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晚我才回家,房子不见了,除了院子里那些树之外,便是些凌乱的草。我的房子竟然不易而飞了,我问身边的人,他们使劲摇头,波浪鼓似的:左边——右边——左边循环不止,似乎这一切跟他们毫无关系,然而,自私的人啊,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已寄居我家多久了?三五月,还是三两年,我不记得,我只记得我们亲密血肉。既然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不好再继续追问,最近我老抱怨,我讨厌别人抱怨的样子,我也讨厌自己抱怨。于是,我迈步跨过水沟,搭在水沟上的石板还在,石板很干净,好象被水冲洗并用刷子刷过。走近了,院子显得越发凌乱,地上有些许稻草碎,两根屋檐板斜靠在树干上,被人迁走的,可谓干净利落。我没啃声,继续往前走,他们跟着,跟得很近,甚至有人踩到了我的右脚跟,一共三次,我仍没啃声。假如在梦里[最近我老做梦,这段时间(我太疲惫了,工作日夜操劳,回家还得阅读,神经紧绷随时可能崩盘)经常边走边睡觉,从家里到公司,洗手间到办公室,拍死无数蟑螂时],房子可能存在,而我却感觉不到,我走过去,脚尖触到了台阶,摸索着跨上去,我伸出双手,为了完全确定房子存在或不存在的可信性,我闭上眼睛,伸直双臂,猛地向前扑过去。空的,墙壁、门、窗户、锁把、什么也没有,连那只长守在门前的土狗都不见了,我睁开眼睛,他们从后面赶上来绕过我拦住我的去路直棱棱的盯着我面带笑容不怀好意,其中一个说话了,他说:
“我们把房子搬了!”
“搬我的房子干什么?”我很疑惑,更愤怒,调高嗓门儿吆喝他们道:“搬我的房子干什么?谁叫你们干的!”
“你听我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我竭力控制自己不开口大骂,但是,无济于事:“狗日的,养你们这长段时间,就这样报复老子!“
“你听我说!”
我控制不住我的情绪,我讨厌自己的怪脾气,有些年没有大发雷霆了,无数年来强忍来的修养,竟然被这般轻易地击溃了,我不应该这般狂躁,更不应该这般吵闹,我节制自己:
“说,我听你说”,稍微冷静些了,可高潮紧接着低潮,“听你说什么?把房子给我搬回来!”
见我这么狂怒,他们惊讶坏了……哦……集体发出一阵吆喝声。其中一个人,还是刚才说话的那个人,他好象是他们的头儿,当然,也可能是他们中最没有地位的一个,这不是不可能,我就是支使没地位的人冲在最前线的典型,如一头狼领着一群狼奔跑得更快还是一头猪在一群狼前头逃命狂奔更壮观?真是不好说。与上次不同,他朝前迈出一步脱帽弯腰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斩钉截铁地说:
“我们的确把你的房子搬了。”话音未落,他又补充道:“准确的说,我们不是把你的房子搬了,而是一把大火把它化为了一团灰烬,为了向你道歉,于是我们把未燃尽的稻草、木板和横梁从火里抢出来,给你重新建造了一座房子,比以前的房子矮一些,这么说吧,以前的房子有你那么高,而新建的房顶绝对不会超过你的肚脐,不过新房子比老房子大了许多,至少从面积上讲是这样的,以前的房子可以挡住太阳,而现在的房子足以遮挡月亮。”
他越说我越糊涂,我掉进了他们的圈套,不是事实的,而是故事的,他们纯粹是在瞎诌,他们企图以故事取代真实混沌我的视听和思想。我不会上当的,我长于狡辩,善于思考,更糟糕的是,我擅长边走路边睡觉。“那你们给我建了一所什么样的房子?”我问。
“一座矮房子!”侏儒从人群后蹦出来使劲捞左腮痒痒说。
“一座大房子!”肥胖患者将侏儒压倒在肚皮下地面上说。
“一座草房子!”独眼龙跃上肥胖患者的肩膀蹲在上边说。
“一只大蘑菇!”兔唇推倒肥胖患者和独眼站到最前边说。
我的天,他们究竟想要说些什么。
最先说话的那个人,坐到肥胖患者背上,翘了个二郎腿(无疑他是他们的头儿,或者说他们完全平等,对待彼此皆善良)说:“是蘑菇一样的又矮又大的草房子综合起来我们说它是一座又扁又圆的大南瓜似的房子,左边开门,右边开窗,门前修小河,后门挂星星,朝天造屋顶,朝下挖窖坑!”有意思,我发现,并且,他们将越来越有意思,“还有么!”我问。侏儒撅起屁股使出吃奶的劲儿将肥胖患者顶离地面从他肚皮下边艰难地爬出来强嘴道:“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你只配拥有那只又矮又大的圆圆的南瓜!前边开门,后边开窗,其余的全部切墙!”
……
有什么东西在我面前晃了一下,眼前骤然漆黑一片,我使劲睁眼睛睁不开,脑门痛得厉害,终于睁开眼睛时,我站在竹林里,他们几个站在我边上,在这个故事里我始终处于中心位置,地理上至少是这样的,然而我总感觉,我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中心,有什么东西暗暗的支配着故事进程及速度,它不是我,也不是这几个奇形怪状各放异彩的家伙,当然,更不会是竹林。不待事情理出个头绪,独眼用胳膊肘顶了顶我,无论从动作还是语气来判断他都很着急——
他说:“走啊!”
我说:“去哪里!”
“废话,当然是去看你的南瓜!”
“看西瓜行不行?”
我故意逗他,独眼的脸色由着急变得愤怒,简直能拧出一把苦水,我又补充说:“南瓜这名儿太难听了,叫西瓜行不,再怎么着现在是夏天,南瓜是酷暑,西瓜听上去象初春的早晨,阳光和煦,微风轻拂,露珠儿一点一点又一点在草尖儿上反射洁净的光芒!”
本以为独眼会愤怒之极,可是他没愤怒,只露出一脸无可奈何,转头望了望另外几个人象在求助,没人理他,南瓜西瓜好象都引不起他们的兴趣,独眼满眼迷茫却没有绝望,他是独眼,迷茫占据活眼,绝望就没地儿可盘踞了,即使盘踞那只死眼,我们也看不到,所以,他肯定绝望了,尽管那只永远闭合的眼睛没有表达能力。“嗨,”我说,“哥们儿,别迷茫,别绝望!”“干啥?”他问道。“没干啥,我叫你千万别不开心,本来好端端的一件事经你这样一晴转阴就不好玩了。”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敞开肚皮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梦魇瞬间转笑颜,轻快的说:
“走吧,看你的南瓜去!”
“西瓜!”
“噢,对,南瓜对边的那只瓜!那我们看南瓜对边的那只瓜去!”
在侏儒的带领下,我们走进竹林,顺着若隐若现的小路往前走,后来我回忆,我回忆得挺仔细,可我再怎么也想不起我们究竟拐了多少弯儿,左拐几个右拐又会是几个呢?那真是一段奇妙的经历,我看见我走进浓雾散幻的竹林和走出竹林,我却不知道我怎么在竹林中前行的。我站起来,把镜头拉近,一行几个人走出竹林,竹林边上有一片灌木,他们走进灌木,好不容易挤出来,他们走上草坪,他们纵身跃过水沟,他们来到一片坟地前,坟墓排列混乱象乱葬岗。莫名其妙。我转身问肥胖患者:
“绕来绕去莫非你们就只想讲个寓言!”
他双眼呆滞,没说话。
我转身问侏儒,侏儒双眼呆滞,不过他在抽烟,脸上还略有些表情,他也没回答我。
独眼是我的稻草,我问他,他竟然两眼全瞎了,我说:“瞎子只意味着看不到东西,不是不能说话。”他反驳我道“瞎子什么都看不见,就什么也不能说了啦!”
对吧,亲爱的观众,他们在玩寓言(说了老半天了,我有些累了,也有点渴了,亲爱的观众,给我一杯水吧,请容许我喝点什么吧!我一累就想喝点什么呢,想喝点什么我首先想到的绝对是酒,打从草原回来后,我就成了酒鬼,一天不喝个几盅浑身都会不舒服,从脚趾到手掌,从心脏到血液,似乎都需要酒精的滋润,我喝了一口,还不解渴,于是,我又喝了一口,我喜欢用虽然于是但是可是然而这些连词,是连词还是介词?连词?!我伸出麦克风,你们都肯定它们是连词?既然那么肯定,那就当它们是连词吧),不过这不不好,我从来都讨厌寓言,我讨厌礼貌,讨厌混乱、讨厌规则,我讨厌不规则,观赏寓言还不如欣赏童话,寓言既枯燥又乏味,寓言既矫揉造作又无真理可言,还是看童话去吧,充满天真、幻想、乐趣和幽雅,当然,亲爱的,有时候它也是一个无比残酷的小小世界,地主总抢走我们家小姐!对吧,亲爱的,他们在玩寓言。
我说:“南瓜,我的南瓜在哪里?”
他们捧腹大笑,他们笑得很癫狂,前俯后仰的,掉眼泪流鼻涕的,就算我上了他们的当,也不至于兴奋成这般鸟样,不就欺骗了一个人么,不就是我上了当么,可从始至终我都在怀疑,所以,从本质上来讲,他们没有成功,所以,更准确一点的说,他们失败了,因为我一直在怀疑,不过,我讨厌被愚弄,我很愤怒,我非常愤怒,我愤怒到了极点,我尖叫起来,老子发疯了:
“白痴,日你们妈逼的一群白痴!”
转大笑为咯咯笑,渐渐地,他们平静下来,在揪头发扇耳光呕吐啃泥巴的万般努力之下,我终于节制住了内心的怒火,事情不会象我们想的那么简单,在没暴露最终的目的之前,我都应该保持拒绝与配合相结合的姿态,在他们的诱逼过程中反其道而行之达到我的目的,其实,我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想看看那丑陋的、藏来藏去的最终目的罢了,毕竟我是个好人。见他们笑我也跟着笑起来,他们咯咯咯笑,我就嘿嘿嘿笑;他们嘿嘿嘿笑,我就抿嘴微笑;他们抿嘴微笑,我便笑不露齿;见他们脸露悦色,我立马严肃起来,脸不带色,见我镇定下来,他们也严肃了。高个儿走过来问道:
“你真那么想看那只蘑菇?”
我点了点头。
“你真那么想?”侏儒别嘴道。
我又点了点头。
“可惜蘑菇太小了,你想住也住不进去!”独眼说。
“它小我就让我儿子住!”我狡黠的说。
那群怪物又一阵大笑,比刚才更甚,笑得人仰马翻,有的打滚,有的嚎啕,有的嘴巴里泡沫漫溢……莫名其妙,周围一片空白,没有山,没有树林,我站在空白里,任由他们嘲弄……笑了个开心,独眼从地上爬起来,走到我面前,手指戳着我的鼻子说:“你儿子……哈哈……你儿子……哈哈……(剩余的人跟着哗笑,做鬼脸,翻白眼,大拇指朝下屁股撅起冲天摇摆)你有儿子?”
“有,”脸蛋通红,耳根充血滚烫,“我有儿子,有两个,不止一个!”
“哈哈,你有儿子!”侏儒取代独眼,张开双臂,面向同伙戏谑我道,“听到没,他说他有儿子,不止一个还是两个!”之后,大概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儿太过分了,不管怎么说我还没结婚,自然不会有儿子,我的心情糟透了,我感到心脏杏子似的腐烂,从果尖到果臀,从皮到核,一层一层,一圈一圈,蔓延腐蚀,果肉变成污水,突然停止说话,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结局即将到来,这便是我要的,世间物事万千,皆应有始有终有因有果。
……
我很累,我讨厌绕圈子,可我必须遵照进程,走出草地,越过水沟,我看到了那片乱坟岗。此外,坟地里也修了些房子,有的修在坟顶上,有的修在坟坡上,有的修在两座坟墓之间的沟里,一个个雨后蘑菇钻出地面似的立着,有大些的,有小些的,有的很细很高鹤立鸡群,他们对我说,我们把房子给你搬这里来了,此外,还给你修了许多新房子,你一下子成了地主。我没回答,我不想说话,支吾一下也不想,我觉得他们太熟悉了,简直就是我的亲人,眼前的景象尖锐地刺痛了我,我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它们……
等了许久,
秋天总算过去了,
冬天终于来了,
大雪将飘然而至,
大地将白茫茫一片了无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