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做的马

李傻傻

  火淹没了山,烧光了树,看山人小王无山可看,在树下回想他怎样打猎。他的妻子尚在,他的养子得知身世,不再叫他爸爸。他胡子凌乱,牙齿暗黄,喝着水烟,等着屋里的女人喊他吃饭。

  对面的草滩上,趁着晌午时光略事休息的低矮、健壮、任劳任怨的劣马正在吃草,吃草,它们上午和下午都将驮运水稻。水稻收完,它们还能驮运红薯、花生、黄豆、柴火、煤炭,不知不觉堆满仓库和屋角。秋天,它们趟过河水,马眼疲惫地挂着眼屎,被水珠溅湿,骨头被刺痛,便在晨雾中小跑一阵,跟随缰绳到达地里。看山人小王家里没有马,没有缰绳,只有一只黑狗。因为经常吃肉狗长得颀长、凶恶,天热时吐动舌头,现出交错犬牙。它突然蹿到马跟前。

  因为普遍知道的原因,山林渐渐稀疏,猎物藏匿,一年猎得一头野猪,各家分一小块肉,人们也像过节一样欢喜。小王的父亲老王吩咐他出去打工寻钱的那一年,山林遍生毛虫,松树被啃光了针叶,火铳挂在墙上,毛虫爬进了铳口。猎人们的儿子把铳偷出来,打架、伤人。小王也被打断了两根手指。老王把黑狗煮熟,让他吃掉。

  那天,老王叫来黑狗,抚摩它的颈背,给它的脖子套上箩索。黑狗一边喷气,舔着他的手臂,一边看着雾中走来的女人。他们俩用力一拉,然后把狗吊在树枝上,防止它吸到地气复活。老王对儿子说,肉是有点硬,但毕竟是肉,吃吧。

  晚上,他们还是吃狗肉。黑暗像那张在太阳下曝晒过的狗皮,把村子裹得铁紧。吃饱了狗肉,小王睡了一个饱觉,睡之前他没有意料到自己一醒来就会提起猎枪走出大门,也没有意料到自己会做梦。

  他的梦是这样的:他看见一个影子,也像一个人,也不像人,有一下他以为是挂在墙上的狗皮。这个影子看了他很长时间,莫名其妙地催促他,去打猎,去打猎。你某某时辰出门,往某某方位。你能看到野物聚集,深入它们的巢穴。

  他从梦中醒来,只有一些凌乱的点和影子闪来闪去,连缀成那几句不知所谓的告诫。屋前,山如巨兽,山的名字本来就叫马头山。月亮在巨兽的头顶悬挂,缓慢穿越云层、云层,像一块挂在线上的诱饵。他将信将疑,偷偷摘下猎枪。装上铁砂,拎上蛇皮袋,虚掩上门。他还是想不起来什么东西才是那个黑影。是黑狗?不可能。空气如同枪口一般黑洞洞鸦寂无声,雾尘渗进看山人的头发、衣衫,路与草木,他看不清。踏破了无数的露水,最后走到了老虫山。

  山中藏着瑶族的寨子,他尽量离那边远点。打到第一只野鸡的时候,天刚刚亮。他把尾翎拔落,绑在额角,在水中看倒影,边看边晃,在山道上哼起了歌谣。他从不知道自己百发百中,随手扣动扳机,就让整个山坡血迹斑斑。日落时分,他倒提着蛇皮袋,把兔子、野鸡一干野货呼啦啦倒在老王的面前。老王正在吃狗肉,没理他。脖子一伸,咕噜咽下一块大肉,他才慢条斯理地说,铳呢?小王把铳挂回墙上。他又问,哪里打的?老虫山。谁让你去打的?我自己随便打的。你哪里会打铳?你没跟别人一起去?就我一个人。那我告诉你,你明天不准去了。你要是还去,你就死定了。小王妈含了一口饭抬起头来,瞪眼喝道,你说这么多干什么呢?小王脸上一层汗水风干后的盐渍,女人于是叫他去洗把脸吃饭。小王踢了一脚散在地上的尾翎。

  吃完了饭,女人把小王拉到里屋,问他手指好点没有。问他还记得不记得小时候老王给他讲过的“霉山”。小王说怎么可能呢,我怎么会不晓得。早在几岁的时候,他就纠缠老王,一切神奇与古怪、传奇与禁忌,都要讲述。由此他知道猎手要胆大心细,要眼睛尖,还要警惕“霉山”。

  那你就千万莫上“霉山”的当。“霉山”叫你做什么你千万莫去做。晓得么?

  真的有“霉山”?

  怎么会没有呢?和文大爷那里不是碰上了霉山?

  霉山不是别的,是爱捣蛋使坏的鬼怪。他在漆黑的夜里送梦给你,像亲密伙伴、慈爱亲人低头附身在你耳边倾谈。他指引你满足心愿,黑夜就像他的袍子。小王每次都会问,真的吗?真的有“霉山”吗?“霉山”要你做什么?老王说,我不能乱讲。哪个要是乱讲让霉山听到了,就倒大霉。倒什么霉?你问这多做什么?

  小王很快就睡死了,一夜无梦。第二天,他又提铳出门。小时候他无数次为老王的话胆战心惊不敢在天黑以后独行,这会他有了自己的主张觉得那一切不过是吓唬人的胡编乱造。这一天雾气更加浓密,把一切揉做一团,小王什么也看不清。他想了一想,为什么秋天有这么多的雾?初中地理全还给老师了。凭印象走路,深一脚浅一脚,脑子代替了眼睛,反而让小王更急切地行走。雾气弥漫成一张巨大的屏幕,屏幕闪烁变换。一会是钉满动物皮毛的墙壁,最漂亮的是那只麂牯子,被砍掉的头依然那么倔强,似乎还在做一个斗气的梦。新添的黑狗皮带着血腥,它往日的猎物把它包围。集市上人如牛毛,弯下腰,要不就蹲坐着,询问野兔、野鸡怎么卖。一只多的能得二三十块钱。……手指还在疼。意外捉到的三只猴面鹰幼崽,也曾啄过他的手指。本来谈好五十块一只卖给一位四眼,可交钱的那一刻林管队降临了,说那是保护动物,国家的,二级还是三级。谁知道它们进了谁家的笼子,下了谁的猪肚……谁说打猎不如打工,像昨天那样,一根野鸡毛就算卖一块钱,也有几十块。关键是不要让别个晓得哪里有东西打。

  因此小王赶在天亮之前就行动了。他用脖子夹住铳把,扣紧衣服最上面的口子抵御寒气。这个动作使得小王的脸颊和铳连为一体。他感觉自己踏雾前行如同戏台上的仙人,周围飞着所有能飞的,跑着所有能跑的,漂亮的野兽在丛林中探出脑袋,鼻尖轻嗅残留火药的铳口。

  就在小王这么出神的时候,铳“砰”地在肩头响了。一只大鸟扑棱了两下栽在草丛里。随后,远处传来弯曲的回声。小王瞧了瞧冒烟的铳口,它确实在冒。他扒开草丛,确实是只大鸟,他叫不上名字。他捡起来,看看四周。他奇怪自己并没有看见鸟并没有一铳打去怎么扛在肩上铳就响了。是“霉山”在捣蛋?小王想到这里,又四周看看。什么也没有。他想,也许是意外,肯定是意外。

  天亮很久了,雾还不见散。小王碰到林中的柴草,发出簌簌响声。他不停地嗷哧嗷哧地吼叫,以便把鸟兽惊吓出巢。开始他还用铳把打掉前面的露水,后来上下浑身湿透,他就只管嗷哧嗷哧地吼叫。他暗暗告诉自己,今天一定会有大东西,今天一定会有大东西。刚一出门就差不多捡了一只大鸟,一定还有更大的等在后头。他一边走,一边想入非非。突然,他听到柴响,就在不远处;他扭过身来,把铳端平。又响了。他看到了,在他左手边不到五米远的地方,一只棕黄色的耳朵扇动了柴叶。扳机扣动,啪嗒一声,却没有子弹射出。他在捡起大鸟之后,忘了装铳。棕黄色的耳朵不再扇动,它拼了命逃跑。小王匆匆装满铁砂,往那身影消失的地方追赶。雾中的丛林就像一张灰色巨网,长满倒刺,藤蔓将他绊倒,荆棘将他戳伤。他跳跃着前冲,眼睛有时闪过一点黄色的光和影,有时只见到雾蒙蒙的一片。有时他听到响声,便溯声而往,但雾把鸟雀的叫声也粘住了。他只能靠枯叶满覆的林地上若隐若现的蹄印来确定自己是否走对了方向。他庆幸他总能发现一丝踪迹,因此并不懊恼。他越走越远了,也许他穿过了县境,也许到了瑶寨的边缘,但可以肯定他并不害怕树林,因为猛兽早已灭绝,存活的都必将是他的猎物,敌不过他的火铳。

  那点黄色的影子总是突然出现,继续朝远处移动。他开了一枪。影子叫了一声。跑得更快。照这样,小王注定慢它一步。如果这里一堆柴也没有,一根藤也没有,一根刺也没有,只有粗大的树,只有吃饱了跑不动的猎物,……小王这么想着,又嗷哧嗷哧地吼了一阵,终于感到又累又饿。他摘了几个尚未熟透的柿子,吃了。早起使他眼皮打架,他决定躺倒休息一下。

  ……林雾尽消,霞光万道。棕黄色的影子就在高地上眺望,它侧面看是一匹麂子,正面看却什么也不像。它在高地上轻声嘶叫,忽然,消失了的雾重新聚集, 越来越稠密,越来越稠密,最后它们变成一匹青石般坚硬的大马,马把黄麂驮走。接着它把整座山林驮走。它四蹄踏空,有时回头斜望一眼睡在深渊边上的小王。枕在小王头下的火铳的两端悬空在深渊的上方,被什么力量往下拉,慢慢变弯……

  小王几乎是吓醒的。他回想这一天,越来越不对劲。为何不开枪就有猎物?为何那只麂牯子总是若隐若现?还有为什么雾一整天都没有散。更重要的是,他又饿了,而且找不到回去的路。周围是他熟悉的树,熟悉的草,他身上沾满了熟悉的雾尘,但这个地方他从未见过。也许是雾太大了,等雾散了就能认出路了……他提着铳想找个高点的地方看看,但只看到了雾,雾、雾、雾,树林寂静得就像一具尸体,浓雾苍蝇一般密集、拥挤。

  他往前走去。心里没有底。树林中本来光线就暗,雾越来越浓、更加乳白。他想最好能走到大路上去,至少要走到有人走过的地方。但雾把柴草都淹没了,就算路就在旁边,他也有可能走错。

  他找不到路,心里害怕起来。我是不是碰上倒路鬼了?他一闪过这个念头,就马上连吐口水,骂自己臭嘴,话不往吉利说。但他似乎相信这突然浮现的想法并不属于自己,而是另一个人发出的提议。因此他拉开裤裆,撒了泡尿。遇上倒路鬼,就撒泡尿,这也是老王告诉他的。

  他不知道他究竟走了多远。也许,他仍然在围着那个睡过一觉的山头转悠。当他看到一条路的时候,他更糊涂了。这或许是幻觉,也有可能真的有路;应该往左,还是往右?走错了方向,就会越走越深。他甚至放了一铳,希望有人惊到。

  他需要碰到一个人,向他打听。那到底是等人经过,还是往前走呢?铳眼被一次次装满,小王把满腔怨恨射向密密麻麻的雾。

  他又走了一个小时左右。这里似乎是无人居住的山区,只有一条经年无人行走的小路。有一刻他准备放弃了,想先睡上一觉。于是路边躺着的小王,听到远处传来歌声。他侧耳细听,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就起身飞跑。他跑了足足有二十分钟,还是没看到人影。但他又听到了歌声,而且更近、更近。并不只是前方传来,还有左侧,右侧,四面八方。歌声在林中回响,让你分不清它的方向。小王猛的想起,也许他与瑶寨十分接近。他大叫起来,喂——,喂——,有人吗?

  没有人。也许对方并不知道他叫的是谁。歌声又来了,小王听着她唱:

上山砍竹要成对,
进城买杯要成双。
……

  小王希望她唱:我知道到王家村怎么走,我知道到王家村怎么走。但她没有。后来小王听到一阵啪嗒啪嗒的声音。你知道到王家村怎么走吗?小王拦住这个跑步前进的女人。女人把他推倒在地,继续往前走。小王爬起来,几乎是哭着问:你知道到王家村怎么走吗?

  “你到这里来打猎,不想活了?”姑娘停住了。她看了一眼小王拖在地上的火铳,咬着舌头恶狠狠地说话。

  小王无法解释,但他还是试图解释,我没……打,我迷路了……他下意识地捏紧装鸟的袋口。

   

  女人穿着黑色的布衣,低着的头缠满斑斓的布巾。她匆匆赶路。她脸有点黑,但比一般的瑶寨人要白。有时她走得快了,像要消失在雾里。她催促小王快点、快点。她说她还有要紧事。小王早已在林子中耗尽了精神,但他无法开口央求一个女人放慢脚步。

  他们几乎是健步如飞地走着。一排肥大的菜叶过后,山道旁跳出一座简陋饭馆,炊烟让小王确定不久他就会看到更多的人,更多的路。他气喘如牛,女人却还不动声色。“我们,吃点东西吧……喝一点点水。”他终于开口求人了。

  “好吧。你有钱么?”女人皱着眉头,转身走进饭馆,还没有坐稳,她就叫着,拿点水来,拿点水来。对小王说,你要吃什么,快说。

  饭馆只有三张桌子,却有一个冒着热气的大池塘。小王想问问那是不是温泉,又怕得到那是黑店洗肉池的回答。饭粒像子弹一样飞速进入他的体内,女人什么也不吃,攥紧了拳头,像是只要小王吃慢了她就会来上一拳。风不时把饭馆的破门推到墙壁上,砰的一声之后,是吱呀吱呀的呻吟。每次声音一响,女人就猛地转过头去,等她再转回来,总会捶着桌子催促一次小王:快点、快点、快点!后来,她干脆跟小王调换了位置,面向大门。

  催了四次之后,小王说,要不你先走吧。女人火了,我带你走了这么远,你怎么早不把我丢下?你想死啊!这一顿火把小王推进云雾之中,他有点委屈:我不是看你急,才让你先走的吗?我还希望你把我带到有车的地方。就在这时,饭馆门又一次撞到木墙,房梁上的一团灰块掉进小王碗里。小王以为是风,想叫老板换饭。但女人站了起来,走到小王身边。

  走进门的是一个虚弱的男人。他告诉小王,那个女人是他的。他说两句话就要喘一口气,也许是因为虚弱,也许是跑得太急。

  小王的肩膀被女人抓住了。老板跑出来,对男人笑嘻嘻地说,照顾一下,照顾一下。又对小王说,你们快走快走,不收你们的钱了。小王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把铳抓在手里,但没有动。女人把他拉起来,挽着他的手臂,推他出门。

  刚走几步,虚弱的男人喝叫他们别走。小王回头看见他软软地骑在马上。在那匹灰白色的马上,他让女人跟他回去。女人抓着小王的手臂,说谁跟你回去。他开了一铳,但是只打在女人的脚边,几粒铁砂弹在裤子上。男人把铳横放在马背上,喘了几口气,头低着,说你跟我回去,不然有你好看的。女人再次拒绝了他,然后就跑起来。男人在背后开火,打中了女人的小腿。小王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希望自己这时还睡在那片空地,还在梦见雾做的马驮走山头。

  男人已经很近了,他用铳指着女人的头。小王说,你不要这样嘛。男人说,那你讲要哪样,要不要把你们俩一起杀。他凶狠地说完这句话,又没有举铳的力气了。他的手臂还没有完全垂下,女人把小王的铳抓过来,横扫过去,铳把砸在男人左边太阳穴上。

  女人用头上的布巾绑好伤口,牵过男人的马,左脚跨上马镫,让小王也上去。她手里依然抓着小王的铳,散开头发后,又像个疯子,又像是威风凛凛。小王乖乖地上了马,走了很长时间沉默的路。他问道,你为什么不跟他回去?女人回答说,我回去就得跟他过。那你也不用打死他啊。你怕什么?又不是你打死的。杀个人有什么好羞耻的?

  小王问他子弹有没有伤到骨头,她说没有。

  天上下起小雨来,刚好粘湿地上的灰尘,马蹄不停地打滑。小王不得不下马,有时跟在马屁股后面,有时推着马屁股走。天快黑了。天快黑了。天快黑了。还有多远?女人的腿被雨淋湿,她把布巾绑得更紧了一点。突然,他们听到吹笛子的声音。小王扯了根树枝,用力地抽着马屁股。他相信转过前面那个弯,就能看到村子、牛群,自然也能看到放牛的人。

  他们果然看到了。在层层梯田之下,是一条毛马路。马路正中,停着一辆马拉板车,车上坐着三个人。但没有村庄、牛群,自然也没有放牛的人。女人看了一眼他们,说,快走。他们是男人的弟弟们。其中一个隔着梯田大声说,你个XXX的,打死我哥哥,今日之内就要你见阎王。

  小王四面张望有没有容易翻过的山头。女人对下面说,是我打死的,要找找我。他是个过路的。

  下面三兄弟不理睬她,只对小王说,她这么为你说话,你一定把她操了吧?

  小王不知所措,就说,还没有。下面三兄弟哈哈大笑起来。

  很快小路就汇入大路。最后几丝光线也汇入黑暗。小王看到黑暗中闪动着三兄弟的烟头。三兄弟举起火铳,全部对准他们。三兄弟中的两个把女人从马上推下,把她手里的铳抢走。另一个朝小王开了一铳,打中了他的裤裆。小王有过冲上去拼命的念头,但他疼得只能在地上打滚。幸好,三兄弟牵过那匹灰白色、就像是雾做的马,还拉开蛇皮袋看了看大鸟的尸体,就跳上板车,不再理会他们的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