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间

亢蒙

  八月,酷暑当头。我送陈道长去寺院出家,路上他不断用手轻抚胸口。正午时分我光脚站在山腰的练功石上,浑身被阳光扎满,一移动就有电流声响起来。陈道长站在树荫处看我晒了半个时辰,才和我言及他要离开道观去寺庙的事。我把一只脚抬起来,汗水从眼皮上弹射到陈道长的影子里。他踩着地上长势并不太好的杂草,摇着头说起了他在山下音像店的往昔。

  陈道长说完,我才从石头上下来。我不太明白有社交恐惧症的陈道长为何要去寺庙。陈道长皱眉说你还不明白吗。远处有只鸟从翠绿的光线中飞起来,我问陈道长山中为何多松林,陈道长口不择言,回应道五年后回去音像店,当年的导购已经对自己冷漠加倍,十年后再回去,竟无人能认出自己,和店主闲谈两句,也没买东西,转身走出音像店推开玻璃门时,巨大的失落感笼罩了陈道长。“红尘之中往来犹鹤飞,必空、必静、必雾蒸危崖。”陈道长拈花指指着我,闭眼说店主会因我莽撞而毁我杀我。我想起前日在道观游走,陈道长和高武先生一起辩论太极拳法奥义。晚饭吃青叶,陈道长长吁,说天气不热也走哉。我没办法,撂下竹筷,也没有和三清上师作别,就踏着陈道长冒着火焰的足迹前进。

  “你看不看《大众软件》?”

  陈道长迈出第七步时,嘴里冒出如此一句。他肩膀上有一只吐着信子的蛇,蛇身弯曲的地方有圆形的孔洞。拜读《道德经》时,脑海中浮现出老子是个白色的模糊的巨大物体的幻象。幻象迟迟不散,它盘桓在昼夜交替的烟波外层。高武先生曾去西湖,他谈及晓月满脸陶醉。高武先生双手能生霞光,吞吐之间,亦能在霞光中翻身卧眠。陈道长迈出第八步,猿啼声从道观后的山中凌冽而过。

  我总感觉自己不太会聊天,言多语失,话少了又显得木讷。陈道长给我下过药方,说让我“贵人话语迟”,让我要说,但要慢说。我每每克制不住想让语言从嘴唇上流泻出来的冲动,便到处在山上找旱龟。脚痒时也找旱龟,流鼻涕了还找旱龟。北京二环路边上的拆迁户会用燃烧来做极化的表达,蚊蚋之音被蔚蓝色的海水涤荡。晚上的陈道长和白天的不同,晚上他胸口会像荧光屏一样偶尔闪烁字体。最近一次的字体是“叔叔啊,大哥”。从前我也不会发现陈道长的忧愁,他附耳低语说他喜欢的女人是要黑袜黑裤黑高跟,面相要滑。去年冬天山田耀夫和井上雪风上山,两人从大阪经西贡来山上。井上雪风操琴,山田耀夫弄筝。琴筝为升音,井上雪风点香时告诫我音可穿喉,治疗咽炎和口腔溃疡。后山田耀夫因手淫被请下山,井上雪风白日飞升。陈道长此时追求坐化,他踩着青石板,道观的野猫聚拢又散开,尾巴上翘成S型。

  陈道长趟开猫,回头说头发到时候要理干净。三千烦恼丝不如连根拔起。油蝉苦叫,道观的房檐静止不动。我和陈道长像稀释在油画中一样,越走越慢。快速移动的只有风。有友人结婚,我在婚礼上诵道诗。红色的桌面上摆满了喜烟喜酒喜糖,我一个人站在370人的视线里,像躲避红外线防盗装置一样,左扭右扭着身子却发现已经困得睁不开眼。友人后来索要字诀,便写了“果不断”送给新人。新娘抚发说我发质粗硬。我曾给陈道长展示三拳打死公鸭,他反问我为何螳螂拳直锁人咽喉。手掌为刀,自然断脖劈阴。必要时,可以手指蘸水,效果翻倍。

  “光可阻断声音,灯亮为静,灯灭为喧。”陈道长伸手在空中抓了一把,脚气从他走路的姿势里喷到邻近的院墙上。

  道观在我的印象里曾经翻修过一次。大殿后的榕树差点被戊烯上师携茂迪真人一起运功斩杀,他们认为榕树突兀。从大殿走出去是两座偏殿,偏殿外有一宽阔平台,跃过平台,陈道长在道观的玄关处徘徊。他把包袱皮内手写的几张符咒撕碎,后又后悔。按照“乾、阳、坤、阴、正、下、洪、稀”顺序依次放在包袱皮内的符咒,被陈道长撕碎过多次。他仰天轻叹,泪水委屈地冒出来又缩回去。没有人知道陈道长在想些什么,他在初冬的道观联谊会上,放映了一部自己导演的短片。短片一片漆黑,亮点闪过,一丛蜜蜂扎得眼睑肿胀。

  苦情戏看多了自然期待喜剧,山中生活最大特点是不可点蜡,热时需要活埋自己。墓地里偶遇赶尸的野道,他们蹲下拉屎时肛门粘稠无汗。野道感叹山中无空调暖气,他们把钱塞在道袍的内里。我和戊烯上师探讨过清修的问题,他言:

  “空海也无明寂呀。时间在办公室里和在卧室中完全无二,快慢协调交替,又能有什么区分的方式呢?你少年时在鼓楼大街迷失,骨稀时一样会在王府井看到隐形的飞仙偷盗女人的香气。烦恼三千,苦愁上万啊!祸福如轮转的肠道,稀稀无形。睡与醒,不过是2点和9点中的散漫时辰。6点的青阳中会腾升紫气,吸进时需缓缓。”

  戊烯上师说话时眼球上翻,像极了常年不修剪指甲之人。我对戊烯上师的回应是:

  “肺乃人身之苔,吸过多烟尘便腐黑发硬。节制并非告别,需要和迫切需要的区别,正是每日奔波劳苦的根本。往往最终人总会陷入这样的境地:一只松鼠吃了仿冒的品牌货。”

  大千世界总有飞鸟能俯瞰巨洋。东海尽头的大西洲,沉入海中时还在打内战。戊烯上师和陈道长偶尔会参悟太乙真人时,打一打《拳皇2001》。那时夕阳和火烧云共同出现又共同消失,走三步便要静立一番以便眩晕过去。拳法要讲个真理,男女接吻时突然出拳攻击对方,方能在爱恨情仇之间翻滚。惧怕患上甲沟炎的戊烯上师,最厉害的功夫也必然是鹰爪。

  陈道长和我在宇宙中行走,我们跨不过星辰。道观茂密的林木形成天然的谜语,清风顺水推舟,粘稠的心情也稍稍舒展开了一些。我个人并不想看到陈道长走出道观大门的背影。但不自觉的还是抬头看了一眼,我看了后,后背有剑尖冒了出来。陈道长回头等了等落后的我,他两手叠在一起,手心儿中有蓝色的罡球。

  罡球缓慢旋转着,我问陈道长一会儿要不要在山下吃卤味鸭心和鸭头,陈道长直言只爱鸭翅和鸭掌。他道袖一甩,罡球入口。“谈话时,中途的沉默最让人心烦意乱。”我倒是稍稍心安,逝去的思维和新冒起的涌到一处,默念九字真言捋顺思绪后,我的魂灵推开写着“他人无用”的太虚之门。一进门,耳中便流出水来。在道观附近种植大麻的井上雪风,起初对于痛苦一事绝口不提。他睡前拜谒金星,睡梦中却屡屡出现在非洲。断茬的发丝也开始长出银色的新发,就连走路时忽快忽慢的速度也趋于恒定。井上雪风黄昏时常常忘记刚刚读过的道藏,他愁苦的想不起。

  山中偶有清泉,冰凉的水让眼球上密布一层腺瘤。眼疾正在逐渐吞噬视力,我把笔记本电脑藏在王氏山人的床下,放在咸菜缸旁。夜色到来时,山中和城镇一样会陷入低可见度。城镇的夜晚会有路灯和车灯,行人们的背影被笼罩上一片橙黄色。山林中,不静心便会恐惧。长时间奔跑或突然发力,犹如飞驰的摩托在拐角处撞上的墙壁。我偷听野道谈话,其中一位说他和初恋曾在月光旖旎的公园长椅上接吻。两人嘴唇甫一接触,立刻各自从嘴里吐出大约2升的碎石。这些碎石颜色各异,均晶莹剔透。野道说话时嘴里喷出羊肉串儿的味道,他骑驴上山,另外一个女友在上茅厕时变成说话说到一半的女人。山脚下有一条笔直宽阔的柏油马路,路的东边是一所山村的希望小学。我想象自己一个人站在希望小学教室的窗前,那种感觉让人想死。

  有人曾开跑车来山上参拜,来时趾高气昂,走时偷偷确定了杀人的时间。陈道长买过几张工业金属的专辑,后来都打了水漂。他脚后跟上纹了个直升飞机,动不动就转身劝我买20斤蒜味儿花生。陈道长的话让我感觉到母亲的孤独。

  “王重阳和张三丰早年在崖边下棋,云海翻腾间,张三丰问王重阳‘冷不冷’,王重阳哈哈大笑,自己抽自己耳光。王重阳年少时曾熟读《山海经》,自然知道话术的厉害。王重阳反问张三丰时无话可说,拿着电话只能听着听筒。两人穿着道袍,每落一子都要摇动身体。后来这两个人一坐公交车就要殴打身边的乘客。云海翻腾间,王重阳轻轻握住张三丰的玄阳之手,却依旧开不了口。张三丰点头说‘我懂我懂’,一下子将周身十万汗毛竖成钢钎,轰然跳崖。”

  这话不知从何说起,我便住了嘴。山势稍显陡峭起来,我和陈道长行进的速度慢了下来。送陈道长出家这趟旅途还不知要耗费多少时日,脚踩在泥土上会轻轻下陷。小时候睡梦中总会有巨大的甲虫向我袭来,它身上的背甲亮油油的反着光,上山后,睡梦中偶现这只巨大甲虫,但越看它越觉得像和蔼可亲的爷爷。

  夜间,在山里行走要用掌风劈开四周的乱枝。行山最怕遇火。烈火熏目,火眼金睛不是这个练法。陈道长要出家的寺庙内有个露天游泳池,池水时涨时退,站在池水边你会觉得身体亚健康的状态到达了一个顶峰。寺庙外有个超市,买菜的山民对按摩椅更有兴趣。有个女人时常和男朋友带着并不是他们的孩子在超市挑选零食,男人偶尔去昏暗的应急通道里一边接电话一边抽烟,三根烟后男人脸都黄了,干裂的皮肤下面露出了奶色。女人带着孩子,用高跟鞋踢孩子的屁股。超市里灯火通明,亮起来的光让陈道长曾经有过世界将毁灭于核武库爆炸的恐慌中。“末法时代圆舞曲”,这是陈道长从别人那里借用来的好名字。我们两个人走在山中,翠绿色的植物覆盖着山石。溪水凉得像冰块儿,陈道长洗脚都呲牙咧嘴。雨后的山中更有味道,虽然走路会泥泞、滑倒,但倒下后泥鳅会像电动扶梯一样自动把你带到一个目的地。酸枣熟了的季节,山中不知谁修建的亭子里,会有同性恋组织大肆在亭子里聚会,搞得人心不宁。他们的脚后跟都脱了皮,有几个人很胖,肚皮上纹着挠痒痒的痒痒挠儿。

  修道最重要的是保持淡然,除了冥思和阅读、体悟道藏外,很多道人有外法静心。有人种花,有人植树,自然也有人出家。我一边跟在陈道长的身后,一边用手挤着脸上的疙瘩。用手使劲一掐,疙瘩内的脂肪粒就会被挤出来。随手把脂肪粒一弹,就可以换下一个疙瘩。有时在山上走,你会听见海浪的声音。这种现象不是海市蜃楼,而是真的听到。海浪不像山中瀑布或河水,它“哗哗”的声音拍打着礁石和沙滩,海盐和臭鱼干的味道顺势弥漫在山中。亿万年前,整个星球都在海底。山有海的记忆,海浪声最大的时候,人甚至会在山中漂浮起来,就像掉入了深海里一样,不会在空气中游泳可不行。亿万年前,炎热的夏季里,蚊子们都会聚集成灰突突的圆球。这些圆球通上电,便可以上网。

  在山中行走,很容易越走越安静。于是陈道长只得再次开口,用声音压制住环境音。

  “不能重复做事。去寺庙出家,为的是不能重复做事。重复这个事让人烦透了,你重复做一件事时,细枝末节都是重复的。万法归宗,最后还是重复。但这要比形式上的重复让我安心,公园你去过没有?太重复了,在公园里走一圈儿,重复来重复去。重复是这个宇宙中最让我不能忍受的事情之一,骑上白熊能忍受,重复不能忍受。戊烯上师在道观方圆十里都布置了哨岗,他有这个地方详细的地图和实时监控设备。我们这样走下去,是重复……”

  陈道长话咽了回去。有两个拿着弹簧刀的男人从对面山路里闪出来,他俩看着我和陈道长,晃着刀。

  “山上的道士?”

  我和陈道长只能用站定才回答他们。

  “下山去干啥?”

  我看陈道长一眼,回“出家”。

  两个人被这个回答击懵了,其中一个人拿刀向我刺了一下,我反掌推开。

  “练过?”

  陈道长气定了些,举起手甩个拳花。两个人强人见状,后撤了几步。两个人开始脱衣服,他们身上的肌肉遒劲十足,看起来应该也是练家子。我展示起太极拳,蹂身向前时,我运了口气在右臂肘关节,那里此刻微微发蓝。

  两个强人竟然把裤子也脱了,他们互相抚摸、搂抱的样子让我和陈道长收起了架子。他们哼哼唧唧的享受起龙阳之癖,我和陈道长决心还是干脆绕路。强人中的一个抽插时大声嚷道:

  “为什么你总是去厕所大便?上课也去,下课也去,白天也去,晚上也去,醒了也去,睡前也去?”

  我听到这种问题实在是忍不住,一个梯云纵,我飞上了半空。然后一个后空翻,我立在陈道长的肩头。陈道长个子很高,我站在他身上能看到不远处的牛仔裤生产车间。强人“哇哇”大吼,身上青筋四起,他不顾地上裤子口袋里响起铃声的手机,甚至还一脚踩在崭新的iPad上用脚底的碎石粒刮擦屏幕让其发出刺耳的尖声。强人仰头挺身,屁股上的肉抖三抖,又问:

  “为什么你总是去厕所大便?上课也去,下课也去,白天也去,晚上也去,醒了也去,睡前也去?”

  我括约肌一使劲,尿浇在陈道长的头上。他用手抹一把脸,最终回答道:

  “因为人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