感觉。后来我们的疆域拓展到了外文图书馆,那是一座百年老楼,从一楼上到二楼的地方,有磨的镜子,还有石刻:正衣冠。由于T大根本没人看外文,这里荒无人烟。我喜欢那里浓浓的朽木味,皮椅子,古式木头窗子,总关不牢,一切都老朽得掉渣,安稳得让人放心。我们并排坐在靠窗的好位子,轮番到热水间接水泡茶,用一副耳机听歌,线不够长,我紧靠着姐姐,装模作样翻看几本过期的Nature、Science,姐姐低头沙沙写字,更多的时候,看着外面的树影发呆。T大还有一大特色就是机房,有农学院机房、林学院机房、动科院机房、科技楼机房,一进去就是嗡嗡轰鸣和热烘烘的人味,每来一人都要轮番试一遍机器是否能用,可以看到身边的男生在看女人下体的图片,身后的人在大声视频聊天,都是旧机子,脏兮兮,辐射强烈,姐姐上网泡论坛,我闭着眼睛听音乐,心满意足。周末我们去另一座老掉渣的破楼看电影,坐在红色电镀椅上,看偏色走样的新片儿。由于少有人去,路又黑漆漆的,挨着传说中的凶宅,我往往从周五早晨就开始憧憬周六晚上的电影,预演从姐姐拉着我的手穿过夜色到看完电影送我回家的美好夜晚。
就在我觉得自己拥有一切的时候,我担心的灾难终于发生了。姐姐变成了一个抽烟喝酒男友成群的陌生人。她有意疏远我。我努力保持温柔随和,稳健坚定,用大量时间规划日程,遇到问题冷静分析,逻辑严密,总是穿着蓝衣服。她不在身边的时候,一切我都应对自如,如同最好的海绵侠。可是每当我悄悄跟在姐姐身后,绝望地追踪着她与某个屁颠颠的男生、某个猥琐的老男人亲密的身影,看到她坐在他们的自行车后座,钻进他们的汽车,对他们微笑,植物园里任他们抚摸,我觉得我的生命不长了。
姐姐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存在呢?也许是她回家的那天。那天晚上,我像十二岁那年一般,按正确的顺序亲吻了她,当然是用意念。我抗争着巨大的睡意,自虐机器放映胶片闪回得比电影更清晰,胸腔里那个器官被钝针插满般的痛。我感到需要浮到天花板上审视自己,我分不清哪些是回忆,哪些是梦,我的口腔中还萦绕着带着情欲的血腥味,我的眼睛里像有一层雾,世界按回忆运转,有什么不时撞着我的软肋,直到清晨,天花板上的我降下来与床上的我重合。当她醒来,我感到有什么必须抓住,否则就会彻底丧失。我对她说:做我女朋友吧。她说:做梦了?如此反复多次。我开始愚蠢地大叫:做我女朋友!她愤怒大喊:我是你姐姐!后来是她终结了这一切。摔碎一只瓷杯,捡起一片碎瓷猛划手背,她说,你再叫一次我就划一道。我哭了。她要我发誓一辈子叫她姐姐。我发誓了。并且一辈子只爱你,我想。
那天之后,她开始扮演一个真正的姐姐,逼我穿她买的裙子,让爸妈监督我留长发,塞给我大包来历不明的护肤品。但那已经不是她了,她和我说话的时候不再看我了,而是穿过我看着我身后的某个地方。偶尔回家,她还是和我睡在同一张床上,但当我向她伸出手臂,却发现怎么也够不到她。她变成了爸妈的同龄人,与他们合谋看管我,不许我跑去T大,她甚至跑去找我的班主任谈话。她最了不起的举动是成功侦破了我在高考志愿上作的小伎俩,把我的志愿从T大改为S大。仲夏时分,人们捧着我的S大录取通知书欢呼雀跃,为姐姐的壮举感激涕零,一家人其乐融融,把酒言欢。这场狂欢让我看清了所有人的本质,感到整个世界的背叛,让我抑郁症发作,度过最绝望虚无的夏天。
那年我十八岁,去S大念生物。S大位于S市,S市是个四季如夏的好地方。在湿润的植被野蛮高大的散发生殖气味的繁盛的南国,植被与人牲的存活都像种子随风飘散那样轻易,在这里,人们喜欢用“咯”结束每一句话,仿佛每个问题都不成问题,天气暑热难耐,人们买一瓶凉茶,慢慢浇灭心头火,走在路上,总会不自觉地微笑起来。白天,我的悲伤和抑郁是那样不合时宜,我一瓶接一瓶地喝着凉茶,嚼碎冰块,骑车飞速驶过江畔,一不留神就栽了跟头,那是巨型榕树的枝须钻入地面又生出根来,重活一遍的欲望如此强烈,以至冲破了柏油马路。夜晚,湿润的空气从江面飘过,我躺在湿嗒嗒的草坪上,听密集的植被呼啦啦抽枝的声音,枝叶腐败的气息与被碾碎的蜗牛味儿、森林里顺雨水流下的隐匿的蛇的体味混在一起,让我忍不住要放纵哭泣。放松,放松,我的身体不能放得再松了。每一阵南国的夜风袭来,每一片树影摇曳,都让我心醉神迷。“没有什么比顺从情欲更美妙的了”,我一个人梦游般行走在夏夜的熏风里,感官洞开,四肢瘫软,就这样自失,交付,抛弃,臣服于我孤独的情欲。
9
有很多时候,我觉得我已经抓住了姐姐,偷走了她的DNA,把她装进了试管,塞进小瓶子里。她不再在我身边了,我甚至不再关心她毕业后去了哪里,又换了什么工作,跟什么人在一起,接受怎样的摧残,她的器官怎样小规模地爆裂,直到死亡让她平息,而她的真身始终呆在我的小瓶子里。
心碎的感觉还是会来。不知何时会来。需要提放和等待。南国的夜风催人泪下,她的气味却不在我赖以存活的空气里。心碎的时候,她的形象不会整个地出现了,而是出现模糊的侧影,出现一只扑扇的眼睛,出现她尾音上扬的音调,她写的字的形状,她嘴唇弯曲的弧度,四肢绒毛在阳光下的透明颜色。感到心在扭绞着,轻微地,比心绞痛诗意千百倍地,微弱地碎裂着,一小股温热的血液灌进心脏之外的空洞里,刺痛的感觉从牙齿根儿传到脚趾骨节,喉咙紧张,肌肉板结,小腹坠痛。我享受着这一切,玩味着这一切,等待潮退时刻。她不在这里,不在我的心里,不在我最柔软的血肉里,她是我最粗糙坚硬的虚构,她只在我的情欲里。
10
灾难已经来过了,在夏日的午睡中。是梦告诉她的。这个夏天,她哪里也没有去,这个夏天,她总是躺在床上,让梦告诉她一些事。这天,梦说,你所要的那场灾难已经来过了,不会再来了,你可以醒了。她醒来,找那杀死她的凶手,已经不在了。那些蹩脚的永远没有完成的诗,已经不在了。多年前的一个预言,已经实现了。是海绵侠把她带到那里的么?在地板上,在高大的积满灰尘的古老的书架丛林间,他们做最堕落的事,她叫他,Daddy。音乐欺骗她,告诉她,如果她需要一名司机,请爬进他的身体。他们相互说谎,直到有一天她说,我不能再说谎,你是个陌生人。在那个所有家具都默默滴水的房间,一切都开始瓦解,纷纷扬扬,为他们的眼睛蒙上尘埃。黑暗中他们的身体光滑并年轻,动作有力并准确,碰撞时,发出金属器皿的撞击声,燃起苍白的火。毫无疑问,这不会持续很久。台风已经吹开窗户撕裂窗帘,窗外万头攒动,她在雷雨里在风里哀求他,慢慢化掉了嘴唇化掉了心。许多个夏天,她长久地躺在床上,对自己做最堕落的事。她说着,请继续骗我吧,请继续骗我吧,她记得,心痛的时候,要想着下一秒。她笑着,下一秒就未必不是幸福。
11
那个围绕着S大录取通知书举家欢庆其乐融融的夏天之后,我很少见到姐姐。她毕业了,频繁换城市换工作换男友,几乎与家人失去联系,要想知道她过得怎样,只能去猜她那些虚实莫辨的blog。我习惯每天看一次她的blog,直到字字能诵,渐渐变成每周,每月。当我发现我已经有一个半月没有看过她的更新时,我觉得自己胜利了。当我看到她写的那些虚实莫辨的字时,一场幻想的瘟疫扑面而来,把我的胜利撕得纷纷扬扬。有时我想,她一定不知道我是她的读者,否则她怎么忍心用那个家具滴水的房间,用那个叫做Daddy的可怕的男人,那个发出金属撞击声的动作,那些与我无关的心痛,肆无忌惮地折磨我呢?在那些虚实莫辨的字里行间,海绵侠不再属于桃子的梦境,而是出现在只有“她”和“他”的世界里,那不是一个只有桃子的世界,而是一个充满了最混乱的情事与最淫荡的交媾,充满了欺骗、癫狂、暴力和侮辱的世界,一个由“他”的身体和“她”的身体构成的世界。在那个充满生殖味儿的暴力世界里,我的姐姐梦想着最好的海绵侠,但可怜的海绵侠已经失去了能量,因大旱的洛城夏天而干渴濒死,她在梦里呼唤它,幻想它穿着蓝斗篷乘夏日最后一场暴雨而来,只等来众多落叶季节。
S城没有冬天,洛城的冬天没有姐姐。我讨厌过年,一家人装模作样过家家,集体遗忘有一个叫陶冉的姑娘正在远方孤独而危险地游荡。我总是在新年的顶点流泪,在天空中炸开爆竹和烟花时达到悲哀的顶点,拔出胸前小瓶的软木塞。一年的大部分时间,我像海绵侠那样温柔平静,稳健坚定,面对如云美色毫不轻佻,面对纷繁诱惑绝不想入非非。我还是爱穿蓝衣服,详尽规划日程,冷静分析,逻辑严密。我的感情是那样持久,情欲是那样单一,我长久地泡在实验室里,把音响开到若有若无,听电子和环境音乐,借以穿过漫长的南国夏季。当洛城也进入夏季的时候,我回家,等待姐姐的到来。她回来了,扮演我的姐姐,而我看上去已经和她一样大了。很快她似乎老了,眼角生出皱纹,笑声里掺了假,她的声音还是幼女般清冽,但元气大失,磨损了,用旧了。要揉乱我的头发她需要踮起脚来。她用中指与无名指夹烟,听音乐时轻轻舞蹈,夜里趴在沙发上写字,偶尔与我并排躺在床上,看窗帘翻飞,讲她长长的传奇。她回避罗曼史,因此她的故事听上去总是梦一般的,充满断点和谬误。当她问我是否遇到中意的男生,我告诉她我从十二岁开始喜欢女人。她表现得十分慌乱,沉默许久,问是否与她有关。我立刻否认了,说那时迷恋同桌,不喜欢比自己大的人,总觉得她们有点脏。我向她讲述我在L组织的工作,我子虚乌有的艳遇,南国夜风里无边无际的情欲的味道,我说我总是忍不住在夏天对自己做堕落的事,而S城漫长的夏天把我变成了一个堕落的人,我说为了不让自己那么堕落,我一直把自己想象成最好的海绵侠。她抱着我,轻摇我的肩,她说她在写一个有关夏天的童话,她说她很快就会写好,她要把这个故事送给海绵侠。
12
又在下雨了,这是这个夏天最后一场大暴雨,301房间那张凹凸不平的大床上躺着的那个人,此刻应该会望着遮住一面墙而非一张窗的窗帘,想象着被雷电照亮的暴雨倾泻入海,在彻底的黑暗中对自己做着最堕落的事吧。我忍不住要提前半小时去打扰那人了,米饭蔬菜与肉汤,以及一大杯加冰冷饮,在房门关上之前,看一眼那人迫不及待地抓着冰块送入口中,发出切割玻璃或击碎岩石的声响,喃喃说:这个夏天唯一的好东西正在消融。
我点点头,关上门,后悔没有告诉那人:在洛城,这样的暴雨意味着最残酷的夏天就要过去了。301预付的房费也已经快要用尽了。
13
如果你觉得这个故事发展得太过缓慢了,我可以加快这个故事的进程,也省得在字句间费力打捞浮沉了。接下来的情节太像一本通俗小说了,在回忆这些情节的时候,我越来越感到姐姐像一个我虚构的角色,而我,也像极了一个三流小说家笔下陷入拙劣情节的主人公了。这是此刻我坐在翡冷翠酒店301房的床上想到的。头顶的风扇坏掉了,不是不能转,而是停不了,持续地发出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轰鸣,在我头顶上以第四档的风速旋转着,我的叙述者忘了关掉它。服务员每天送来同样的饭菜,连冰块的数目都是一样的。我没有见过其他房客,甚至接连多日都不曾听到他们制造的一丁点声音。假使真的有这样一个存在,那么,我的叙述者当然也会睡着的,也许就在他睡着的时候,这个想法才会如此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让我打起冷战。我相信我的梦是正确的,一场灾难正在降临,我必须竭尽全力在这个夏天结束之前去叫醒她,但在这之前,我不得不加速这个故事的进程,这似乎是我对我的叙述者必须履行的职责。
14
毕业后我回到洛城太谷县,到T大做助教,因为姐姐突然决定回到洛城,从宋庄一排排出租平房中挑了一间,住了下来。她说她要做一项田野调查,写一个太谷传奇。我不知道她要住多久,这项研究会不会半途而废,但我感觉她是危险的,身体危险,眼神危险,这种危险让我迫切想要守在她的身边,于是我就和她一起住进了宋庄。
从S城回到宋庄,举目所及无不让人悲哀,但毕竟跟姐姐住在一起了。我二十二岁快二十三岁了,对姐姐的欲望还是和十年前一样强烈,虽然我只能通过幻想去拥有她,但这千万次的幻想叠加起来,似乎已经比真实的她更真实了。傍晚我从T大骑车回到我们的家,检查她杯子里的水是否是热的,检查她的药是否按正确的数目减少了,检查她有没有在烈日的炙烤下乱跑,好像她是我偷养的一只小动物,随时可能犯错或走丢了。我细心做好每件事,心中满足。刚到宋庄的时候,她整日昏睡,凉席浸满鲜血,滚烫的屋子里都是死人花般的血腥味儿。她流产了,还生了难治的病,我躺在她身边,耳朵盛满滴滴泪水。我不许她碰凉水,不许她出门,偷走了她的手机,她却像个孩子般跟我作对,吃冰块,洗凉水澡,动不动就往外跑。那天她回来,我们爆发了史无前例的争吵,望着她的血从双腿间汩汩流出,染红我刚拖干净的地板,我突然大哭不止。她抱着我,叫我宝贝,说她错了。我的心剧烈地绞扭着,手指拼命拧她的小臂,说出的却是:我也要让你流血,我也要让你疼,我也要让你生病。我闭上眼睛,等待她的耳光,或其他什么,等待的却是她真实的亲吻,就像在死人花下,以正确的顺序和节奏,让我困惑而迷醉。姐姐说,这些罪恶早就发生过了,在她的头脑里发生过一千次了,灾难早就来过了,在她的梦里来过一千次了,她说她太熟悉桃子的气味和亲吻了,她说最堕落的事就是这个了。她说我们遭到了诅咒,十年前死人花的汁液滴入我们的眼睛,我们变成了驴子,发了疯,我们没有解药,倘若不幸没有降临到我们身上,一定是上帝睡着了。
我二十三岁,姐姐二十八岁,我想象我们走在一起,不会有人看出她比我大,因我比她高出好多。我揽住她的肩膀走路,我们的面目如此不同,不相识的人绝不会猜出她是我的亲人,流着与我相似的血。我留短发,穿衬衫仔裤,屁股瘦削,肩膀宽阔,不会有人认为有什么不妥。我发现,我今生的欲望就是爱上我的姐姐,并像海绵侠般始终如一,尽管与海绵侠相比,我的嫉妒心太强,太容易流泪,但从不不辞而别。我们住在宋庄,她画画我写诗,她采访我翻译,我查资料她写故事。我们时常爬上屋顶,看天光渐暗,黑暗里生出秘密。我种菜她做饭,她生病我照料,她写到腰酸,我给她按摩。我永不餍足地亲吻她,满足她与我的所有欲念。我用手指抚慰她,深深吸入她的味道,她的手指插入我稀疏的头发,我拥有了她,当我在301房间永不停歇的电风扇下方写下这一切的时候,当我写下“我拥有了她”,我的叙述者睡着了,我看到一场灾难正在逼近,一场可怕的火灾正在地下室里酝酿着,慢慢靠近。
15
翡冷翠酒店的老板是洛城太古县一位喜欢舞文弄墨的胖大叔。翡冷翠酒店的前身是新苗旅馆,共三层,21间客房,价格便宜,可供长租,负责简易的一日三餐,是太谷最有人情味儿的旅馆。它的名字一度成为太谷的笑话,甚至登上了洛城晚报。人们建议老板把名字换回新苗旅馆,或者改成翡翠旅店,小翠旅店,都遭到老板严词拒绝。我的姐姐在三十岁的时候结束了她的非洲之旅,回到洛城太谷县,怀揣她写到一半的太谷传奇,她在街上转了一圈,看到翡冷翠酒店五个大字,哈哈大笑,立马住进了301房间。
姐姐的太谷传奇,从二十八岁开始写,写到二十九岁,才写了一半。姐姐二十九的时候,我二十四岁,那年夏天,我对姐姐说,我陪你去看海中央的妈妈吧。我们到了那座南部沿海小城,在粉黄色的建筑里见到了她的妈妈。海中央的妈妈不再读书作画,她只能从窗口眺望大海,疯狂地爱上了做家务。她住在四人间的病房,每天替护士打扫整层楼的卫生,拖三遍地板,擦拭每一件家具,给每一件衣服消毒,从清晨忙到夜晚。我帮她打水打饭,抹桌拖地,陪她聊天,给她讲故事。她喜欢我,把她珍藏的剪贴簿给我看,那里有姐姐十八岁到二十四岁发表过的所有文章,写过的所有专栏。我们相处和谐,亲如一家,直到有一天我反复逼问她,姐姐是不是她和爸爸的孩子,她疯了,变成了姐姐笔下那个海中央的妈妈。
我被赶出医院,回到洛城,姐姐一个人陪妈妈住下。两个月后,得知我抑郁症再度爆发,姐姐赶回洛城,回到我们的家。在宋庄,我们仿佛回到最初,彼此抚慰,流泪流汗。关于我们的流言传遍宋庄,比传奇更像传奇。流言传到T大,我深深恐惧,她却我行我素。我们更频繁地争吵,每次争吵,她都说我们是垃圾,是变态,是畜生,要决裂,要了断。我则苦苦哀求,千般劝导,平息后又觉得苦涩。她说她讨厌我扮男人,大包大揽,说我比男人更大男子主义,更自我中心,比女人更善妒,更脆弱,继承了两性的弱点。她说她痛恨我们的房间,痛恨这令人作呕的窗帘、油漆门、家具,痛恨宋庄,痛恨这里鬼鬼祟祟的所有人,痛恨我和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我愈发脆弱,频繁心碎,妒火中烧,忍无可忍。我们太过相爱,开始像海中央的妈妈和爸爸那样大打出手,深知摧毁我们的不是共同的血液和性别,不是嗡蝇与流言,而是爱情。
是什么了断了这一切呢?就在我们因为爱情而发疯的时候,传来了姐姐妈妈的死讯。她因护工疏于看管,在一场雷雨中触电而死。我们都是凶手,姐姐说。她看着,她的视线变得十分零碎,十分短促。夜里我努力不让自己睡着,但我哭得太厉害,太疲惫了,醒来时她已经不在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写到这里,我感到我已经快要睡着了,我的手在动,纸张发出好听的声音,但我就要睡着了,风扇吹乱纸页,301房间落叶纷飞,时间错乱了,窗帘后竟然没有窗,难以想象我三十岁的姐姐是如何忍受这可疑的房间,在这里度过多么难捱的夏天,直到二十五岁的我闻风赶来,她却再一次金蝉脱壳,逃走了。我想要告诉她,身体里那块疯长的巧克力就要杀死我了,洛城的夏天就要杀死我了,我想要告诉她,这个夏天最后一场暴雨之后,一场危险会逼近她,我想告诉她,我知道了那个叙述者的秘密,他会在凌晨两点睡着,那时候,我要写作,写作,直至天明,我想告诉她,我猜到他的安排了,我看到了我们的结束,这个故事拙劣透了,我的命运关键词是悲哀,而姐姐的却是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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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里的海绵侠
谁能想到这个夏天最好的东西居然会是这个夏天最痛苦的东西呢?这就是我们的海绵侠。面带微笑,努力汲取每一缕湿润的气息,傍晚时分穿上蓝斗篷,斗志满满地去扑火了。可是桃子知道,海绵侠早就没什么力气了,大脑袋上的蝴蝶翅膀和蜻蜓触角都被晒蔫了,蓝斗篷甚至熏黑了,被火吃掉了好看的流苏,看上去衣衫褴褛的。海绵侠变丑了,圆嘟嘟肉呼呼的脸变得皱巴巴的,它不再有桃子那样颜色的皮肤了,只有海腥味一如最初,更浓烈,更刺鼻了。桃子在梦里见到这样的海绵侠,简直要吓坏了,桃子问海绵侠是不是病了,海绵侠说,洛城的夏天要杀死它了,海绵侠说它要渴死了。桃子问,这么多个夏天过去之后,许多个落叶季节到来的时候,海绵侠都去了哪儿,桃子问,既然海绵侠只能在夏天存活,为什么不在夏天结束的时候去更远的南方,去永远都是夏天的S城呢?海绵侠说,它是因为爱情才来到这里的,海绵侠说,它是为了拯救洛城的爱情才来到这里的,海绵侠说,洛城的夏天有什么不对头了,下午不再有给海绵侠喝的雨和雾,晚上不再有凉爽的让海绵侠飞起来的风,最重要的是,洛城的爱情不对头了,到处都是火,太多的火把海绵侠累坏了,火是什么?呸呸,火是海绵侠的敌人,火是夏天最坏的东西了。桃子点着头,说,海绵侠,我们走吧,去永远都是夏天的地方,在S城,我知道的,每天下午都有一场暴雨,晚上有迷人的风,空气里都是爱情的味道,那里不需要海绵侠,那里的火都被凉茶和暴雨扑灭了,在那里,海绵侠不会被火烧,不会死,脸不会皱巴巴的,蓝斗篷永远都那么神气,在那里,桃子不必只在梦里见到海绵侠,桃子会在大榕树上,在游泳池里,在湿嗒嗒的草坪上见到海绵侠,跟海绵侠走在一起,躺在一起,因为桃子已经爱上了海绵侠,再也不想跟它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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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晚上,桃子睡着了。在洛城太谷县翡冷翠酒店301房间,桃子每天早起,盘腿而作,想着她的故事,太多的思虑与悲伤让她生病了。夜里她写字,凌晨两点,整个太谷县都沉入梦乡的时候,桃子努力地写着,除此之外,她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她的爱人。她不知道的是,只要走出房间,她就能看到,隔壁302房间彻夜长明,她的姐姐正在写她许诺的那个童话,时而微笑,时而蹙眉,不发出一点儿声音。她不知道的是,命运又跟她开了一个玩笑,就在她入住翡冷翠的时候,姐姐退了房去了宋庄,再次返回,只能住在她的隔壁了。就在我睡着的时候,我乱糟糟的草稿被桃子看到了,她的意志力和自我是多么强大啊,我几乎想要向她屈服了,她看到一场火灾正在翡冷翠酒店的地下室冉冉升起,逼近她看不见的姐姐,她看到某个夜晚,我会让她梦见海绵侠,让海绵侠带她到永远都是夏天的南国去,而她的姐姐,却会因为这场大火而死去。这个夜晚,桃子努力地书写着,她的意志力是那样强大,我甚至感觉到她在抢夺我的笔,她对我说,既然你一定要毁灭我们其中的一个,那就毁灭我吧,让姐姐留下。就这样,凌晨两点,夏日最后一场暴雨已经来过了,我感到我快要睡着了,桃子的夜晚降临了,这个晚上,桃子将会梦见海绵侠,夏天最好的海绵侠,谁也不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似乎夏日里最后一场暴雨全部被它吸走了,它摇摇晃晃飞到翡冷翠酒店,钻进了地下室,扑灭了那场酝酿已久的大火,扑灭了桃子的疾病和姐姐的疯狂。那场神奇地燃烧又神秘地熄灭的大火叫醒了翡冷翠酒店的所有人,让桃子和小冉走出了各自的房间,在夏日里的最后一天,她们的眼泪是那么多,却没有救活最后的海绵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