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是个半吊子的作家,曾在作协靠访问企业老板,给其写传骗钱。他年轻时在县城文化馆上班,弄了个文学社,自己用油印机印文学刊物。他有一批追随者,总是去我家聚会。他们来时,会给我买迪士尼的唐老鸭、米老鼠画册。
我爸还有个领导,是一个喜欢脱鞋坐床上的老混子,脚很臭。他能说会道,身边总有年轻小姑娘围着。他带一帮女的,我爸带一帮男的,胡扯了几年。胡扯却不见钱,于是有的人找机会去广告公司,有的借势去某商业报纸,树倒猢狲散。我爸最后一刻勉强捞到一点,凭着这一点儿,理直气壮成为一闲人。
闲了后,我爸每日看电视看到后半夜,午后才起床。周末没事爱跑图书馆排遣无聊,留我妈一人在市场练摊儿。我跟他一起去,他去成人阅览室,我去儿童阅览室。拜迪士尼的画册影响,儿童阅览室里,我总拿一堆漫画杂志摞在面前。翻着漫画杂志,看着阅览室里总是瞪眼训人的老太太管理员,我心潮澎湃。心潮澎湃的原因,是我准备偷几本书拿回家。
这不是我第一次偷书。第一次偷,是在小学二年级。那时我家不远处有一个小卖部。小卖部里有个喜欢劫小孩子钱的浓眉哥,我和他因为劫钱相识。这浓眉哥缺钱时如恶金刚,不缺钱时就比较和蔼。我有次去打酱油,浓眉哥邀请我去他卧室走了一圈,他卧室不大,床很高。屋里还有其他孩子,应该是在赌牌。我看他们玩了一会儿,浓眉哥让我把风。我坐门口无事可做,浓眉哥让我钻床底下挑本漫画看。
我钻床底下一看,一大堆封面花花绿绿的《龙珠》。我找到第一卷,拿出来看。黄昏时分,牌局散了,浓眉哥打发我回家,且让我把漫画放回床底。我哪可能照办,直接在床底下把几本书塞进裤腰,趁乱逃走。
我拿着浓眉哥的书,回去就躺小床上恣意狂看。我偷了五本,晚饭都没吃,一口气看完了。第二天我去打醋,拿着五本书,去换后五本。浓眉哥扇了我几个嘴巴,看我执拗不走,只能又给我找五本。
在图书馆偷书,可没有浓眉哥。浓眉哥多多少少算熟人,我死皮赖脸,他顶多再抽几个嘴巴,而且是背着人。图书馆的老太太,我可见过她发飙。有一次,一孩子看书时叽叽喳喳,她呼啦一下走到孩子面前,指着鼻子高声骂,骂到家长过来。家长过来她还不罢休,看着人家父母把孩子臭揍一顿,她抢上去,当面把孩子阅览证撕了,告诉他“你来一次我骂你一次,没教养的东西”。这下父母不干了,和老太太吵。老太太声音又提高八度,全图书馆的人都围在儿童阅览室门口,老太太最后突然倒地,高血压犯了。她一倒地,脚还乱蹬,说自己关节炎也犯了。老太太捂胸口说心脏也不舒服时,警察和急救车都来了。图书馆馆长一直没露面,应该是怕这老太太。
第二天我再来图书馆,这老太太趾高气昂地安坐。阅览室门口贴着一个通告,对昨天那个叽叽喳喳的孩子进行了无情批判,并明确告知其他人,“如有后来者,图书馆不欢迎。”
那我也不能不偷书,我控制不住偷窃的快感诱惑。从那次浓眉哥后,我偷盗欲望不断滋生。先是偷了一下同学们的橡皮,偷一口袋,回家时一边走一边在胡同里四处扔。然后我又偷了我妈的钱,用来给喜欢的女同学买礼物——7本《机器猫》。用这礼物,我换取了去她家一天的特权,那一天里,我一进女孩家,得知她家就我们俩,趁女孩去厨房拿可乐时,就在她后面上下其手,扳着肩膀亲了嘴儿。我还偷亲戚,去二姑家玩,趁大人不注意,翻人家抽屉,拿走里面的百元大票。用这百元大票,我在游戏厅买了400个游戏币,把其中一半给了常年扎堆游戏厅的小痞子,认了个哥。
和小痞子学不了好,我和他合作,我去偷在游戏厅玩游戏的孩子,他做后应。偷到我俩平分钱,偷不到就故意被发现,然后小痞子出面,直接抢。我俩那时每天都有几十块钱收入,就去超市买吃的。买一部分,偷一部分。那时超市没有监控门和摄像头,全靠人眼。可人眼,哪有我的裤裆藏物厉害?
可在图书馆偷书,可不能裤裆藏物,塞裤腰里也不好使。老太太眼毒,一定能看出我裤裆鼓鼓、肚子腆腆的不正常。那天正巧下小雨,我带着把伞。我看看老太太,再看看伞。我把书顺着伞骨熨帖的放下去,把伞口一系,偷书成功。
以后每逢下雨,我就去图书馆。我爸后来连图书馆也不去了,迷上了在家篆刻,篆刻完了找张纸印,印完了活动活动酸胀的手腕,又开始研究算命。
他无暇管我,我妈为了生计在外面喝风,我就更自由了。那时学校转来一个福建过来的男孩,家里卖茶叶,住别墅。我撺掇他偷家里钱,他有一个得天独厚的条件,就是他家现金满地都是。他随手在家里一抓,我俩就能在羊肉串摊位前吃上20串,再加两个大腰子。他拿得越来越多,身边人也多了起来。我们一伙人,天天靠他接济。我出主意,让他干脆在外面租了一间平房,专门用来兄弟几个待着。用他的钱,我们买了几条烟,几瓶酒,还有一堆零食放在平房里。那房子在我曾经上过的幼儿园旁边,夏天中午,我们都不午休,就去那房子里抽、喝。一堆小朋友在房子后面闹,看窗户缝里冒出来的白烟。
我小学毕业的暑假,成天待在那房子里,甚至住过一晚。我住那晚,叫上了我们班一个爱出去瞎混的姑娘。那个被我用7本《机器猫》换来亲嘴的女同学,因为被老师叫回答问题,她却在专心抠鼻屎,老师再叫,全班人都看她抠鼻屎,已黯然失色。这瞎混的姑娘社会经验丰富,发育早,写字好看。我在班里一直和她一起画板报。
我找个理由把她从家里叫出来,那时已是晚上。我还没吃饭,她吃了。我说你陪我吃个饭,我和你说个白彬的事儿。白彬是这女孩的男朋友,学校一霸。
这就把姑娘唬住了。她请客,请我吃肉夹馍。我一边吃一边走,她跟着。我就把她带那秘密基地去了。一进屋,我正好吃完肉夹馍。女孩期待我开始正式说白彬的事儿,她以为我们所在的房子是我家。我在窗户前看了看,院子里没别人。
说实话,这姑娘皮肤棕亮,嘴唇翘厚,乳房小丘,屁股也高,应该让我想入非非。我那时早已学会手淫,看过成人电影,知道男女之间的门道。我寻找着饿狼扑食应有的感觉,却不料那姑娘拍拍我,我一回头,姑娘把手伸进我两腿之间一握,她仰头看我。
我现在也忘不了她仰头的样子,那时屋里都是墨蓝的黑,她大眼睁着,看着我。
这眼神太清澈了,她看我时我都浑身微颤,好像电击。我只能支支吾吾,她把手抽回来。我也没法编什么白彬的事儿了,她从门前的卫生纸上撕下几张,擦手。然后把废纸揉成团,竟然放进自己口袋,然后开门走了。
这事儿当时让我匪夷所思。我左思右想到后半夜,觉得哪儿都不舒服,就拿着烟出门。我摸黑抽着烟,走到她家门口,后半夜街上没人。她家独门独院,墙矮,我一翻就过去了。这姑娘住厢房,我摸着厢房的门,门反锁着。我敲敲,里面没动静。我想或许她父母有厢房钥匙,就猫腰走向正房。
正房是个玻璃门,没锁。我进去,客厅茶几上有苹果,我拿一个。卧室里,姑娘她爸不在家,她妈穿个很短的睡裙,露个大白腿在外面。我的手在白腿上空悬浮几秒,眼睛四下看看,没钥匙。
出门前,我把正房电视机前面摆着的流川枫摆件,放在了姑娘屋子的窗台上。这摆件下面是一个粉笔,我在窗台的砖上留了我的笔名缩写——KM(亢蒙)。我那时画板报,经常在粉笔画下面留这个KM。
这夜过后,我还去找过几次她。姑娘已经不在家了,和舅舅家姐姐去外地旅游了。我在中午她家人都午睡时,翻过两次院墙。她窗台上的粉笔字早就被抹了。我怅然若失。
上初中后,我立刻被卷入新的世界,没时间回忆,这姑娘也就放在脑后头了。高一时,我有次下晚自习,大冬天,刚下完雪,风呼呼吹。我骑车经过县城的一个公园,她正和一男的压马路。我过去打了个招呼,她当时淡淡回应。我骑车过去,自行车后座却一沉。原来她跑几步坐上了我自行车后座,留那个男的目瞪口呆。我问她什么意思。她说走累了,搭个便车。
我俩一路无话。我后背偶尔碰一下姑娘的肩膀,她侧坐着。她的手没有环住我的腰。我当时戴着女朋友给买的手套,上面画着小老虎,我真想把它脱掉。但随即女朋友的鸭子嗓就在脑畔响起,她说话时脸上的雀斑跳起来。
我知道现在我大可以扭身摸一下姑娘。曾经的混蛋劲头,却在身体里怎么都聚拢不起来。我慢慢往姑娘家骑,骑到一个路灯下面,我就想停下车和姑娘说点什么。可路灯一个一个过去,我俩距离她家越来越近。终于,到了她家胡同口。姑娘一掐我,我停下车。
眼前是熟悉的景象,胡同口的水泥墩还在。我呼吸着清冷的空气,准备开始说话。一只手揪了一下我的耳垂。我吓了一跳,张大了嘴。姑娘伸出手指,把它伸进了我大张的嘴里。我不知道该不该把嘴合上。她快速撤回手,又揪了一下我的耳垂,转身跑了。
我听见了笑声。它像条蛇。在姑娘进了家门后的几分钟里,我站在原地,困惑着最后的这个笑声。我像个肌无力患者一样扶着车,后座上的余温还在。此时路上没有多余的人,远处的路灯还是一个一个的排列着。我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它在冬天坚硬的土地上很柔软的折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