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黑暗,也没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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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据《伊凡•伊里奇之死》改写

  赵德海在被送进监护病房前,一直都住在B栋的六楼,朝西面的一侧。那是省人民医院,去年刚刚修好的一座住院楼。

  他搬来这里,已经一个月了。

  

  赵德海被诊断出肝有毛病。这可是二进宫了。因为十年前,他就被查出有酒精肝。而这一回则更糟。他被抬进医院时就已经处于昏迷之中了。

  唔,看起来不妙哇。

  赵德海是属于在省城里拿干禄,而不用起早贪黑的那一类人。他本人出生在附近的县城。他的父母都是干部;他的父亲是县教育局的科员,母亲则是医院的副院长有正式的编制。

  

  虽说,赵德海出生在一个混乱的年代里,但具体到他那个县的情况,却还算是比较稳定的。父亲那时是小有名气的积极分子,而母亲,则待字闺中,刚从省医校提前毕业回家。于是,没过多久,父母就光荣地当上了革命夫妻,两年后母亲就怀上了他。

  赵德海童年是幸福的。无忧无虑。既没有约束,也没有管教。因为,他的父母要经常参加学习班;听报告、演讲,回家后通宵写作心得感想。根本没有时间去管他。于是,他整天在外面游荡、玩耍,认识这座不大的城镇和住在这里的人、认识就在城镇边上的自然界;自然形成的浅浅的溪流、自然拱起的山峦土包以及人工修造的公路、电线杆、解放牌汽车和压路机。是的,是压路机。那东西就停在新修建的一条公路的上面。一看到那东西冒出白色的蒸汽,他就撒腿便跑。一路跑回到家门口,才停下来。

  说来也奇怪。赵德海尽管缺少关爱,但一直都在健康地生长着。从娃娃变成少年;从挎着书包的少年进到市里的寄宿中学;最后到从省财专顺利毕业为止。一切都顺顺当当——用他父亲的话说,就是不用操心。然而,做父母的怎么会不替子女操心的呢?应当说是操碎了心才对——准确地讲,是他母亲操碎了心。

  

  孩子大了,上学了,懂事了。这一切都看在做母亲的眼里。但那时她仍没有多少闲暇来亲自教育儿子。她正在为竞聘医务处的副处长职位而埋头苦干。而,越往上走就越停不下来,一直到她牢牢地把副院长的位子坐稳,并终于停了下来之后。她这才发现,时间过得实在是太快。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在市里财政局谋到一职,并且正在和同单位的一位领导的女儿处对象。

  这怎么行呢?!做母亲的终于从百忙之中,回过神儿来。随即,便火冒三丈,大发雷霆。她坚决反对儿子这么早就谈恋爱。“他还年轻哪”这是母亲的口头禅。而在这件事上,父亲显然毫无发言权,因此,也就默然不吱一声,全凭孩子他妈一人做主。

  “你得到调省里去”,每当赵德海一回到家中,母亲就这般说道。而且说这话的语气越来越强横和冰冷。可是,对于才尝到爱情滋味儿的儿子;这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来说,这也太不近人情啦。

  “我们已经……已经、接过、吻了”儿子摆出一个事实来反驳母亲。

  但这无效。

  “就算你们现在就生孩子,也不行!!”这吼声在宽绰的大客厅里回荡着,交相碰撞、引起共振、形成涟漪。

  “亲一下,也死不了人哪”做父亲的难得说了句话。只见他从里屋冒出头来,闪着呼哧呼哧的一对小眼睛,望望太太又望了望儿子,最后还是把眼神定在太太弯曲的小腿上面。

  和他那个时代失恋的青年男女一样。赵德海在“失恋”后,把自己关在单位的宿舍里。半个多月不吃不喝。整日躺在床上看诗歌和小说;主要是新发表的诗歌。

  到了晚间,饥饿感迫使他从破旧的单人宿舍里,走了出来,走到街上。

  可是,街上漆黑一团——那会儿子市里的路灯还没有完全安好——再说,他在市里的熟人不多,除了……

  然而,饥饿能改变一切。

  赵德海眯缝着眼睛,在黑暗中寻摸着。他寻摸着光,因为光不仅带来温暖、热,也还带来香气;食物的香气。于是,他在街上走啊走啊,不放过哪怕一丝的光线。终于,他走到了电影院的大门前。这儿亮着光;油黄黄的、昏暗不明的和直叫人晕眩的光。还有气味儿,食物的气味。馒头和肉包子的麦香味在晚上的空气里缓缓飘荡。

  可真叫人受不了啊,他想。然后抬头,看着外墙上新贴出来的通知:新上映爱情故事片,票价八角。红底黑字,就像……

  

  年轻人的爱情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也就是说,赵德海的初恋很快就被新的感情所替代。那是包含着崇高爱情的憧憬和,一份儿对艺术的热爱。他爱上一位女文工团员。

  这事发生在他被单位同事硬拉去看的一场演出结束之后。

  本来,人家只是拉他去散散心、解解闷。可没想到,他竟时来运转,又恋爱了。

  他所爱恋的新对象,是省文工团的一位舞蹈演员。这姑娘身材匀称,模样也俏。最重要的是,她的出现重又点燃了赵德海原本已冰凉了的心。使之再度燃烧起来,并且越烧越旺,不可遏止。至于原因呢,是因为她在演出时看了他一眼。

  但也可能,只是他个人的错觉而已。把舞蹈演员无意间的一瞥,误以为是看上了自己。哼。黑压压的观众席上,谁都会有这样的错觉。毕竟,不可把舞台上发生的事,当真哪。

  

  然而,赵德海还是主动找上门去了。而结果,可想而知。人家婉言回绝了他。在回家的路上,他木然发呆,机械地回忆着这次失败经历中的每一幕。然后,等他到了家;一脚迈进父母在县城的家门后。他只能记住舞蹈演员对他说一句话了,“你不在省里上班吗?”

  “妈”他冲着坐在客厅里正在看报纸的母亲,说道:“我要到省里去。”

  赵德海的优点之一,便是一旦定下了目标。他就会努力朝着这个目标前进。如同孩童时期,他一口气从城东跑到城西的那一次相仿。他所以要跑是只因为他想知道,自己到底能跑多远。因此,凡是他自己给自己定下的目标,他就一定能实现。这是因为他知道并且深信,他的目标单纯、无杂质,只是一个目标而已,舍此其外,别无其他目的。所以,他相信不会受到目标之外的种种诱惑。而,只要目标纯洁无瑕,那么就能成功。反之,则肯定失败。

  就这样,他带着一个纯洁的心愿,开始了努力前进;向着目标进发。自然,结果便是没过多久,他如愿以偿调进了省里。

  

  当然,这一变动的代价也不低。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应当说,代价是高昂的。

  他与母亲同学的女儿结了婚。新婚夫妻一同住在一座环境幽静的机关大院里。又过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就和这个翻鼻孔满脸粉刺的姑娘生下了他们的孩子。

  一个女孩。长到三岁左右的时候,夫妻俩都觉得这孩子的脸庞很像奶奶。

  

  于是,赵德海不得不一边养家,一边工作。两头忙碌。从单位到家,从家到幼儿园,从幼儿园到省委礼堂参加学习,进修,评职称,再学习,出席女儿班上的家长会,回家然后早上去单位上班……十年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甚至都没有留下多少回忆。

  其实,在他脑海里出现次数最多的,还是老母亲的形象。

  她在孙女上中学的时候,便搬来和他们起在一起。那时节,恰逢父亲去世一周年。老太太一人很孤单。再说,赵德海一家也从原先的幽静但有些狭小的老房子里,搬到了采光更好、空间也更宽敞的新房里。而,这座一百六十多平米的新住房只有一个让人感到缺憾的地方:绿化太少。楼上楼下全是大理石,在阳光下,白得刺眼。因此,赵德海自己动手,在阳台上铺满了花草。

  这一举动,可以说是赢得了全家人的欢迎。当然,也包括奶奶。

  事实上,在他们夫妻白天不在家,孩子上学的当儿,浇花修草已成了奶奶排解日常生活中无聊和烦闷的主要途径。

  只不过,家里人得忍受老太太喜欢颐指气使的说话口气——或许应当更确切地说,是儿媳妇需要时常容忍婆婆的唠叨。这情况,当然一开始并不太好过,做儿子的甚至不得不为了周全母亲的脾性,而接连请走了三位做家务的阿姨。可是,日子还得过下去不是;家务活总得有人来干吧。因此,夫妻俩在商量了几个晚上之后决定,还得再请阿姨,只不过,要求阿姨在他俩下班回家以后再来打扫卫生。

  另外,让这对夫妇感到忧虑的是,老太太越来越关注孙女的学习情况。照母亲开门见山的话来说,就是希望孙女能仿效她自己的经验:做一名医生。

  “去上海念医科的话,将来才有出息。”

  “那么,去成都军医大学也很好。”

  每逢谈到这个话题,老太太那日渐干瘪的脸上,就会显现出一层光彩来。只是,儿子和儿媳妇都不愿意让女儿离开自己。

  “四、五年的时间,晶晶会变成啥样?”妻子在楼下自己的卧室里,一边埋怨地说着,一边走来走去。这时候,坐在床头准备睡觉的赵德海也只好用一声“唔”去回应。接着,便倒在床上,一声不吭了。

  

  赵德海如今特别容易感到疲惫。不论是在单位清闲的办公室内,还是在家里,他常常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眼袋耷拉着、脸色土黑、嘴唇儿酱紫。

  他怕是身体不舒服吧,妻子以及母亲看到他这个样子时,偶尔会如此推想。但没有人对他说,“你休息一下吧”,没有。就连女儿从没说过。

  女儿年纪大了。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因此在心理上还有生理上,也就越来越远离父母。特别是父亲。她自打上高中后便改了作息,昼伏夜出……早上天刚亮便出了门,直到晚上点上灯才回到家。除了吃饭,父亲基本就看不到她的影子。即便是家里极偶然的情况下,父女俩碰上,女儿也只会低沉地支吾几声,随即就跑进在二层她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那么她愿不愿意去学医呢?”此时的赵德海,会望着空空的楼梯,静静站着,作如是观想。然后,他又走到好似温室一般的大阳台里去了。

  日子过得挺快,赵德海养的月季花,开了谢,谢了开,如此反复已经换四五个种了。随后,他又添置了一株万年青,三盆君子兰、一盆萱草和一盆水仙。只有水仙很难伺候,已经死了两回,但他并不气馁,仍然换水、保温、施肥除虫。正是靠着这份耐心,他如今已经成了一位在单位里名气颇高的花艺家。无论是退休的局长、在职的处长还是扫楼道的老头儿,凡是当他面请教起养花的人,他从来是一视同仁,并且从来都是倾囊相助绝不吝惜。

  “老赵,你该调到园林局去,那样,整天都能跟花花草草打交道。”

  “喏,这你们就不懂了。去那里摆弄花草呢,就是工作啦。性质就不一样啦,是不是啊,老赵。”

  “唔”。赵德海含着微笑,点了点头。

  

  确实,赵德海将主要的精力都投入在修枝换土上了。同时,他也把这项乐趣作为一种体力上的锻炼。他静坐在办公室里的时间,太久了。他需要一些弯腰、垫脚的动作来使自己的身体运动运动。而且花香还能刺激他的嗅觉和味蕾。尤其是在他喝了太多的酒之后。只需闻一闻香喷喷的水仙花,他就感到自己从天上又回到了地上。虽说,这个时候,他还只能半躺在沙发上;岔开两腿、仰着脖子。但那熏天的酒气和扑鼻的臭味,早已把家中的三个女人,推回到各自的房间里去了。

  他一个人躺在沙发里,一直到酒醒过来,扭头望望窗外漆黑的夜晚再瞅瞅同样黑黢黢的主客厅。他感到口干舌燥,仿佛从口腔到喉管都被吸水海绵吸干了一般。

  他挣扎着爬了起来。晃晃悠悠地迈出一步;两步;三步……扑通一声,他脚下打滑,瞬即便一个趔趄,脸朝下,重重地摔倒了。

  那一瞬间,赵德海突然失去了意识。他完全没有了感觉。

  过了一会儿,等他恢复了知觉后,他才注意到,自己被一团黮黑包裹着,完全无法分辨出方向。就连自己的手和脚,都在哪儿,他一时间也搞不清楚了。

  所以,他便安心地趴在地板上,等。因为他知道遇到这种情况,只能等。他所需要的是恢复体力和感觉,需要保持原状趴在地上养精蓄锐。至少,需要一动不动五分钟,来凝聚精神。然后,等他有了力气和精神,他就可以从地板上爬起来,到卫生间拾掇一下,接着去喝几杯浓茶,走进卧室,躺在床上,安然入睡。

  

  这不过是这十多年来,他所经历过的,无数次解决醉酒的操作程序而已。

  一切都得靠他自己。他这样想。“因为家里人不喜欢我喝得烂醉”,他接着想,“可有什么法子呢?左右都喝到躺地上为止”,“再说,这是工作需要呀”他在心底摇了摇头,“领导都是海量,同事劝酒也不能不喝吧”,“怎么没人理解我呢?”

  怎么就没人理解他呢?

  只是,这一回的情况,好像有点不对头。

  他还趴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他当然想动一下。可是,他动不了。

  他又尝试活动活动手指或脚趾,哪怕只是略微动弹一下,但是不行。他心底慌了。

  

  怎么?动不了了吗?怎么回事?是不是哪儿出了什么问题?怎么会一动也不动了呢?难道这就是……赵德海恐惧地大叫了一声。

  两分钟后,主客厅的灯全亮了。

  他被扶到了床上。祖孙俩站在他的两侧。妻子走到客厅去打电话。他就这么躺着,低声呻吟着。他知道自己正在发出呻吟声。他本不想这样,可,没奈何,他控制不了自己。于是,他把头扭向枕头一侧,不去看女儿和母亲,尽量把脸埋下去。

  一刻钟后,他已置身于人满为患的急诊病房里了。人们把他安放在一张很硬的钢丝床上;是那种临时安置的钢丝床,只有一层薄薄的耨子。他躺在上面,很不舒服。只是,他难以开口诉说自己的不适。一方面,是因为他口干到要裂开了一般,难以张嘴。另一方面,病房里的呻吟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压根就不会有人能听到他。

  因此,赵德海安静了下来。也不再呻吟了。只是这么忍着……虽说,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忍着什么,但是,他觉得痛苦。就像头一次失恋时那样。

  

  诊断终于出来了:急性酒精中毒,外加中度酒精肝。“你要戒酒啊”主治大夫戴着白色大口罩,发出一阵瓮声瓮气的声音来,似乎是从另一个世界发出的声音一般。

  “唔”,赵德海点了点头,听从了善意的劝告。

  第二天早上,他被家人接了回去。躺在家里,修养了半个月。

  自此以后又过了十年,一切安然无恙。

  这十年如白驹过隙,眨眼就过去了。期间省里修了高速公路;第一座综合性大学开了张;股民多了起来;城市改造石油液化气管道;车船税上调;西班牙首相来访;渤海水质污染;高铁通车;宽带网普及……一开始,赵德海还很在意自己的健康,每天多喝茶叶少喝酒,下班立即回家陪母亲聊天看电视,过问女儿的学习成绩;参加高考班家长会和班主任费尽了口舌;感到口干舌燥,喝一点小酒;跟同事发发牢骚,聚在一起喝一喝……
  

  其实,也没有什么嘛,在喝完酒后,他这样想:只要少喝一点,有节制地喝,就不会有问题。看看,电视里也说,少量饮酒有益健康。对吧,妈妈的胃病又犯了,妈妈已经七十多啦,她跟儿子住了快二十年啦,上次院长是怎么说的来着?

  赵德海想,他将自己的思考放在家庭上头,想着母亲的病、妻子的关节炎和女儿时好时坏的成绩,想着关于喝酒的逸闻趣事,想着上个月刚买的铃兰。哦,他的铃兰哪,这又触动了他的心。那些铃铛状的花儿,可真美啊。

  

  于是,他带着喜悦之情,下到他的阳台里——这一二年母亲也不再替他代管他心爱的花花草草了——妻子呢,虽然说是一个女人,但愚蠢得很。连浇个花都办不好,不是涝就是干。真是不行啊。每每想到这儿,他的心底就会升起一股懊悔的情绪,如烟似雾,翻腾弥漫,最后,弄得自己也没精打采,非常的抑郁。

  唉,可有什么法子呢?赵德海望了望眼前一盆已经凋谢了的金百合;只剩下棕黄的、干巴巴的枝茎和萎缩了的花蕾,唉——“得换掉了”他脱口,念出了声。

  “你少喝点吧,”太太伫立在阳台门口,刚开口轻声说了半句,就被赵德海突发而至的雷霆大怒,给打断了:“你少管!”。

  说着,他扭头,看着阳台里面那一小片洁白的满天星,把后背后脑勺对准了老婆。

  于是,他又开始喝酒了。像是赌气似的,喝五粮液、喝古井贡、喝汾酒。与其同时,家里的女儿考上了医学院,老犯胃疼的母亲也被送进了病房里。

  呵——终于可以松上一口气了。

  家里只剩下老婆子一个人了。

  

  赵德海把酒拎回来到家里喝。一小盅儿,两小碟凉菜。

  啊……啧啧,他咂上一口酒,眯起眼睛,咧开嘴。啧啧,再来一口。

  

  这酒是苦和涩的,喝到口里、胃里不舒服。但也只有这苦和涩的酒,才能陪伴他度过这越来越漫长的时光。

  时间的确发生了变化——他想。过去,时间快得很。一会儿是上学啦,一会儿是毕业考试啦,一会儿又要开会啦,一会儿又要谈恋爱啦,一会儿……一会儿,仿佛自己一直都在忙忙碌碌。不错,自己的确是一直忙碌着;忙着去上班、忙着参加学习班、忙着调动工作、忙着评职称、忙着浇花忙着上肥、忙着劝处长喝酒忙着喝别人劝的酒、忙着……赵德海思来想去,只觉得自己的日子太过忙碌,时间太短。

  可是,难道女儿不也已经顺利读上了医科院么?再说,老娘不也及时送到了人民医院了吗?

  一想到自己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两大成就,赵德海的神经就不由自主地兴奋了起来。

  如果非要用什么词,来概括他这一生的话,那么他本人和所有认识他的人,一定都会同意用这样一个简洁有力同时又稍微带有一点夸张的词语的:两个女人。

  当然咯,如此来概括他——赵德海的一生,的确是有些夸大其词。然而,这又的的确确是实情啊。他——赵德海的一生就是围绕这“两个女人”逐渐成型的。如同两条曲线。不断地盘绕。上升。旋转。旋转着上升。就像是……就像——晶晶是怎么说的来着?哦,是核苷酸多核苷酸——反正就是这样,他——赵德海在中间蹲下来,老太太和女儿踩着他从两边窜上去。哦,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那么,既然如今这两个女人已经纷纷窜了上去了,那么,他——赵德海也就尽到了职责,那么,他就可以休息一下了,那么,他大可以腾出更多的时间来干他想干的事儿了,那么……那么,他应该做些什么呢?

  

  第一项,也是最主要的是一项,自然是修草弄花。最近一段时间以来,赵德海发觉,自己的花儿越长越旺了。首先是牡丹,粉嘟嘟的花骨朵已经争相开放了。接着是春石斛的白花,芯儿里透着紫蓝,只可惜上礼拜水浇多了,要不……唉、唉,赵德海忽然挺起了腰,靠在一旁的花架上,一手按着头另一只手摸着自己的肚子。“唉、唉”赵德海连连叫了两下。

  他立即就想起十年前的那一次了。

  怎么,这回是复发了吗?酒精肝?大夫诊断的是酒精肝吗?

  他感到右腹部隐隐作痛,但并不剧烈。他的手还放在肚子上。

  或许是别的地方难受。他觉得自己浑身都不舒服。可是,又说不上是怎么一回事。

  头也痛,刚才是眼前发黑了,他按在头的手指,轻轻敲打着自己的脑壳。

  得休息一下了。要不,明天去医院看一看。

  哦——当赵德海打算挪动一下的时候,他又叫了起来:“唉、唉!”

  这一次,叫声更像是干嚎。他觉得肚子里面有什么东西被撕开了。很疼。疼得他两眼发黑。

  “唉哟!!”

  赵德海被送到人民医院时,天已经全黑了。

  是家里的阿姨,叫来的救护车。

  赵德海醒来的时候,他的母亲就坐在床头。周围没有其他人。

  

  母亲穿着医院的号衣,脸和手都干瘦干瘦的,形如一副骨架。但看得出,老太太的精神很好。

  儿子叫了声娘。

  母亲只是坐着,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的儿子。母子间几乎已没有太多可说的话,因此,俩人看看彼此后,也就不再说话。就这样保持着静默。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打开了。老婆子从外面走了进来。脸色铁青,手里攥着一张纸条。

  母亲立刻站了起来,两步跨到媳妇的跟前,把她又推了出去。

  怎么?下死亡通知书啦?!赵德海突然一激灵,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的疲态、苦痛和昏昏沉沉瞬间就不见了踪影。赵德海半坐了起来,腰板儿挺着,下巴探出来,直愣愣地望着病房的门。

  

  不、不,不会的。过了一会儿,赵德海全身又松懈下来,倒卧在病床上。不会的,他在心里重复着,断然否决了自己刚才的胡思乱想。

  “我才五十三岁啊。”

  “这眨眼就要接替老刘的位子啦。”

  “妈妈都还没……再说,女儿都还没有毕业呢。”

  “一定是哪里弄错了。我只有五十岁呀。”

  他的这间病房里,还有一张床,靠近窗台。但,上面没有人。整间屋子里,空悠悠的,只有黑暗——只有他头顶上的一盏灯亮着——除此之外,一片幽暗。那种被黯淡的散射光线所侵染成阴翳般的暗影,漂浮在整个房间的墙面上。仿佛有一群人;一群看不清楚脸也看不清身体的人,围着他。这是干什么?这是要干什么?为什么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老婆呢,妈呢,晶晶呢,人都去哪啦?怎么能把我一人扔在这里不管不问!他瞪着眼,望着天棚,眼球飞速转动着。

  病房门再度打了开来。

  病人从床上费力地抬起头来,使劲儿盯住门口看。

  母亲和妻子一前一后踱了进来。

  母亲手中攥着那张纸条,朝病床上的赵德海,挥了一下,可并没有说什么。

  “没啥。你安心修养一两个月就好了。”这时,长着一副翻鼻孔,满脸痤疮的妻子从后面走到了病床前。她一只手轻搭在丈夫的枕头边上,安慰道。

  

  听到这话,赵德海那颗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

  他喘着粗气,重又躺下。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他已经在医院里待了三个礼拜了。

  每天都要往身体里打进两袋药。还有一日四次的口服药。每挂一次点滴至少要花掉一个半小时的光阴,甚至更多一些。因此,赵德海一天中有一半以上的时间,都不得不半卧在床上度过。

  每隔一两天,妻子就会带午饭来陪他。而,同在一家医院的母亲则每天上午都走过来瞧上他一眼。老太太说,她这是锻炼身体,爬爬楼道顺道来望望他。母亲每次要么只说上一句“下床披上衣服别着凉”或者类似的话,要么,就只是站在病房门口,默默地看一小会儿,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这期间,女儿回来过一次。赵德海拉着女儿的手坐在床上。父女俩都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发愣。一直到探视时间将过,俩人才笨拙地相互说了几句什么安心养病和不必惦记之类的话来。随后,女儿又马不停蹄地直接从医院上火车赶回到学校。

  

  又过了一个星期。赵德海住院满一个月了。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多了。身上时有时无地隐痛,发生的频度少了。每天三餐后,他也能自己从床上坐起来,并下到地上走两圈了。还有,他觉得自己正在变瘦,特别是手腕下头,血管、静脉或者是青筋,越来越清晰地显现在自己的眼前。这或许是康复的征兆吧,他一面端详着自己的手脖子,一面在心底里放出一两个填满希望和快乐的气泡儿来。这两个孤零零的气泡,就这样从赵德海昏暗的胸腔内,慢慢地、晃晃荡荡地,经过左心室、心脏瓣膜和毛细血管再穿过呼吸道、咽喉,直达他的口腔。

  他打了两个出声的嗝儿。

  他突然全身摇晃起来。他站不稳了。他正站在病房的中间离自己的床还有三四步之遥。他想要呼叫或者走到床头按按钮,但他办不到。他只得赶快伸手撑住墙壁。他也无法呼叫;他无力喊叫因为他的全部气力都应用在呼吸上。他喘着气,越来越急、越来越短。他再次感到眼前发黑了。

  

  不消说,这,绝不是什么好征兆。

  

  赵德海感到了恐惧。这是他平生头一遭感到无助和害怕。他猛地想起了儿时的愉快经历:他整日在外玩耍,从城镇的这一头跑到另一头再无忧无虑地跑回来。还有那些浅浅的溪流、山包以及公路、电线杆、汽车和压路机,是的,是压路机。那是他平生第一次遇到如此庞大的机器,好像一座山。……这是怎么啦怎么又想起以前的事儿啦

  他摇摇头,想把这些久远的记忆从脑海中清理出去。

  可是没用。他越是不愿意去想自己过往的经历——那些栩栩如生的画面——就越是直接映在自己的脑子里。真是生动啊。这一幕幕的情景:他的初恋,他第一次参加小学数学测验,他领到人生第一笔奖励自己工作的薪金,第一次进省城看电影院……一切都是新的;都是第一回;都是那么新鲜;自己也那么年轻;哦!真太年轻了。看着这样年轻的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今天这副模样的。我会生病我也会生病啊!映在脑袋里的那个自己——那个穿着白衬衫,一只手插着腰,快活地笑着的、露出牙齿大笑着的自己,如此问道。

  可该如何是好呢?

  

  赵德海无法站稳,整个身躯都贴靠在墙上,接着缓慢地滑了下去。

  

  再一次醒来时,赵德海全身已经无法活动。他知道——他能看见自己嘴上戴着呼吸面罩,身上插满了导线和塑料管儿。而且大夫也站在一旁;戴着口罩;鼻梁上架着眼镜,冷冷的目光扫视着远处。母亲和妻子全都坐在他的左手边上,看上去,她们脸上只有呆滞和疲倦。没必要把她们都拘来啊

  过了会儿,他才注意到站在右边的大夫的口罩,正在蠕动着。是在嘱咐家属什么后事吗?哦,哦,对了——他想起来了:妻子不是曾经拿着一张纸么,就在他刚被弄到医院来的时候。那,一定就是病危通知书肯定没错了。唉,居然还能挺了一个月,唉,这已经很了不起了。得知足了……可是,真得要死了吗?!想到这里,赵德海忽然觉得有一股暖流从身子里淌了出来。这时妻子突然站了起来然后又蹲下,好像在床底下找着什么而,大夫却侧身把脸转到一边去了。

  怎么

  赵德海失禁了。

  赵德海躺进监护病房,有四天的光景了。雇工也请了,一共请了两位,分白天晚上。被请来的雇工是表姐弟俩;就住在郊区。男的不嫌脏不怕苦,女的也能给病人打打饭。

  

  整个监护病房里有六张床位,可只有三个病人。

  新来的赵德海被夹在中间。他的两边分别躺着两个老年人。都是无法动弹一下,闭眼等死罢了。

  

  只有他还有稍微活动一下的特权:转一下脖颈以及眨一眨睁开的眼睛。于是,赵德海决定使用他的特权:他虽然已丧失了判断时间的能力,但他从男女雇工的换班中读懂了日夜交替的规律。到了晚上,他就一个劲的眨眼,转脖子以及大小便。他看着男雇工忙前忙后,他看着他左边的老头子阖着眼一脸死灰,除了氧气管上端微白的哈气外,老家伙早就没有明显的生命体征了。还活着什么劲?啊——他为自己这可怕的想法给骇倒了。旁的人也会这么看自己吧。说不定,就连家里人也……晶晶不是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么,她不关心。孩子她妈也不关心。就算是咱妈也……他被这个推论吓得僵在床上。此时,一股尿液从他腿间冒了出来,浸湿了衣裤,也浸湿了床。

  哼。就要死了不能这么便宜这么无声无息早知道会死就应当……唉,死到底是什么呀?想着这些个恼人的问题,赵德海不知不觉渐渐闭上了眼帘。思考起来可真费力劳神。什么都不想才好、才好。

  

  第五天上午,赵德海醒了过来。男雇工已经换成了胖女人。这女雇工长着一张宽脸,鼻子扁平,一对老鼠眼睛黑溜溜地转来转去,正瞅着自己呢。哦!真够讨厌的,清醒过来的赵德海自觉浑身一紧,不受控制的肛门和输尿管似乎在这一刻被一根麻绳给死死地栓了起来。

  他几乎要屏住呼吸了。

  摆在赵德海头顶的机器“突突突”地猛响了起来。

  一个护士轻盈地飘了过来;迅捷而姿势优雅。她看了看机器上的指数,又探出手指按了几个按钮,接着低头看了眼已陷入昏迷的病人,最后,才从容不迫地跨出病房。不一会儿工夫,两个戴口罩的大夫在护士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是的。住进监护室第五天,赵德海便陷入了昏迷状态。

  

  这,是第一回。但,不是最后一回。

  因为快到中午的时候,赵德海就又被拉了回来。拉回到现实世界——监护病房的中央。

  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母亲。母亲站在床前头,木然地望着他。那么,做媳妇的也肯定在场。赵德海把眼珠子转到左侧。但出乎其意料的是,妻子不在那儿。他的病床左边是空的。

  她上哪儿去啦为什么没有来是没有人通知她还是她有什么事怎么回事,她去哪啦

  赵德海想着,但完全理不出个头绪来。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已不怎么清醒,脑子也很难做出判断。那么说来,他要死了!

  恐惧感袭来,但这回已不像上次那么突然而令人难以招架——事实是,他的脑袋一团混乱,根本无法处理什么恐惧感啦、什么死啦……这些个概念;这些概念对他来说,全然已失去了本来的意义。不。是毫无意义了。

  就这样,他戴着呼吸面罩,再度回望自己的母亲。这、这是自己的妈妈。是妈妈!唉,居然要死在她前头啦。

  赵德海的胸脯突然剧烈地抖动几下,像是呼吸困难造成的痉挛。母亲倏地从麻木中恢复过来,大声喊着医生。

  

  那么,到底死是什么呢?病人无动于衷地看着赶过来的医生和护士。看着他们手忙脚乱地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看着他们熟练地操纵着各种监视仪器和急救用的用具。这是什么这个白白的塑料管子……他们怎么扒开自己的胸膛啦?赵德海的胸脯被冰凉的手指戳了几戳后,站在最外圈的大夫忽然抬起手挥动了一下,其余的人马上闪开身,让他靠到床前。那个医生仔细地看了看机器又捏了捏赵德海的胳膊和脖子后,摇了下头,伸出一个手指指了指对面的大夫……但是,病人此时又昏了过去,再也看不到此后发生的事了。

  赵德海还没有死。

  他居然熬过了第五天,并且又以惊人的毅力熬过了第六天和第七天。尽管,他有时会陷入昏迷乃至垂危状态,但,他总算挺过来了。

  

  这两天里,发生了不少事。赵德海单位的领导和同事相继来慰问他;探望他的病情——又或者说是,与患者见最后一面。他家的亲戚——还住在县城里的父亲家的几个亲戚——也来过医院了。风尘仆仆,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接着是女儿晶晶再次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跟她同校的男孩。当然,这些,他都没有看到。因为他不是在昏睡就是处于昏迷之中。即便他睁开了眼睛,也不代表他此刻就能够思考;清晰地辨识出站在他床边的人到底是谁。他已经分辨不出人了。代替他思考和识人的是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已回到他身边,陪着他度过了整整两天;48个钟头里几乎没有阖过眼。

  这,就是最后的时光了。

  主治医生已经打过招呼了:赵德海很难挺过第八天。如果他再一次陷入垂危状态,那么,也不必再抢救了。当然,大夫同时也用带着专业性的口吻,称赞病患是自己所见过的,生命力最为顽强的人。为此,赵德海年老的母亲,愉快地点了点头。啊他的母亲也实在没有精力再陪床了。因此,在大夫的一再劝慰下,母亲回到自己的病房里休息去了。

  情形就是这样。大家,每一个人包括亲人和不怎么亲的人,大家都尽力了。都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医生不也说了么,不必再抢救了……就是说,即使抢救过来,他——赵德海,也不会再康复。他已经没有任何恢复的希望了。他——赵德海,已经从医学角度上,不再被看作是一个活着的人了。

  简单说来,就一句话,他就要死了。

  

  然而,死却不是件容易的事。

  正像很多快要死去的人,最后都会经历神秘莫测的回光返照一样。赵德海,这个被医生宣判了死亡了人,又活过来了。

  他于第七天夜晚十一点多钟,清醒了过来,恢复了神智。

  

  他睁开了眼睛,并且能够微微抬起头来。他清楚地看到了趴在自己床脚上小憩的妻子。看到了监护室内寂静到令他恐慌的景致:原先右边的床铺已经空了,左边的那个老头子,如干尸一般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甚至都听不到最轻微的呼吸声。安置在室内的各种仪器有规律地发出清脆的哔哔声,像在计时又像在发送着警报。

  一切都安静极了。仿佛是在为了让他能够更加清醒地思考而,将整个世界所发出的背景杂音关掉了一样。

  赵德海觉得自己的身子变轻了。于是他用力抬起头、抬起脖子和半个肩膀来。他一边看着病房里的人和物,一边想着……

  他想到的,还是小时候自己在县城里飞快地奔跑,那些自然形成的浅浅的溪流、山峦还有电线杆、解放牌的大卡车。偶尔,自己初恋时的情景以及女儿出生时滑稽又可爱的脸庞,会稍稍闪现一下。但,也仅仅是转瞬即逝。主要的,还是在他小的时候,那个没有父母管束的时候所发生种种……可是,这些景象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了。

  赵德海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床脚上妻子的后脑勺。

  他的视线完全模糊了。伴随着他上半身的抖动,赵德海重又倒在病床上。他望着天棚。那白色的天花板黯淡了下来。变成了灰色。最后,完全变成了无法识别的颜色,既不是黑色也不是白色。而是昏暗一团无法分辨。

  唔——死,就要来了。但,似乎来的不够快。

  死是一点点挪过来的。

  没有黑暗,但也没有光。

  

  赵德海在自己的病床上挣扎了起来。扭动着脖子,眨巴着眼帘。呼吸面罩被白色的哈气完全覆盖住。他嗫嚅着、呻吟着。可实际上,他根本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只不过,他不断地在床上制造出窸窣的响动。

  

  两三分钟后,值班护士最先走到赵德海的身旁。然后是值班医生。最后是醒过来的妻子。三个人都盯着他——赵德海,盯着赵德海在床上无谓地挣过来挣过去。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试图去安抚他。

  又过了将近一刻钟左右,赵德海才完全死了过去。躺在床上,不再动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