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茱萸
1
“茉莉花,”她听见他说,“来吧。”
他的声音如此之近,方才她非常疲惫,差不多已经睡着,忽然听见这个声音,炽热而温柔,不知从何传来,仿佛近在耳畔,吓得她心脏一停,顿出一身冷汗,灵魂从每个毛孔窜出来,一出来就在皮肤上冷凝了,冰凉如蛇,她以为她的形藏已经败露给他。那只是一霎。——茉莉花?她想。他的声音炽热而温柔,语焉不详却有清晰明确的吐字和音节,短促的,有奇异的弹性的,甚至是芳香的。这像她看不见的那个男子的躯体——在她的想象里。而实际上那具身躯在她上方的扁平岩石上,她看见他的手指,这是她唯一能见到的他的一部分。手未戴手套,自然是赤裸的,却一下子感到他是完全赤裸的。她看着那几支手指放在岩石边缘,看了几秒就错觉它们像熔化的白蜡一样流过暗青色天鹅绒般的苔藓滴下来,眼看要滴入她眼皮底下的浅水洼,那将是一阵涟漪,势必把水洼里的树林的倒影荡碎了,高低不一的树木遮没了天空,下午的光细碎地透出一小片一小片,像某些结晶矿初露影踪,混淆在树里,看起来只是某些颜色格外浅的叶子,你会以为那是另一种树,她能从水洼里看到这些,也能直接看到,她侧身蜷躺着,右脸朝上,胳膊压着乳房和心脏,左脸贴着地。——茉莉花?有意思的称呼,可我的名字是茱萸。茱萸纵使销魂,始终保持高度紧张,或者说销魂和紧张是不可分的。她真的紧张极了。
那手指渐渐用力攀住了石头,直到把石蕊都掐出水来。她这才听到另一个人一声低哼。她都没能分辨是男或女。只是忽然心就那么放下了。茱萸放低呼吸,看着他手指的细微的动作。他一用力指甲的前端就按白了,中间聚成胭脂红,碾揉墨绿和烟褐色的地衣,像琴弦那样敏感精细蕴蓄力度,又近在咫尺。繁茂的树、纤弱的树和枝桠间的花鸟虫一并摇曳和婆娑。她的位置隐蔽但潮湿,是在逃跑路上不堪疲劳所选的,现在同那些落叶边缘细小锯齿的接触也让她全身的疼痛雪上加霜,尽管她没有动弹,那些锯齿——天然的和被虫子咬噬的——不知怎么就与她发生了摩擦。她曾将注意力转移向别处,譬如转过眼珠看鬓边层叠生长的野蕈,一旁是丛生的浆果,但从它们的形状颜色斑纹皱褶上辨认不出它们是否是有毒的,会让她昏迷或产生幻觉。那两个人都是默默不出声的,可他的喘息没法躲开,自上而下的笼罩,像灾难前的异样尘雾,像不详的预感,由绝望而来的放纵,充斥了整个的空间——她的,乃至树林的各个角落,与其说喘息不如说是微妙而淫荡的空气的振动。他在寻欢作乐,她却饱受痛楚,有一刻她几乎要呻吟出声,并且她以为她已经出声了,回想一下才认为没有,她忍住了。一开始她是在躲避追捕,眼下是另一些缘故了,即使她身穿囚衣,未必就面临无可更改的危险。在延续的时间里她感到对空间接近无法容忍。最后那手指划入黑色岩石锋锐的罅隙,指甲盖的隐含的红一下子跑到外面来了,它敞开在空气里,气息颓败,颜色鲜艳,她也终获解脱,她突然看见了他——荡下几缕金色卷发,苍白额头,眼睛闭着,只有这些,那突然挡住了不少亮光,发丝仍晃悠不已,睫毛上露水莹莹——他睁开眼,看见了满脸泥污的茱萸,血正好滴落在她的眼角,停顿了一下,接着她的视界变成殷红,殷红的树林和闪烁的光芒,令她没法看。
他和他的恋人把她从那儿揪出来,他们看到她头发乱蓬蓬披散而且像水妖的那样一绺一绺,带着树叶子和爬行的蜘蛛,穿囚衣,脚上没有鞋子,他的憎恶和另一个人的女人式的恶毒以及她的不安与嫉恨在这无人林间一目了然。他们问她是谁,为何入狱,如何逃脱,见到了什么和想要做什么。他们把她捆绑在一棵橡树上,用上了袜带和手帕。在这之前他脱掉了她的囚衣。
2
茱萸经过那个城市的下午,风和日丽,她与一个在蜂蜜酿造厂工作的年轻人邂逅,坠入爱河。他把一束黄色迎春花交给她,请她稍等片刻,就欢喜地跑了,消失在陌生的大街小巷里。茱萸等了一段时间,最后决定去找他。她向人打听,一些人为她指路,一些人跟随她,她来到广场上,广场上有很多很多的人,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到来的警察和军队把她也抓进了监狱,他们指控她为暴动的唆使者,她还听见另一些被捕者称她作圣女。她在监狱里度过相当的一段时间。一天,十恶不赦的坏女人拉•杜布瓦邀请她一同越狱,她拒绝了,但后来监狱着火了,她只好跑了出来,跑了一会儿她听到有一群人追了过来,她就拼命跑,不想落到他们手里。她跑进一片树林,停下歇息,快睡着之际,孔忒•德•布鲁萨克先生和他的恋人也来到了这里。
3
茱萸把事情说了,说她是无辜的,“我们总是蒙受不白之冤,在这世上,我认为那是司空见惯的事。那个臭名昭著的杜•拉布瓦想让我参与她的计划,我没有同意,我好像不介意待在监狱里,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不介意待在任一地方——这儿或那儿,于是她就把监狱烧了,我跑了出来,就再不愿被抓回去。”
“你想说你是纯洁无辜的茱萸,”德•布鲁萨克说,“也许你比杜•拉布瓦更臭名昭著,你这婊子。”
茉莉花上下打量着她的身体,用一支非常细的枝条随意抽打她,像牧鹅少女用柳条抽打河水那样。后来又朝她投掷悬钩子果实,使她身上尽是红色的汁液,看似血迹斑斑,气味却是清新的。
茱萸又羞又愤,三人都赤身裸体,那两个男子不以为耻,并奚落她,只有很少一部分通过来语言和其它的具体形式传达出来。德•布鲁萨克——以他为首——奚落她的陈述她的生平来历她的性别和她的全部属性。他全身的呈现对她来说有些眩目,她更倾向于接受只是他的手指突破入作为隐秘的旁观者的她的世界,而不是直接裸裎相对,拷问,质疑,洞悉,和讥讽,她感到这近似于入侵,虽然从某种条件上说他们是平等的。孔忒有一具相当美的躯体,他的脚加上全身重量踏上一小堆落叶,发出的破碎声如一句哀怨短促的低呼,绝不比一头豹走过要粗略。茉莉花年纪约在十七至十八岁之间,略显纤瘦,相貌标致,不时流露一副痴迷神情,有时又十分聪敏,甚至以致怨毒。阳光冰冷,闪烁不定,在树林的某处隐藏着一条溪流,这是必定的。她想斥责他们:下作的蝙蝠、应遭唾弃者、叛徒、以勾当来建筑自己宇宙的魔鬼,但她发觉自己很软弱,无法开口。有一只模仿树叶的蝴蝶翩然飞过,翅膀上天生描绘了蛴螬咬的洞,又有几片被蛴螬咬了洞的树叶飘下,有的树叶没有洞,完好无损,蝴蝶为它描绘那一切——它天然得知的。也有可能是她看错了,那全都是树叶。茱萸为蝴蝶这件事感动得哭了。不适时宜的哭泣显得愚蠢,眼泪把她的脸弄得愈加污七抹糟,干净的和脏的一道道纵横交错。黑暗同光线一样是成束的,它们也纵横交错,在林间飞来舞去,追逐、混杂和吞纳,树林在变暗,风吹到她身上变冷了,她的皮肤战栗起来。事实上他们对她所做的不能尽称为欺辱,其中包含了大多数游戏的成分——他们反倒没有持强凌弱,哪怕她感觉受伤害——那是她自己的事。
他们穿上衣裳,孔忒身披绿色大氅,装扮得很漂亮,茉莉花则穿着紫红色。一会儿孔忒改变了主意,他和茉莉花分别让给茱萸衣裤,使她身着男装,他想把她带走:“布鲁萨克夫人身边缺一个人。”因此她不方便再穿囚衣。“否则就告发你。”他威胁说。他们都忽略了她可能已经逃出她的罪成立的有效范围,她并不在所有区域都被视做犯罪者,——在多少英里之外——那距离是能够丈量的。孔忒和茉莉花又看了看她的新模样。她也看了看孔忒,他大约二十四岁,这时她估计出来。
不远处停着他们的马车,他们让茱萸驾车,他们都称自己不能赶马,不知道来时是谁驾的车。他们让她把车赶到镇上去,他们要在那儿待到晚上——真正的漆黑的万籁俱寂的晚上,那时孔忒才能通过观察星斗或谛听某些声响——譬如在这个季节一定方向的风刮过一片松林、虫鸣或蛙鸣、夜来栖息的鸟群、浅滩、坐落在拐角处的破败小教堂的铃、一个熟睡的怨妇的喃喃梦话、一只猫从一个屋顶跳到另一个屋顶,这些也许只对他具有标识的意义——或其它一些什么找到返回他的府邸的道路。而她一路用心记下了石子路的颠簸方式和山鹬飞行路线与夕阳下落形成的角度,那是个她能用印象的模子固定下的锐角,和她曾在博物馆见到的一支矛的形状非常相像,刺穿使破裂两个貌合神离的民族或镇子与前一天何其相似的又一天。
在镇上,他们看到四处都张贴着通缉她的画像,酒馆里也有不少,每一幅画像与画像之间完全大相径庭。他们把她画成一个丰腴的女人,面部散发着温柔圣洁的光,在另一幅上这种光被纯朴的娇媚慵懒和生活气息所替代;他们又画了一个红头发像着火的野草、黄皮肤像未被点着的稻草、眼睛像烧焦的草灰、嘴唇像火星子的女人;她还被画成只剩半张脸的女人、脸像软面饼似地摊在仙人球上的女人、没有脸的女人以及许许多多张形状相同颜色各异的脸排在一起的女人,他们画的时候设想是在透过长颈绿玻璃瓶看她,透过丝袜、鸡尾酒和昆虫的复眼看她,透过噩梦和性高潮看在世界末日里的她;她是烟纸店女郎、妈妈、恐怖电影女主角,一会儿是黑白默片,一会儿是黑色和白色的木版画,剪纸、中国工笔仕女、浮世绘,一会儿清淡,烟视媚行,一会儿像热带花草那样浓郁激烈油腻艳丽;还有一个是飞在山城上空的幸福的橡皮泥状扭着身体的女人,当她来回扭动,他们又画了一连串的连贯着来回扭动的女人;他们把她画成一堆点,像医院里检测色盲的小本子,画成若干条直线和由它们构成的大小不一的色块,他们画直线也画曲线,还有点,最后干脆什么都不画,但在画布前想着她;有人做了一幅镶嵌画,相当大,只能放在镇中心邮政所的外墙上,全镇的人都要打那儿路过,那是件真迹;有人把她很精致地织在地毯里;囚室的墙和地上的那些画像用照片拍了下来,另外大都是印刷品,它们得用在很多很多的地方。这些画不约而同叫一个名字:茱萸。它们都是囚犯的作品。茱萸看了那些画像,不能分辨究竟哪一幅最接近自己的真实的样子。司法人员更没法决定用哪一幅,为此他们就全用上了。这一来整个镇子成了一个描绘茱萸的博物馆。
关于茱萸所犯罪行的陈述语焉不详,何以他们热切期盼或是说严阵以待要将茱萸——而不是趁乱逃跑的其他人——除她以外应该还有,尽管她没看见他们——重投监狱,这叫人费解。“严格说来,我不能称是被冤枉的——和那些实实在在被冤枉的囚犯相比。可我也没干坏事。我倒真是什么也没干,既没有犯罪,也不是清白的。然而我原来一直以为:什么都不干就是清白的。有些什么被偷换了。也许——偷换——算得上一项罪状。短短的几分钟内不止一次、接二连三地干了,难道这是我干的吗?”茉莉花表现出倦怠和不耐烦,频频以手掩口打着哈欠。孔忒淡漠地坐在一旁,手里握着一柄银勺子,从它的球面上可以观看到大半个酒馆,他在那上面看一男一女两个舞者跳探戈,当他们跳到一半,他换了一把刀子继续看,舞蹈就从球面移到平面上,减去了那些附加的弧线,同反光一并由涣散变得截斩,不过有点假惺惺。在他眼里,那该是两名男子,其中一个耳上别一朵石竹,他们跳的是一对一拚刀子的性命攸关的舞。通常孔忒他们在此消磨时间,也是什么都不干的——几乎什么都不干,那些无意识的动作,即便是无意识,但也都做了。茱萸对此比较适应。
4
所依赖的东西都要逐渐增大剂量,不然就会无效用似的。或者就是看有什么机会能杜绝它,让它消失、忽然撤走、罩上一个密封的罩子,以完全的失效阻止失效,然后就发现没什么大不了的,又过上太平安乐的好日子了。直到又一件事情开始。
旅行是茱萸的强心剂,监狱是那把她从无休止的、意义越来越模糊接近消亡的旅行中拉出来的机会。一个回避厌倦、迟钝和徒劳的机会。她的被捕虽然是偶发的、非自觉自愿的,但她确实心存侥幸并且试探–试探生于怀疑,还有欺瞒,当然这些都没有造成什么具体的坏影响。
茱萸经过那个城市的下午,风和日丽,这天气使得传到她耳里的声音都又薄脆又清晰,带着纤婉的、银的质地的轻颤:孩童嬉笑,有人在一条侧巷子内优柔寡断地叩门,女仆们浣洗床单撩起一串一串的水珠掉回木盆里,她们中的一个推开窗,铜的铰链暗暗一响,同这条街平行的是一条铺石子路,马和人在那儿走得姿态更娴熟些,应该还有一座小小的桥,因为上坡时朴朴朴又闷又实而下坡时短促而自得,桥下是一条小路,因为没有流水和桨橹之声,桥的作用是把城叠起来,变得精致、立体、复杂、繁琐乃至空洞,卖炒货和果脯的推车打桥洞下过去有不同的回音。她想,她碰巧赶上了这么个天,要不然也很可能是另外的天气–虽然由于城的位置等因素,遇上各种天气的几率会不一样–她可能不像这样由听觉的角度或由另外一些听觉感受来认识这个城,比方说阁楼上琴身木板干燥的钢琴断断续续被摁响单音或两个音,比方说长期不得扬眉吐气的丈夫在雪地上或湿街沿滑倒,小的质量不上乘的苹果从袋子里怦怦滚出来,有一个滚到路中央被辚辚的三匹马的车的轮子碾过。但总归她是碰巧赶上那种天气,就像碰巧来到的是这个城,遇到蜂蜜酿造厂的青年而非文物修复中心工作人员、消防队员、园丁、冰川学家、特工甚至后来挟持她左胳膊的帅气警察,以及这之前的所有事、这之后的所有事,既然这样,她就又相信注意这些事是有意义的了。这个风和日丽的下午,空气中传来银铃和泉一般的声音,龙舌兰和皂角的清香,高处晾晒的衣服都像蝉翼一样透明,挂在绳上好似纸鸢,绳与绳之间它们弥漫的水汽形成几道小的虹。这些虹之下她的头发透出一层深玻璃绿,是不易察觉的。
下午的茱萸风尘仆仆,眼睛里有一点疲倦,可还是亮闪闪的。她的皮肤还年轻,往往能透出淡蔷薇色。他带了一束黄色的花走过她身边,他从她身上找出了他从未能描绘出的女子的形象。于是他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帮助?她开始判断自己是否是需要帮助的。“不,不……”她说,但她尚不确定。他打算就这么走过去时又想到了这个城的那些算得上是名胜的地方,一个异乡人去拜访一下应当是没有坏处的,她通过这类较为显著的物件来辨认这个城,从这个城里发现其它那些她到过的城和没到过的城,它们纷纷叠加、碰撞、搁浅其标记,她或许注意到她的家乡也在此地–这个城是她家乡的镜像之一。他希望这城作为他属性的一部分为她所赞赏,进一步的,希望她像他一样认出他来。“你愿意去看一看一个三百多年前的集市吗?”他说。也许因为那些宫殿啊、城墙啊人们只口口相传,但谁也说不出它们在哪儿,如果有人问他们,他们只能含糊其辞,窘迫,因其唐突而面现愠色,它们可能被早先的战争、风和土从地面完全抹煞掉了,也可能这个城本身太过年轻,故此处第一批居民在他们垂暮之年聚在樱桃酱色的夕阳里制造了最初的口头的古迹,它们的模样在后来的流传中又发生了变化和壮大,他们建设两座城:成实体的和口头的,它们同时又是合而为一的。另一些人相信他们的祖先不想自设障碍,他们强大异常,不需要防御,只一味对外侵略,最后是扩散到了一个大得说不清的范围,还是被消灭了,由于没有界线,这个问题就变得像是在问水和泥土的问题,总之祖先们就那样溶化了。这些事说来话长,如有可能,他将在往后的日子与她细细道来,包括他认为那座看不见的城埋藏在地下,无法挖掘,可有一天会发芽破土,会像蝉一样脱壳而出,爬到现有的城市之上,藤蔓枝叶缠绕和覆盖人们的幸福、快乐、梦想等等。这会儿他只说集市,大概也顺便去买点儿东西,“现在那儿还是集市,这个集市活了三百多年,老家伙,不是么,可还生气勃勃的;那儿卖什么?三百年前卖什么现在就卖什么!蔬菜、瓜果、丝绸、毛皮、琥珀、豆蔻,你希望看到的所有东西。”
“是真的吗?”我希望看到的所有东西,她想,那会是海市蜃楼吗?
现在他走在她的身边了。“不算很远。”他说。
她说那完全是无所谓的,但愿没有耽误他的时间。
“啊,即使我的时间都为你耽误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立即这样想,但他觉得这么说太轻浮油滑了,就说本来也没有要做的事,很乐意尽地主之宜,譬如说,若不介意,晚上能请你品尝一下本地风味吗?
“你的花很漂亮。”她提醒他似地说。
“哦,”他说,“黄色,说成是带紫的蓝色也未尝不可,蜜蜂这么看。”
“可以这么说?由于不能排除存在还有更多其它的看法,黄色就等于所有颜色?”
“‘可以这么说’,”他重复她,“有意思的想法,让我想一想。”
“‘让我想一想’,很高兴你没有嗤之以鼻或随声附和。”
他们边走边交谈,重复对方用的字眼和说话方式,感到新鲜,致趣盎然。实际上她不能听懂他说的全部,对她而言他使用的词汇太陌生、语法太模糊,看似任意地颠倒置换词序,不过这不妨碍她听。她在听他说这个城的一条河时,觉得可能是在说夏天蝴蝶在河上聚集,人们从各地赶来观赏,蝴蝶定期出现,人们定期会面,他们组成爱好者协会,以便能共进茶点、交换意见、倾谈即使对方不感兴趣的私事、结账时客气一番,他们还进行捕蝶竞赛;也可能说的是,夏天河上举行划船比赛,一次一支船队为追随一群罕见的蝴蝶偏离航道,再没有回来;还可能说,河两岸是消暑胜地,商人们也纷纷涌去,或远方商船夏天会到,带来新一轮繁荣和流行品,最终一个以蝴蝶命名的财团击败了所有的竞争对手,其商号几乎成了有关河流事务的代称;一个叫蝴蝶的女子艳压群芳成为国王的专宠,她每日眺望河面,期盼情人的船帆,国王为讨她欢心四处搜罗蝴蝶珍品,结果她与蝴蝶们一同郁郁而终,或说一日她佯作欢颜,同国王来到河堤上,投水自尽,化身蝴蝶,或投水的是她的情人,当他的船满载玫瑰归来,便听到了她同国王楼台上寻欢作乐的笙歌,他死后蝴蝶还萦绕不去……可能他说的什么都不是。
他告诉她蜂蜜酿造厂也在河边,她问他是否喜欢那工作,他说喜欢,“如果稍加注意,就会觉得有意思。”接着他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他还喜欢文学,他买固定的期刊,自己也试着创作诗歌。她说那很好啊,他便放了心。
他期盼她的停留。他感到经过的她相比那些在他附近的女子更具意义,他希望能给他相当长的时间好从她那儿把这个意义确认出来。这不啻为一个认识自己命运的契机。因此她是格外闪耀的,她过于宽大的额头也就反而具有了象征的非寻常的美。但他也相信,一个人要获得这种机会是非常渺茫的,即使他有所感知,它也通常是乍现的吉光片羽;常识还告诉他,很有可能这个女子将失去当初带着某种启示的女神的光芒,变得黯淡平庸和琐碎,而且还暴露出多方面的不能沟通。他想,人的一生有时就会遇到这种产生奢望的时刻。
他不知道她竟也很快想到:也不是不可以——在这儿留下,她将学着用他们的语言说话,用他们的方式谈论天气,用他们的口气、感叹词和分寸表达一定尺度的喜怒哀乐与无常,最后她的口音和他们的一无二致,——口音在有些人是顽固的,她恰恰属于那容易变化和迁徙的另一部分人。不过她担心的是思乡情绪,这种情绪并不会因为身在故乡而有所缓解,因为一些人正在或已失去具体的故乡这一概念,正是如此,愈加难逃过迷糊作一团却又强烈的乡愁的折磨。这种折磨便是在任何地方任何人身旁都会陷入孤独。这是否终会将他们的笃信不移的那些事一举推翻呢?
这时一个男孩朝他们走来,穿着邮局的红色制服,那件衣服在他身上显得很大,他把袖子卷了好几圈,肥肥的裤子一只裤管塞在鞋帮里,另一只前头耷拉在鞋面上后头在脚下踩着。茱萸不知道那是邮局制服,在她以前住的地方邮递员穿绿色,消防队员才穿红色。那男孩帮邮局跑腿儿,给年轻人送来一份电报。电报给她的印象是不速之客、死。嗯——也可能不是什么电报,只是别人让他带的一个信儿:他的同事阿里克谢想与他会面进行一次决斗,或者是洽谈磋商,或者只是又一通买醉——像其它那些关系好却并不知心的朋友那样——只因他突然在自己身上看到了中年、甚至未老先衰的迹象。事情是这样的:上星期三阿里克谢请他的这位同事去为他爱上的一个寡妇演奏小夜曲,他则在一旁吟诵自己创作的情诗,然而事后寡妇称,她已经爱上了那位小提琴手,晚风送来的他的琴声灌满她的双耳与心房,以至于她完全没听见关于情诗的内容。阿里克谢深受打击、妒火中烧,并感到遭受了愚弄,他是个心软而又动辄玩命的男人,于是提出了决斗。必须再次强调的是:前前后后的所有事无论描述得多么详尽,都只是可能性之一,谁也不能说事实是怎样的。当时街上有人路过,一个对另一个说,那男孩是寡妇的儿子。
年轻人便将手中的黄花交给茱萸暂为保管,有礼貌地向她道歉,虽然不情愿,但他有必要先解决一桩事情,然后才能继续同茱萸有关联的生活。他走开消失在一个方向。给茱萸的感觉是他会回来的,或他说过他将很快返回,因而她在那儿等他。
5
孔忒衬着绿袖口白色细金边蕾丝的一个百合状的手势打断了她的回忆,夜色已经像男低音那样浑厚了,孔忒认为到了该动身的时候,茉莉花趁着又一个哈欠飘起身来——哈欠打得他泪水涟涟——迫不及待地游向门口,仿佛再也不想和茱萸在一张桌子边坐下去了。茱萸这才感到吃得太饱了,方才她饥肠辘辘,对着那些食物不由得狼吞虎咽,现在一点记不起来都吃了什么,什么样的,什么味道,只是打出的嗝里有一股青草的生腥气,还有很重的辛辣油腻,让她怀疑那些东西到了她胃里又活过来了。
茉莉花自个儿爬进马车里,他让孔忒相信他很困,要在路上睡一觉。孔忒坐上赶车的座位。茱萸拉开车门,坐在茉莉花边上,茉莉花脸埋在手掌里,没抬头朝她看一眼。孔忒回头看了看,就打马上路。
茱萸看着外边灯火渐稀,没出几条街就没了光亮,房子并不低矮,黑幽幽地矗着,很快就变作了树林,她并没有发现之间的过渡,树林也是黑压压的,圆滚滚的鸟在树枝上打瞌憧,像树上结的一个个果子。茱萸惊诧地发现茉莉花正睁着一双清泠泠的眼睛看着她,由于不知道说什么,她只好也看着他,他好奇而警惕地向她发问了。
6
那个造蜂蜜的青年何以一去不回,茱萸不知道,她推想这个城盛产多情、殷勤而健忘的年轻男孩,他们生机勃勃、天真未泯,还会忧郁。
她等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有多长她吃不准,但知道走过去三个怀抱孩子的妇女,一群穿一样衣服的小姑娘,两辆卖零食的推车,她从一辆上买了清凉饮料,后来这辆小车又返了回来再次经过她,她又买了一小袋玉米,还有四五个打扮得很隆重的老太太,每人每只手上都有四五个戒指,一个吞火艺人,一个背着椰子壳做的琴的人,一个僧人,他朝她施礼。还有一匹马、三条狗和三只猫、十七八只麻雀,它们不是飞过去而是在地上蹦过去的。所有人都看了她一眼,看了看手里的黄花。轻风推着云朵,那淡淡的阴影就像大魔毯一样从房子、道路、人脸和喷泉底闪光的硬币上漂移过去,阳光想推倒一幢房子,看它们一幢压一幢地倒成一片,它通过推它们的影子做到了,城的影子倒成一片,看上去不是灰的却是金的,是那种暗金的废墟,美丽的城在这废墟上巍然不动。天台上的一排小圆柱的影子也一个接一个掉下去了,砸在一个水果小贩的脑袋上,可他依旧聚精会神地读着手里一本侠士小说。最后她打算不再等下去,而是去看一下那条河,如果顺便,就再看看蜂蜜酿造厂。
她不知道河在哪,然而这根本不是问题,她过去也常在什么地方而那些地方的地图还没有绘制出来,她很快就意识到这没有任何妨碍,相反,她能得到更好的路,有些是捷径,更多的则包含秘密。她的方向感很强,却从不在心里自行绘制地图、在上面做标志,它们只会令事物本身的含义受到限制,而后导致她在歪曲了的意图中间迷失。如果她碰巧得知–实际上也总获知–像这次这样,有一条河,或一个湖泊、一座寺院、一个港口什么的,她就直接向人询问:河在哪?别人便为她指出河在哪,如果还有另一条河,他们会问她想去的是哪一条,这样她就不光知道第一条河的位置,也知道了第二条的,以及它们的名字、在春夏秋冬的颜色。
茱萸手持黄色花束,说:“请问——河在哪?”像对这个城单刀直入的发问。被问者愕然了一下,先有一个拄拐杖的老头用拐杖指了路,她看到杖头黄荧荧的;接着一个坐在矮窗台上的双腿残疾的年轻人,他舔了一下嘴唇,让她笔直走,遇到山羊往左拐,遇到绵羊往右拐,她说谢谢,在她又看他一眼时,他也踌躇湿润地望着她,鼓起很大的力气似地在她面前站起——身长玉立,高她两头——说:“我带你去吧。”她无疑很惊讶;过了一会儿商店里挑选扇子的女子——丰满的年纪较小的那个注意到了茱萸别致新奇的服饰,扯扯椭圆脸少妇的裙子示意她看,于是后者也扭头过来,她们拿着新买的扑上香粉的扇子跟在茱萸后面,神情还和逛街一样,不过不那么东张西望了,而是兴奋地盯着茱萸的背影,边掏着杏仁吃,不时议论上几句;接着是三五个站着闲聊的少年,老远就冲他们招呼:“嗨,往前头去!在前头呢!”一旁买菜的妇人赶紧也跟着他们走,她们提着半空的篮子,以为什么地方又在甩卖划算的便宜货;打完牌的人出门正好看到他们,改了去喝东西的主意,跟着他们去凑热闹;接着是一个滚铁圈的小孩,铁圈正好一直跟着茱萸走的路滚,小孩没比铁圈高多少,一路小跑,他的步伐非常小,所以速度刚刚好;有一家子人追飞出来的鹦鹉,鹦鹉不见了,他们一时拿不定是不是就这么回去,在十字路口撞见了茱萸的队伍,听见有人说:那儿呢那儿呢,这家子人的爸爸决定不管说的是鹦鹉还是别的都跟上去看看;一对情侣,女的正和男的赌气,可不是真生气,她佯装不理他,快步急走,男的忽左忽右地给她说笑话逗趣,她终于扑哧一声笑了,于是他们就手牵着手欢欢喜喜地走了起来,后面不很远处跟着她的老娘,另一个妒忌的他的表姐咬着下嘴唇也悄悄跟着,不忍心看又忍不住不看,头就一会儿抬起一会儿低下;七个参加化妆舞会的人也跟随上来,假装一无所知,心里认定那是他们的伙伴,努力从别人身上辨认出他们的朋友,一面暗暗惊叹别人的装扮技术如此高明;然后是一两个乞丐,他们纠缠着要钱,有的却不要钱,笑嘻嘻地又是唱又是跳,乞丐很快就越来越多,他们的消息传得很快;和乞丐一样可比乞丐稍慢一些的是记者,很快也凑了一大群,鸽子和乌鸦在头顶上盘旋……这样说下去会没完没了的,因为那是个浩浩荡荡的庞杂队伍,都说不清都有什么人怎样地加入进来了,让有人问另一个人这是去哪儿,就会得到各式各样风马牛不相及的答复,与他们心里的想法相去甚远,然而却没有人因此从中离开,他们对别人的回答将信将疑,对自己的也是。
结果茱萸没能到达河而是到了一个广场,茱萸想穿过途中的广场继续前往河,但广场作为一个点未免大得有些不着边际,它像一滴水那样洇开,我们看到散布其中的人们随意而又似乎以一定的规律运动着,他们碰撞、转弯,东边和西边的人几乎一般多,南边和北边也一样,多少人离开这一边,就有相当数量的人匀过来,这并不是受到了什么约束或刻意去做的,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相同之处便是再没有比他们更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人了。茱萸的尾随者们融入了广场上的人群。茱萸设想那造蜂蜜的人也可能在人群的某处——他简直没理由被排除在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人群之外——他来同她会合,那么他在哪儿呢?因此她有时停下脚步,为的是自由运动中的他与她相遇的几率增大,她放眼望去,有很多他即将出现的迹象,然而他始终没露面。她在感觉到广场上的运动时,疏忽的是她也是他们中的一个。并且,甚至可以说,是她和她的人马的到来造成了这个状态。观看每一个人,所有细部、色调色度、瞬间的变迁、丁点儿迹象的暗语,真真千差万别,而又统统归为一片混沌的汪洋。在这当中,她手里的黄色一直是一个显著的明亮的信号,贮藏着为失去天堂而号啕大哭的眼泪。上空,鸽子和乌鸦聚成灰色的狼烟,通知警察和军队。一部分警员和军人正在广场上,他们是一抬头,发觉有动乱的警报的,随即确认出自己的位置,及时做出了调整。
他们逮捕了她,她的叫喊和反抗显然无济于事。
7
茉莉花从头到底都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她,直看得她也有点儿心虚。他向她提出了许多问题:譬如——你为什么会在那个下午在那儿?你肯定那是你第一次到那儿吗?或者——你如何得知那蜂蜜王子的心意?你肯定吗?——这些问题,他一概都没有问,没有叫人为难的刨根问底,他只是问着:那人是高是矮?他浆洗衬衫领子吗?那里的人穿着入时吗?他们脾气暴躁却多愁善感吗?他们走路靠右边还是左边?在太阳底下打伞吗?那座城里有马戏团吗?那么流动的大篷车呢?他们平日里以什么作为娱乐消遣呢?他们从中获得了乐趣么?……于是茱萸便能够稍从容地一一作答,而不必担心是否说了谎。但茉莉花不是宽厚之人,他只是提不出他想问的那个问题。
茱萸感到不舒服,在车厢里坐着,矜持、和气而小心地同对方交谈,偶尔她发觉自己的口气和态度里有那么点儿谄媚讨好,其实是出于胆怯,因为茉莉花长得很漂亮。她对此不无彷徨和气恼。她从前方的窗看出去,看到拉着他们的孔忒,在他周围乃至全部视野里都是一片浓雾,前头有个浅黄色带很少一点粉红色的灯笼,再一看,她认出那是月亮,但还是不像,因为它太低了,随马车的颠簸上下左右微微摇晃着。茱萸吸了一口潮乎乎的空气,感觉背后直被茉莉花盯着,猛一回头,像猝不及防地被他的目光在脸颊靠近下眼睑处划了一道淡红色小口子,她又扭过头去看了看孔忒。
后来马车驶入一个山谷,实际上那不是山谷,而是属于德•布鲁萨克的祖上时代的东西–园中雕塑、石喷泉、水晶灯、青铜樽,各式各样的被下一代淘汰的东西堆积如山,石头的、金属的、健壮的、苗条的、男人、女人、少男、少女、龙、狮子、熊、龟、鹤、麒麟,总之什么都有,全都是不易腐烂的,它们被不加选择地弃置,比肩接踵紧紧挨着拥挤在一起,几乎连风也不透,黑压压的,野蒺和牵牛填塞了空隙,盆和缸里生长着孑孓、水葫芦和深紫色莲花。茱萸见到的宏伟府邸实际已是内院,黑铁院门门像两片羽毛被微风吹开又在身后轻轻阖上。不知藏在哪儿的丢失羽毛的公鸡醒转过来,嗓子不顺畅似地啼叫了不甚干脆的第一声。
茱萸被孔忒直接带去晋谒他的母亲布鲁萨克夫人。这么早她已经起床,穿戴整齐,腰杆笔直地坐在一张胡桃木椅子上。她的房间非常大,朴素整洁。她在孔忒一进门看到他身后穿男子服装的茱萸时狠狠皱了一下眉头,不过是很细微迅速的一个动作,她以为那是又一个俊美的少年。从孔忒开始,停止了祖先们的那种相当于为了集中起来报废的收藏行为,代替它们的是像茉莉花这样的俊美的少年,同雕像和其它藏品相比,他们非常容易腐烂,而且通常在腐烂前很长一段时间,就完全败坏了,好处就在于能够滋养布鲁萨克家以及各处的土地而不是侵占它们,也就回避了负疚感的偷袭。茱萸没看见她皱眉头,在同时布鲁萨克夫人看到了她鼓出的胸部,她相信这是一个好兆头,这幢房子的上上下下到处都是年轻的男孩,令她非常头疼,她已经忍耐很久了,虽然她没有见到过那些男孩中的任何一个,但她知道他们在,成群结队,像成群结队的困扰梦境的早夭少年的亡灵。布鲁萨克夫人的整个脸的皮肤都光洁紧绷,因此让人觉得她不可能皱过一下眉头,从没皱过似的,只有嘴角边各有一道概括性的纹,即使说着严厉的话也会显露笑意。从她饱满的额头到挺拔的鼻子、短人中、薄嘴唇、鲜明的下颌这样紧凑的一路下来,显示了典雅、坚毅和理性,浅褐色头发全向后梳理得纹丝不乱,眼窝很深,雏菊色的眼睛反映出温婉、娴静和友善的一面,唯一佩戴的首饰是一枚也许是她丈夫留下的戒指。茱萸看了看,只发现一个摆在地上的铜瓶里插的几枝花有点古怪–如果那也能称作花的话,那些难看的洋芫茜长着茁壮的长梗、紫色松果形的花心和雪青色尖尖的带齿的刺一样的花瓣,另外还有一两簇小的紫红色葱属植物的花,像长鹤嘴一样撮着,打开是狭窄的六瓣。布鲁萨克夫人望着孔忒说:“亲爱的,我多么希望这孩子你不是为了我挑的。”孔忒撇了撇嘴,把脸调向窗外。布鲁萨克夫人对茱萸说:“说吧,我想听到你对我说实话。”
8
茱萸开始接受他们的盘问。一开始,他们把茱萸扔在那儿,她想找他们说上一说可是谁也不出现。后来茱萸打定主意什么也不说,他们盘问她,她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回答,因为她听不懂。后来她接受盘问,尽管仍听不懂,但她开始说,说得比他们问的都多,比谁都多。说到一定的时候,她又什么都不说了,这时她听懂了所有他们的话。她成了一个囚犯。
在过程中,他们问她为何手持黄花,她回答说那是将之与旅行中唾手可得的——哦,也许该说是信手拈来的——艳遇区分开来的标志。它赋予它“钟情”的意味。这只是茱萸为了快点结束审讯做出的回答,当她认识到她即使答完了也脱不了身时,她就不那么轻易地给答案了,一来是她不惯于以毫不谦卑的心力、自信而有把握地去阐述那么无把握的、抱怀疑态度的、摇摆不定的、不那么自信的问题,她有信口开河的时候,而眼下显然不适宜;二来她不知道他们有多少问题,她想知道他们是否会绞死她,是否等她答完,倘若是那样,她不由自主地说得慢了,前言不搭后语,到处扯上关系,像棉絮状的云一样散了满天,如此这般,她就更不能以毫不谦卑的心力、自信而有把握地去阐述那更无把握的、更抱怀疑态度的、更摇摆不定的、更不那么自信的问题了,况且,她可能就要死了,死前也要留心不制造谬误的、多余的、歪曲的东西。她虽在说话,但变安静了。
造蜂蜜的心上人呢,他回到那里,看到她不在了,他有点沮丧,去一个小酒店要了点儿果子酒,因为他不想很快就醉倒,他要一边微微醉着一边体味着动人的感伤,被幸福地梦幻地折磨着,在那儿他又遇见一个黑眼珠的姑娘,也许除了这个和她再没哪一点儿相似,他叫起来:啊,你来了。可能就在当晚,也可能隔了十几年,他饱含热泪跌跌撞撞地再坠爱河,并以为自己是忠诚的、从一而终的,她想。
“你有什么居心?你的理想是什么?你是无神论者么?你是素食主义者么?你有裸睡的习惯么?你为什么携带一双不合脚的鞋?在你出生的那一年有什么事发生?你有怎样的家人?你们相爱么?”
她想,消息会见报么?他会知道她曾带着他的黄花试着走到河那里,最后却还是没能做到么?不知道这个国度有着怎样限度的言论自由。她是那个让他长久地惋惜的人。言论会绕过那些让人长久地惋惜的事。人的一生中不会有几次真正的惋惜,事实就是如此。
“同谋是谁?他在哪儿?”
他在哪儿?他们说的是谁?他?“没有同谋。”她陈述了自己迄今为止没有同谋的生命,并为剩下的那部分作了预言。她不供出任何人,同谋们——即使有也隐藏起来了,草尖露水晶莹的球体里微缩的视界和闪光,墙根被风吹来的灰色阴影,野鸽子羽毛在空中打着的旋的轨迹,一声咳嗽,一只狗的喷嚏,一根头发的花园小径似的分岔——没有证据。是没有证据还是没有同谋这——不太重要了,至少人不能两面都不落空时,此时尚有选择只落空一面的机会。她不诬陷任何人。不背信弃义。不赌咒。无法自救。
问题听来时而是一串平平的意义空白的叫人昏昏欲睡的絮絮叨叨,时而是连绵的诱导性的催眠,当发问者也深陷毛细血管般的歧路一头雾水,她就忽然清醒了,眼睛重又亮了起来,但对那些纷至沓来的谜语——有的环环相扣层层叠加,有的似乎无任何联系,她也一无所知,难以破解。很长时间之后,她再次困乏。在迷宫中,他们先架是着她走,后来他们发觉那是迷宫,大概也累了,于是把她放了下来,她试着提醒和启发他们怎么走出去,她指着路,他们跟着,东摸西撞,她无论怎么做都是很徒劳的,从辩护的位置,到审判的位置,防御只能是一个姿态。由此过程,他们愈加希望禁锢她和保卫她,那应当严阵以待的东西,其面目模糊不清,然而令他们感到了那一定范围内的质地、重量、光泽……有一个纪录员一直用她不认识的文字在一旁刷刷写着,她不知道那上面是些什么,他能否全记下,或只是在创作自己的小说。他们没有告诉她什么——自从他们问完问题,他们就不对她说一个字。
她问其他的囚犯:“我会死么?”
他们说:“自然,人都是要死的。”
9
布鲁萨克夫人慷慨仁慈,她表示很乐意让茱萸在此住下,当然她随时希望走都可以,长些时候——她说——也许,她认为茱萸也许会改变离开的念头,前提是她能确保她的好品行,像她表现出的那么清白。茱萸穿戴着布鲁萨克夫人的衣裙和珠宝,她不免想那清白指的是什么–像黄金和钻石一样纯净。布鲁萨克夫人认为奢华与道德是无冲突的,铺张者但能不以之为铺张,因而心怀坦荡。她有无数衣物珠宝,一辈子根本无法一一穿来,而像是到了某一天,她的心说:就此打住吧,然后她就再也不去动它们,可它们似乎自行增长起来,好像繁衍了一样。布鲁萨克夫人把这些都给了茱萸。茱萸除去替她读一些信件——那些不断变换寄件人的信件,唯一相同之处在于其中忠诚与友爱的情感,数量不多不少,符合德•布鲁萨克夫人的身份——诸如此类的事之外,并没有更繁重的差使。事情都有了做的人,只给她留了一个位置,她是那样“嵌入”的,像一颗圆润的宝石“滴落”般地置于一个契合却不箍束的黄金托座里,还能自如流动,几乎变作水滴形状。
茱萸可以每天到处去转转,像个开拓者,同我们所了解到的开拓者的区别在于对那些被打开及将要打开的黑雾覆盖的区域本能地怀有起码的尊重与敬畏,沿着枝梢叶片全都极力趋向外伸展一致倾斜得厉害的云杉和经撞不见的园丁修剪成朝外螺旋状哥特式尖顶的紫杉——当风从那儿刮过去,就会滑进螺旋形的槽,顺势一路向外向上卷上天达到上万倍远的地方,把云扯得条条缕缕零零碎碎,变成飓风,变成雨,变成月夜花园深处的低低哀歌,她也不断朝外走,与花瓣蜷曲和舒张的方向几乎一致,裙摆拖曳在地——擦过地毯、菊纹石板、青砖、白砂、草、泥土,像身后跟随着一个极害羞的偏执狂诗人,用尽嘶唏辅音,不断念诵他的作品,唏嘘着,她一回头就看不见他了——仅有一次,她回头看到了茉莉花,他说:“他——孔忒•德•布鲁萨克,天性残暴,并明显对女性憎恶,不是么?他的憎恶是根深蒂固的、全面的,你很难将想使他感动的情绪移扬到他的心中吧。”茱萸说:“是啊……啊呵……”然而他轻轻一笑之后已经走开了,背影秀丽而落寞,她想,他想要尖诮,却失败了。总是这样:身后空无一人。哪儿都见不到人,那些确实存在的人——他们准备晚餐、擦拭银器、钩织窗帘、清扫庭院、喂马、劈柴、关心粮食和蔬菜,他们摆放、清洁、搬运、丢弃东西,在住宅上下走动——做完这些事,他们像是纸牌一样收拢到一个牌盒子里,何时何地都看不到他们。转回头去,哪儿确实没有一个人影儿,而孔忒•德•布鲁萨克每每出现在前方。茱萸看到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其实无非是因为日光偏斜,植物倾倒,唯独他一人立着,带着揶揄冷漠的笑容,也许他不曾笑过,只是与布鲁萨克夫人相同但更淡更无形的嘴角边的痕迹,傍晚的太阳像化妆的金粉在他脸上、头发上扑了一层,衣服也金光灿灿,只是他眼睛永远遮盖着厚重阴瘢,幽暗无光,活像宇宙黑洞。
她每天多往外走一些,恰逢日暮也一天比一天晚一小会儿,她开始想:就此打住吧,随后便遇到孔忒,他像一座随便乱放的雕塑,已经被人忘了位置,伴随着惊惶与忐忑,及接踵而来的秘密柔情——她看到他长长的阴影拖延到她裙下,她折路返回,他和她走在一起,他们回到这片地的中心,在那里他们和布鲁萨克夫人共进晚餐。
他们母子关系紧张,现在双方都松了劲,表现出的是一种疲软松弛,孔忒对他母亲说什么都置若罔闻,不愉快,也不生气,不反抗,也不听从。她倒还为他忧心忡忡,长期来,他是她唯一的烦恼的源泉、心智运用的对象,这是显而易见的,她做过的种种温情的引诱的尝试,无论他有否经历动摇,毫无疑问最终一一落败,于是她也早就放弃了;他的动摇推迟过这一时刻的到来,但她儿子的意志比她像想的要更加强有力,不管那是怎样的一种意志。如今他们要考虑的,就是怎么打发剩下的时间;他们不能分开,出于物质与精神上的理由,她曾把他关在黑屋子里、家庭教师和陪读少年的书房、藏书室、充满珍馐佳酿美人的宴会、接着又是黑屋子……到了现在他已经不能离开了,况且,或许之于他离开不再代表得胜而只能意味着结局终于产生,他将永远作为输的一方被她坐在屁股底下,被她凄楚掩饰下痛快而满足地玩赏,或同别人一起,就好像那是墙上装饰的一个彩绘盘子,或一个驯鹿脑袋,即使他离开了,他的脑袋也像这样一直钉在她的房间里。在水晶枝形吊灯的闪烁漂浮的光里,孔忒的无动于衷和漠不关心像温驯一般,布鲁萨克夫人的忧愁与用心良苦正如恬淡隐忍的母亲的那么动人,那光因枝桠棱角太多而含混为圆柔,其下显出一派假象。
他的母亲埋怨他,他也不断努力传达某种信息给茱萸,他对她说:“她相信你是无罪的吗?她所做的便是派人四处奔走以求确证你的清白,不如说是想把事情都一笔勾销——不光官司,是所有,全部,统统一笔勾销。”他还说:“不要以为她为你做的一切都出自她本人意愿,她会一点儿也记不起她答应过对你的种种关怀;她对你所夸耀的,其实都是我的功劳。我要求的不是你的好感……我等待你的报答是另外一种,等到你完全相信我为你做了一切,那时候我希望能够在你的心里找到我有权享有的东西。”她问那是什么,于是他便轻蔑而绝望地瞥她一眼,不再理睬。他认为她达不到他的期望,他对他人的悟性宽谅而没有信心,因为那确实生来就是分配不均的。然而她想:毕竟他还是抱着希望的。倘使她鼓起勇气劝告他,他的那些寻欢作乐之举具有许多弊病,他听她说完,接着说:“一个人染上了恶习是无法改正的,恶习会以各种形式出现,会繁衍为适应各种年龄的枝桠,每隔十年会给你一种新的感受,而且会使那些不幸而着迷的人一直厮守恶习到进坟墓为止……”这让她觉得胃中央出现一个大漩涡,一阵颤栗从内和外波及全身,然后仿佛一些柔韧的细线绕上心和胃,包裹它们,抽紧。黄昏的风卷来凉意,丁香的颜色又复褪去,如一天又不可避免地腐坏和错过了。
她还听他说过更多的话,各种各样,乱七八糟,千头万绪。这段时期发生了什么呢?茱萸从头再想一遍,便是她如何胆怯畏惧地与胆怯畏惧的孔忒相遇。她胆怯是为了茉莉花和布鲁萨克夫人的示意,以及这些相遇具有的每日的、短促的、毫无起色的特征。他胆怯却是因为他向来胆怯,他愈胆怯,愈不示弱,愈倨傲、强硬和无畏,由于所指不同,其中并无矛盾;或者,有矛盾,有的,实在是那样。他早就没耐性了,他不给她一点好脸色,还日益漠然冷酷。
不过她并未就此退缩。
——还没有过够呢。没到时候,没什么非改变此境况的理由不是么。反正,总是没完没了,这个完了,接着下一个,不得不。总得找来下一件事,多少——有一个处境,而并非一无所有。人可能自行了断这些吗?不不,这就别想了,即便拼上性命,终究仍属一个境况,干不了这事,这早已经被证明。既然这样,再说——要找一件新鲜事儿越来越难——因为事情一再重复,尽管变着花样,像个经营惨淡的卖艺者的行头那么坏,上头千疮百孔,一切都越来越容易被识破——可你能干的除了一再识破再没有其它,那么,干嘛要着急结束一个和荒谬人生终有的那个未来何其相似的现在呢?希望仅存于——尽力将此时的每一滴汁液嚼尽,好叫渣滓再不能借之复活。这就是我们的积极了。
我们的积极,无非是——不到不得已不放弃;从始至终,人最适应的是身不由己——不由自主地便将主权交了出去,这才稍感舒适,不时又嫌不够惬意。
10
审讯结束时她被扔在一个半球形石牢里,地面也是石砌,面积比球体最大的截面稍小一些。不知为什么,这个场所令她感到似曾相识。半球中间果然有一堵墙,没有砌到圆形拱顶,留下一条缝隙。墙的一边是茱萸;另一边——另一边什么也没有,她提着灯趴到墙头用灯往另一边照了半天,才相信那儿什么也没有,没有美洲豹,失望之余,她差点卡在那儿下不来,最后把灯掉在那一边了。
幸好她没有就此陷入黑暗,不知从哪儿来的光。
连个伴也没有。她估摸着自己的处境有多坏,处死——一丝断头台的银直线从脑后刷到垂下眼能看到的地方一霎那从身体上过去——人生的长短,或者永远像这么孤独,精神的血液从手腕的断口滴落石板,那声响越来越大,直至震耳欲聋,地上砸出一个小坑,而血早已干涸,要由一汪眼泪注满。——他们把我同别人隔离了,好像对付个传染病人。“嘿,你们终将一事无成,不会有什么作为,”仿佛有人说,“尽管如此,还是小心为好。”但是石牢里没有人。“黑夜里要有光,八月要下雪。”她低低念叨,回声像在一口钟内那样瓮瓮盘绕。但这样热闹点儿了,像往常那样嘈杂纷扰了起来。
于是她假想出一个谈话对象,一个是她,一个是假想中的人,像她小时候那样。
那盏灯在被她掉到石牢那边去以前,她可以随意调节光的强弱,昼夜晨昏都由她自治,但她很不适应,她说:“瞧,那是你们热衷的自由罢,我可从不认为有什么必要。——没法证明一丁点儿好来,叫人睡不着觉。”
那人哼哼了一声,没有具体的回答,盘腿在角落里坐下。那是个男人,四十岁上下,长得像幼时旧居的邻人——一个不得志的戏剧演员,从未出名,而且没有人再乐意看他的表演了,即使不卖票也不行,人们没有空,他们太忙了。他穿着灰白色的囚服,眼睛像个农民一样单纯忧郁,有时目光会不自觉地拧起来,那是因为他并无近视却一度佩戴已故堂兄的带度数的眼镜,为了看起来更斯文和深沉,并让人感到死者对其未竟事业的遗憾被长久地保存了下来;——那是一个哲学家。他比她早来,在这儿待得比她长。
她在石牢里走来走去,对他说:“我只想不待在这儿。”
“为什么?”他说。接着又补充说:“我们本来也都这么想来着。”
“不可能吗?放弃了?”
“只是在想:为什么。而后才能决定是不是待在这儿。”他淡淡地说。
“‘为什么’?”她忽然想到他有可能在看她,便暗自调整出更美好的姿态。
“他们可能把你当成了革命党人。”——这话出自一个老妇人之口,她头发斑白,编成发辫盘在头顶,披肩上印着鹦鹉和罂粟的图案,边缘挂着钱币。说完这句,她的嘴唇仍蠕动哆嗦不止,不过没有发出声音。
“革命?我从没想过。”茱萸无奈地说。“我背井离乡,对此国家并无真正的了解,即便踏在它的大地上,也隔着遥远的距离。”
老妇人说:“恰恰是这样。”
茱萸说:“到底说些什么呢?我想回家。”
坐地上的男子说:“那天的情形是这样的——”就像当时他在这儿的某个高处的窗口用一架望远镜看得很清楚似的,“空气如此轻盈,在你头顶回旋,你一笑,它就更加澄清。你做了不寻常的事。你的作为有可能会令他们发现:心灵之路被阴沉笼罩。你几乎把他们惊醒,他们会吓坏的,除了抖若筛糠乱作一团以致你推我搡加速堕入深渊,他们什么也干不了。”
茱萸看他越觉得像那个演员,并且记得他只穿着一条睡裤赤脚站在他家的院子里–他家的院子和她家的中间隔着一道疏松的篱笆,上头爬满了豌豆花,那房子两星期后就都要推倒了,有人买走了这块地;那人对这块地一无所知,却大胆地要对它为所欲为;演员就像在最后那部无人观看的戏里那样,站在广场上青铜的马背上,大声念着台词:“心灵之路被阴沉笼罩,人类的眼睛全都望向深渊。”但他不应该是他。因为接着一只翠绿色蜻蜓飞来撞进他的脑门,并从后脑勺飞了出去,他起初一愣,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后大叫大嚷起来:“不要弄脏水源!”他重复地喊着这句话,过了会儿就回到他的屋子,再也不肯出来,直到机器把他连屋子一块儿推到土里。可也有孩子说看见他披星戴月跑上山坡,在那后头不见了。
茱萸嘟囔说:“我只是在找一个男人。”
这时跑来一个男孩,身披深红色斗篷,皮肤黝黑,大眼睛,头发很短。“女士,”男孩兴奋而崇敬地大声说,“你将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她大吃一惊,但还是尽量掩饰住了。同时她透过铁栅看到有两个男孩在石牢外经过,一个撇着嘴对另一个说她不过是给城里添了点乱子,而城里的人活着就为了等有人来给他们添点儿乱子,乱子过去以后,他们还像往常一模一样,等下一个人来。另一个点点头。
不一会儿对这间石牢而言人就显得太多了,现在她不得不当心地从他们中间穿过,不碰到他们,绕过他们的腿。
“我要出去,”她对自己说,“一个男人在那儿等我。他看起来明快纯净,和他在一起对我有好处。他爱上我了,他应该会设法营救我出去。”
她饿了,没有吃的。她摸自己的脸颊,竟然比往日丰满,真的,戒指都紧箍在圆乎乎的手指上,要退下来变得很困难,她用力扯它,差点把手指都拔了下来,她把那个戒指塞进石头缝里。她想问他们上哪儿可以弄到些吃的,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我可以吞吃没说出口的蠢话,既能添饱肚子,又能避免听到演员用悲剧的调子说:’吃了我吧,以我为你的粮食;既然你和别人一样也总是贪得无厌地索取并不需要的东西;拿去吧,我和我的千万化身在你的体内变成水、火和灰烬,和你的骨头躺在一起’。”
又过了一会儿她发现这些人的面貌是她的祖先、邻人和兄弟。不不不,他们是假想中的。于是这些人化为乌有,到底只有她一个人。
她颓然将手插进口袋,在那儿,她摸到了冰凉的牢门钥匙。
11
服刑期间她一般睡得不错,可能的解释是:醒时已像是做了足够的梦——不可估计的、不受禁的、无阻碍的梦,无需另行补偿。那以后,睡眠又变浅了。有一天,她睡不着,有一阵停止了辗转反侧,但其实没有任何能入睡的兆头,在她脑袋里的,像一条流淌着的见底小溪上漂着散乱的浮萍。总算睡着后,她立即做起梦来。
在梦里她也像这样躺着,听见窗那儿有响动,——是鸽子,一只鸽子盯着房间内窗沿上放着的樱桃。几串樱桃红得发紫,天色未明,灰白色的光里,房间显出陌生的冷清萧瑟,空的花几的弯曲的脚下堆着几团蒲公英絮,和灰尘滚在一起。她还是看鸽子,鸽子抬头看了看她,这时又来一只,接着是第三只,鸽子降落,撞上窗台,扑楞翅膀,回声很响。它们啄着窗,令茱萸突然惊骇的是,鸽子进了玻璃:先是喙,长红眼珠的小脑袋,泛绿色和紫红光泽的、灵巧柔软的颈项——玻璃如胶质般,鸽子从带韧性的黏稠的洞钻挤进来。茱萸飞快地跳下床,从窗沿上拿起樱桃,往房间外跑,在身后关门。她听见鸽子撞在门上的声音,一刻不敢耽搁,没命地跑,穿过一道道门、一个个房间;在交错起伏的走廊上,她跑过那些同一个女子的肖像画却未能停下观看。后来,她踏上了沾着夜露与佳酿的柔软的青草和泥土,来到露天。
不远处传来悠扬的弦乐,混在空中飘舞的小水珠里,一触碰便破灭了;可能下过一场小雨,也可能没有,每个真正的舞会的后花园都是这样湿漉漉的,催人泪下;每颗水珠里盛着亮晶晶的舞会、栀子和茉莉的醇香、这样的乐声——冰凉的黄金质地,欢娱中透出哀伤的调子,但归根结底是厌倦、冷漠、嘲讽——最后一点倒是还包含着热情。
茱萸穿过花园朝那里走去。花园另一边,一棵茂盛的木芙蓉树下,一个非常年轻的人靠在一张铺了软垫的藤躺椅上,树上开着朵朵硕大的白花,在夜色里如同暗的金;他打开了式样古色古香的衬衫上两颗扣子,身边陪伴着两位小姐,娇柔秀丽,其中一个用手指梳理着他的金色卷发,她的动作忽然停下了,随着他的目光,看见一个穿白色长睡裙的女子静静走过,赤着脚,手握一把樱桃,鲜红的樱桃汁溅了一大片。那一刻她感到一阵凉风从树后卷来,优雅地缩了缩肩,他便给她披上件他的外套,与其说是体贴,不如说条件反射更来得恰当,但自然还是引起了另一位小姐的醋意,这被掩饰了,因为刚好风吹来一片云遮住了月光。
茱萸进入大厅,在她身后台阶和地板上留下了被看作是有失体统的、不洁的、羞耻的湿脚印。她很快看见一个绝世美女,并认出是年轻时的布鲁萨克夫人。这女人之美,纵使搜肠刮肚,也难述诸语言,全无头绪。只道她静止不动时,很像是幅珍贵的画–像古往今来的皇帝收藏的杰作加在一起仍被遗漏的最后一张,她本人脸上也含着这种神秘的高傲与怅惘,她与随便哪一张名画都何其相似;一旦有动作,所有关于杰作的概念便从她的表面滑落,砸成粉碎。朱萸很快察觉这里的一切活动都围绕着她:每对跳舞的人在旋律上漂浮滑行,像涟漪上的花瓣,布鲁萨克夫人正位于那看不见的圆圈中央,女人胳膊上的镯子叮当作响,首饰像一片映着凌散而繁华的荡漾的光的海,钻石的切面里都有一个她的侧影,晚风撩动窗纱,其中节奏发源于布鲁萨克夫人胸脯上无迹可寻的起伏;户外,女人胳膊倚靠着大理石栏却不感到冷,身上腾腾冒着舞场里带出来的热气,直升上天,男人端着酒杯,在她用羽毛扇掩口佯装打了个精巧的呵欠时,偏过头去,茱萸方才绕过他们,走到厅里去,一个脚印落在他们之间,接着女人觉得正倚靠在男人的怀中,她并不相信世间男子的痴心,所倚靠的只是他对她求之不得的不甘愿而已,男人也觉得端着她的腰,酒没有洒出一滴来,他们在舞会上受到了启示,于是心越来越凉,也越来越离不开德•布鲁萨克家的舞会,仿佛只有这样的舞会上,他们才能感到别人如此近,近在咫尺,甚至太近了,近到相互嵌入的地步。茱萸绕过这些人,像走到水边,一群白色飞舞在空中的小虫子兜头飞过,但无一留在头上脸上,然后她跳进水中,穿过水,如同水穿过水草,她绕过扇子上飞起的绒毛、冰块溅起的酒沫、唉声叹气和笑、趋光的虫、光的热、花的香,它们于之完全懵懂,又的确置身其中,那便是以布鲁萨克夫人为中心的宇宙;包括茱萸,包括鸽子,月亮也卷了进来,不过从这儿看去它不比任何一盏灯更高更亮;从刮成螺旋形絮状的云上也能辨别出这迹象:这时布鲁萨克夫人乃是宇宙的中心,你一旦相信这个,便连极远的北方海面冰层裂痕的走向也能了如指掌。茱萸立即察觉了这些,是因为她曾有一次变成宇宙中心,说她担任此职,不如说这个位置一度移到了她身上,后来自然移走,仿佛龙卷风的风眼一类的事,如我们所见,它并非是固定的,其转移和变化时快时慢,也不是每次都能被认出来。
同样,布鲁萨克夫人也很快看到了茱萸,和她手掌心染的樱桃汁,那看起来像是伤痕。这时她的丈夫——布鲁萨克,站在她身畔的风度翩翩的男子,小声对她说要走开一下,然后跟来叫他的仆人走开了。
布鲁萨克夫人不禁跟随他走了出去。茱萸也跟着走了几步。
她看到布鲁萨克站在门口,两个仆人将一个年轻男孩阻拦在外,而那个人——茱萸听见布鲁萨克夫人小声的惊叹在她耳边:“他真像变成用肚子走路以前的蛇那样美丽啊!”
那个年轻人——被称为“亲爱的雷”的,衣着朴素合体——说他听说他少年时的挚友小布鲁萨克学校放假从首都回来了,要求见他。仆人们都是新换的,并无一个认识这个冯•瑞,小布鲁萨克的第三个家庭女教师安娜•瑞之子,他一直都管他叫雷。布鲁萨克夫人也认不出他来了,看看眼睛安娜的很像。那时他也好像朝她这里看了一眼。德•布鲁萨克先生请他参加到舞会中来,他略有些局促羞赧,婉言辞谢,说他只是很想念小布鲁萨克。可谁也不知道小布鲁萨克在哪儿,此刻茱萸想到了那个木芙蓉树下的男子。
她甚至听到了花园深处传来的他敲击东西发出的声音,一声之后隔着一会儿又是一声:“笃——笃——”
——这很象是金属笔尖扎进卷心菜里的声音。茱萸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其它的形容。然后醒过来。
说不准茱萸是被这种声音惊醒的,还是在冥思苦想中醒过来的。她听到那声音不大,像在远远的一个房间里,但的确打断了她的梦。
于是她下了床、惊魂未定,想着那个梦是否即将发生或其实已经发生,打开窗,接着打开门,在门口站了一下,一阵风从外面和里面同时吹来,吹得她衣裙乱舞、头发飘散,她想在某个地方有另一扇窗也开着,因此才会有这种风。一般平时夜里她从不出去,怕撞见谁,比如女仆们都在深更半夜钩茶杯垫、往手帕上绣名字,厨子们烹猪宰牛,花匠用喷头浇花,这样在屋子里待着,即便看到了,也以为是下雨。她这次往外走了,因为想见到孔忒,想同他交谈。
穿过门、房间、走廊,她疑心这幢房子会自行改变构造,通路与她白日所了解的很不一样,如果这样,她返回的时候,将找不到自己的卧室,房子像珊瑚一样自己长出来,如果它长得比她走得快,那她就出不去了。她想这不可能,全是梦的影响,弄得她有点糊涂,她经常撞在不知是什么的摆设上、墙的拐弯,有时要扶一个门框又扶空了,她凭风的牵引前进,直到看到那扇她确信的打开的窗子,切出一面狭长的暗淡的光。这个房间似乎很大,那光起不到作用,什么也看不见。她左手边碰到一架幽灵般伫着的钢琴,三四个琴键发出轰然巨响,但其中一个键是哑的。
那儿谁也没有。
12
关于卷心菜的事是这样的:当日在狱中,她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前提是待在狱中,而囚犯们都不愿出去,他们致力于科学、艺术和哲学方面的工作,也可以什么都不干,可你真正什么都不干了,就会感到不可名状的痛苦。有个人,样子像演员,但不是,过去他尽写些耸人听闻的书,因此而被捕,他们让他停下了写作。他现在一点不刺眼,不比从前,不用再考虑是否会危害到周围的人——他们都是罪犯,即使受到危害,也属罪有应得。这个人本性难移,想给他们来点更厉害的,可他们和他有着差不多的脑袋,他一时半会很难凑效,所以暂时不写,思考良策,也就是说,他的忧虑已和从前不同,是一种进步。
茱萸在菜地里见到他,问他在那儿干嘛,“韬光养晦。”他回答,接着就自己笑了起来,“你呢?新来的吗?”
他留她吃晚饭,她帮他剥卷心菜,觉得卷心菜在手里沉甸甸的,上头沟纹密布,很像一颗人头。剥菜叶时,她看到那上面有洞,说明有虫子进来了,他说太好了,她接着把那颗像人头的菜层层叠叠地剥开,只有洞,没有虫,剥到底什么也没有。
卷心菜的记忆就是这么来的,无甚特殊之处。
那个人还说了个不怎么样的故事:一个人见另一个人在水里,快要淹死,连忙舍身去救,自己都差点淹死,后来终于两个人都在岸上了,不料第二个人对第一个人发了火:“干什么呢?我住那儿!”茱萸认为这个故事寓意太明显,不好,第二个人也最好不发火。
13
到了第二天,茱萸又相信没有发生任何不同寻常的事。这儿有一个坏孩子,他的母亲如此忧虑,仅此而已。
14
那个邪恶的女人杜•拉布瓦有天潜到茱萸身边——在她弯腰拔草之际,杜也像她一样弯下腰来,红发倒挂,她说:“嗨,我们得走了。”
茱萸吃了一惊:“上哪儿?”
杜说:“出去,离开这儿。我有一个很不错的计划。”
茱萸说:“你要我和你一起逃跑?”
杜说:“不是‘逃跑’,而是——‘进攻’,不不,”她甩了一下手,略过这句话,“在这里你只会变得懒惰、软弱、多疑和浮肿,你会生一场大病,好似抽丝剥茧,最终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完蛋。听着,你不走你就完蛋啦!”
茱萸说:“是吗?”这时她的头发也全滑下来,把脸和脑袋整个蒙住了。
杜说:“你以为这儿是哪儿?监狱!监狱!不要被假象所蒙蔽,我们得出去,你和我。因为在这儿,我们都被判了无期徒刑,没有火、电、刀子、枪子儿,我们的秘密卷宗上都用隐形墨水写着被指控谋杀了许多人,许许多多人!也许比我们实际遇见过的还多。他们终日透过门镜看我们,气孔、墙缝、处处,看我们傻乎乎地发呆、不停走动、自言自语、干着私人的丑事儿;一有风吹草动,我们就得停下原来的动作,把头伏在膝盖上,高举着双手,手心向上,我们接受食物、等待命令、干任何混账事都得用这个姿势。决不要吃他们的食物,决不!那只会叫你呕吐,直到把内脏和脑子全呕到粪池里,——为这个我们还得说‘谢谢,头儿’。我们每天叠被子,花上半天时间,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再说如果被子叠得不能像死水面一样平,或睡觉没有按时闭眼,就会被认为企图攻击看守。攻击看守?哼,我们要攻击的是一切狗娘养的。看,他们规定我们如何睡觉:头朝门,不能蒙头,得开着灯——这十足是最下流的强奸!如果我们不顺从,会连累同牢房的人。我们不可能自杀,因为被同牢房的人监视着,他们必须及时通报,如果我得手了,会连累他们。有时我们还想杀死别人,也他妈不行。假如我觉得就快被闷死了,想开窗,就得报告,要来一个带钩子的长杆用来开窗,我们必须齐声高喊‘谢谢,头儿’。有一回我用这根杆往别人脸上抽,那人的脸被挂了下来,他们给我更严厉的惩罚,可反正我他妈不会死,我什么都不怕,我就怕这个:一个人不能什么都不怕,真的。假如我生病了,我是说小病,看守把药放在一个木勺子里递过来——这样安全,我们谁都不能互相接触,可他们却能这样强奸我们。我们头伏在膝盖上,高举双手,手心向上,他们一声令下,我们就弯下腰,连珠炮似地报告:姓名、犯了什么罪、被判处多长期限的监禁——全是无期!口齿不清也是违规。说得越快越好,因为越快,弯腰时间越短,只管照着他们判定的说去就是,无需多想。——怎么样,宝贝儿,来吧。你会想出去的,这儿你还算新鲜,我嗅得出你的味儿。”
茱萸说:“你想怎么干?”
杜说:“火,人人需要一场大火。狱卒照规定在发生意外时把钥匙扔进走廊地上一个细而深的洞里,别忘了我保存了一张带钩子的脸皮,那个钩子能帮我们大忙。”
茱萸说:“那么别人呢?都会被烧死么?”
杜咬牙切齿地一笑说:“死不足惜。”她又补充说:“想离开的人能趁此离开,免遭灭顶。”
茱萸想直起腰来,感到一阵酸疼,杜•拉布瓦灵活地站起来,哈哈笑着说:“看,腰力是多么重要啊!”
Ⅱ安娜
1
(茱萸阅读布鲁萨克夫人收到的来信,其中一人总是称呼着“安娜”,以为那是她的名字。略。)
2
茱萸想起了她听说过的一个安娜。那是个女强盗:
安娜是乡村裁缝之女。关于她的母亲,传说是原本住在城里的贞洁女子,为看某样信念堕落到比娼妓更悲惨的境地,这么说来她看上去越无耻,越说明她具有超凡的坚毅品格,但实际的情形是她的青春完全腐败后即遭彻底的唾弃、驱逐出城。裁缝收留了这个年老的、除了一身疾病与狼藉声名一无所有的可怜女人——完全出自善心,就像收留一条老野狗。没多久她就死了。裁缝始终否认安娜的母亲是任何人裁缝因为正直和与人为善素来受到大家的尊敬,一直到死人们也没能从什么事上挑剔他的德行——他死得早,安娜十三岁跟着一支胡作非为给村民们留下极恶劣印象的雇佣军跑了之后的第二年,她凶猛、剽悍、作战时不逊于成年男子的名声已经传遍了忙于战乱的外国又传回乡下,裁缝正缝制完一条没有顾客订购的朴素而漂亮的蓝裙子——那应该是给安娜的,他们说他思念他的,或说是他幻想中的纯真无邪的小女儿,此后裁缝死于急病。
安娜十五岁时便长得高大健美,皮肤非常白,一头红发铰得跟男人一样短,她加入过许多支雇佣军队,只认银钱,根本不理会为什么人什么事拼命,毫无信义可言。她的作风愈来愈残暴冷酷,对待自己也是如此,他们叫她作“疯安娜”,听到这个名号让绝不打算为了那几个钱就当真卖命的佣兵们在倦怠散漫、松松垮垮的仿佛秋冬交替之际做的梦里也打起寒战。钱买不到勇气,恐惧却能唤起杀机。五年后战事越演越烈,倒像一开始只是小公国之间兄弟不和似的纠纷,现在才到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地步,仗也再打不久,除去气绝身亡的势力,剩下的也损失极为惨重。有时他们会觉得那其实是和安娜在打仗,不管属于哪一方,只为了除掉这个哪一方都不属于的魔鬼的爱将。战争结束,面对无从收拾和恢复起的破碎、流血的领地,甚至难以称得上谁是胜利者。安娜倒还安然无恙。
安娜在军队里始终保持清白之身倒是可信的。这也是何以有关于她献身给魔鬼的谣传。
打这儿起安娜当了强盗。她先回了一次家乡,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浅色头发遮面,仍可见面容阴鸷,上身缠裹绷带,肤色发灰,肉还算结实,可惜一条腿几乎齐根断去,没有腿的一侧用斜跨肩的带子和腰带挂着一柄断刃大斧,这样他在马上倒也坐得稳稳当当;另一个是羸弱瘦小的黄脸少年,穿了一双显眼的大蓝色长筒袜,左手边背着一把玩具似的剑,神色慌里慌张,时而又痴又谄谀地呵呵一笑。没人知道她干嘛带着这么两个人,也许他俩问她效忠,不管怎么说都显得挺滑稽的,不管是同党、手下、朋友,还是什么,没准还是情人—魔鬼总以各种面目畅游人间。有人说看见她脸色煞白,哈哈大笑,用长矛挑着那条滚着红花边的蓝裙子策马离去,他们三人与其说是消失在远处的山林里,不如说是消失在人们眼前的一片飞扬的尘土中间——就像那样“嘭”的一声。
有人声称他经过隐蔽在巉岩裂罅中的通路见到了安娜一伙人狂欢宴饮的场面,令他由潜逃的路上立即掉头折返,宁愿接受人世间的惩罚,这使得民间对流传着的子夜时分神仙秘密聚会怀有的恐惧与厌憎加深,相信应尽量远避那些放辟邪侈、神出鬼没的绿野仙踪以免遭厄运甚至杀身之祸。
女强盗安娜心狠手辣、作恶多端。最后却因堕入情网而罢手不干,带着金银财宝同一个爱人远走高飞或许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有一种说法是,一位有高贵身份的人物(而且也是一个高尚的人,其品格与身份相映衬,只会更加光耀,宛若玉兰花瓣上的黄金),亲自率领一支队伍去剿灭噩梦之端安娜及其(不能查明存在的)匪帮。安娜又干了一回背信弃义的事儿,她无情地出卖了所有她这边的人叛投了对方,而那人当即娶她为妻。他的作为被当成义人那样颂扬。总之安娜就此销声匿迹。
不过有一回全城所有报馆和印刷所的活字A统统被人偷走一个不剩,当天的报纸就没有A,A的位置统统是空格,像这样漂亮的手笔又没有什么用处的盗窃案令人们只能想到一个名字:安娜。尽管一些人做了极大的努力,也许这些努力仍不及另一些怀着相反意愿的人所做的努力避免女王见到任何一张这样的报纸,十七岁的女王多疑,迟钝且无知,相貌平平的瘦小女孩。平日她几乎不看任何报纸,对那些企图告诉她城墙外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的声音表现出极度的冷漠厌烦,但她还是在一个晴朗的早晨暴跳如雷,歇斯底里和天生病弱甚至让她最初没能将那几张报纸如愿地撕扯成碎片,她意外地接收到了她有生以来罕有地接收到的外来信号并受到了强烈刺激,将那些布满视野的空格视作对她本人的最大嘲弄与侮辱,因而叫嚣要将那片粗野不驯的土地变成一片猎场。但三个星期后她采纳了几位大臣的建议同她的一位表亲成婚。那位看起来过于文静的亲王很快将他醉心医学的头脑运用到了治理这个虽多处坏疽伤残却肌体强健生命力旺盛的国家。女王十年后故世,在最后三年中她一直是昏迷的,身体却不错——婚后她的体质有了改善,她有了一些户外活动,甚至偶尔脸上能见到红润,因此她在昏迷中仍然时常走动——在女官的小心陪伴下,总有七八个女官在她睡觉时也不离左右,但她还是单独跑出去在一个低矮的台阶上跌倒扭断了脖子。
A失窃的那天兴许是一个什么日子,兴许只是安娜心血来潮的恶作剧,人们对她心血来潮反复无常的性格还心存余悸,但渐渐的那倒仿佛成了在人们每天的无聊日子里可期待的东西。他们将那些难以解释的怪事都算到安娜账上,甚至骤变或反常的天气。安娜本人消失以后,人们越来越多地敢于(后来是乐于)谈论到她(作为对先前较长的一段时间内由恐惧造成的禁忌的补偿),口气愈显轻松。——安娜再也不会自己跑出来发脾气(没有他们的召唤和准许)更接近一个虚构的角色,有几件约定俗成的行头,伶人们披上则能粉墨登场:一个女强盗,像纸牌上的红桃皇后那样只会虚张声势,在噩梦里为非作歹,和其他所有任人意淫的画中仕女一样的薄弱无依。囚徒们以同情与爱慕将她描绘为一位从阴间掉头杀回来的孤身一人的彭忒勒西亚,高唱着死亡旋律的送终女神。
3
“那帮人看了太多的旧小说,只一味知道编故事。”一名用黑纸替人剪侧影的犯人不满地说。他只剩下一条腿,坐在一张怪模怪样的轮椅里,他靠它能跑得比狗还快,“那条腿是小卢克在气头上砸断的,小卢克总是怒不可遏,那些人总惹他光火,可怜的小卢克,我一点儿也没怪他。这张椅子也是他替我做的,瞧他是个心灵手巧的家伙。谁都以为小卢克迟早要发疯——把别人的过失全算成是自的,自觉承受所有人的愚钝造成的惩罚,他的心都快碎了——被自己撕扯的,眼瞅着他快死了,可老也不死。就在上个月,他从这儿——从我们眼皮底下活蹦乱跳地出去了。野狗卢克,好样的……剪纸犯人脸上浮起微笑,继而说:“如果他在这儿,他也可以作证因为我们都认识安娜:他们提供的不是她曾如何地存在,而是她的职责。这种混淆也是经常犯的,”说到这儿他露出自负神情,停了一下,“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到了这儿——坐牢。”他又解释说:“我犯的是别的案子。我制造了许多赝品,被送进皇宫和博物馆,谁都无法分辨,连我自个儿也忘了,若非我内心的怀疑与冒险和探索的欲望无法压制,越干越大胆,我满可以过一辈子逍遥快活日子。你再见到那些经年累月高悬于堂皇位置的作品中的神秘的微笑时,请想想我,这能帮助你理解它。我没有故意署上大师的签名,是他们自以为认出了大师。由于我的作为,大师贬值,通货膨胀。我犯的是藐视罪和破坏经济,你知道吗,我其实只不过相当于一个违禁实验并失败了的不走运的科学家。你在听吗?
茱萸点头:“是的,当然。”
“我同安娜合伙干过几次,那可不是个好搭档。肯定是同一个人,大块头、红头发的安娜,像顶了一头热炭,皮肤白得像月亮鱼;脑袋不怎么灵光,常爱吃吃傻笑,鬼才知道是什么使她发笑;她有时也发发脾气,脸板得像殓布,一声不吭,可那样子真跟‘吓人沾不上一点儿关系,倒确实是乡下姑娘闹别扭时的逗人模样。她也说起过雇佣军的事,我猜她是小时候稀里糊涂地被一个佣兵引诱了,因此离开家乡。她声称她在王子的军队里效命,为王子而战,可你也知道我们已经五十七年没有王子了——天佑女王,那女人虽说不上疯癫,却无疑爱幻想。总之我说,安娜是个寻常女贼,如果贼这行业也可以用‘碌碌无为’来形容,那么她正是碌碌无为的贼,惹人疼的蠢东西,早几年听说已经落网了。”
那么她获释了还是被处决了?或许她一直在一旁隐藏着身份静悄悄地听人一次次编造她的故事。她贪得无厌的对象最后选定了成倍成倍扩展翻叠的人生。一些传说绘声绘色:行刑前三个星期她已经吓疯了,完全没有传说中女匪首的胆色和意志。她竟试图色诱刽子手,当时她跪看,头蒙黑布,那就像是为了将她的人格用密不透风的铁笼子或地米完全关闭和掩埋掉而采取的措施。她掀起囚衣弓起一条腿打开肹,将下体暴露给身侧的刽子手,还有在场的一名书记员和一名执事。此举仅招致刽子手恼怒和失准,他花了不止一斧子结果了她。还有更详细的描述,带着可见的感情色彩:刽子手被激怒后,一斧子劈在了安娜的脑壳上,她坐到了地上,双腿紧曲同时竭力张开,像颈动脉被割裂而张开的竭力呼吸的嘴;三分之一截颅壳和黑布罩被砍飞,剩下的黑布罩掉在扎住的项间,像一个端庄沉静的黑领子,其上托着一个齐眉以上断去的完好无损的洁白脸庞,她再次看见外界的眼睛显得明亮动人,唇边绽出微笑。刽子手想迎着脖子正面补上第二斧子,却因为力量失去控制斫在这幅笑容上,于是这微笑随鲜血喷向天空,在高处永远轻启不闭。刽子手索性将第三斧子砍在她后心,她此时才低呼了短促的一声,胸口猛挺了一下,半个脑袋扭了一下,带着插在背上的斧子向侧面倒下,半片嘴唇触及泥土,双腿大张,叫人看见那赤裸无羁的地狱花朵。这时一名自称曾是在场书记员的鸡奸犯说,安娜确实露出下体,她甚至低声请求“碰碰我吧”,但并非出于色诱目的。之前她曾做出一系列举动企图激怒执法者乃至执政者,以期得到示众的、戏剧仪式化的、暴虐的死刑。“那是白费心机,今非昔比。”但这说明安娜一方面到死也不抛开幻想(实际上此时幻想是她所持的六翼杖,即是武器,又是依撑,又是权利象征),一方面神志十分清醒、意图明确——酷刑;公开行刑;肉体接触。她有时为听到幻觉中某些声音激动不已——长长的囚犯队伍在光天化日下穿过城市,铁项圈、镣铐与锁链做的标注使一个完整的人及其运动就此成立,正是它们相触碰发出的清脆闪光的声响惊动了安娜,有如春江消融,春潮滚滚,在她心中仍经过今时今日已销声匿迹了的那种佩戴黯银花环的远征或漫游的队伍,其中有人朝她看来,启唇无声地呼唤她的名字。“偶尔她的精神会很好,甚至不得不为欢快作些掩饰,那时她相信她已经接收到了劫狱者的传递来的暗号。
最后剪纸犯人回忆了同安娜的最后一回合作,正是这次合作导致他俩拆伙——
4
“出发前我们在一间酒馆里,当时并未想到一会儿便要去偷‘大风城堡——它不叫这个名字,只是卢克这么叫,他到过那儿。我们不是从没想过去偷大风城堡,实际上我们又一次互相提议起来。我很少从伪造活动中牟利,我想弄一笔钱来好歇上一阵,我就能专心致志做一个赶在真迹之前的赝品像个神妙的向后腾翻,轻轻落在真迹背后,置它于死地或只是拍拍它的肩膀全凭我一念。我不在乎‘赝品’这字眼,它代表了技艺精湛、理性、锐利、无私、丰盛矿藏……安娜牵扯进了一桩命案,最好躲一躲。死了两个外国人,不是她干的,倒像卢克的风格,卢克是个内心火热温柔的理想主义者落实在具体的人和事上又很冷酷,他虽讲信义,也很狡猾。我们需要干一票大的,然而迟迟没有动身,安娜是个懒女人,精神气儿重重地堕在沉沉地坐着的屁股上,眼里漂起坐以待毙的淡紫色。我们只是谈。当时华灯初上。
“后来酒馆里来了更多人,我们夹在抢劫犯和诈骗犯之间挺不自在。我对安娜说不如我们去大风城堡碰碰运气,安娜同意了,她叫一个洋洋得意的河上的强盗头目替我们付了酒钱,他凑过来问安娜将用什么来偿还,安娜合他所指地小声说:‘我。’那相貌堂堂之人旋即轻笑道:‘几时?’安娜低语道:‘你只消想着我就好……她接着说:‘看看通缉令,不可即的我价值连城;看看眼前人,这个我不名一文。别把我交给官府——我在涨价,别令它停止,别干蠢事,你有我的许诺则能富可敌国。’那人大笑了一声,转身搂过一个舞娘对她说:‘心肝,你真认为俗丽的光彩造就了国王吗?’舞娘离开他的臂怀行了一个屈膝礼:‘我不知道,陛下。’他俩笑作一团。这时安娜和我离开了酒馆,她对我说:‘我尽管这样不名一文下去好了。我说:‘得逍遥法外,不然什么都是扯淡。’她快活地说:‘没错,在逃者登显荣耀。’接着她唱起即兴编的歌:‘逍遥法外真是逍遥,圣贤们一古脑儿身陷苦恼
“我与安娜共乘一骑。青色马,是卢克所赠,它知道去那儿的路像一勺可能致命的青色长生不老药汁一样晃荡、骚动、变幻莫测。我感觉胯下空空无物。有时它像矮种马,我的腿碰着了地。有时又很高。脖子穿过了林甲的白雾,眼帘低垂看不到下半身、脚、地面。它不时停下,又一阵颠簸得厉害的碎步小跑,似乎漆黑中有什么东西魅惑了这头备生。暖烘烘的安娜坐在我两腿之间叫我好几次心猿意马。她一头盛发如同锁子甲将她殷切覆裹,叫人不得染指。仿佛向它伸出手,那些人的水草就会猛地缠捆住整条胳膊,一个咧开嘴的漩涡正在等看。安娜像我的皮囊,紧贴着我。像柔软的金属。锁子甲。又轻又薄,宛若幽灵。她从不回头,我怀疑她没有脸。安娜又厚又沉,像中国的长城,凝聚万千血汗,产生于奇怪想法的防御,像冬眠中四面八方的土地。她的心像一个鼻烟壶,一个漆妆匣,盏破宫灯,一个作为噩梦之源的胡桃壳。我忽然感到衰老,菟丝子似的蹿生攀缠又迅速石化着,心中不胜悲凄。
“当马无端停下,我便被死寂扼住。它再次迈步我就觉得是朝着另一个错误的目的地走去。我们从来都是这么迷失着,寂寥,冷风与灼热的情欲。安娜领子里飘出好些天没洗澡的味道,这味道很要命,好比芒果的芬芳之于饥肠辘辘的死人。她又唱起歌来。
“一会儿她竟睡着,她酒喝得太多了。由盛大裙裾和头发承托而浮在河上自唱挽歌的人终于沉了下去,歌声变成一簇气泡。
“马变得坚定不移,像鱼游泳一样地奔驰起来。却仍然好像跋涉。
“对不起,我通常不是这样。
“忽然刮起像从各个方向来的好多股绳子拧在一起似的大风,安娜的头发几乎将我活埋。大风刮醒了安娜,吹散了青马,安娜跳到地上,精神抖擞。她说了句听起来挺滑稽的外国话便往前跑,如同在山野间攀扶树枝或拨开藤萝草茎,她的手将她经过的每一件东西一碰过去,那些荒废的珍藏铺延到很远,在夜里望不到边尽,好像坟地、古战场、僵尸的宴会(从早跳到晚,舞鞋磨得发光,却跳不坏)。她皎洁的手摸过它们汉白玉的手、青铜的手、红铜的翼、花岗岩的爪,像个自以为是的明星来到她的拥戴者中间。这时一只手掌反过来抓住她的手腕,我说:‘小心食尸鬼。’她问我说什么,我说:‘小心捕兽夹子。’她又说什么我忘了。从周围随便抱几样东西回去我们能休息上好一阵子。没头脑的安娜被俗丽的光彩所吸引却没有想到要坐上一个固定的宝座变成国王。我鬼迷心窍。绕开被放逐在外的财宝,从中穿过,为的是想知道什么被守护在内。‘干一票大买卖,’窃贼的光荣在跳跃,‘干一票大的,余生用来欢呼。
“趟过一条好似因为吸饱了星光方才如此丰沛鲜活、闪亮的眩惑之溪,玫瑰树墙迷宫使我恼火生厌,我想对安娜说:嘿,我们难道是寻幽探秘找乐子来的吗?显得多蠢,我们不是什么饱食终日无忧无虑的漂亮人儿,不是吗?至少我,至少我。我没有说。我想整个劈开玫瑰树墙迷宫,附随利斧之刃径直穿过而且潇洒,事实是要这么干——要和他们消遣用的无聊玩意儿相抗击——也是白费力气,恐怕要花上很久,显得更蠢,待到天亮像小鸡一样束手就擒。所以只能窝着火兜来转去,不明不白,火渐渐熄灭,冷灰变成颓丧,堆积满心
“抵达建筑物跟前,无门而入,无隙可乘,我们施展身手,爬到三层,找不到一扇能松动的窗子——可我们不愿意这么想——像市场的惯偷也去抓挠汞合金柱中的柑橘,或小猫要剥金属橘子。安娜正长着小猫爪子,平日只是拍打和撕扯蝴蝶。一扇窗内站着一个美女,身着樱桃红缎带绲边的蓝裙子,面对着我们,安娜和我立即从绳索滑到地下。我们顺着墙根跑,墙的根又黑又长。直到我们摸到一扇能被推开的门,门内有一条向下的阶梯,我们躲了进去,我感觉不太好,像滑进猪笼草里了,便自我安慰:闻不到财宝的蜜香,倒是陈腐臭气,想来不是陷阱。安娜说:‘你觉得刚才我们可以进去吗?’我说:不知道。她说:要是访客叩门那样敲敲窗子,她应声问:‘谁呀?’我说‘我’,她不知道‘我’是谁,可能不会开窗;我回答说‘你’,她听了认为是自己人,觉得安全,就会开窗。我那时这么想了一下。’我问:‘后来呢?’她说:‘突然想到她的窗是向外开的。’我无语了片刻,说:‘我们不要再忍让或顾虑了,我想最合适的只有劈开那窗、干掉那女的,下回我来干好了,下回我一定那么干。’我说到做到,绝不是为了嘴上逞个痛快。
“这时,黑暗深处有人说:‘安娜?’安娜和我顿时屏息噤声。
“‘安娜,是你吗?’一个男人的声音。我狠狠地捏安娜的手腕,可这家伙还是答应道:‘啊,正是我。你是谁?
“我点亮一支火把,好看见这个自称是夔的人——夔•德•布鲁萨克,这么说他正是这里的主人一我听说过他,在空空的地下室里,坐在一张体面的椅子上,椅子扶手上雕着狮子,他双手放在它们的脑袋上,它们便徒有张口咆哮的外貌却哑寂无声。他人不算太脏,跟流浪汉们比起来能说是整洁,像是有人久不久会来替他收拾一下似的。尽管如此,他还是像一个坐在巨大溺盆里等着咽气的人,和污秽搏斗的结果是变成污秽的一部分,并且心力交瘁,所以我倒也相信他说他是被他的妻子关押在这里的话——其实对于无所谓信和不信的话,我一贯相信,即便这个人让我有点儿焦躁不安,仍然不是我要在乎的人;至于那些我在乎的,我也总是相信。安娜却说:可是门上并没有锁呀。好在布鲁萨克好像没有听到这句话。她本该继续多嘴多舌,然而却缄口不语了。我感觉不妙,因为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免想到安娜跟他早有勾结,连这误闯也是圈套,只是想不出这么干的理由,除了耍我取乐,我想安娜不会这么干的,就算是,也不是蓄意的,当她发现时,她也会感到为难、过意不去、不知所措……要不然就是这位先生将她错认为是另一个刚好也叫安娜的女人了,竟然有这么巧的事,也不让我舒服多少。我问:‘您难道看不见吗?’他说是的,他看不见,因为他在那里待得太久了,舌头也不那么顺溜,谁相信他曾经称得上是一个真正优美的人呢,当他说话时每个听者都不由得沉浸入一些闪着泪光的、轻飘飘的、十分短促的回忆暂时好像化作的一汪湖水里。他问他的妻子是否知道安娜上这儿来,她是否会带他出去,我不知如何作答,安娜略作沉吟后说他的妻子不知道她上这儿来,她将带他出去。我忍不住用旁人听不懂的暗语问安娜她究竟认不认识这个布鲁萨克,她说不认识,又对我说我们要是把他偷了出去,那可真是太好了一我看不出好在哪里,这样干只会收获麻烦——她说可以用他来换一大笔赎金,并且说既然他的妻子把他关押起来就不可能对别人将他劫走无动于衷。我迟疑不决,这样干只会收获麻烦,我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我迟疑是因为我走神想到我们的暗语可能用不了多久了,一个政教合一的小国被消灭,随之方言也被消灭了,不可再生。
“这时火把熄灭了。一个大溺盆、地窖、一道海沟失去了区别。我站着没动,和安娜争论了几句,心平气和地,冷静地,她要一意孤行,显得理屈词穷,同时显得很兴奋,状态很好,像新磨的斧子只有那一次她突然接近传说中本该算夸张了的形象,尖锐,银光闪闪,湿腥滑腻,像条什么鱼,冲出水面,在空中被更锋利的风切成餐台上那样的一段一段,眼睛滚圆,一眨不眨。我很被动。我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可是听上去她离我颇远。她营救兼绑架布鲁萨克,尽管先前看到周围没有什么东西,仍担心绊到障碍物,边摸索边引领着对这黑暗比我们可要来得熟稔得多的人。我没动,也没说话,她也难免心虚,就问:‘你怎么了?’我说这位先生不够我们分的,我意欲留下另寻财路。她说:‘也好。’我问正在离开的布鲁萨克,对他的妻子做了什么,他说他曾试图将她烧死。他们离开之后我在那张椅子上坐了一会,浑身从里到外疼得厉害,像胃被另一只胃在消化,心患了严重的风湿,脑开始石化,总之够坏的,有那么一会儿动弹不得,我想我倒不是待在海沟里,而是我本人就是一道海沟,道因为世界上的扩张、背离、贪婪和蒙昧而生的挨着岛弧的一道海沟。我对我的疼痛也鄙夷不屑,对安娜也鄙夷不屑,眼睛却红了。你知道这事跟男女情爱压根无关,而关乎信义,信义,关乎我们同这个世界的关系。
5
(安娜偷走了布鲁萨克,他对她说话,她把他每天对她说的话都记下来给他的妻子寄去,他的言语是比头发或手指更好的证明他在她手里活着的证据。)
(而布鲁萨克夫人始终沉默,多年没有任何反应。)
注:本文因技术问题或有错别字存在,会逐步精校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