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不高兴的快乐

顾湘

1

  我也不是一夜之间长大的。所以任溶溶于1956年发表于上海《少年文艺》第2期上标题为《没头脑和不高兴》的文章内提到两个孩子在一仙人帮助下长大成人一事以及其它叙述,只可当作童话来读。或许这一提醒实属多余,对我却起到了一柄英吉利裁信刀挑开现状之外壳同记忆的教唆之间业已干涸的黏连的作用。相信作者出于善意捏造仙人,倘真有那般仙人,其心可诛,必入地狱,又折返人间,考验人的坚忍不拔与投机取巧之心是否有所改进而能趋于平衡。我也可认为此文同我及我所真实认识的人无关,那些雷同纯属巧合,这种巧合产生起来又是非常的轻易,只是有时我会想到我的朋友布高兴也一定看过这个故事,它在1962年又被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同上海电影专科学校合作搬上银幕,自此距真实发生过的事件越来越远,同我们关系也越来越密切,也许布高兴也想过我会怎么想的,即便只是半分钟的念头。而且最近我愈加频繁地想起此事,也许是我有一点儿老了,也许只是消停了许多年的多愁善感的旧病复发。我所期许的,唯有自自然然平平安安地生存生长下去,布高兴的想法、事情的定义、数学,这些都是我所不能了解的,也不做奢求。须强调的是,我、布高兴和其他人,全都确有其人,并非童话中子虚乌有的角色。

2

  某年夏,梅大大学毕业,蹩出校门,四顾茫然,家也没回,由南京坐火车北上沈阳,寄小表舅篱下,写诗之余科研,科研之余苦闷,苦闷之余徜徉。一日徜徉间见某建筑内一美貌白衣女郎,遂变徜徉为徘徊。

  内心激荡与日俱增,未经合理有效的控制,愈演愈烈,终成狂热,不可收拾。自一骤雨初歇的傍晚他往那窗内扔进第一封情书后,他相继扔入的还计有:情书三十六封(其中两封未完成,一封已拆启,抨击朝纲,言辞激烈,油印,疑伪)、牵牛花冠一顶、杂花一束、画作两张(一为自画像、一为凭窗远眺图)、雨花石一块、英雄牌依金笔一枝、空白日记簿一本、《基督山伯爵(上册)》一本、《约翰克里斯朵夫》半本(另半本似被撕去下落不明)、《科普文摘》杂志一本、彩色玻璃珠四颗、各色年历片十九张、远洋公司钥匙扣一只带钥匙一枚、豌豆黄一块、波斯猫一只、杂色小猫一窝、拖鞋一双、铁锅一口、马扎一个、羽毛两片、晾衣夹一个、眼镜片两片、子弹壳五十余枚等等,最大的手笔可谓一棵开满白花的小树,最具震撼力的是一只苏产手榴弹形单筒望远镜。一回,他扔进一只有机玻璃镇纸,窗内回飞出一只山形石笔架,命中了他的头,迷离恍惚中他感受到了沸腾的血的温度,看到了窗边伫立着怒不可遏的中年护士长,她和他爱人的倩影重叠在一起,他如愿以偿涉水抵达她身畔。

  他在她身边吃穿住,用上了先前扔进来的一些东西,“我预感要和你在一起。”他们直纠斗到冬天,她说过什么,他都给她记着,她说过一千次:“你有病吧。”说过一千零一次:“你没病了,滚蛋吧。”他说:“我的护士姐姐,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接着又在住院申请中情难自禁写出了“让我在雪地上撒点野”这样的句子。可见他婉约过,也豪放过,还兼容并举。然而冬去春来,他再也找不到与她继续厮守的理由,冰雪消融,掩埋在下面的东西也跟着一并消融,荡然无存。

  十余年后,梅大南下广西,娶赵氏,生一女,艳而且芳,取名投瑙。意取自“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赵氏心知肚明:玛瑙代表他扔出去的所有珍宝,他来时已两手空空,只带了一身伤病及冥顽不灵、死不悔改,还有对千金一掷的青年时代的无限怀念与仍然沉浸其中的幻梦。“若我用那红玛瑙打中了你的头啊,今夜你会不会来?”他喜欢那些反动黄色歌曲。多亏他始终一贯的乐观与好奇——往一个窗子固执地不断扔各式各样的东西,期待会等到怎样的回应(包括溟寂在内),前提是那窗子也持续开着——梅小姐才没有叫上“木瓜”。

3

  中老年白衣天使从一口不大的袋子里陆陆续续掏出那么多东西,先是放在桌上,桌子放不下就放椅子上、地上,填满了我家。她手脚麻利、絮絮叨叨,说那些猫立即从后窗跳了出去,好比一窝蜂,说她如何在玻璃珠上高高摔起飘然落下,说她骑车时用那只晾衣夹夹裤腿儿,耷拉着的唇边浮现耷拉着的微笑。

  我眼珠子瞪得发直,她把这些东西都搬到这儿来,从北方搬到南方,从过去搬到现在,她是个变戏法的,变戏法的行家已经销声匿迹了,乍一见之下,我突然感觉饥肠辘辘。后来才发现这是怕的,一怕胃就空,直想把空胃像袜子那样翻出来,自个儿躲到里头去,被消化掉。护士大婶观音般看着我,我很不满,我纵使矮,也不至于那么矮,况且还没有生长发育。其实她这么看我,是因为我流口水了。我在想她要是不住手,我就会没地方住,我们家我最小,要腾地儿,准头一个轮到我。

  我母亲在背后轻推了我一把:“还不快谢谢。”天使大婶说:“不用谢了,都是他自己的。”我母亲听了不由得直叹气:“瞧你这个没头脑,大起来可怎么做大事情啊,唉,大起来怎么得了!”其实她俩压根就没在说我,都在泄私愤,即便不愤,也是私事私德。大起来,我朋友布高兴说:私事私德不讲,要讲也要讲动机。依我看,动机也不要讲。

4

  我常常经常在这样饿的时候,去找布家的孩子。正如我非但不是没头脑,还聪明伶俐,布家的孩子从不犟头倔脑惹人嫌,他听话懂事,随和温顺,善解人意。

  他给我画饼充饥,并在这种过家家游戏的角色分配上慷慨提议说:“你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听了这话就呆头呆脑站着,就像钝菜刀旧砧板,他则活蹦乱跳笑容可掬,有时他走过来,拉起我用别针扣在罩衫胸口的叠成长方形的手帕,为我擦去晶莹的口水。不知道他为什么说我杀气腾腾。

  我们做的游戏,也兵戈旄钺,也男耕女织,也指鹿为马,也磨难重重。

  我们住在老城区边缘一条叫无名大街的小马路上,无名大街上种着槐树和香椿,还有据说已绝种的青木蓝蝶玲珑脆弱的白色影踪——它们的黑色大眼睛占了小巧的脸孔的二分之一,活像外星人。十二条胡同像十二个月一样从街这头排到那头,随后街也随之嘎然而止,却并非死路,只是长出了柔和的草、委婉的树、懒散的石头,在那之后,仿佛若有光。我大约花上五分钟就能从二月走到七月,从我家到他家。我们在无名大街上爬来跑去,度年如日,四季如春。

  布家阿姨说我握筷子高,长大会远走高飞。我就看布高兴拿筷子,他左手端着碗,筷子捏得很低,像拿笔。后来我握筷子越来越高,用上了一米长的特制的筷子,用那样的筷子吃东西,就得把胳膊伸出去,头向另一边偏,姿势很像丝路花雨的琵琶手,又像要乌江自刎,寒光闪烁,令人惴惴然,一指点,也很随。到了那时候,这已经是做派,干我们这行,再低调也免不了有一点这样那样的作派,而且低调的作派也很流行起来。私下里我改用勺子进食,得心应手,可惜和我算得上私下里的,越来越少,到近年已不出三个,布高兴是其中之一,然而他已失踪多年。

  我们某一个阶段的又一个第一次相逢,我便是左手端着一个碗,右手拿着一米多长的摧肝丧胆的细筷子并支着尖下巴坐在桥头——我事先支人在那儿摆了张藤椅,小心照料,殷勤拂拭,使风不吹雨不打叶不落鸟不拉屎,藤条根根赛薯条,黄灿灿、香喷喷、喜洋洋。黄昏俏丽,桥上夕阳晚风,桥下清流浮光,他头上方巾、颈后碎发、手中书页轻轻飘动。他迂而可爱地问:“你为什么要和我打?”我肚子里差点没笑翻,——和你打?上学上傻了吧,你还觉得咱俩有一拼啊。实在太好笑了,不笑不行。于是我淡淡一笑,说:“因为和别人打没意思。”

5

  我必须承认,我已突然发现犯了错误,我无法就时间问题作出解释,在开头写出了两个钉子般确凿的年份作茧自缚,上来就陷入昭显的极大的困境,尴尬而不能自拔,我不得不老实说那是为了以对某些作品风格的有意模仿掩饰至今仍悬而未决的迷惑与混乱,然而显然失败了。我拽着布高兴在时间的荒野上进退维谷跋前踬后,如同过去我做的那样,我把他带进了死胡同。如果我们生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以前,现在很可能是耄耋之年;我很衰弱,视力很差,手常常不由自主地抽搐,晶莹的口水又挂在了腮边,记忆也紊乱了,总是张冠李戴,次序颠倒;我以为布高兴是上个星期来探望我的,我们在一起吃了两个橙子,秋天的阳光很明亮,其实那是多年前的事。我还想,贸然使用第一人称真是个糟糕的习惯,我不能既生活在古代,又避免如影接踵而至的虚无与间离。我想和布高兴携手奔向本世纪末,可还是被拖住了后腿。要不活,我又舍不得。我把第一段之后提到具体时间的字眼都去掉了,因为所有时间(包含历史事件)对我都是不解之谜,对不解之谜我最好还是闭嘴,纵使没头脑,也要自尊自知自律,不可百死不得气节。

我的检讨比我写出来的更深刻,随后我原谅了自己。有朝一日布高兴和我都终于学会了不再对时间耿耿于怀。事情像骰子掷出六点后先后启动的飞行棋棋子绕圈行进,一件追赶一件,一件越过一件,一件停顿不前,一件将另一件打回起点重头再来,直到逡巡于狭窄的通道,等再出现某个特定之数,最终合归于一窟,偃旗息鼓尘埃落定万籁俱寂。我要采用自己飞行棋式的方法,我就是飞行员。

  再次强调,我、布高兴和其他人,全都确有其人,并非童话中子虚乌有的角色。生不逢时只是别人对我们的误解。

6

  在未来,我翻出一条过去织了一半的蓝色围巾又织了下去,那真是难堪的蓝色,幼稚不鲜嫩,蔫蔫呼呼。怎么织看起来都只是一半,这一半越来越长,另一半尚未产生,它们咬在一起,像这样,像现在这样。为了不使它拖在地上——会有人绊倒;有人踩到它或绊倒者;会有人声称见过条毛毛虫似的羞怯的梦里呜咽中的小河潺潺流过,和它在沙丘间游击的伙伴一样,它倏尔露面,倏尔消失无踪;我明明在下游,他们却指责我弄脏了水——我把织好的部分全缠在脖子上,手里头忙活不止。忙活一阵,绕一圈,日夜不息年中无休。我就是以这样勤勉又痴迷的形象身陷城市,商店街地下铁无所不至。随身不携带任何一个反抗的符号,不做手势不打诳语。围巾不得不从脖子缠到脑袋上,吃饭时我把嘴从那儿扒拉开,买香水把鼻子那儿扒拉开,要看东西就把眼睛扒拉出来,我很少吃饭,几乎不看东西,从不买香水,所以并不感到困扰。我的头发已经很长了,偶尔也会遇到需要暂停的时候,就把头发(露在围巾外的那些)快如闪电地团几团,把两根毛线针插在上面,肩扛臃肿的线圈,活像外星人。不知道这个造型能不能把你给迷住。遭遇歹徒,我就伸手拔针(这就是稗官野史里讹传的“开脑后,藏匕首而无伤,用即抽之”),随随便便挽出二十七八个针花,灿如电焊、绚若霓彩,碧血洗银针、中原一点红,同时头发也轰的一下披散飘飞,有声有势。歹徒花容失色,慌不择路而逃,束手坐以待毙,且敢问名号,近有好事者,凑上前说:“野梅(此乃一知半解好为人师之俄国人,令俄读作野,故峨嵋为野梅,俄国为野国)刺是也。”多年后,我有了个名字,叫没头脑。我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无缘无故的恨”、“无脚的小鸟”,“无缘无故”是怎么个用法用上了作何解释,我想世界上或许有“无缘无故的好事者”,但我最好还是离他们和“无缘无故”都远点。远离坏人坏事,我继续编制围巾,难免夹进了头发、柳丝、海底光缆,还是一阵绕一圈,这会儿我已经绕得像个蓝色神奇的地球了。有一个孩子许愿说想见到茧子里野梅侠的真面目,我没有答应,给他三根针,可这什么也代表不了,我要溜之大吉了,天知道以后会怎样,我不会记得要兑现,织完它我要化蝶。我只记得为你担心,你是我的好朋友布高兴。我已经不担心你再会做不愿意做的事了,我担心你会不做愿意做的事,为多年前我把你从台上揪下来你还生我的气吗?你不该为了让别人的期待落空而搭上自己的期待。我吃不准,可能我又是想当然,当然啦,我是梅投瑙,你是布高兴,他们也说我们是朋友。我迟早会进入这个未来。

7

  那人可能是个密探,密探就像酸雨。我有点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不过随它去吧,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

  我的老师(除了你——你不接受我这么说,尽管我很有诚意)确切说是尼姑,而不是道姑。她们大概有三个,可能更多,也可能只有一个,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她(们)的模样千变万化。白天她年轻风骚,有时在傍晚才这样,有几天她衰老得不成样子,眼袋耷拉到肚脐,肚脐耷拉到脚尖,她把墨镜腿轻轻咬在嘴里,往一顶假发上戴另一顶假发,然后叹一口气,我们称之为吐纳,老师一唱三叹,是很上乘的内功心法。我初次见到她时,她是一副火星难民的外貌。这不是我摸不透她或她们的原因,原因是我没有摸。我们住的房子香烟缭绕,晨钟暮鼓,她们念念有词,她们自己就是菩萨,没准一摸一手金粉。

  她有时渴,要喝水。床前明月光。她挂下一条小腿,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鞠着脚尖,划两下水般,探到一双盘金丝拖鞋——她偶尔也穿它出街闭关、忘却纪念,一样的姿势,脑袋昂在后头,往前滑行,伸手摸杯子,可是杯里没水。她们的睡眠常常像枯干的花瓣一样,皱褶里藏着一点儿陈年雪意,还有正做着有关飞的梦僵死的小飞虫。第二天天晴,雪清,梅艳,她们要烤烤鹿肉品品茶,拥着皮草,她们还是忽然打了(三)个寒噤,在手指碰到茶杯之前。她们要的是一个像我这样多思善不问的给挑水的徒弟。

  我终日专心做挑水作业,浅啜、瓢饮、捞月、逆飞流直上三千尺、抽刀断水、山鸡舞破镜重圆月弯刀。她教了我很多东西,我终身受用,也为其所累,这没什么可抱怨的。

  我的头常被戒尺敲,有时换成梳子、木鱼、墨碇、纺锤、粉饼盒、渔线轱辘、移动电话,总之任何一样她当时能拿到手里的东西。一回,她那么敲了三下,我以为那就完了,谁知她一转眼忘了已经敲过,也可能另一个她不知道我已经挨了,于是又来三下,我忍着疼,感到她要传我衣钵——到了三更,我头肿得很厉害,高了三寸,活像外星人,我来到她房里,床前明月光,她几乎认不出我了,我更认不出她——她眉目如画皮,眼波流转,她说我是开山关门大弟子,她用心良苦,她一言难尽,最后我想,她什么也没有说。

  山上气温低,我又有时睡着觉忘了自己在山上,就以为是冬天。有天听到雷声,迷迷糊糊有点纳闷,还想起了布高兴。我几乎不怎么会想起他,我更多地想的是学习,科学进步(一窍不通并没有妨碍我)和我们的未来(同样一窍不通,一无所知),这未来也有布高兴的一份,可能因此我才更感兴趣。我猜想是开山,以后要通火车了,远远地就看见浓绿洇洇的山里缭绕着乳白色的烟雾。窗户上蒙着雾,什么也看不见,炉子上小火煨了一宿的草药,气味清苦,这会儿被震得颤动晃荡,溅出好些在地,砖缝间即刻开了一小簇一小簇指甲盖色的小花。我掀开大棉被跳下床到窗边,刚要抹水汽,碰上去的一刻玻璃“哗”的就迸裂了,一块碎片伴着冰凉扎进手指肚子,窗上口子猛豁,接着玻璃全砸地上。我看到老师的房子从地里连根拔起,土崩石滚。我僵立了数秒。我想到她在那个屋子里笑晏晏地教我引九尾月光可醅绿蚁,她还煞气大炽地吃麻辣烫,直到我的“分花拂柳”练成气候。我端起炉上草药一饮而尽,炉火正熄,一个怪物升出房顶,腾空结跏趺坐在一个破蒲团上,我提起我的两支兵器跃出屋子,她眼一开,唇一撇,像只昆虫般伸出六条胳膊,拿着矛和盾、锤子、镰刀,还抱了个婴儿,剩一手空着,口吐暗器,漫天花雨。我不得不上上下下左右左右BABA地腾挪躲闪。那时我只能当那是个游戏。后来我才想:如果我不敌,她是不是就不仁慈地痛下杀手。而实际上我痛下杀手前一霎那,我认出了她,她摇身变成三个,每一个都是真身。我击倒了她,她庞大而隆重的装饰和化妆爆裂飞散,硝烟四起,炸了半晌方歇。她告诉我我学成了。

  我去见了我师姑,我师姑驾驶摩托艇驰骋在运河上,手持一杆打捞垃圾的网兜,像每个师姑那样貌美,我依师命把她做掉。

  我做掉一个人,跟没事一样;老师把我从家人和布高兴身边拐走五年,也跟没事一样,不受制裁,这不叫没谱,叫隐情。

  接下来我还在山上逗留了三个月,为老师修建房子,造了蒸馏水装置,凿了眼泉,希望她老人家再也不要口渴。

  后来我却听说没有什么师姑,运河上的就是她。

8

  我记得回去的那一天,那天太阳很好,事物纤毫毕现,随即尽在眼前化作一滩滩白光,我的感觉异常敏锐,远胜过去百倍,身边一切仿佛镂刻般给我留下清晰印象,午觉醒来前怅惘的轻叹,水珠溅回水面的情怯与低呼,擦过柳梢又拭耳而去的微风,然而恍如梦中,我步履轻盈,也许这都是我所受训练的结果,我蓄势待发,我左冲右撞,飘来荡去,我飒踏如流星,大步往家赶,而回家的路仿佛越来越远。

  踏上无名大街,我就看到中药店掌柜他娘仍手脚摊开躺在街边一张破椅子上,命若琴弦,气若游丝,双目紧闭,干瘪的尖尖的黑乳房从敞开的衣襟探出来观望着,她媳妇在边上,一面给她掩衣襟一面和坐着剥豆角的男子说话,豆角青如翡翠,她忧心忡忡又信誓旦旦地说,老太太明天就要死了。倘若照我的估计,我失踪大约有五年,那么五年前她就这么说。小小子还是小小子,咧大了干嚎的嘴里齿缺如昨。从一扇窗可以看见,赵小姐还和她的家人和读诵助记器住在一起,半卷的百叶窗在她脸上投下阴影,即便她从那扇窗边走开,脸上也总带着晒出来的经久不褪的条纹。我看见这些和我一样绝不想死也不知所终的人们。这一刻起,我再没敢耽搁半秒,拔腿直跑回家。父母见到我并未喜极而泣,只说我脏得可以,最好洗个澡再吃饭。于是我又开始饿,一下子饿得几乎站立不住,脑袋发晕,我使劲吞了口口水,说不吃了你们先吃,就转身去找布高兴。这时候我母亲才说,你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我摇摇头。我的脸色怎么会难看,老尼姑教的那套,包括如何随时按需运功使面莹寒玉,或艳若桃李。

  我敲着布高兴的门,心怦怦跳得厉害,快要背过气去。布高兴对我打开门。布高兴对我打开门——这汇入那群生生的万马奔腾的回忆,有一个秋天,阴沉晦暗,却仍令我目眩,在萧瑟中我独自动容,此去经年,生平种种……布高兴穿一双蓝色拖鞋,藏青裤子本白衬衫,把我让进屋里,桌上堆着我们做到一半的帆船模型。我问他今夕何夕,他告诉我。我愣了半晌——艳若桃李地愣了半晌。我说:“布高兴,从上回见你至今,我以为,有五年光阴你知道么?——我打算跟你说实话。”布高兴说:“好啊。说啊。”我就给说了,但没有一古脑统统说出来,我想布高兴也会认同这种保留。

  既然我已身怀绝技,时间上又没有过去,只能理解为被外星人劫持。我在外面受到了讥笑,笑什么呢?我又不能杀一个人给你们看看,再说杀谁呢?不如你们商量好了告诉我?原来杀人和屠龙是一回事,都很严肃,极需我们隐忍。我愤然责问布高兴,为什么把我跟他说的话说出去,我气坏了,甚至说了难听的话,我是没想到连布高兴都不可靠,你出卖我,你说我以后还怎么跟你巴山夜雨呢?你是糊涂还是根本没上心?你也算知书达理,我也想当你糊涂。布高兴没说什么。我太困了,睁不开眼,睡了一觉。睡醒我想,这条街和这个世界上的确有那么多趴窗嚼舌的家伙,倘若我那么轻率野蛮地怪罪于你,连你也不能相信,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发指的事,布高兴,我昏了头。有时我想,可能我们就这样了,完了,像常发生的那样,渐渐不再互通有无,渐渐不来往,渐渐忘干净,为什么不呢。我发着呆,布高兴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榨菜肉丝面,还盖着个荷包蛋,啊,你生来享用过这等珍馐吗?布高兴还是没说什么,布高兴寡言少语,布高兴是什么时候变得寡言少语的呢?就在我转眼的一瞬间?一瞬间,我说:“布高兴,变了,都变了。”我说:“什么都变回和原来一模一样,区别转瞬即逝。”我呆坐布高兴床上,一坐一宿,一坐又一宿。我声称经历被为外星人劫持,与当时一件时髦行径不谋而合。无名大街也像美国佛罗里达州某小镇那样上了报纸,更多记者赶来时,布高兴对他们说我是个白痴,街坊们也纷纷作证,我除了流口水和撒癔症什么也不会。少年布高兴就是这样挺身而出保护了我和我们生活居住的无名大街。记者们在无名大街溜达了十几二十分钟,打听了一下可有耳朵认字的儿童,最后相信这里乏善可陈、没有趣味。可见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发现,布高兴不善良、不有趣,那我就不知道什么叫善良和有趣了。

  我实在不知道时间哪儿去了。往后我每天都痴痴地想。好在我回来了。

9

  和其他遭遇第四类接触的人通常的症状差不多,我失去了一定的语言行为能力,我时常神志不清,视觉和听觉都出了不小的问题。那会儿我们都是大孩子了,已经自力更生。我原先的工作是编织,与其说是针线活儿,不如说是卖艺更来的恰当,我当街表演,飞针走线,飞着飞着就出神,就出神入化,与落霞孤鹜齐飞,共秋水长天一色,喝彩和硬币我都收拾在一个铁月饼盒子里,每个月十五我和布高兴都能吃上饼。可如今我这么一来没法继续工作了。是布高兴分我一口饭吃。分我一口饭吃还不是最令我感激的,最令我感激的是他高高兴兴地分给了我饭吃。

  白饭青刍,白饭青刍啊!它注满了我局促青涩的希望之池,这甘泉清流涓涓淌来,润泽我的往事,布高兴在其中不言语,目光明净温暖。

  布高兴不单养活我,还养活我的马。是的,我有一匹马。那时布高兴在失物招领处工作,穿蓝大褂,我出事以后他上班也领着我,我就乖乖和一堆失物坐在一起,不吵不闹不哭不上吊。工作还算清闲,布高兴总是看书。当时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所有这里的东西都被人认领回去,最后我认领墙角的蜘蛛和掸落的灰尘,把它们轻轻进口袋,对布高兴说:“好了。”布高兴就收拾起他的书,领我回家。有人来到小窗子那儿,布高兴就把头抬了起来,我也抬头,听布高兴说话,他说话特别好听,有时候又令我费解。“Is this your handbag?”“Pardon?”“Is this your handbag?”“No, not that on. The green one.”有时候小窗那儿没有人,布高兴轻声自问自答。是我教的布高兴自己和自己玩游戏,我说“假使有天我陪不了你”。后来我的情况好点了,再说钱不够——不养马的话该就够了,布高兴又找了一份送外卖的工作,他骑自行车先把我放回家,然后再去送盒饭,我说:“你骑马吧。别骑车了。”布高兴笑笑,说不用。我想想也是,骑马既不省力,又不省钱。我想为布高兴做点什么,可我啥也干不了。

  我最后一件活儿是一条添了太多粉厚巴乎乎的蓝颜色围巾,没能织完就干不下去,它成了我的蓝色绷带。添乱的是我还工愁善病,我伤心时,就找布高兴帮我用它给缠上,勒紧,我手抓马鞍子(马也很体谅地静静站着)屏息收腹,他脚蹬着我的屁股,用力抽那围巾,直到我透不过气,眼珠子往上翻(眼泪温暖,天气在凉,看见一行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就再没他妈的力气伤心啦!他灵巧地在我腰后打上个蝴蝶结,把我往马背上一扔,狠一拍马屁,我就跑出十万八千里外了。每当他这么干,都以为我再回不去,都会在马蹄扬起的灰土、飘扬的花粉、碎雨和工业粉尘中间惆怅良久。

  我们那么穷,真的,怎么那么穷呢?那段日子非常艰难,拮据,不安,惶惑,看不到出路,于是我们开始认真去做力所能及的事,我们身体力行,我的胳膊隔挡开了布高兴和包围我们的庞大的空虚。那时我也没有饿过。

  ……

  一天,春雨初晴,我在街上和部队的男孩踢球,我扎了三个辫子,穿布高兴的衣服裤子,一脚把一个球踢上了天,满树槐花旋转飞起,宛如白色焰火,继而雪片般萧萧落下。半条街的甜香中,一个叫王超的老公人像一条鲶鱼贴近了我。

10

  边疆之城,富丽堂皇,繁而不忙,荣而不华,它不是海市蜃楼,比我还真。九月的边疆之城美不胜收,是的,美不胜收,纵使久不落雨,泥煤燃烧,森林大火,漫山遍野,天空仍是湛蓝——只需拨开空中薄纱般旖旎的秋香色烟雾。阳光灿烂,大路笔直,绿草如茵,树叶转黄,瓜果满架,不买白不买,西瓜如糖似醴,桃李争奇斗妍,葡萄丰润娇媚,少男少女和乞丐脚踏旱冰鞋滚来滚去,从二十八楼望下去,宛如彩色玻璃跳棋珠。

  现在就开始回忆——陈词滥调,还在这儿怂恿——逝去的白天、白夜、白熊、白鳍豚、白内障、白帝城的清晨、白云苍狗……还不如……回忆你呢……我不知道你形单影只或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也不会把你放到各处的电线杆电话亭上,你走过这儿走过那儿,看见一个纸上的少年,清瘦,短发,走失时身着袖侧带白线的拉链运动衫,没有预兆地,流露出告别时哀伤的眼神。在纸上我们是快乐儿童套餐配送的玩具,分头、胸、腹、足四份,是香烟牌子上的小人儿,红富士,绿印度,在纸上我们一个是地下洞穴的石膏晶体一个被做成半胸像,是麦田和麦田圈,活动铅笔和笔刨,红绿色盲和红绿灯,纸表的划痕和纸内的纤维杂质。

  我希望说我们就只是我们,和年景不相干,和时局不相干,和气候不相干,和刊检不相干,和你我的观念、意识形态都不相干(我想不通我们为什么要这些妨碍着呢?),没有影射,没有牢骚,也不自怜自夷,我可不是老天爷单挑出来肆意惩戒折磨以杀一儆百的家伙,我心满意足,还会有时没头脑地感到一阵儿快活,我写着我们的往事,它看上去不怎么样,有点儿空洞轻薄,可我愿意为睡上安稳觉只相信是那些小小的、愉快的、平凡的回忆,它们滋养着你我,却不像别的赞助者那样或多或少提出或怀有这个那个要求,它们本分又安静——对人、对物、对地点、谈话的回忆,声音、表情、动作、柱子、房顶、门楣、草坪、溪水、山峰……从晴朗的天空上掉下来。我弄一堆也许温柔娇嫩、天真和纯洁,也许一无用处的东西,就只是浴池里的花瓣那样的玩意儿,或者高耸入云的少年宫那样的玩意儿,我是个洁身自好的浪荡子,放弃了作反刍般的思考的努力,我本来就不适合干那个。设计那少年宫是我干的最著名的荒唐事儿,那又怎么样呢?我干的荒唐事不胜枚举,却没有一件叫我痛心疾首后悔不迭的。那毕竟是个大手笔,你不要说我好大喜功,或者那归根结底是个洞,一个洞本身再大能怎么大呢?我消停了,我又坚强,又懒散,有些迟钝,我不过是时不时想想我跟你都干过些什么,都发生了哪些事,同时一边还注意收集一些新闻报道,例如熊猫产崽和冰川溶解,贴在一本大本子上。我谁也没妨碍对么?

  我甚至这样想:你的存在,仅是我使用第二人称的需要使然。有点让人心凉是吗?那是我在醒来见到窗外的纽约的早晨之一想到的。——一个招牌广告,“纽约”紧靠玻璃,居二十八楼高,那么大,撑出整面墙的窗,仿佛镜中景象。何以爱丽丝变成皇后,我却成了纽约?我没有动过一丝去到彼侧的念头,日益冷漠强硬,深感无法妥协,即使是抽象的机器里的抽象的螺丝钉,我也为它找到了相符合的起子,但我什么也没干。我成功避开了坠楼身亡的际遇,倒是有一天,“或”和钻石国王终于撑不住,掉了——原因是两只乌鸦在上头为谁欺辱了谁而决斗,一个使出了千斤堕的功夫,另一个的翅膀正映着斜射的日光呈现香槟色,像一只搁在剑身上的酒杯,关系破裂,鸟飞起来,字母往下掉,剩下的在我看来接近“新年”,外头仍是一望无垠的边疆之城,我很高兴,从此盼望着新年礼物,以及送出新年礼物——它们的世界分崩离析,我和你高悬在其对面的世界稳如蜂鸟。

  你算好的了,我的存在,又是为何?

11

  我从事这一特殊服务行业的时间很短,却成绩斐然:朝刺秦、暮杀楚,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之一、二、三,并创新风气,开多项先河。比如我不像同行那样趋之若鹜地隐姓埋名。我蓄有很多保镖,从近身到远程一应俱全,很自然因为我害怕。他们武功那么差,穿黑西装,像草包,使我居家旅行、会客访友的时候,看起来都十足像个明星,安全极了,有人为我行刺高官的可能性登时比有人为高官而行刺我的可能性大了不少。我客坐青楼,献艺红馆,婉拒白宫,当四周掌声如潮水一样的汹涌,望着荧光棒、手电筒、闪光灯仿佛海面下寂静发光的鱼和浮游生物,我像条更深处大石头似的瞎鱼,想起我有个保镖叫哈泊,夜观天象,他说:“我们所见尽在过去。这其中包括未来。”我如日中天,也没有体会到多少满地后羿冷箭全设成热键的状况。众女伶争风吃醋,我木知木觉,正是所谓隔行如隔山的缘故。在本职工作中,我一枝毒锈,大家纵使相逢应不识。什么是我职业生涯的转折点?我急流勇退的秘密何在?报章杂志不知我真实身份,当然说不对。传记作者比八卦更糟,写得全错,看上去却有点像了那么回事似的。

  我又该怎么样来说布高兴呢?布高兴早年寂寂无名,多年后却因暗杀事件曝光、他被卷入其中而为人知、谈、论,乃至沦为时髦,很多人和我一样称他为老师。我对这些又能说什么呢?

12

  很多人争先不忌后地和梅投瑙一样称布高兴为老师,并提出了“误解”一说,——“是否误解中的布高兴比布高兴更逼真”,潜台词是“人人都有被误解的权利”,趣味早已不是揭示已经揭示的人之被误解属常态,却是对自己承受被误解的悲剧命运抱有的莫大决心、异样关注、同情、欣赏,布高兴让他们着了迷。要提醒的一点是,布高兴是一个科学家,他一生致力于某一类科学——地道的,无争议的。鲜有人正视这个。

  布高兴被认为是叛逆者,一个西绪福斯(鼓舞着人们去受难),一个义勇而绝望的人,他们举出了他成年时发生的“老虎打武松”事件 ,即便他们不,论战对手们也因这一事件而辗转难眠,他们说布高兴的首要特质是“忧郁”(“愤怒”已经完全消解了,不再有任何讨论的价值和必要),近似于病态的忧郁,是沦丧的而非谵妄的病态,像一个被扒了皮的人,一阵轻风就能让他疼得灵魂都抽搐哆嗦起来,他代表特别一部分知识分子,他是他们的领袖,而被指涉的知识分子们则终于忍不住开了口说出头一二句讽刺挖苦的话,却带动了后来的身份更难以界定之人群的疯狂攻击谩骂,像在天然的壕沟中狂欢般地投掷手榴弹,他们看起来仇视他,但不排除他们潜意识里对他怀有一种无计可施的、所谓“义勇而绝望”的爱的嫌疑。“置他于此、彼,置他于尴尬中,把他放进我们的怀抱,因为他越尴尬,越是属于我。”——这是众所周知的秘密,诚然,人们比过去要聪明多了。还有人说梅投瑙不光是最后棋差一招,在智力上她终究是有问题的,布高兴同他这位女性朋友保持了长久的、理性的、而又不失温情的交往,其中的神秘用男性沙文主义便能轻易点穿,几位女士反唇相讥:“是她把他从台上揪下来,刺杀也是,她控制整件事,只有她能,她无所不能。”

  另外就说所谓布高兴门下十分不出息的一支吧,他们的活动范围更大一些,嘴都不小,腿软,胳膊挺长,随风摇曳,看上去像捕蝇草的一个变种,还会发出嗡嗡声以诱食,很多地方卫生工作开展得很好,争创文明小区,这种声音只起到了诱己之用,碰上真苍蝇,狡黠的飞虫们根本不上套,它们互相招呼着团聚过来,就着小菜,啜着老酒,吹着牛皮,一边听小曲儿,跟听披着薄纱抱着琵琶实况不插电的大爷们一样。

  说真的,反观梅投瑙,可以大胆地说其实她不比上述人等更无辜更便于开脱,好只好在她孤身一人,势单力薄,不成气候(虽不能确定她未勾结朋党,是否由于受到能力的限制,好比某种缺陷)。因此我赞成你不责怪她。顺便说到她的黄金纪念盗版碟卖得很不错,把那个因某武侠小说名作者抖露昔日未了情而名字被重提的女演员的风头也给抢了,她打算把十四岁的女儿送进私塾,先做访谈节目谈为人母的感悟,再去一个电视剧组出演十四岁少年女诗人,这些不幸都泡汤了。还有就是,梅投瑙似乎清楚布高兴是个科学家。在他们让她干掉他的时候,她说——

13

  “他是个科学家,”我说,“百分之百的。你看,即使我们想要将他击成碎片,也会发现被除数是零——”

  多年后我也记得我是那么说的,我还是那么说,而且写下来:不管他们想干什么,瓜分他——他还没死呢——都是无意义。——写下来我会更好过一点,这提示我:我们毫发无损。

  那段对话是在布高兴家里进行的,可他已经不住那儿了。我从居民们口中得知,我被密召的那日晚,布高兴举家迁走。有一个大爷让我以为他认出了我,叫我再上他们家吃涮锅子,我说好啊,边上的人却提醒他,我不是虹虹。虹虹是谁?我进了布高兴家,屋里很干净,他好像昨天还在这儿住似的,淡绿色的肥皂在洗脸池的架子上,没有用过多少次,上面小猴子浮雕的轮廓还很清晰,旁边堆着凝固的干泡沫,我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它们像放了几天的奶油。我喃喃自语,这时屋里忽然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愣了愣。那个人姑且称他为头头,他在那儿,我很意外。

  对话的篇幅相当长,因为我后来越想越多,编出长篇大论来探讨,都有点像《理想国》了,但是与实际情况不符。当时我只点了下头,说:“哦。”

  这上头就不多交待了,我也说不出什么。总之我从那儿出来,到对面便利店(从前的烟纸店找不到了)买了个肉粽子,蹲在店门口把它给吃了,我一边吃,一边盯着布高兴的家,一直没看到头头出来,吃完后我站起来,动身去找布高兴,天色渐沉,风也起了,我风衣高高扬卷,头发全部粘在嘴上,我的整个形象又豪迈又肃杀。我忽然听到什么声音,猛停下脚步,风衣便兜头蒙住我,一架飞机从上方经过,没错,一架轰炸机,正是过去我给布高兴做的B-52模型,在路边邮筒上撞成三截。我理了理衣裳,扒拉开头发,擦擦嘴,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唇膏抹了,挺起了胸膛继续向前走,头发又呼拉一下全粘在嘴上,前方是天空、树木和沙洲,还有布高兴。

14

  在去边疆的路上,也是这般景象,我身裹带弹孔的长风衣(赈水灾义卖上抢来的电影道具),破翻皮靴的底已经磨穿,头上戴个箍,剪发齐眉,遮住额头,因为上面没有字。但是你会不会想起那个梳乌蛮髻、贯金雀钗、青丝绚履的人呢?那件紫袖短袍,我还穿在里面。你会不会想起一个朋友,伪醉离席,遂亡其所在呢?

  两位押解的公人(顶针和锡兵)走在我前方靠右,有说有笑,声音不大,挺快活,一点儿不担心我逃走。他们好像过去当过芭蕾舞演员,因为我看着很面善,不过也未必,芭蕾舞男演员的腿何其相似,而且常常旋转个不停。不管怎么说,他们对我不错,我请他们喝酒吃肉,他们亦会帮忙买来一些纸——茶绿色再生纸、黄信纸、“清白”的纸、千姿百态的纸——我用来画一些图——少年宫的片断在此出现了,可谁料得到他们真会把它造出来?

  我们遇上了许多汽车旅馆,让人觉得碰巧赶上了汽车旅馆最多的时代,人们乘着风车、马车、和牛车奔来赶去,中途落脚,我们这样步行的人,也一样在这儿受到了敞开一幅衣襟般的暖烘烘疲沓沓的接待。那些图绝大多是在汽车旅馆里画的,画的也是汽车旅馆——正住着的此家,下一家和上一家,很久以前经过而没有进去的那家,或和布高兴可能碰上的一家(带一个别有洞天的院子,院子里有个池塘,支着几杆荷花)。这不是什么题材上的偏好,就和一个人在心上人跟前一时间哑口无言的情况差不多,他只能一抬头看见路灯就说路灯,看见飞鸟就说飞鸟,看见飞碟就瞠目结舌,设身处地,你会体会出我住在汽车旅馆柔肠百结(最后一次行动中我受了内伤,筋脉全乱了,可能还有轻微脑震荡)心潮难平(气血翻涌),提笔千言,僵举一阵,落笔却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汽车旅馆,一个接一个,绵延起伏在碧血黄沙、迷离烟雨、大西洋底、太空垃圾中。

  两位公人住隔壁,我们之间的墙鞋盒子厚薄,上头描满盛开的蓝色大丽花,在他们那一边却是紫红色的,可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在路上他们是爱笑的,出声地又轻轻地,他们好像湮埋在厕所冲水声、电灯开关啪嗒声、电视节目全部播完的雪花沙沙声——诸如这样的一些声音下不见了,又像他们静悄悄地贴在墙上,脚跟、尾椎、肩胛,或者趾尖、肚脐、喉头,直到像竖着的水面一样平,紫花轻轻从墙上、他们身上游下去,活动起来,发出我听见的那些声音,还有喷雾剂兹兹喷了两下,濡湿的和干裂的嘴唇碰了碰,被剪的指甲四下蹦落。

  有天我听见打火机里的火石摩擦,接着却没有火苗“呼”地蹿出来,就在口袋里揣了盒火柴,赶过去,有点想讨好的意思,但是在走廊上(即使就是旁边一间,走廊上还是出了那么多事)我被争执动起手来的人撞了一下。我手里有支毛笔,蘸饱了铁锈红色颜料,碰到了身上。

  撞我的人是个马票贩子,他被人推了一个趔趄。前些天他的妹妹从她一位男朋友那里得到了一些碎钻石,价格并不大。有人拿这些钻石向那位男朋友换了两支枪。其中的一支被用来打死了两个正行生意人,他们都是无辜受害者,可疑目标是当时在场的某位校长,风闻该校背景特殊,校长与一些人物的来往最近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然而也不排除无故取消了的帮派约会。那两个生意人中的一个另一身份为某恐怖组织成员,他的死使一项行动被迫中止,StZZ的演唱会开得相当成功,还加演了三场,最后一场上他即兴吹了曲笛子,引歌迷泪溅三尺,昏厥者人数一下破了纪录,他们本来都会成为人质,StZZ也跑不了。组织内部的问题也迅速暴露,分裂在即。马票贩子吃不准眼前的人是什么来头,他猜同一颗传说丢失了的大钻石扯上了干系,有人将那颗大钻石重新切割,使它面貌一新,更加炫目、扑朔迷离。实际上那伙人是一个朋友不喜欢他到拳市上挣外快而临时雇用来警告他的,他们只是虚张声势。

  马票贩子令我胸口的衣服染上了一小块颜色,看得出他有麻烦。我返回自己房间用水冲衣服,洗脸池的水龙头是坏的,我在浴缸边弯下腰洗,怎知越洗越糟,颜色晕成一大片。我走了神,想到了一场错过的演唱会,我从早餐桌上别人留在那儿的前天的报纸上见到了关于演唱会的报道,和那个人有过数面之缘,就这样。可能弯腰的时间过长,我一头栽在了浴缸里,然后昏睡过去——是摔倒,然后恬然进入梦乡(之前还挪了挪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而不是摔倒直接撞晕过去不省人事。

  我被马票贩子撞了一下的半个小时到四十分钟后,一个出版商在走廊上拾到从我口袋掉出去的一盒火柴,用它烧了汽车旅馆。他认为他的妻子和一个开登山用具店的人正在这家旅馆里,此乃他们私奔之路,他没有在前台打听她名字的勇气,再说她会用她的真名登记吗?没准会,她会,她都不顾忌什么了。他有点糊涂了,在走廊上逛来逛去,为的是或许能碰上她,管她是不是吊在那个有茄子味儿的家伙身上,就像一次不期而遇,她会回心转意吗?他们有过这样人为的不期而遇吗?说实在他们是怎么遇上的?他看到地上有盒火柴,拾起来,他原是想抽烟,虽然已经戒烟两周了,火柴盒子上印着一个旅行社的广告,有一个电话号码,一小张套色移位的风景,看样子像马尔代夫,他想了想它在哪儿,点着根烟,跟着点着装饰画(但那画没着,只冒了一阵儿烟),地毯(挨着他的步子烧起来,他在前头走,像仙女一样舞着一支稍嫌细小了点儿的魔法棒),窗帘,墙纸(好样的),顾客意见簿,桌布,盆栽(又失败一次),最后他跑了。其实他老婆没有从这儿走,反正他们就是去向不明,不过肯定在哪儿。

  火烧起来时,马票贩子在那伙人的车上,他们没主意把车往哪儿开,因为他们只是虚张声势,是马票贩子以为他们要带他去见谁,自动自愿被劫持了,他们犯着嘀咕,盘算雇主会不会补他们的报酬。顶针和锡兵逃命之余还冲进我房间,却看见我躺在浴缸里胸前一个芙蓉大的创口,顶针瞪大了眼睛,倒抽凉气,锡兵说:“走。”顶针匆忙间还把一古脑儿抱起我的画儿,他对锡兵解释说他喜欢它们,结果它们后来被没收了。

  后来我被水呛醒,我坐在水里,水到处流走,指肚子的皮都皱了,上方是烟雾和星星,再没什么汽车旅馆。

15

  我奉命杀人,违了法,任务失败,也就指望不上隐情,于是就伏了法,怎么样都是我罪有应得,所以我在去边疆的路上时,怀有“正在这条路上走着”的和顺温婉,并不像感到停滞时同一些不适绝望地厮打不可终日,我想得很少,走得很多,有时步行,有时搭乘交通工具,像地铁什么的,有时与顶针和锡兵走散了,后来又在某处会合,我心里没怎么七上八下,觉得只是该我的事罢了。“该我的事”并不是“我该做的事”,后者带有使命感,我不是一个很好说服使相信自己有使命感的人,我被流放也不怎么懊恼,可也没有一点儿陶醉或欣赏,我注意形容仪表,但关心自己的姿态多过关心朋友和生态,是时时都被警惕的。

  去找布高兴也是这样一件“该我的事”,不用多想,只是去做。接到任务时,我原已经在找布高兴,我内心关于去还是不去没有什么激烈的斗争,重点不在这上头,是,我是有点儿紧张,但我不可能踯躅不前,我要见布高兴,此外可以说根本就没重点。任务只是我途中的一阵春风,我就乘着歌声的翅膀般飘了起来,穿越粉桃花、青竹叶、柳丝杨絮、玉米地、芦苇荡、朝雨夜露、塞车公路、商业街、刀丛和疑窦,飞呀飞,忽高忽低,忽左忽右,朝着布高兴而去。顺风顺水,顺水推舟。

  这么着,我就想起好些故事,有水哪船哪大象哪宝剑什么的。有一天我坐一条船去见布高兴,半路上我不小心把随身带的一头大象掉进了河里,我立刻抽出宝剑,在船舷上划了一道作了个记号,大象在河里走,走着走着河浅了,打做记号的地方冒上来,想爬上船,船给弄翻了,一船人都掉下了水。有一天我和布高兴骑着一头飞象出门,半路上布高兴不小心掉了下去,幸好下面是一条河,我立刻抽出宝剑,在象身上划了一道做了个记号,象不乐意了,就把我也掀了下去。又有一天我脚踩一把宝剑在云和山的彼端飞,边飞就边往下堕,我不乐意了,把法一收,按下云头,找布高兴去,布高兴说是我太沉了,让我站一船上,水漫到船舷的哪儿,他就给划了一道做了个记号,之后我下来,往船上赶大象,一只大象两只大象三只大象……我们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16

  一次,顶针、锡兵和梅投瑙三人驱车行驶在黑暗的旷野上,他们终于停下来,再也不知道往哪儿走。先前的一个路口是梅投瑙做出的选择,她说向右,锡兵说左,锡兵开车,但他驶上了右边的道路,……或是左,梅投瑙最先说的是左,这不重要。他们都下了车,月黑,无风,寂静,他们争论起来,但不敢很大声。顶针向他们追问起布高兴的秘密,梅投瑙有点迟疑,她想她不可能知道布高兴的秘密究竟包括了多少内容,她不会问他,这时锡兵说话了,他神情紧张而又滞缓,有点结结巴巴,他们屏息倾听,瞪大了眼珠子,相信这将是他们听到的最骇人的不可思议的秘密,忽然——一阵急促锐利的钟——在铁轨旁能听到的那种——当当当当当当凄厉地地响着,让人透不过气。一列黑色的幽灵般的火车从看不见的地方驶来,既沉重又轻飘飘地经过荒袤无人的这里。三人都闭了嘴,回到车上,并立即跟着火车的方向驶去,一言不发。

17

  梅投瑙在清晨到达布高兴住的小镇。晨雾的关系,小镇看起来十分素净,像个年轻女人,小寡妇或荷花精那样,穿件白衫子,不深不浅坐了一宿,白着张脸,看不出想什么,莫名其妙透着种凯旋的神色。这个联想使她警觉与布高兴的相会将伴随着的流血和生离死别。她这一宿都在路上,也白着一张脸,表情低浅莫测。她内部有一个女英雄,不祥是她衣襟上别的一朵复瓣大花,女英雄喜爱浮华夸张的扮相,偶人般的长裾广袖卷过一阵庄严肃穆、庄严肃穆的呈现的戏谑与仪式、以及庄严肃穆之为戏谑与仪式复又带来的庄严肃穆。她转动眼珠,审度环境与我,不一会就有了更轻快的心情:并蒂莲,恰是并蒂莲——那女人一把细腰上长了两副身体,走路摇摇摆摆,好不费劲,互相还争吵打斗起来,一个光着火,扇了另一个耳刮子,另一个揪起她的头发,却吃吃笑着,扳过那颗头来亲吻,乱成一团。梅投瑙笑了,空气清新,有些凉。那些让小镇显得清清淡淡的雾气,是因为早晨有很多人家在蒸包子啊。

  她买了两个包子吃了,吃下去没什么感觉,胃像块湿木头。桥附近有一位阿婆坐在张藤椅上,她问她认识布高兴吗?我是他小时候的朋友,我们以前住在同一条街上,后来我转学了,他搬家了。梅投瑙请阿婆过城东去喝早茶,派两个最机灵乖巧的手下陪老人家,顺便请全镇的人都去吃,城东摆开足够多的桌子办流水席,吃到大家满意为止,但不一定能吃一辈子,因为梅投瑙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于是布高兴也很快就知道了梅投瑙来了,梅投瑙不光来找他,还要找他算账和他打架,还请街坊吃饭,像摆喜酒,她编了各种各样的理由,显得有点儿痴情。不过布高兴一条都不相信。还有,到底很久没见了,梅投瑙会不会变了呢?

  梅投瑙像阿婆一样坐在阿婆坐过的椅子上,布高兴正独自一人在镇子里。太阳出来后,风景变浓艳了,红是红绿是绿,有眉有眼,有腔有调。她很困,打了个盹,做了个梦,梦见她自己独个儿在空空的镇上走,没有梦见所谓普通和平凡的人生。有一部电影,是部武侠片,现在很难找到,租碟店里可能都没有了,它成本很低,演员不出名,没得任何奖,还跟风跟得露骨,有许多台词语焉不详(就像这句:“□□□是个人才,可惜讨不到□□的欢心,被贬为文职,发配边疆。”),有人管它叫杂碎,烂过一时,终归于寂寞,但肯定有,梅投瑙见过,千真万确的a Toad-now MAY film。她也许没有把它看下去。我们都不是小脚色,凡事都不善罢甘休,或轮上了无法善罢甘休的境遇,来头、阵仗和情节一应俱全,布高兴,这样整个故事就好像美塞苔丝的供词一般,你跟我,都经不起推敲,欠缺真诚,脱离实际,搏不来认同。“然而公平终究在我手里。”梅投瑙做着梦醒了,太阳照得暖洋洋的,她经过小憩迅速恢复了力气。现在她一心等布高兴来,来了再说。

  黄昏时分,布高兴到了。她说:“你来了。”他说:“你也是。”这时她的一个手下(他可能潜藏在一棵板栗树上,也可能事先开了定时,人已经走了)按下录音机播放键,哀丝豪竹就那样奏了起来。他看看她胳膊搁在一个狐狸毛皮垫子上,她马上说:“哦,你误会我了。”她拍拍垫子,狐狸就睡眼惺忪地醒转,跟着就一溜烟跑了,并不曾回头。他说:“我怎么误会你了?你要和我打架?”她看看他。他说:“你为什么要和我打?”她不作答,他们的友谊在一瞬间被发现从未离开或减弱,对他二人比二人对彼此还忠贞不渝,不用解释和核对。夕阳娇艳欲滴。她略作停顿,开口懒散散轻悠悠说:“和别人打不好玩儿啊。”说得又有点儿做作的小样儿,又还是很诚挚动人。他有些恼。过了一会儿他们说了一起吃顿饭,她找了个理由开溜,他知道是借口,没挽留,于是背景音乐换作《小象散步》,她画片儿似的一颠一晃一蹦一跳地走了,在升起的字幕里,怎么也找不到眼熟的名字。

  总之那一回梅投瑙没有动手,布高兴也就健全地活下去。

18

  在我笑嘻嘻地掉头走开时,哀痛狠狠地给我来了那么一棍子。长空中迤逦着淡红色的云彩,还有一道浅金色的飞机经过的细长痕迹,空袭警报经年累月不曾拉响。我们都是茁壮成长了的青少年。与其说我感到的是不能同你一起生存的世界不名一文,不如说是我们克服不了的冷漠将你我置于单面镜子两侧,不管一方哭也好叫喊也好,另一方都依然故我。我们将是闹剧式的恐怖电影,你是个武士,我是被冻在坚冰里的公主,你来救我,这时如果你亲我,你的嘴唇就会牢牢粘在冰块上,你瞪着我,我也瞪着你,肚子里骂你是个蠢蛋把你从头到脚都骂遍,于是你就没亲我,你有常识,你拎起一只消防罐往冰上砸,最后一下终于把冰砸开了,不光这样,还把我的脸砸了个稀烂,而我渐渐苏醒,幸福感充满了我,望着你我绽开了一个微笑,可你呢,你拎着消防罐站着,呆了,我的双腿还在冰里,等着拥抱,你马上会跑,我在后面追,仰着头,因为脸上有些东西和脸会掉下来,——我暂时还没有出来,你暂时还呆立着。那是毛骨悚然的幸福感,布高兴武士大人,我们不断被揍着,结结实实的一棍子接着一棍子,谁更疼痛是没法比的,谁更知道也没法交流,既不能同盖茨比或大卫•科波菲比,也比不了自己的昨天和明天。明天我将从你的梦境里跑出来,脱掉腐朽的古代礼服和布满霉斑的皮,做一个更幸福的人,你也会停止做梦,像拧紧一个水龙头。我给你寄故事书的插图,但最后我还是个杀手,我得工作,挣一些钱,去买台电视,带到北极的冰窟窿里专心致志地看,看MTV,看新闻,看旧电影,看加密台。你不知道我曾在一条街外热泪涔涔,你若知道,问我,我也必矢口否认,再说我根本听不懂你用的语言。我只是有间歇然从未放弃过地祈求赐我一个绝境,赐我一个真正生机得以怒放的绝境吧。

  我一步步走着,不快不慢,直到一个有影子的墙角停下来,呼吸还是很均匀,一点儿没喘,我克制住了要杀死布高兴和要向他表白的冲动,那恐怕都是幻觉。我真是个冷静的热血杀手……一阵小风把墙上的一只蚂蚁吹跌入我衣领子,我动身去看布高兴,去观察他,阴凉宁静如夏天的学校医务室,小风轻拂晒得发白的帘子,窗台上放着一只玻璃杯,盛着沙、黄豆粒和浸饱水的棉花,日光的界线落在边上,我们的心硬硬的、凉凉的躺那儿,最后却胀破了外皮,带着小蚂蚁去看布高兴,它在我背上惶恐地爬。布高兴是怎样的人呢?他总那么美丽朴素,即使站在漂走的浮冰上,他也那样静、狷且和、平衡而轻重有致吗?几乎出于嫉妒和爱护,我脱口而出:“不可能!”他绝非理想的人,我不能被他那魅人状态迷惑,我得找出他的罪,这和指令是两码事,他和这世界是否达成了秘密的协议,他们真的关系亲密、心照不宣么?至于什么身为庞大的地下政府核心人物,或干着走私的行当云云,诸如此类指控,恐怕是诬陷,但我也照单全收,将它们抄写在便条纸上贴在方便看见的地方般储存在脑中,像暗房里挂着的一条条胶片,我不了解你,布高兴,事到如今我还说不了解你,我了解拼装玩具的布高兴,他在河上,河的前头有一个大落差,我要努力穿过薄薄的世界,我要努力击破薄薄的世界,我要努力挤入薄薄的世界。

  “……布高兴其人,一介书生,百无一用,烂命一条,反掌可取……不过食之有味,弃之可惜呢——”那天夜里,我和哈泊一起吃晚饭,我有心没心慢吞吞地说,说完之后我抬起头看他,他对我笑笑,我也笑笑,他低头吃饭,我忽然看了他好一会儿,他从碗上抬起头奇怪地看着我,我说:“你少白头。”哈泊说:“唔,没错。”

19

  第二天哈泊向我告假,说老家来了人,要去照应,我便说好,哈泊叫我自己小心,我顺嘴说你也小心。

  一星期后有天我照常跟踪监视布高兴,布高兴在路上走,路是新修的土路,路旁用大篾晒着长虫的栗子,有人在布高兴身后喊他,戴副深色框眼镜,手里提口小锅子,布高兴回了头,他好像不认识那人,那人却兴冲冲冲他过来,我认出那人是哈泊。哈泊看起来中学老师模样,头发上掉了很多粉笔灰,因为我想他的少白头不会一下白得那么厉害。布高兴危险,我直觉,不过没有杀气。哈泊来到布高兴面前,说了一句:“你小心,我来杀你的。”然后闪电般抡起小铝锅往不高兴当头砸过去,哈泊的个子很高,佝着背也高过布高兴,布高兴低低“啊”了一声,惊惶抬起拿着书的右手来挡。我未作任何反应。哈泊突然住了手,定睛看了看布高兴,布高兴吓坏了般站着,哈泊若无其事地扶了扶眼镜,说:“对不起啊,借过。”拍着袖套上的灰走了。布高兴很害怕,布高兴朝我这儿瞟了一眼,我想是心里作用。原来不光派了我,还有其他人也来了,也可能哈泊没存心要杀布高兴,哈泊倒有点意思,他在干什么呢?

  过几天哈泊回来了,我约他去钓鱼,为着钓鱼时的谈话常含机锋,可是我最后是没说什么。我从眼前一片水的涟漪见哈泊的浮子颤个不停,他不提竿,顺竿往上看到哈泊的手微微抖着,我收回目光,重新将之抛向河中。倒是哈泊开口说:“家乡已经下雪了。”我说:“唔。”他说:“过两天要回去结婚,家里希望是这样,我亦有这个意思。”当时我不知道哈泊手何以抖,看他一眼,又说:“哦,好啊。”哈泊似乎看出我不信,说:“是真的。”于是我说:“真的好啊。”

  做晚餐的两条鱼却全是哈泊钓得的,一条清蒸,一条原说红烧,我说想烤着吃,就做烤的。我在哈泊的厨房突然看见当日他端的小锅,随手拿起一看,竟发觉底朝里凹进,有书卷纸页的形状,惊得非同小可。再想那日情状,哈泊出手,布高兴举书来挡,哈泊一击不中,不出第二招就走。布高兴是什么人?有这等武功!哈泊又是什么人?这样骄傲飘逸的俊鹘作风,令我想起一个听说过的同行,名字和他的放在一起,是身为杀手还能获得的欣慰。传说中此人是个白化病人,白衣白马,雪天杀人,出没东三省,后来到了京城,人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此时哈泊用心烹制着鱼,并未注意我。鱼的香味丝丝散发出来。我又开始想:布高兴连那人都对付不了,到底什么人?怎么会有那么高的武功?我被吓坏了,哈泊叫我拿筷子尝鱼,筷子筒放太高我抽不着筷子,哈泊就把筷子筒捧下来,——这时我幻想他拿着筷子筒的手开始抖,抖得很厉害,直到三支筷子掉了出来,“啪嗒”,断了两根,好像是个什么卦相——哈泊把筷子筒递来,我回过神,抽了两双筷子抓在手里。哈泊夜观天象,眼中尽是死物;哈泊看人所见也早晚将死,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哈泊高高瘦瘦一条汉子,佝着个背,像只停着的大鸟,跟我说话就把微垂的脑袋转过来,染黑的眉睫像古画上墨皴的石头。我说:“哎,你说我们做拍档会怎么样?”哈泊看着鱼语调平缓地说:“你别逗了。”

  哈泊走后,不知是否他的鱼做得太可口,我总是饿不可遏,又找不到适合胃口的食物。

20

  那时我没有反应。有人要杀布高兴的时候,我在场,但坐视。要说“我早感到布高兴不会被杀”,连自己听也是扯谈。不辩解不是清高,是我没话说。布高兴像质量很大的星星。哈泊之后,也许还有人尝试杀害他,只是我看不出来。卖栀子花白兰花的妹妹,卖汤包煎饺的胖子,猪肉荣,同事小张和小何,邮递员,房东潘艾丽,邻居吉它飞,就连电视上新闻播报员都可能是……跟踪监视者必失去更大自由,我讨厌围着他转。时间拖太久,损耗过于大,非我所愿,孰难忍受,我极度疲乏,陷入虚无,就想除掉布高兴。后来我同意了小魏关于联手的建议。小魏是个毒孩子,深明见机用人行事之大义。小魏说:“你老了。”我说:“走开。”小魏说:“没有拍档是很可怜的事。”我说:“就凭你,永远不配做我拍档。”小魏说:“我知道。”可我心里已经很明白我要杀布高兴了。

  我不知道布高兴是谁,是怎样的人,我不恨他,也不爱他,我知道他不是个概念,不是抽象的东西,不是寄托,布高兴是个活人,是我一个朋友,我想杀之而后快,事情就是这么着到了这一步。说得出的就这些。

  我自私,懒惰,脑子也不太好使,冷酷无情,怎么说都好吧,他再怎么是朋友,也改不了我深深厌烦执著这类东西,一个名字挂在嘴上,提得太多,一遍一遍,没完没了,他也随之脱水走样变得呆板乏味死气沉沉,我是没法忍耐的,我有其他朋友,有其他人要打交道,其它很多很多事要做要想,有关布高兴的事宜,最好尽快解决,有关布高兴的话题,最好尽快结束。

21

  九月九,重阳,布高兴在回家的路上意外见到了梅投瑙,穿着一条绿色连衣裙,头发轻绾于脑后,衬得皮肤很白,因为大半年都在吃喝,珠圆玉润,她颔首同他打招呼,风吹皱春水绿裙,腹部明显高高隆起。布高兴缓缓一愣。她漂亮清闲,含笑如茶花,挺着个肚子。他手里提着重阳糕,朝她走去。她手白生生的,捧着一小纸包梅子,用手拿着咬一小点一小点地吃,眼睛那么黑——蓦地她把一包梅子都向他脸上摔过去,这时她的腹部杀出一个骨头生病的孩子,像一颗雷炸向他,梅投瑙一瞬后即抽针,小魏击中了布高兴被打得飞回来,梅投瑙不管不顾,针脱手掷出,直迎着小魏将其刺透一个窟窿射向布高兴咽喉,布高兴跌落河谷,两岸层林尽染。梅投瑙被震飞丈余,撞塌一座水文观测站的小房子。她爬起身,身上有很多口子,一条裂在眉骨上,她面无表情,撇下小魏就走。小魏大声呻吟了起来,越呻吟越愉快。布高兴死了,梅投瑙走了,这有多么好啊,身上有个窟窿算得了什么呢。

22

  可是没完。还没完。

23

  流放的路非常的长,对我对谁都不无裨益。我感觉好多了,轻微脑震荡也算不上什么。我和布高兴也许相隔千里天各一方了,却终于走在了复苏、也是重逢的路上。

  路上碰到越来越多的人说上少年宫去,我问什么少年宫,有人答得头头是道,我终是听不明白到底说了什么、想说什么、什么是少年宫。跟他们走上一会儿,我发现他们很多话是打别人那儿听来的,他转头再胸有成竹泰然自若地告诉别人,一字不改,他们很爱说话,说的话全然不带一丝想象力和创造力。我还发现从局势上看他们是获认可的,将来会在少年宫占据有利的位置,承担十分重要的工作,他们成为中坚力量之事难以扭转,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也是有力量的,且相当巨大。他们就是奔这个去少年宫的,此外再问“为什么要去少年宫”的话纯粹是多余,问了也答不上来,因为从未想过。他们令我时常处于忍耐中。较之回答不知道或是给一个简短答案的人可爱得多,当然也有讨人喜欢的酒馆演说家,作为精彩讲话的回报,就有一个丰满的粉红色妓女跳上年轻人的床。所听到的再摸不着头脑,也终归是有了个大致的印象,少年宫约莫是个名胜,建筑宏伟,此建筑功用有说博物馆的,有说神庙祭坛的,有顾名思义说是宫殿的,并住着青春永驻的王子公主,亦能赐人永生,还有说不过是规模空前的剧院、电影院、娱乐城、购物餐饮中心,又有耸人听闻说世界末日今番总算是真要到了,故少年宫实为诺亚方舟,到时候拔地而起,向新殖民地进发,又说根本不拔,是钻入地下过个三五百年,待云开雾散,子子孙孙重见天日。

  不巧我去流放地是同路。这些人有的两手空空,有的带着大堆行李家当,或快乐,或沉吟,或单个儿,或扶老携幼、妻妾成群,各色车、马、牛、骆驼、驴子、大象并行不悖。有一整个乐团一齐上路,一道惩奸罚恶,做了很多好事,赢得了美人美誉。有的人家用积蓄买了辆破卡车,边走边做生意,卖茶水零食盒饭,出租文娱用品,应有尽有,后来换成辆黑亮黑亮像尺蠖那样的长轿车,当天就被人刮花了,写上了很多词句,大多文理不通而颇有气势,有的干脆就写“卖”、“茶水零食盒饭”、“出租文娱用品”、“应有尽有”,但其中竟也出现了惊世妙语,像“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之类,第二天清早引人围观,观而称奇,以致竞相传诵,脍炙人口,老板一家喜从天降,破涕为笑,靠拍卖写有这句话的车,又狠挣一笔,从此改行做卡车生意。像这类事举不胜举,我还是继续想心事。想累了抬头看看,远近高低,风景寻常,倒也趣味盎然。

  我所知的少年宫,大都是从布高兴那儿听来的,布高兴一度是个少年宫爱好者。——少年宫里可以做航模,男孩拆装收音机,女孩跳舞(跳舞的女孩里应该有一个叫虹虹),少年宫的草地让踩,走廊又宽又长,总是听得见钢琴声,在少年宫里我常想你上哪儿去了,少年宫的雪特别白。有一次我想起这些,就在画汽车旅馆的纸边上信手写了“少年宫”三个字。不管怎么说,少年宫是一个简单朴实的地方。这都过去多少时候了,没想到现在有这么多人看上去是少年宫爱好者。

  前面提到忍耐,忍耐的外部状态是静止的,就像停在斜面上的木块儿。我还有种想法,就是意识到忍耐还是不妥,和不爱美妾美其美差不多一个意思。这样一来我就很困惑。照这么说,一旦想到了和光同尘,立即顶多只能算韬光养晦。我以为很多话根本用不着说,剩不下几句要说的,不是懒就是犹疑。结果我还不是说出一腔废话。看看周围鲜艳斑驳的人群,我就说我是孬种吧,这也是事实,事实是我既是孬种,又是剑客(其实按兵器说,我是刺客),这一点决定了孬种只能由我自己说,别人最好不要趁机起着哄瞎说。——说吧说吧,说,爱说说,何况谁还没事爱说我呢,我是个无声无息不带走一片鸿毛的人。我有时忧郁。忧郁么,过去了就好,其实过不去也挺好。老是过去,挺没劲的。一个声音说:你就不能不老是忧郁么?——不能。我也没“老是”,只是“有时”。一丁点儿有劲是如山的没劲的结晶,当作忍耐的奖赏障目之绿叶,以资鼓励。

  看看周围鲜艳斑驳的人群,夹杂着古怪的节奏和离奇的音符。有时会听到有人在说公主和龙的故事。实际上“叶”是城名,有一个小剑客,立了功勋,圣上英明,赐一虚城,取名“叶”,障目,而后能知秋(一座晶体般的城,有着能在真空中保持的平衡结构)。小剑客遂被称作叶公主(很可能是拿她打趣),她在这个叶城平定叛乱,奖励农业,兴修水利,近悦远来。后来叶公主越来越不爱出去,大家很久见不到她,想念起来,再后来就有传闻叶公主被一条龙囚禁,又说她昏睡不醒。过了很久,期间没有一个人陪着昏睡,城也没有停过一秒钟,出了个孟浪武士,听说叶公主文成武德,又像速冻鱼那样保着鲜朱颜不改,意气风发,要去救她。结果他跑到叶公主家,看见家里乱糟糟的,叶公主根本没有睡,而是在走路,穿着绿绒裙子,再仔细一看,不是什么绿绒裙子,是裙子上长满了霉,白的像雪,黄的像合欢花,绿的像春天。串珠子的绳子都糜烂了,价值连城的珍宝从叶公主头上脖子上手腕脚腕上不停地往下掉,撒满了院子和荒芜的花坛,叶公主看都不看,只看一条龙。那条龙生下来就没眼睛,所以不会飞。叶公主下定决心不把自己的眼睛拿出来给它,就是不给,死也不给,软硬不吃。她说:“你就算飞出去,也活不了啊。”她揉一揉眼睛,手背上赫然有尸斑。武士觉得那话仿佛是对自己说的,登时肝胆欲碎,吐了一口血,心想:什么文成武德,什么速冻鱼,留下一句遗言:“他们说的,哪里是真的呢!害死我了。”就死了。叶公主和无眼龙对他看都不看,他们彼此谩骂,嘲笑,奚落,挖苦,沉默,哀求,倾诉,沉默,笑,漠视,忽略,忘记,沉默,倾诉,嘲笑,笑,此后又过了很久很久。这个故事最有道理的是武士的话,这话是为了留下来被人听到记住才说出声而不做内心独白的。如今也是,他们说着故事,他们说的,哪里是真的呢,害死我了。但我想了想,花上一些力气,抑制住了说出我是当事人的冲动,那也是没必要说的话,等想说笑话说不出来的时候再说哦吧,不过估计不会有那样的时候。还有就是——有些事既然没必要说,下定决心不卖,刚才说的公主和龙显然也是假的,真的那个在我肚子里。

  看看周围鲜艳斑驳的人群,真好玩,好玩死了。

24

  老虎的段落。

  老虎光焰灼灼,燃烧在黑暗之林。傍晚的黄金,黑夜变成火红,令河流中的笑声结冰。恐惧使老虎失去了面目,紧紧收缩成一个诡谲微妙的点(点总是一副无辜面貌),在演绎为一种错觉的时间上游来荡去。

  我们来想一下那次发生在老虎与武松间著名的相遇。它们都想掉头跑,可是没有。对老虎来说,还有些不公平。武松,一个孟浪的俗人,喝了酒,此刻仿佛在一个荡漾流动起伏的面上碰到了老虎——他在此已无意识地以一个点的概念想老虎,在饱满的醉意中瞬间升腾至颤栗的狂欢,而后两者都呈现为平静,注视了一秒。头脑里的只在头脑里,且只在活下去的那个头脑里,在那里它们有可能无限逼近却毫无觉察,只要它们不重合在一起,它们什么也不占据什么也不持有地游来荡去,然而武松曾经几次梦见过老虎,并记不清梦里自己在哪儿。武松喝了不少酒,随后看见一只老虎。清醒的老虎却曾有一刹那被酩酊袭击,随后是那人的拳头,它自己的利爪正按在那人的心上。老虎很疼,武松更是,关于它们有可能无限逼近却毫无察觉的印象提前扎进了脑袋。最后活着的是武松,他永远也说不上来是怎么把老虎打死的,他说不出来,别人就更说不出。他王故左右地说小时候看过出戏,戏里有一个人唱:“猛虎伏尺草,虽藏难蔽身。有如张公子,肮脏在风尘。”此后他从一个木讷的人变得爱说话,依旧那么暴烈,逢天气不好,身上的伤口就像合唱一样痛起来。

  这是唯一的老虎。

  九尺之虎,日取其半,万世不竭,每块碎片都自成为一只虎。武松的被实体的老虎和抽象的老虎撕扯开,同独立的一次性的片段一齐散落在山林河谷游来荡去历经重逢重合至一方消亡的可能性,但他单个的灵魂承担片段的累积,恐惧与虚无水乳交融此消彼长。每一只单独游逛的老虎常免不了将武松也认作是群体,它们无法串供,默默繁殖具有了能抵御武松的素质、带有武松的秘密印记的后代。很可能那个人早就死了。无来由地奇怪地嘎然而止。但是一个比虎还软弱的人的哽咽始终绵延了下去,像一条从很远处来的路,只是恰好穿过了这个人。路再怎么直也是弯的。

  老虎是唯一的,武松不过是个名字。

  老虎的段落,根本事不关武松,老虎段落的长度取决于一只老虎同它水中的倒影。

25

  临近少年宫时我浑身上下充满了预感,热血沸腾又手脚冰凉,直至僵硬麻痹不会走动,仿佛球形闪电随时会从天而降,将我烧成焦炭残渣,烧成气,烧成零,我的内衣外衣,我的蓝色围巾,我的兵刃,我的空想和未了夙愿,我的债务和荣耀却分毫不缺完好无损地掉在一双千疮百孔的鞋上,鞋里剩一只长眠不醒的没有疤痕的脚,再也迈不开步子。我好像坐在妈妈子宫外的台阶上放声歌唱,唱一个一无所有的过去,一个一无所获的将来,一个愉快地参与了的阴谋,和时间携起手来,大干上一场谋杀,一种被球形闪电击中烧毁的猝不及防和其中无法变更的徒劳无谓的谬误,唱有始有终的忍耐,由头至尾的煎熬,可是快乐无比,兴高采烈,快活得天花乱坠,简直可以与被球形闪电击溃媲美。我坐在阴凉的台阶上歌唱,到处有墙但是不隔音,到处吱呀作响。失眠人的墙上破了个洞,羊从那儿跑出去,一只接着一只,但是洞大得不够他自己出去,他不想补上,也出不去,他坐在里头,就像在中国长城里在长城里的美丽中国。这些年我一无所成,我是佩戴鲜花的河中倒影哗哗流散,我是乱坠的天花,我是被诊断心灵染上天花的孩子,手里握着另一支先我而亡的孩子的手,他的微笑纯洁安详,使世界倾灭又重生,他坐在营地的那一头哗哗地唱歌,他坐在阴凉的水里,别人践踏不到他的影子。黎明时分就会有警察喝止我,他们带走小偷、少年犯、宿醉不归者和没有执照的梦骑士,这些可怜的落魄的骑士甚至连马都被牵走,集小偷、少年犯、宿醉不归者于一身。我默念着,祈求放过我,老天爷我取悦你,讨你的欢心,献上芳香与歌喉,为的是在这样的时刻得庇佑能蒙混过关,我必知足,只享用此等庇佑到球形闪电捕获我的时刻。

  我看到前头升起祥云,掩埋了少年宫的根基,人们比肩接踵交头接耳,他们屯粮积草,背着井、习惯、肉脯、妻小,制造了云雾,制造无线电波,但无法告知球形闪电是什么、从哪里来。少年宫的霓虹灯姹紫嫣红,即使是白天也与日争辉,当空万道彩虹高悬如铡刀。忽然间雷声滚滚,随后下起雨来。我腿一软原地坐下,扁嘴要哭,未遂。不知过去多久,像荒废的练兵场、结冰的湖、古战场,周围一个人也没了,不知都上了哪儿去。我要告诉你的是,眼前的少年宫,竟就是所有我画的汽车旅馆图建造在一起,而且过不多久会因大量人口涌入变成边疆之城。像一个不了解人类的外星神医拼凑栽植出的人,那人脸上长手,手上长嘴,舌头上托着眼球,只要进食咀嚼,就变成瞎子,六颗心脏挂在外头突突乱跳,大风吹过,撞击有声。我不比你更喜爱骇人景致,我也温存,也很善良。

  我站起来攀登少年宫的螺旋形楼梯,招贴上说有演出。我想只有一种可能性(假使有唯一的可能性,这样的情况就能称为幸福),那就是我已经被球形闪电击中过了,但这事非常神秘,不便多说。有很多东西是潦草和随便的,希望你并不介意,新年快乐。

26

  我终于来到少年宫的剧院,剧院十分美,枝形吊灯没有点亮,只有幽幽的来路不明的光线映照着黯金色雕刻,像是从某处直接整个搬来安置于此处。我沿着旋转的扶梯径直上了楼座,伸手拉开演厅的沉重的门,听见康康康康演出的声音,眼前一团漆黑,我试着掀开沉沉的帷幔时撞上了两个年轻人,他们把我当在了门外,我却看不见他们的脸,他们向我索票,我问票在哪儿买,他们说少年宫底楼售票处。我一扭头看见了台上灯光,长大了的布高兴正演着老虎,笑吟吟的,春风像绿色江水那样漫过树林。我不禁一笑,心中惊喜,又把脸转回来对着检票员,我本想说,我爬这个楼用了多久,之前走了多远的路,可我想那没有用,我并不特殊,我把手插进口袋,结果只掏出来一堆街头广告、剪报、打过孔的车票、废电影票和口香糖包装纸。他们看来没有商量余地,现在我也能看清楚些他们的样子了。我没办法,只好走开。没走多远又调头回去,拔出了靴子里的龙纹匕首交给他们,这不是我的兵器,是我原来干杀手时的信物,我想用它来贿赂,即使看不出是古董,至少也做工精美,方便耐用。其中的一个笑着接过,抽出匕首,同时让开,刹那匕首映出一小片冷光使我看到检票员胸牌上的号码,是由那个秘密方式编写而成,我也笑着,大步跨进演厅,绝不回头。在那匕首上他们也许很快就会找到同样方法编写的号码,号码很靠前,但是已注销作废。

  我大步走在黑暗的演厅里,周围仿佛黑色的水潭,水潭里坐了人,前方是深渊,唯深渊里一滩光亮,布高兴正在那里演戏。我得承认一种情感(而非情绪)已经展翅,有如大隼。此时它被唤醒,或它始终醒着,睁眼躺着,一动不动,我却看不到它藏起来的眼睛。身旁渐渐嘈杂,像潮一样地漫满整个剧场,或许像我猜测的,一个正式的起哄小组使观众在有点儿缺氧的昏迷里兴奋起来,他们和我一样,被舞台上的情景深深打动了,武松的扮演者请求老虎的扮演者应邀赴死,可布高兴说什么都不死,一些观众尖叫起来,流出了热泪,然后加入了武松的行列,还有一小部分感到厌烦了,他们大喝倒彩冷嘲热讽,他们只想说演出是糟糕的,观众是糟糕的,世界是糟糕得一塌糊涂不可收拾的,他们不说这是他们仅存的愿望、是他们以仅存的愿望去造就的簇新残局,以一个人的空虚替代全人类的空虚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反正老虎赶快死,披着老虎皮的布高兴哪怕假装死去一秒钟也行啊,大家伸出胳膊,手腕上都盖着秘密的编号的印章,等演出结束,还有抽奖活动。

  我已听到身后有人追来,我什么也不怕,他们认为我会阻碍这个计划,那我就的确能做到,我什么也不怕,少年宫是我设计的,剧院里的所有装置我都熟悉,它们整装待发,我也斗志昂扬,这个斗志是好好生活的斗志不是打架的斗志,打架不过是闲暇消遣的小把戏。我们要颂扬这样的时刻在出现在人生中,并以更大的欢乐来作为嘉奖,要找寻更多的途径迎接它,我们当力阻下沉,并为放任下沉而深感羞耻。我大步走在黑暗里,大声呼喊:“布——高——兴——!”追光应声而下,如一道霹雳将我照耀,舞台上布高兴恍然一抬头,追光中我身躯伤残,长发像乌云一样翻卷,戒箍时隐时现闪着光,像武松又像蔷薇,我来到楼座边缘,追捕者已到了身后,我翻身从楼座跳下。

  追光一下子失去了目标,在幽暗纷乱的人群中飞快摇晃搜索,只见人影憧憧混杂碰撞,却没了我的去向,布高兴站在台上,举一杆九尺大灯,遥遥朝我正面照来,我的风衣下摆被二楼扶栏挂住,我张开双臂空悬着,侧头垂下眼帘躲着眩目灯光,现出一个微笑,起初略带尴尬,又饱含温柔悯爱。布高兴从台上跃起,越过人群,穿过山水,披星戴月,不辞冰雪,来到我身边,嫣然一笑:“喂。”我也从风衣袖子里脱出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我们一起掉到地上,我说:“不玩了?”他说:“不玩了,走了。”我们跨上虎皮,飞腾而去,直下少年宫。

27

  后来布高兴继续潜心从事科学工作,不再凭着他的天赋异秉不时玩掀桌子的游戏,而依旧快活。关于他的研究,外行的我认为那是无限的憧憬与固有的模糊结果的有幸结合,说包含了为人类谋福祉的可能性,不如说博人一笑来得更明了和恰当。我呢,再也不会干当衣柜里失去自由的疲乏的贼这档子事,尽管很可能我还是个温和的疯子,但我仍将同精神疾病及主要是精神疾病传播者作勇敢的斗争。

  有一天,布高兴也会看到这里,“既然是过去的事,当时又没人知道,”他说,“现在也就用不着说。”过去这么多年,布家的少爷偶尔还是那么酷。

注:本文采用的是该作品最早发布的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