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上的两个逗点
我站在干涸的排水渠的底部,脚边满是裂土和胡乱堆积的淤泥,鱼的尸体裹在枯死的水草里。我在这里徘徊了很久,从阳光照在头顶,一直到暮色像青烟一样把村庄和田地从视野里抹去……
一个还乡的人,早已失去了他的故土。
有一种假想:人们愿意把他喜爱的东西写得美好。但我更爱眼下的真实,在这惨境里有我无法忽视的小而硬的内核:撇去风光的浮沫,在岩石和沙粒上,在空间的某一处,在一个人毕生的孤独里相融的柔和与坚韧……
他的眼里注满他熟悉的景物——在这之前的一天里,他被这些景物提前占据——广阔的田地,散落在树丛间、小而凝缩的房屋,河汊和溪流,圆润的山包,从小镇伸向村庄的弯曲土路,夏天那里有无数靛蓝、粉黄、红或者白的明艳的野花,苘麻和巴根草高低相照,一根黑死的麦秆在一大片深绿中静静地竖着……
此时只有灰色。
灰褐的黏土,在连日干旱后失去残存的水分,坚硬而光秃秃地在大地上铺开,在这依然平整、无边的土地上,依次绽放过的色彩都归于沉寂,灰色降临了:人们的衣服变厚,色泽下沉,树叶从枝上落下,在接近土地的瞬间变成泥土一样的颜色,青灰色甚至从圆顶穹窿向下沉淀,仿佛天地间的距离被极大地压缩了,现在人们就生活在这个密闭的不透明小球体里,语调变得粘滞沉钝,抿着嘴、从喉管和鼻腔里喷出来的零散词句既冷又硬,带出一团热气但迅速消散在这完全静止的空间里……灰黑色的鸟雀在秃枝上群起群落,站在这个巨大无边而又无比空旷的天地间的人,目光凝聚随即又松散下来,但不论清晰还是模糊,只有灰白色的晨雾、不透明的穹窿顶罩、稀疏黯淡的树影、模糊的人形在一条狭长堤坝上越走越远,直到变成一个无法辨识的灰色逗点,消失在全部凝重的灰球体的内部……
被这灰色逼迫的人,此刻,我仍然坚信它的存在——
为一种想象攫住,同时也是握住一把并不锋利的刀刃,在半痛和半不在意的失神片刻,生活重新向他显示一种无能力。野心和重复作为同样是徒劳,但一直促使具体的人从梦境里夺回躯体和意识的可触碰的内容。想象是什么?向外喊出一种声音在物理上也对内部造成同等的振动,在听到宇宙回声后,他接受自己的双倍无效。想象。
从更广远的无限中显现出不纯粹的黑色,迫使灰色从地面腾起,平原小镇和村庄在这两种颜色一消一长的对峙里反倒恢复了平静,直到纯黑色销蚀一切可见的——可理解的——世界。风从黑幕布的底部扬起一道裂隙,但风是温和的:铁犁和泥浪的温和,沉默和厚嘴唇的温和,消失和放弃抵抗的温和。
一条大河像金色的缎带在黑暗里凭空闪了一下。
照相术发明了不存在的景观
一座银灰色的信号塔孤零零地竖在麦田里。人们扛着农具从塔下走过,土狗抬腿朝水泥砌成的塔基撒尿,鸟雀飞过但很少停留。有时人们也坐在塔基上休憩、吸烟,两手撑着钢铁的塔架,牧羊人的鞭梢在半空中炸响,烟灰应声掉落。
在这乏味的四百亩地上,信号塔隐没在麦田、芦苇荡、杨树林和机站间,但是此刻,你蹲在塔基下、几乎是俯伏在青绿的麦苗上,头向上仰起:塔尖指向阳光或乌云,树枝、草叶、水的波纹和芦苇的绒毛远离这半个球面和这细长椎体的顶部。这里空无一物。但在一个更大的画幅里,在一个超广角或一个大全景中,一座高过了当地最高山包的银色尖塔,一根扎在酱色皮肤里的利刺……淡化在不可见之中。
一排杨树及其顶上纯蓝色的天空。
野狗立在密集的坟头中的一座上,青石墓碑前有焚纸的灰迹。
豆科植物的花、荚、茸叶。附在它身上的藤蔓。
密生的芦苇丛的缺口。一条小船系在岸边牛桩上。
天色渐暗,而水面映着金黄的夕阳倒影。
牧羊人和吸烟者搭话,鞭声间隔开的词语揭示了比他们的谈话更密集的意义:羊奶,羊的乳房,胶皮水鞋,骟,赶集,圆的和方的,兽医,猪头礼,暗娼,追肥,猫耳朵饺子,芫荽,拆迁,温州鞋厂,小轿车,电视剧……
吸烟者起身离开,把鞋底的黏土蹭在信号塔的基座上。
人们要借助于一个色盲症患者,一个听神经被做过手脚的人,一个有奇异过敏性嗅觉的人,从他们身上重新发现这个极端丰富因而也无比苍白的现实里的若干次不寻常涌动:对肉质的观察者实施一次轻微电击。
可以裁边的世界!尝试作出连贯努力的、间断着的无数个矩形现实!一颗多角度旋转的定式头颅向穹窿各处吸收光影,我们后退半步,瞥一眼这颗头颅,或许就能发现它应该也有一个与流动社会景观相连的底座——一个复杂机械装置或是一种审美上的复合拣选原则。智力果断地中止了感官与非物理世界的私情。
此刻,这个被中止的人闭上双眼,他的视神经却在接连不断地回放一部集幻觉之大成的无主题纪录片:一个椭圆的明黄色亮点冲破一个三角形的黑色边框,并在广阔的无光世界里映出无数光斑。纯白和纯黑色在静止的幕布上逼近和相互渗透,生出三百个不同灰色的竖条,它们整齐地排列着像是给一个抽象主义庄园安上了可靠的铸铁栅栏。(当代生活的一切边界都以脑为限。)
一轮蓝色月亮在比它更蓝的、接近黑色的天空不可思议地悬停。七彩烟花使平原小镇的春节更加缓慢。你向身边的空气发问:为什么不给这明亮的月球接一条地线?
亲人如何走散
风在耳边吱呜作响。摩托车从镇中心小学围墙边拐了一个弯,离开碎石路,骑上一段有更多深坑和肿包的土路,杂草横陈路上。我在摩托车后座上几乎坐不住,紧紧攥住货架上的铁条,仍然被抛起再重重落在坐垫上。堂兄扭头对我说了一句什么,我“啊?”了一声。他驾着摩托车越过一道横出来的土基,扭过头又问了一遍:“可能坐习惯?”
“噢!”
我一张嘴,风灌进了喉咙,“习……”后面一个字没说出来,反正他也未必能听见,我闭上嘴。
我们停在一块光秃秃的田里。田埂边几种我已叫不出名字的草还残留一点绿意思,别处只有放荒后烧焦的黑色印迹,灰褐色的泥土,枯黄的藤和茎。我们在田里走走停停。
田里剩下的花生引起我们的兴趣。我们蹲下去在土坷拉里翻找,但是这块地收得非常干净:最后只找到几十粒花生。我们从旁边的荒地里拔来枯草,他掏出打火机,顺手也就摸出一盒烟,递过来一支。我们吸烟,把带壳花生丢进火堆里,我拿了打火机走到荒地边,把枯草点燃。风吹着火苗在草尖上蹿开,噼啪声和呼呼的风声越来越大。
“今晚上我那去吃?”他蹲在火堆边,仰起脸问我。
大风把烟灰撩进眼里,我用手背揉着眼说“不去!干脆你到我家,我们喝两盅。”
“上你那不如上我那,”他用枯枝拨开火,“你侄子也回来了。”
吃完烧花生,在草地上抹抹黑手,我们骑上车离开。
前一天的中午,他来了,我还在吃饭。我往嘴里拔着饭,一手从兜里掏出烟盒递给他。“下午上哪?”他笑着,黑红的脸像被仔细地烤过。
“石蒙山太远,要去只能起早去。”
“黑石嘴能去,就是要走,没有办法骑车。”
“可想去凤阳逛逛?”
我自顾自吃饭,盘算着这几个地方有什么可玩之处——其实哪里也都差不多。我不在乎,去哪里都行。
我抹抹嘴,抓起搭在椅子上的外套:“去谭桥!”
我们在谭桥只停留了一根烟的时间:看了依稀还有红色油漆的“谭桥”两个字,轮窑厂的大烟囱冒出黑烟,青瓦和红砖摆在空场上,我们把烟蒂丢进桥下的流水里。
我们去了四周的小村庄,后来也去了石蒙山和黑石嘴,去了凤阳随后又去了严小姐墓。他送我离开时已经下了大雪,国道上的车都在轮胎上装了防滑链。他开着手扶拖拉机把我和行李送到国道边,我们等车、点烟、细数彼此的生活。
我坐上南下的班车,他再次黑红地笑了起来,朝我摆手,我没有应。
班车走得小心翼翼。紧闭的车里一片浑浊气息,呛人的尘土味从座椅靠背上散出来,有人剥开一颗桔子。车窗外照例是雪压着低矮的屋顶,稀疏的树枝和天空一样灰蒙蒙,雪压住的山包从银白里洇出浅淡的蓝色,马尾松仍然是绿的。
三岁时我在谭桥上拉过裤子,我的另一个堂兄把沾满稀屎的小衣服丢进草丛里,把我裹在他的军大衣里带回家。
夜里反复说过的话
我们时代的神灵是半人半机械的庞然大物。
必定视若无睹,一切趣味和存在才可能重新显现;保持十二分和全天候敏感的人,自始至终都滑行在感官膜的表层;对抽象的重视在一片冰冻洋面上开凿航道,无数浮冰再次使航船止步,鱼虾却在冰下游动无碍。
一切自由属于一切不自由。一幅画属于它的边框。思想属于动物性的连绵的存在。人们属于地方口音、空气湿度、简易二分法原则、公司利益和偶发的疾病。疾病属于健全。红色属于无梦的空间。性快感属于性别和无性别。男性属于投身于力量的实现而反过来力量也属于一个男性在半个重力的星球上的单独行动:为争取不自由而战。
向海浪中去。
今天人们使用《巴巴拉小魔仙》和《刘老根大舞台》的语言讲述一个人的理智—情感混合体验。
你未曾写作时,脑海中闪过的画面:田园风物。挥动镰刀砍倒高粱的农妇,在阳光下露出一截脆白的腰肉。一把西瓜刀搁在半只西瓜旁边。汽车撞上了溪边的柳树,几天后,溪里的鱼虾为那些不合时令地忽然增多的落叶而纳闷。霓虹灯广告牌和微弱的星光、清晨尚未熄灭的路灯、夜归人关上铁门在无边的黑暗里留下空洞回响。
假使它成为一种显性生活——你将怀着多么深刻的恐惧。但你也曾为首鼠两端而厌弃,你把颟顸添加到反对力量里。
放弃所有桥梁,在沟壑前腾空飞起。你选择宁可跌进深渊,但你的选择和可选择的事情都是假相。
少女都是独一无二的。把她们推向成人世界的并不是这世界本身的混合意志,而是一种放弃的必要。任何事物首先需要有一个名称,这是理智的构陷。你爱一个不存在的少女。
清醒时刻的全部厌倦。梦的启发。对无意义的罗列。置身于一个地方而感到无法理解和在没去过的地方长期生活,两条河流的平行空间,植物的亿万年迁徙,此刻是山的地方过去也是滩涂、深沟、海或平地。
越过闪光的大海。
在掠近海面时你打开舱门,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