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床时仍然很冷。
床头柜上放着她留下的纸条——压在镶玉的首饰盒下——暗红色的窗帘挡住阳光,卧室里阴暗而且;这阴暗让人心生倦怠;我翻过身,又闭上了眼。
睡懒觉会把一整天的时光都搅成浑浊且毫无色彩的平平淡淡。我是说,这会让人一天都昏昏沉沉、无精打采,结果,就是从床上移到沙发上然后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用遥控器换着台。
电视里的人都坐着,坐在凳子上张着嘴。但他们在说些什么,我可没心思去听。反正,这些东西,与我何干,随它去吧。
但,人只要一闲下来,无所事事,就会胡思乱想;想东想西。具体到我来说,我所想的……哼,我所想的,无非也就是和她的那点事儿而已,虽然,这事儿对我来说其实相当严重。
严重到什么程度呢?这,我得想一下。
可是,又有什么好想的呢?一个男的,一个女的还有那个他们的另一半。三角关系;三角函数。或者用多数人常用的词语来概括:外遇,出轨,婚外恋,违背社会道德的性关系。就这样。然而,仔细想一想的话,这些词的意思,却不尽相同:外遇,带有客观性的描述,说的是一男一女偶然相遇其中一人已经结婚;出轨,主动性的,应该理解为主动勾搭上异性;婚外恋,神圣不可侵犯,因为这个词主要的落脚点在最后一个“恋”字上,也就是说,这是一种崇高的爱情尽管它本身有悖于婚姻的法统。瞧,逐步升级,主观性的刻画在逐步升级,从纯粹的事件到理应被祝福的爱情。事实本身也随之变了味儿。“我们应当追求爱啊”刚从庐山休养下来的傅清这样说。
“也就是搞人家老婆。”我在一旁,补充道。
“还有丈夫。”他放下书,转身,凑了过来,走到书房的窗台边上,一只手撩起纱帘,往外瞅了瞅。
“但主要还是人家的老婆。”我生硬地强调了一遍刚从说过的话。当然,当时我这么说,是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也会走上这一步。因此还有道德上的优势。不过,就算把这话放在现而今,我恐怕也还是会理直气壮地说出口来。起码,当着傅清的面,我敢于这样说,也善于这样说。
我始终都要对傅清保持自己在道德上的优势。
这人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即,经常\时不时地保持着联系。至于,为什么仍保持着联系,则任谁也不知道。“人总是需要朋友的,但不宜过多”,就这么一句话,我的所有疑问都解决了。“别老瞎琢磨,这对身体不好”罗医生一边写着我的复诊书,一边低着头收起双下巴,一边宽慰地说着一些,他认为对我来说合适的话。罗医生,也算是我的朋友——在医院里的熟人。他断定,我患有神经性肠溃疡。“轻度的肠溃疡……还不要紧,会引起腹胀、腹泻和肠绞痛,主要在于平时多保养……不宜剧烈运动……要多晒晒太阳……你还写诗吗?”他突然问道。
“写,但写得不多。”
“要减少时间啊”大夫抬起专业性的额头,打量着我,“这是你肠溃疡的主要致病因素。”他斩钉截铁地对我说道。
诗歌导致溃疡的发生。一件了不起的医学新发现。我是不是该建议罗医生给柳叶刀杂志写文章呢?但是我多虑了。罗大夫可绝不是沽名钓誉的浅薄之辈。他最关心的,还是给我开药。于是,我拿了药,急急忙忙就往家里赶。
俗话说,人,越是着急,也就越是……容易上当受骗(?)。这是我后来的感受。但,当时可不是这样,就像许许多多盲目热恋的人一样,我也是匆匆忙忙就爱上她的。
我挤上车,争着抢着,自顾自地跑到后排舒服的座位上去。那会儿,我才拿了药,知道自己的病会被治好,心里就美滋滋的。刚发现一个空座便快活地奔了过去,使劲儿坐下,占住了宝座。只是,甫一坐下后,我才发觉,旁边竟还有一个人。还是个女的。
这一点我承认,那就是,我不善于跟异性打交道——此一定律还可扩充为:我不善于跟所有人打交道。尽管我不能逃走。我也讨厌猫、狗这些个小家畜。而人家则称呼为,宠物。那是个什么东西?我不理解也不愿去理解。我承认一直以来我都生活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像大多数人那样(这是狡辩!)。不,没有的事。我怎么可能搞婚外恋呢?
我没这样的条件。又不习惯跟女人说奉承话。她们想要听什么呢?夸她们美,有魅力,身材细……无不是一套矫揉造作的胡言乱语。“要准,用词要准”这是我所受的教育(以及影响),言下之意自然是不能“胡扯、夸张、无节制地感叹”。语言要有力而简洁。这是惠特曼的教导……诗人都应当在路上走,累了就躺在树下,饿了就在村口卖艺或者干脆乞讨。这很正常,自然而然。很难想象今天的那些个被圈养起来的家伙们,是怎么挨过一天又一天。他们成天都只在围墙里头转悠。
什么?哦,我的腿压了她的腿了。
赶紧挪开吧。要不要道歉?还是算了。
这女人长得白,鼻子挺括,上唇有绒毛——就像海伦——留短发;卷毛。这是我的第一印象。但这印象并未给我留下什么痕迹。我还陶醉在自己即将痊愈这件事儿上。因为,这显然比其他的人和事对我都更为重要。因为,不治好肠绞痛,我就出不了远门。去不了茫茫戈壁。哦,我还没去过沙漠呢,虽说,现而今北方的沙漠离我近在咫尺但事实上,是遥远的,很远,超出想象。
我更愿意去爱沙漠。哪怕是出于想象,我也喜欢那里的干燥、饥渴感和强风。毫无理由,我就是觉得自己能在沙漠里生存。我将住在沙漠的中心里。支起帐篷;一座两座三座,越来越多,我将在沙漠的中心建起一座帐篷城市。每天,我从沙子里钻出来后,就沿着帐篷走,巡视头一天被风刮倒的帐篷,收集起露水,或者去打猎,把住在沙漠里的野驴、野骆驼、野马这些濒危野生动物统统打死;吃掉,然后成为破坏生态的人类公敌。
这自然是想象。充满了恶意和愤恨。可是,其实我并不知道要去恨谁。具体恨一个人或者对象,在我是做不到的。因为我离群索居。那么,很可能,我所憎恨的只不过是名为“他人”的这么一个概念而已。仅此而已。我恨的只是一个宽泛的定义吗?
女人把靠我这一侧的大腿往里挪了挪,但没过一会儿就靠过来了。是我占据了太多空间的缘故?不。是人与人必然会相互接触。
她仰起头,看窗外。
我摸了摸她的腿,隔着裤子。
这可真是难以置信。事后我想,我当时准是疯了。要么就是因为被肠绞痛即将治愈的前景冲昏了头。
我怎么就跟踪她,一直到她家门口呢?
“生活是有许多无法解释的事组成的。”傅清坚持这么说。
他是一个天生浪漫的乐天派。
认识他的人都这么称呼他,而认识他的人也都认识我。所以,在我和他之间,人们早就做出了各种比较、评判。当然了,这种本来没什么的议论,也会促成人们的分裂。这是条真理。其中拥护他的一派人说,傅清生性活泼,而我则沉默寡言;另一派反过来说,我出言谨慎不嚼舌根子而傅清则背离地说人坏话;前一派说他待人礼貌;后一派就反驳说我为人坦率。总之,人们习惯于在我和傅清之间站队。喜欢他的人就不待见我,而跟我打招呼的人对傅清就视而不见。
而人们对我和他最主要的评价就是:我忠厚老实,他水性杨花。
可,而今,这情况发生了变化。我居然跟到陌生女人的家门口了。我想干什么?
那时,我一定这样问过自己。我相信,我肯定询问过自己:你要干什么?但关键不在这儿。关键不在于我是否问过自己,而是,我是怎样回答自己的。喏,关键在于我的答案。而,这个答案就是……
没有,根本就没有什么答案。我没法回答自己。我无法就自己的行为做出解释。换而言之,我无法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鬼迷心窍了。当时肯定是鬼迷心窍了,我想。但想,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是不能解开,我怎么就跟在她身后的谜的。也不能解释为什么她直到站在门口回头看我时,还依旧那么镇定。
怎么回事?
我回想:当时,我摸她的腿纯粹是出于好奇。一个诗人的好奇(可笑的是,这时候我又自命为诗人了)。或者只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好奇。我们坐的那么近几乎紧紧靠在了一起。我为什么要坐在一个女人的身边?因为后面坐着男人身上满是腋臭,那么我为什么不站着或者干脆说,我为什么要摸人家的腿?难道仅用好奇就能说明动机了吗?我当时是怎样摸的?一整只手全按上去还是三根手指头轻轻碰了一下……这也很重要,因为这能倒推我的好奇心是纯洁无瑕还是从一开始就饱含了恶意。
但,我不记得了。我全忘了。我只记得,我跟在她身后,进到她家里。而她全程都没说什么,仿佛理所当然。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频频想起傅清。他的小白脸,胡子渣和微笑时红红的嘴。我不是同性恋,这我肯定。但他是吗?不知道。全然不知道。虽然,人们常说他风流成性,但这个词对我来说,是中性的。不过是指出他这个人随和、爱开玩笑。他的诗写的不错尽管越来越依赖于机巧。但他的语感令人折服,遣词自然而又不失于工。这是我嫉妒他的地方。因为我俩本质上是相反的。我习惯于句子与句子之间的联络,倾向于词在句中结构与位置。相信必须走出去,感受大自然雄厚的力量,反对坐在书斋里清谈。
躺到床上时,我又一次想起了他。我对他的羡慕,怎么会达到这种地步呢?
我怎么跟他解释呢。
我不能笑嘻嘻地;没羞没臊地对他说:嗨,咱俩一样啦。我也搞上一个妇女啦。
这叫什么事!
向命运屈服?
然而,光溜溜地躺到人家的床上,这算哪门子的命运?
“我注定要和……”傅清朗读的声音也很棒。而且,连他自己恐怕也从未注意到自己的这项优点。对此,我保持沉默。但他的声音却时常盘绕在我耳畔——特别是在我走进陌生女人的家门,看着另一个家庭的时候:陈设说不上好或坏(因为我对日常生活家居缺乏了解),屋子里很干净说明主人不是在稀里糊涂地过日子,家具半新不旧,拖鞋摆放的整整齐齐,走廊有些窄只能容一人过身,客厅被两只长短沙发分割出独立的空间……那么说,这只是普通的人家,而我原以为——当我走到人家门口的那一刹那时,我想到的是宫殿,金碧辉煌或者是金碧辉煌的耀眼之感,内部像洞穴一样深不可测而且门廊里必定还站着两个光脊梁的壮汉双手交叉肌肉发达——“我注定要和……”此刻,我猛的意识到:命运,正悄然降临。
我生活在一种相对固定;正常的世界里。而且,我也相信大多数人都有同感,那么,我和多数人也就取得了一致意见:他们是对的,而我也是对的。
怀着这样的自信,我心甘情愿地呆在家里——斯蒂文森所以只能拿普利策就是因为他天天得去保险公司——起初,我这样对自己说。而后,连这样的说明对我也不重要了。因为诗人无需任何说明。诗人只需要刊物但其实我们只需要刊物带给我们的陶醉感和崇拜。诗人必然生活在崇拜之中。这是我的看法,也是整个《夜景》的看法。瞧,我们是一致的。
《夜景》一年出六份外加一到两号增刊。这样的速率,对我来说,正合适。我赞成一些人的看法:创作是不能用时间来评价的。短促或持久战都是保障质量的基础。谁不同意这一点谁就不配说自己懂得文学。这是《夜景》的看法,也是我的看法。我们是一致的。
但我必须诚实,必须真诚地说出自己的感受。那就是,仅凭这么区区一家刊物,我真的无法生活在崇拜之中。哪儿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崇拜呢?全是分析;说的头头是道;再就是各种说明;补充说明等等。完全就没有崇拜。他们要求理性地看待一切,但他们却不能理性地理解我不需要什么理性,我需要的是崇拜。那种盲目;没有丝毫犹豫的热切的渴望。
故此,我又转投《边镜》,那儿有大量的崇拜,像浪水一样能滋养人。
“所以,爱是”又是傅清的声音。他是杰出的情歌家。他发出我们全体人类必须去爱;去恋爱的呼告。而我现在觉得,这有道理。起码,不是错误的。
因为,人不管男女,都要消磨时间;要用什么东西充满无聊。所以,爱呀、恋爱等等不失为一条解决途径。至于,人们为什么要爱,这种话题可以留在以后去讨论——爱说到底实为谈话,两个人以及更多,每个人都应大声发言,表达自己的意见和看法,并为自己的意见提供论证,也就是说要负责……
可是,我在生活中(我在生活中吗?)却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所谓的责任。当然,如果把责任说成是婚姻的话,那么,我就得低头,说:“不错,我看到生活中的责任比比皆是”了。
然而,到底是责任还是婚姻?我没有搞懂,因为我太忙了。忙于思考;忙于写作;忙于准备出行;忙于为刚从庐山下来的傅清接风洗尘。
这小子总是那么幸运。能在山上住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唉,这多令人羡慕。没有打扰,周围全是陌生人和陌生女人,松柏、索道、台阶和温泉,巨大的山脉和披在它身上的云雾,云雾茶、美味的石鸡,观光巴士和潺潺流水,还有瀑布,陶渊明的坟地,香山居士的别墅,芦林湖,带温泉的宾馆,按摩女郎,旅途中的艳遇,女大学生和一夜情,五老峰……
这一切,他都经历过了。他竟然一样不落,全经历过了一遍。叫人羡慕、眼馋、嫉妒和发狂。为什么?为什么他就这样幸运,有这样的好运气?而我则一直窝在陋室里,成天在十平米内打转?
哦,是的。因为我有肠绞痛、肠胀气,一出门就闹肚子。咕噜、咕噜作响,噔噔噔地放屁。只要这病还没治好,我就休想出门;休想接受大自然的馈赠。
但而今,我也有了自己的情妇。我是说,我并不比他差。而且我的情妇还很漂亮,皮肤白、眼睛大,颀颀秀丽,小腹微隆,光滑细腻——总而言之,一个顶八个,我的情妇比他这辈子见过的娘们儿都要更美。欸,我为此而诗兴大发。我现在也写情歌。诗人活着就应该歌颂他热爱的女人:为她们写诗不仅值得称颂,而且也应景;符合时代的追求。今天我们追求的不过是一首情歌所抒发出来意境而已。这是一条真理:我们需要恋爱。仅仅需要恋爱这个事实。
可,他为什么如此幸运?这问题依然没解决。他凭什么,在庐山上待了整整一个月;凭什么游山玩水逍遥自在;凭什么没染上痢疾、霍乱病死凭什么没掉下山崖摔死凭什么没碰上拦路抢劫被杀死……是啊,他为什么不死??我恨他恨得想要杀人,杀死他,杀死他的念头在我脑袋里穿来游去好似一条细蛇,红红的眼睛没有瞳孔黑色的鳞片覆盖全身,在那儿钻啊、钻啊。
我压在她身上,茫然不知所措——虽然,这不过是一秒钟的事儿,但我相信——她也感觉到了。怎么回事?我们怎么滚到了一块儿,两个陌生人坦然地睡在一起而,任谁也不害臊、不脸红。哦,我们都是成年人了,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能吗?真的能吗?不去想它,只盯着下面那张脸。
骇然。惊惧。怖畏。
我是不是压在一具尸体上面?为何她动也不动?这脸苍白得毫无血色;看不到一根血管;分明是死人的脸。然而有呼吸。均匀,上下起伏,规律的搏动还有闭合的睫毛,这些都相互支持说明了一件事:她活着。
那么,我活着吗?不敢妄加评论。这,我可不敢随随便便就下结论。不敢,也不能。或许,还有不行的因素在里面……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这话也不准确因为“还”说明我曾经活着,可是,“曾经”与现在并无关联,不能因为“曾经”而对现在抱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看法。那是偏见,是有害于我们的主观意见,而主观则……
她的脸真白,比我见过的任何女人的脸都白。我这辈子(老气横秋的语气会从主观上导致我更加衰老)遇见的女人着实不多。虽不能用十个手指头数出来但也没有多到记忆不清的地步。事实是,我还记着我遇到过的姑娘们。啊对,这是一个彼此区别的名词;姑娘。而她呢,则是女人。已不是姑娘了。而我可不一样。我遇到的都是姑娘。就是说,可以用一个词来统括她们总的特征:单身。可,不也有单身妇女么?不不,不要去想这个概念,把注意力集中在姑娘这两个字上。姑—娘,你的亲戚;父系和母系;跟你有血缘关系。这会让你抹不开面子,拉不下脸。你也就不能厚颜无耻地靠过去,摸大腿。于是,干坐着,谈话。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时政新闻,诸如此类。为此,你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当然也确实如此你不会为这种事操心劳力也不会疲惫不堪即使累了站起来走人也没人会说你什么这不过只是一种交际表明自己还未退化为冷漠孤僻的蜘蛛——蜘蛛么,蜘蛛可是一种奇妙的东西。细细的腿,巨大的腹部还有蛛网。它们是可怕的捕食者,有八只黑溜溜的眼睛。八只。正符合我们传统哲学的位置说。我们的传统是什么?《夜景》第三十六期曾寄给我一份问卷。问题不多,只有两个,但却足够让我折腾两个礼拜的了。第一个问题是:“你认为传统是什么?”,第二问题说:“如何发挥我们的传统?”车轱辘话,翻来覆去说得含混不清。什么叫“你认为”?难道,你认为相当重要吗?那倘若你不认为又怎么样呢?没分别。因为传统跟“你认为”没有丝毫关系;也就是说无论“你”“认为”得怎么样,传统就在那儿就在你眼前你的身边;和你同床共枕……她浑身冰凉,好似冰块,我怎么和一块冰睡在了一起?哦——是的,我想起来了,是我主动找上人家的。是我主动求爱;主动挤进房门;主动摸大腿的。她的大腿一点也不冷不如说是和所有的大腿一样,富于弹性——对,弹性,肌肉和脂肪的反弹,按下一个坑,不一会儿就愈合完整如初……对传统的发挥也是如此,不管怎么往新瓶子里灌旧酒,它还是陈年的旧酒,嗯不,是一瓶新酒。一瓶新酒,因为倒进去的打一开始就不是陈年老酒啦。什么老酒?早就挥发了。对,挥发了。而不是发挥,就像是她留在我脸上唾液一样,很快就干了,没了踪迹。但是,那不是人们说的吻痕——那也不存在,因为吻的痕迹全靠唾液不是吗?
她有一副夺人双瞳的红唇。鲜红不施粉黛。她不化妆,真的不化妆,因为我离着二十米远就能嗅出女人所用的化学药品的气味;不论是什么名牌货,这些化学气体(小小的分子)都甭想逃不过我的鼻子。可,她身上也没有什么体香——欸,那是缺乏异性交往经验或者鼻子不灵再或者只会用陈词滥调的作家的臆想之物。一个概念,烦人而且用法枯燥。作家永远都不能理解自己写下的词语的意义。他们只是写啊,写啊,机械地完成给自己定下的什么任务……是什么任务嘛——没有,只有洗衣粉留在衣服上的那股味道。她全身干干净净,连人的味道都没有。
奇迹吧,这是一件奇迹。我发现了一座神奇的宝藏。这一刻,我该有多激动啊。于是,我又翻过身;赤裸裸;露出后背和后背上的汗毛。她身上体毛稀少;腋毛没有像那些蠢女人一样拔掉;这使我满心欢喜;阴毛柔软却不湿答答像那些惯于清洗且迷恋于清洗的傻娘们儿;这使我满心欢喜。喏,该心满意足了吧。没有体味,又不浑身是水,肌肤的细小汗毛可以在最不经意时从手掌心儿中擦过。虽然身子冷飕飕的,但胸、腹部在呼吸在做机械运动,喘着气,不说话也不看着你,可却任凭你摸来摸去。嘿,我这是撞了哪家的福神,捡了个大宝贝儿!?
这下,我有资本炫耀了。我将为《边镜》写一系列情诗。让《夜景》和它钟爱的傅清发霉腐烂吧。
嘿,我的歌喉被滋润;眼睛蒙上泪;额角的褶皱恢复平整。我一下子就年轻了二十岁。而我的情妇已经三十四了。三十四?她是怎么对我说的来着?她侧着身子枕在枕头上对我娓娓道来的时候,我压根就注意听。我只想着赶紧一亲芳泽。“我们一起洗澡吧。”,“得了、得了,说这些有什么用,快脱衣服。”我说得就像是认识多年的老情人儿那样,因此,她就痛哭流涕。她真的哭了么……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否哭得好看。她是美人,因此对她的要求也就得严格起来。必须这么笑。必须这么回头。必须这么挠痒痒必须这么哭……她哭得很美,抽泣着,鼻翼颤动着,睫毛颤动着,手指头也颤抖着,嘴角同样颤动着,让我产生欲望。哦。也就是勃起。一俟看到她我就勃起了。欸,这话可怎么说呢……
那就不要说。我们不能浪费时间。我们接吻吧,让别人去妒忌我们。快、快点快一点,我们别浪费彼此的生命。生命在于相爱;在于接吻。
我们接吻了:冷凉,冻得我上牙床打颤。
她的嘴角在颤动,眼睑在颤动,耳朵上的头发也在颤动。
可我冷得全身直挺,喉咙生疼,眼珠儿都突出来了!
这女人可真要命。但越是要命就越有魅力,就越能诱惑我,并带来最大的刺激感。这种刺激……难以形容……超出了一个写诗的人的理解的范围。但我本能地意识到,这是致命的,不可抵御和抗拒的。再说,干嘛要抵抗呢?这又是我自找的。我自找的。言下之意便是,这是最大的享受,是最好的结果,我应当也必须和我的情妇待在一起,永永远远。但本能却接着说:这永恒将直接导致我的死。
怎么?如今居然想到了死,可死算什么呢?终结吗?去他的。我要和她在一起,因为我们不能在一起——看,问题的关键在这儿,我们事实上无法在一起,因为我们的在一起有违伦理。我们是有妇之夫与有夫之妇。我们是搞人家老婆,也搞人家丈夫。
“哦”,我哼了一声,没理会大夫说的那些话。
因为明摆着,全都是废话么。
医生总是说得条理清晰。
他们在逻辑方面有特长,这,我们大家都得承认。
但于我来说,则仍存有一些变数。
那就是,我并不受逻辑的支配:我是自由的,透过诗也透过写诗的行为本身,我是被赋予了超越一般性的存在,就是说……
“你要吃药。按时服药。”大夫说着,始终低着头。
“下个月底,到医院来复查……让我看看,星期三、星期四,噢,你最好星期五来。”“下午,星期五下午”罗医生补充道。
他这人真可怜,毫无幽默感。他除了自己的工作以及生活——我所不知道的医生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无趣、天天都上满发条、匆匆、家里人说话快得听不清、说英语、衬衫一尘不染、领口容不下一点点污渍、保姆眼巴巴望着他们夫妻俩、一着急就口吃、晚上在床上说梦呓、打盹时流口水——这种人的生活,与我何干,除了耸耸肩外,我能干什么?怜悯他或者观察他但那是小说家的事。我不能为个别人而动心,我考虑的是整个人类,崇高感不能受影响,不能为这个不起眼的家伙而分了神。喏,灵感,诗的灵感现在又来了,盘旋在我头顶,准备一个猛子扎下来,轻轻降落在我的一根发丝上,毫无声息。 哟,你怎么还没有搞完呢?写一个纸条竟用去了半个钟头,你可真是缺乏训练,不知道自己该写什么,完全不自觉缺少主动精神没有目标自然也就没有动力,整天坐在这里弯腰低头奴隶般的伏在案上,可你都做了些什么呀,谁都没看见,默默无闻的,墙角里用剩下的漂白粉袋子,再也没人问津啦,就这么过上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完全微不足道就像是——我不再继续想下去,因为这会让我感伤的。喏,这个人毕竟在为我的肠胃忙碌过,有苦劳,应当受到我的赞许起码是点头致意,但他毕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我无需在他身上花太多时间,哪怕五秒钟都是多余的。为什么要冲他点头,甚至微笑??
“最好是……中成药……调养……记得来复查……周五下午……我……周五、新药、最好、是最好是、下午、调养、注意……”他拉开职业腔调就没完没了起来,仿佛要把他后半生的话统统倒给我听。“快乐……心情开朗、抑郁、精神问题……紧张啦、腹胀感还有……”他说话没有次序,想到哪就说到哪,颠三倒四的,终于叫人头疼起来。嘿,你不过只是治胃病嘛,为什么给脑内科拉客?
一俟逃出这蠢货的手心,我就想到了她,对,一想到她我就觉得浑身发热,肚脐眼儿暖融融,怪舒服的,好像病也好了,精神也振作了。嗯……她的口涎就是治病良药。她的眼神让我神经放松。她光洁的手臂就能治我的肠绞痛。对呀,她是我的药。我怎么早没想到呢?
嗯、啵,啵
走,去她家里。对,到她家去。抱着她,搂着她。肩并肩躺在一起。不不不,只要躺到她的床上我就会痊愈。
我的美人,我心里着急,一面念叨同时奔出了医院,跑到了街上。
啵啵
快、快跑,投到她怀里去。
嗯、啵,啵啵
跑,越过十字路口,跑,跨过大街小巷,我像鸟儿一样飞,飞向我心爱的人儿那里;那才是我的归宿、巢;是蜜。
我靠在树干上气喘吁吁,看着往来的行人,感到这世界真美好:阳光明媚,和风徐徐。春暖花开了,大地沸腾起来,万物甦醒,冰消雪融,人人都绽放出笑容。
这平和、满足和自持的情态令我驻足不前。我靠在树干上,看着来往的行人,也看着她。她就在那儿;站在那冲我招手;站在林荫下披着叶片细碎的阴影;阴影随风摇曳;落在她白皙得近乎耀眼彷如一块熠熠生辉的大理石一般的皮肤上;脸上、手上、手肘和脖颈还有……对,还有臀部、膝盖窝和绷成弧线的小腿;足踝以及脚跟上。这是一尊雕像。完美至极,没有一丝缺憾。胜过了维纳斯;胜过那蹲石像也胜过了石像所意指的女神。这、这怎么能存在于凡尘之中呢?
不,理性告诉我,这不真实。是不可能的。尤其是不可能出现在街头;就伫立在我的眼前。我一定是幻视了。我看到的是幻影,假的、骗人的、反理性的。那么也就是诗。诗是反理性的。诗横亘在天顶与泥土中间,不可捉摸也不需理解,诗直上直下,贯通于凡人与宇宙,形成一条条看不见的细细丝线,只能间接地感觉到但不能诉说。
那么,这么说来,这个具体的;能摸得着看得见并且赤条条躺在我身边的人,是存在的了?就是说不仅能感觉到同时也能摸到。
我摸她大腿时,都摸到了什么?
对了,是裤子。裤子,哦,谢天谢地。我一下子吁出一大口气,差点瘫倒在街上。是裤子。这就好了。能摸到裤子就好了。哦——呼、呼。
我得打起精神来。别总像个萎靡不振的倒霉蛋儿似的。瞧,得学学傅清,给《夜景》写写字儿的傅清就从来不会这么紧张;这么神经兮兮。他永远镇定异常,永远不会张口结舌、脸发烧、不好意思。哼,他还在给那家垃圾摊供货呢。《夜景》已经完蛋了,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怎么?他还蒙在鼓里……对了,他刚从庐山上疗养回来。他到那上头去干什么?睡大觉,休息,与世隔绝,像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家伙一样去休养……他已经没什么存货了,他那一套我再了解不过了,无非是冷僻的倒装词组,现代派的玩意儿,古典派的玩意儿,反正、总之,就是如此。但《边镜》就不同了。纯粹的先锋风格,观念先行,封面特立独行有未来色彩,内容则充满了荷尔蒙充满了崇拜;滔滔如水。绝对令人振奋。《夜景》已经完蛋了。没有活力,成天都是分析这、分析那,说得天花乱坠,但哪怕是再新潮的概念也吸引不了人。任谁都不需要说教。读者需要的是崇拜,诗人需要的是崇拜,男人和女人也都需要崇拜。只有崇拜,才能建立起跃跃欲试的两性关系。而两性关系便是整个世界;是真理。
真理化身为女人。白色的,难以仔细描述她的身体。为什么要描写?那不是我们的责任。我们只需要感受;受到力量的压迫;压在身上重重地喘不过气来;于是不再去呼吸也不考虑呼吸这档子事。这不重要。重量全在身上压着。翻不过身,永远翻不了身……就这么一直到、到永远。
永恒总是意味着持续不变哪怕这只是一个虚拟的概念但永恒恰是我们所能达到的最完美的境地犹如乐园中一成不变的幸与不幸这两个相对立的两极诠释了人类可能以及可以实现的全部梦想在这条线上我们都会找到自己的位置不若说是我们永远都无法从这条线上逃出去不存在超脱于此的任何可能的新坐标但就算我们被固定在这里在这一条线上我们也是自由的。因为,我们仍可在幸与不幸之间移动。
在去她家的路上,我兴奋不已。天色阴沉。但我还是兴高采烈,因为,我将面对的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永远……那些雕塑啦、概念啊……这些有碍于我们深入生活并感受生活的各种气息的观念不用说是有害的而且,还将我们分割成相互排拒的孤立个体。
只有爱才能拯救我们,我这样想着,跨过马路、街道、河水和一个接一个的陡坡。我们之间的距离竟如此之遥远,真令人费解。但只要一想到她青蓝色的胴体——在夜幕下;在月光里或者清淡幽冷的白炽灯下——超越了那种常人卑下的裸体——粗糙、坑洼,要么就肥胖、干瘦,永难达到完美——我就兴奋不已。
这看得见同时也摸得着的;活生生的女人难道不是梦中的幻影么?如此完美无瑕,怎么会没有一点瑕疵呢?
怀疑在我心中作祟。但步子迈得却越来越大、越来越急。
不如说,正是因为心中又升起了怀疑,我的动作才变得更快。那是想要用行动来打破各种疑惑、猜测和惴惴不安的强烈冲动。
欲望啊……欲望在我体内凶猛地燃烧着;流动着;循环往复,不可遏止。哦,天哪,这究竟是什么啊。
我几乎跑了起来。
我刻意伸出两只手;两只手的手背。瞧着。
这干裂的手背毫不出奇,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简直没有任何能拿得出来的特点。欸,这样一双手,能配得起她雪白的脊背吗?
这样猥琐的……但是不,不、不不。根本没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问题。因为我猥琐。但也正因为我猥琐,所以,就没有配不配的上。这是拯救。是将我从猥琐不堪中拯救出来的伟大的爱。是搞人家老婆。
她是谁的女人?不知道,我完全没有想过。因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相爱这件事实。而她是谁的妻子则一点都不重要。
可是,我们相爱吗?当然……我们躺在一起。赤身裸体。毫无顾忌。我们相爱。
想到这儿,我幸福地笑了起来。当着街上行人的面,哈哈大笑着。因为我幸福;感到了幸福。我的步子放慢了,不再急急匆匆。嘿,我慢慢踱着,往前挪。因为幸福的大笑令我裹足不前。
没法走啊。幸福感本身就像是沉重的负担——一块大铁疙瘩,死死压住我;拖住我;往后拽着我、向下抓着我。没有法子,我没有法子往前挪动半步。只好停下来,站在马路上。
这幸福的笑,几近造成了我的窒息。整个人仿如抽疯似的,一面笑着一面大声咳嗽着;用力咳嗽并拼命笑出声来。直到脸通红、脖子通红、喉咙通红。我不得不抓着自己的咽喉,喷出哈喇子、眼泪和鼻涕。顺势跪下,瘫坐在街上。脸朝下。哦。周围路过的人,笑嘻嘻地望着我,绕开我,不理会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我从地上爬起,掸去裤子、膝盖和衣服上的土。擦去脸上、手上沾着的体液。天色阴沉。路上没有一个人。街道萧瑟、空悠悠,寂静得不正常。这是怎么了?
我顺着第一次去的路,往前走。穿过小半个城区,穿过种满梧桐的大街——那是一片形如隧道一样的地方,满是树木,中间是遮天蔽日不见光的柏油路,两旁是高耸的围墙,灰色的不时地会出现几处夹杂着红砖和水泥的墙体。马路两侧密密麻麻栽着参天大树。继续往前走,出口就在前方。敞亮的十字路口接通了三个方向,陈旧但令人怀念的建筑鳞次栉比地铺展开来。我该往哪儿走?我走到十字路口的中间,回头凝望刚走过的那小片森林。而眼前,三个不同的方向将把我带到三个不同的地方去。到了选择的时刻。我努力回想上次走过的路径,但不敢确定,也不能轻易推翻这三种可能中的任意一个。而且,我越是千方百计地回忆,就越是感到这三条路自己事实上都曾经走过。或许,不论我走哪条路,都对。又或者,这本就是个没有终点的迷宫,走哪条路,都不对。对以及不对,正确和错误——我陷入了自己设下的困境里,无法自拔,焦虑和焦躁在胃袋里相互交替——肠绞痛又发作了。我不得不暂时蹲下,一只手撑着地;手指分开如同一只兽爪。这手或爪子多么瘦啊,干巴巴的,皮包骨头。天色阴沉。但没有风,没有风也没有任何声音。一切都死了一般。肠子绞在一起,盘旋、打弯、扭曲,阵阵作痛。我挣扎着从地上站起身,但腹中胀气随即奔涌而出。我向前走;奋力地一步一步往前走。我必须全身绷紧,与腹痛和胀气作斗争。路在脚下,但通往何方我却不知道也没心思去想。走吧,一个声音从肚子里传出来。本能告诉我,最好照做。那么好,走,走下去,用意志力与腹痛和肚胀战斗。这涉及到尊严。必须保住。它是一条红线,不可逾越。而且,为了这条红线在所不惜,一切都可以牺牲,也包括爱……这让我犹豫了。难道,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吗?没有,肚子里又传出一道声音。言之凿凿,仿佛就是将这两者劈成两半的斧子发出的锵锵声。要尊严还是不要?我继续往前走:经过了古老的院落、冰冷的石门、破败的围墙、腐坏的木门、碎落的砖石、斑驳的水泥、蚀锈的铁条、飘落的牵牛花、沾着水痕的脚印、干裂的门廊、剥落的油漆、废弃的塑料凉鞋、卷曲的昆虫尸体、破裂的罐头瓶、倒扣的铁皮桶、缺齿的梳子、散架的竹板凳、覆满爬山虎的山墙、敞开的院门、掘出泥土的地洞、翘起的下水井盖、长着绿苔的台阶、瘫软的自行车、粘着泥垢的硬币、折断护栏的楼梯、丢弃的家具、没有玻璃的窗框、袜子和女式长袜、露出海绵的破沙发、画在墙上的标记、修葺一新的街心长廊、飘摇着的白窗帘……
是她把我搀进屋的。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找到她的房子的。凭感觉或者是宿命。我想到了那降临在我头顶的命运。我看着她惨白的侧脸心想,这怕就是我现在的脸色。她把我扶到椅子上,转身离开。腹痛还折磨着我,她拿来了一杯热水。但显然她并不能缓解我的肠绞痛。喝下热水后,我才稍稍觉得舒服了一点。神经不再绷紧,注意力也从自己身上移到了她身上。屋子里是那么黑,难道已到了夜里?不,不会的。她的夜晚不属于我。我的夜晚只属于我自己。我们都保持着缄默,但此时我们的关系却发生了悄然的变化——我是病人,而她,则照顾我。想到这里我觉得更难受了。但她转身离开。拿来了另一杯冒着热气的水。我闭上眼。她走过来,抬起我的头,搬开我的嘴,给我喂水。我闭着眼,可不是在享受而是在想:我是否还要继续保持沉默和尊严。这可笑的尊严。它从未打败过腹痛,一次也没有。这尊严恰是我痛苦的根源。于是我睁开眼,从阴暗中细细打量她的容貌。这是一张多美的脸啊。即使被阴翳所笼罩,可阴影却只能赋予她脸庞的曲线以朦胧。却不能遮挡住她那深陷在漆黑中闪亮的眼睛。我感到她放在我头上的手,是热的。我感到她呼出的热气喷薄在我的脸颊上,湿润的。我倏地抓住她的手。紧紧抓住,但不知是为什么。她的手出汗了。我的手出汗了。但不知为什么,手与手握紧在一起可一点也不湿滑。反而像火在燃烧。我瞪大双瞳,凝视着她。她低头俯视我,摸了摸我的脸。
早上,起床时仍然很冷。
灰蒙蒙的白光从窗外直射进来,罩住我的床。
还是觉得冷。
我躺在床上,看着房顶。
这白得令人透不过气的天棚朝我压过来,覆盖住我的身躯,也盖住我的头颅。此刻,各种臆想从我的鼻孔里纷纷钻了出来;争先恐后。我睁着眼,牢牢盯住天花板……
“哎哟,瞧你,鼻涕都流出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一根食指,在我的鼻子与嘴之间,划了一下。
我侧过头瞅着她。望着她那洁白如光的身躯,不禁眯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