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有七,怀其一。
——《搜神记》
我不怎么走远
只是跳来跳去,跳上一块石头
跳上一座山
环顾世界,感到孤独而且有一阵小
石子,在风中乱飞
——王敖《龙须虎》
1
不巧的是,我从新闻系取得学位后来到语文系,又遇上了斯卡尔雷金,为完成他布置的学期作业,我捏造了一位作者及其作品,此人生平欠考,唯一能见到的一部小说名叫《茱萸》,这部小说在法国也难觅踪迹,我显然不能直接阅读法语作品,我手头最主要的资料来自一本1966年在美国出版的一个粗制滥造的《茱萸》英译单行本,小说本身的容量使得书仅有薄薄一册,我用绘图软件为它制作了一个看起来有点儿旧的古色古香的封面影印件。
2
九月初,叶莲娜•尤里扬诺芙娜,语文系副主任,一头蓬松姜黄色的头发编成一条大辫子的上了年纪的女人,身材娇小,一张小脸上的一堆深深皱纹之间稳踞着一副薄薄的微笑的嘴唇和一双小鹿般的眼睛,底下架着用银链子挂在脖子上的老花眼镜,正在看我新闻系时的成绩单,对我的成绩相当满意:“好孩子。”好孩子坐在一旁等她替我排课。我指出新课程表上有一门俄罗斯现代文学课我在新闻系里上过,也是斯卡尔雷金任教,不知内容有否不同。尤里扬诺芙娜从成绩单上找到这门课,“5分,好极了。”我顺便再次表示“我热爱文学”。
话音刚落,倒霉的斯卡尔雷金应声走进了办公室——他有什么事找另一位先生,快活的尤里扬诺芙娜由眼镜片上方看他告诉他那人今天没有来,我也扭过头去,斯卡尔雷金和我相互都见到了。尤里扬诺芙娜说:“啊,叶甫盖尼,来得正好,——我们的新学生。”
“您好。”他说。
“您好。”我说。
斯卡尔雷金先生正想走,尤里扬诺芙娜又说:“也许可以考虑让这姑娘免修您这学期的这门课?或者改换别的课程,——都上了哪些?”末一句问我。
我说:“索尔仁尼琴,沙拉莫夫,卡萨科夫,舒克申,伊斯坎德尔,叶罗费耶夫,阿克肖诺夫,弗拉季莫夫,阿枯宁,冈德列夫斯基,等等。”
“布罗茨基。”他补充道。
“啊,我忘了。”
尤里扬诺芙娜笑着说:“‘是谁在飞驰’,”向斯卡尔雷金问:“——您看呢?”
我本以为他会说“虽说是这些人,但内容和任务是有所不同的——毕竟是对不同系开的课”,可他大概还有点儿措手不及:“哦,行的。”不过等他很快反应过来,便说:“那么,这学期请写一篇五页纸的报告吧——关于任何作家或作品,您感兴趣的。”
我说:“任何?”
他说:“请。”
边上的尤里扬诺芙娜笑着说:“轻松的作业,不是吗。”
我笑着说:“对,好的。”
斯卡尔雷金追问:“您打算写谁呢?”
我说:“一时间很难回答,容我想想,稍后告诉您。”
于是斯卡尔雷金告辞走了,我和尤利扬诺芙娜又看了一会儿课表,随便说了几句,跟着我就出来了。
岂料在一楼又碰到从地下衣帽间拿了大衣上来的斯卡尔雷金,他也颇意外,双方闪躲不及,只得打了招呼。
“您还没有回去吗?”他问。
“这就回。”
“我是说,中国。”
“哦,这就回。”
依我看是没有什么话可说了,他又说:“您能在下星期——就是课程表上排着这节课的时候,当然你不用上这节课,课前或是课后——告诉我你的想法吗?”
“关于报告的?”
“是关于报告的。”
我不想让他认为我要用仿佛他宽限的这一个星期来深思熟虑,既然我立即就有了个念头,我说:“我似乎刚刚有了点主意,您现在可愿意听?”
他平静地问:“那是什么?”
我说:“《茱萸》。”
斯卡尔雷金不意外那才是见鬼了,但常常有人爱从犄角旮旯里搜挖出几个冷僻的名字,没听说过很正常,我这么干也不足为奇。为了不让他将那无名小卒的无名作品拂到一边,我紧接着说:“那是女主人公的名字做的书名,传统办法——帕斯捷纳克反复思量,最后还是把书叫做‘日瓦戈医生’。中篇小说,作者名不见经传,法国人,叫做乔治——乔治什么来着,我一时给忘了,说到他我常有点儿紧张,并不代表他对我无足轻重,我很喜欢此人也对他很感兴趣,我认为那部叫《茱萸》的小说相当有意思——且有意义。您若当真要了解我的兴趣所在,而不只是为了找我的麻烦(说到这儿我嫣然一笑),或让我随便敷衍了事,从网上弄几篇福楼拜给您——您当然不希望是那样,是么?”“不。”“所以我想告诉您我最近读到的非常喜欢的一个小说,您给了我这个机会——您晓得,我平时懒惰——我感激不尽,真的,要不是你可能永远都没有它,——我是说写点什么,把我想的写下来。好么?”
他答应了一声:“好。”这时我们两个应该都从门口出去,我说我忘了还有点儿事要回去一趟,我们便说了再见,我回走廊上转了一圈,然后回家。要不是第二次撞见,我在同叶莲娜·尤里扬诺芙娜说话时正盘算着写福楼拜和他的《布瓦尔和佩居学》,或路易斯·卡罗《谢尔维和布鲁诺》,斯卡尔雷金先生的严肃劲儿令我想到要最好把我的诚恳给收起来,因为我诚恳起来往往低眉顺目,温婉谦逊,谁都知道诚恳被误解是很不痛快的。
3
我对《茱萸》最初的笼统的印象,和我当真读过这么一本书后的印象差不多,而且因为很喜欢,才有些印象。我没有博闻强记的本事,相反的,我有无论看什么书看了多少都能很快忘掉跟没看过一样的本事。所以《茱萸》不存在对我本人来说算不上是障碍。那是个随心所欲的小说,女主人公的名字作“茱萸”像是早些时候翻译作中国味的习惯(很可能不过是常见的女子名Joy港人译作“祖儿”),从字首到小说中一位贵族青年(姓也是一样)收留脱狱女子并使之杀害其母的情节,都表明它同萨德《茱斯蒂娜》的关系(要是俄语里,女主人公可以叫做“郁金香”,和“监狱、禁锢”很接近,但我们不写作《发条橙》,要离俄语远远的,不要有什么瓜葛)。萨德笔下主谋在此成为了束手无策的无辜受害者;女主人公由参与者变成旁观者,即使她做了什么,也可理解作(尤其在事情进展艰涩不畅时)出手推一把——仍同居心叵测的读者们站在一道,而非被推。我读的那个英译本,可能译得很坏,在到达我这儿之前的任何一个环节都须为可能已经形成的无法更改和追究的谬误承担责任,我四周空旷,放眼看去全是退路,我甚至可以质疑:乔治乃是一傀儡,把我干的推到一个同样子虚乌有的美国人身上,这一切都是他的恶作剧,我甘当幕后英雄,我在黑暗中独自微笑谢幕。
古今中外有的是托伪之作,动机林林总总。像一九三四年上海汉文正楷印书局发行的潘伯鹰托名蹇安著仿唐人传奇文言小说《蹇安五记》,作者以别号“凫公”于卷首作一《叙》讲述了《五记》文稿的获得与蹇安其人生平(系凫公江行识同舟者之友)并评论了一番。直接评论或引用,有点儿像腾空拓碑,又像表演屠龙技,这样的表演博尔赫斯和纳博科夫干得出神入化,看不见的东西并没有省略多少,只是看不见,比如说龙。我打算这么干,只是为了做斯卡尔雷金布置的作业。
这里头一团模糊混乱,而我将要清理使之合理、有序、坚硬(但有可能很脆,好似高碳钢制刀刃,且须勤加擦拭),貌似一项活泼的科学,或念魔咒变出来的科学(conjuring science)。然后将这可能成为障碍的摆在眼前的不存在的境况带给斯卡尔雷金先生(一个生活在一氧化二氮大气环境中的物种把一个地球人领回家,后者有那么一小会儿感到很舒畅,很快由高处跳下而无痛觉地身亡,或大笑致死,或想点一根烟却在吞云吐雾前炸得灰飞烟灭)。这是攻守兼备的招式,也是找死的招式。显而易见这事很危险,它包含的最大内容便是危险。我们的日常经验里也有过一些不知死活的胡闹着玩儿,这回我却是明知故犯。我将精美玩笑及其中人力所不能抹煞的破绽通通留给斯卡尔雷金共享,就像穿小丑服浓妆艳抹的美狄亚把玩具奋力向仇敌脑脸掼去,又不无一点儿同舟共济的揶揄。
我说不上来我为什么会说“茱萸”及说的确切是这两个字或只是一个相近的发音,比如“主意”,当时我正是要说:我有了一个“主意”;又比如说我突然想到了一位叫做七月人(Julier)的朋友,他虽是数学家,又在小说方面很有造诣,而我常开玩笑将他称作朱丽叶,这不但是那位著名殉情少女的名字,还恰好是有着一副迷人面孔、行为放荡、奸猾狡诈的德·洛桑热夫人即遭遇悲惨的祈吁公正的茱斯蒂娜的嫡亲姐姐的名字,她俩曾分道扬镳,结果重逢却使妹妹被雷劈死,姐姐成了明智而生活正派的模范人物;又也许是因为重阳将至(然而我忽略了在这之前的中秋,像跨过一汪倒映着月亮的路上积水般轻易而漫不经心)。那么掩藏在原始森林最深处的故事可能本非弑母,而是手足相残:一人将他因其与自己容貌酷似而憎恨着的从小到大都离不开的朋友由高处推落。凶手自以为受到了什么气味的刺激。虽然有气味的是芸香科的吴茱萸,但因山茱萸具有补益肝肾、涩精固脱的作用(地黄丸的主要成分之一),似乎更易牵涉到女人(她(们)的名字里刚好带有牡丹、茯苓、菊或杞什么的)。所以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气味,古时茱萸本被视作不祥恶草,这种不祥有时能摆脱气味而独立。
“一篇不正式的五页纸的报告,也就是象征性的吧。”小万听说后对我说。“象征性”是说,只是装装样子的作业罢了,但也可以理解为:那是某件象征。
4
接着说说斯卡尔雷金先生吧。他是个老师。我和所有老师都没有课堂以外的来往,既讨厌那些套近乎的行为,也无真正讨教些什么的热情。除了我的第一个俄语老师,她曾在头一个冬天拿了些毛线给我好让我给自己织一顶帽子,每年三月八日我都往教育中心给她寄一张卡片,可是前几天无意中听到新学生说妲吉亚娜死了,“是哪个妲吉亚娜?是那个长得像只花栗鼠似的小老太太吗?”我问。“没错,是她。是老死的。”“噢。”不过教育中心全都是小老太太,再说谁知道“花栗鼠似的”是什么样。下一个妇女节我还会寄卡片的。我新闻系的导师叫不上来我的名字,她只认得我的样子,因为需要时我总是乖乖候在她跟前,平时从不给她打电话,真有什么事也是在什么地方堵她,答辩那天她只好叫我“互联网-游戏-姑娘”(那是我论文的主要内容),她很过意不去,我的论文得了“优”,我想和她的过意不去有点关系,其实不要紧的,我的确是这么个姑娘,再说我常爱给自己起些个新名字换着用,别人肯定不可能都记住谁都是谁,记住一个就好了。
可我和斯卡尔雷金打过一次小交道,说起来也算不上什么,是件乏味无聊小事,可不是什么人期待着的带点儿风流味的趣事,斯卡尔雷金其人跟风流韵事根本不沾边,他长得不算坏,但一眼看去就知道是个倒霉蛋,他本人就好像乏味无聊小事一件。那事是这样的:我和我的朋友有一回上酒馆时遇到斯卡尔雷金和他的朋友们也在那儿,他们让我念首诗,我念了几句。就这样。
斯卡尔雷金平素是个很顶真的家伙,苛刻迂腐却不严厉,每节课点名,批评前一堂课缺席这回来了的人,然后开始讲课。他坐在那儿,胳膊肘叠放在桌上,身子向前倾,像向一位看不见的坐一张极其宽大桌子对面的头头提出一项请求或建议并申诉理由,准备充分,有条不紊,有时有些激动,同时保持恭敬而小心翼翼。他滔滔不绝,又随时准备收住话头,哪怕说出了半个字,也能立即刹住,这让我想到他永远穿着的那件豌豆汤色灯芯绒夹克,凸纹很宽很深,我想它们像是有什么特殊的用途,——那会是个广告:丈夫每天像鲶鱼一样滑溜出门,主妇为他准备了豌豆汤色宽纹灯芯绒夹克,于是他又一次企图抹脚开溜时她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钳得牢牢的:“上哪儿去?”丈夫忽然一改委琐怯懦,挺起胸膛粲然一笑,霎时成了一个阳光美男子:“亲爱的,哪儿去不得?!”接着屏幕上出现了配着这句广告词的一个凸显纹路的完美无缺的防滑轮胎,最后的画面是夫妻俩变卖房产驱车奔驰在广阔公路上好不逍遥快活。随后是一个公路电影——如果厂商肯投资的话——一个卖力地用上所有公路电影桥段的公路电影,它让人不断想起其它公路片;不妨有一部包含所有公路电影的电影,它是公路电影的百科全书,散发着从某一位鄙俗君子身上可能找到的宽容、顽固、无私、有点儿疯狂或古怪的个人癖好和理想、理性、承受一切忽视与误解、鞠躬尽瘁的淡淡光辉。——斯卡尔雷金的讲课会被幻想打断,他一脸愠怒地停下来打断我的幻想,我改成发呆,就再也没有干扰到他,直到他猝不及防地将桌上讲义或书本什么的合上扫进包里,仓皇离去。我不喜欢听他讲课,所言尽是陈词滥调,这么说不很公平,因为我只有开头两次听了,往后他的声音便似陈词滥调——喝剩的豌豆汤……我抬着头,很茫然,他也相当茫然……在那以后我连着缺了两次课——一次是没能按时起床,还有一次是必须去办医疗保险,斯卡尔雷金问都没问。很奇怪啊。
其他人也很快注意到了这个,一位好事女同学问我:“斯卡尔雷金怎么放过你了?”我说:“爱上我了吧。”这么说总比说“因为我为他念过诗”要好些,反正她也想听这个,她说:“何以见得?”我说:“他不是放过我了吗。”她说:“没点儿新鲜的?”我说:“下个星期我还是不上课。”
后来我真旷了许多课,不如说我就没怎么再去上课。既然斯卡尔雷金这样容忍。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一天我去了,他批评了我,但极欠胆色,那样子更让人大胆。还有几个人也旷起课来。斯卡尔雷金像个被刺痛了的白老鼠,像一具窝囊的牺牲。狠揍倒霉蛋!——这是世界的唆噪。我又怀疑是他始终默默鼓励对他自己的侮辱与损害,好从中感到一点儿高尚,真是个坏蛋。
我一面花了比通常应付考试多得多的功夫来学习他上课的内容,以防他末了考试时还击。
考试那天我抽到了关于某个人的题目,反正我答得上来。本来我可以赶在前头口试,随便说两句,可我留到了最后一个。我说:“先生,能换个人说么?”
“那怎么行!”他又惊又怒。
“可我对他不了解。”我说。
“那么您对谁了解?”他讲话瓮声瓮气。
“索尔仁尼琴呀!”我像个观光客那样兴高采烈地说。
果然这表现又给他来了那么一下子,他缩起来,然而又迟钝,听我背了一通索尔仁尼琴生平及作品简介——反正先前的那些学生,尤其是中国人,都是这么着就通过了,他没有刁难我的兴致,低声说:“您看给您几分好呢?”
“我希望是5分。”我努力兴高采烈。——“永远兴高采烈!”——亨利·米勒。
“可是您换了题目,关于先前那人,您几乎什么也不知道。”
“那可是您允许的。”我心情不好。
他说:“我想给您4分。”
我很快说:“好吧,——在这上头讨价还价您不害羞吗?”
他生气了,我看到他哆嗦,我有点儿紧张。翻开我的成绩手册他看到那儿都是5分,有一个4分——卡欣斯卡娅,一个强硬的女人,他对这位女同事另眼相看,却仍不能觉得有亲近的可能……他想到其他人都被我这样厚颜无耻地从手里弄到了5分……他一阵心烦意乱,给我写了一个5分。
5
夏天里我干过一阵子导游,旅游团是从中国来的。有几天冷得发疯,我穿着一件夹棉外套,坐在大客车第一排的座位上,看外头在下雨,行人们都化作水滴,在涅瓦大街上流来滚去,街景模糊得花里胡哨,像边哭边画的水彩画。旅游团的人咒骂个没完,又畏畏缩缩,在座位上待着哪儿也不去。下雨,堵车,或冻死了人,我都不在乎。
领队是从哈尔滨来的男孩,他坐在我对面,说:“那么说俄罗斯你都玩遍了吗?”
“我们周游了整个俄国,真来劲。”——《夜色温柔》里正是这么说的,“你们在旅行?” “他们逃跑。”“你们在俄国成囚犯了吗?”“这说的是我,不是囚犯,而是躲了起来。” “逃出来遇到很多麻烦吧?”“有些麻烦。……”
“不,没有到过勘察加和萨哈林,”我说,“东到勒拿河为止。”
他说:“那里没有什么好玩的。”
“我想是好玩的。可是离中国太近了。”
“嗯,是啊。”
我大了点声对车厢里说:“看右边文学咖啡馆,普希金1837年最后一次决斗从那儿动身。他很爱决斗,决斗或挑起决斗二三十次,常在室内用纸做的子弹练习枪法。”
“决斗”两个字被一个撒着娇的半老徐娘听在耳里,吃吃笑着对两个男的说,“对呀,你们决斗吧。”
那两人中的一个前两个晚上都设法摆脱了她,和另外几个男的待在一块儿,在我跟前转悠,有话没话地东拉西扯,我就当不知道他们想看脱衣舞或召妓却不好意思说。不然呢?我为了能敲上一笔小费,深夜在外头逡巡,喝饱了冷风,有一回宾馆门前的服务生好心过来问我是否想找男妓,不不,难道他们替我付帐吗?这些口口声声称自己多么舍得花钱的人,连他们自己的帐也舍不得付,事到临头便会因为悭吝而摆出道德感最终获胜或始终就稳固难移、先头那不过是句戏言的姿势来退缩,既要姑娘们长得像仙女,也要求一颗仙女般与人为乐不图回报的心。最后他们只好在几台老虎机上悻悻地消磨掉夜晚,就像烧烟一样烧掉,用他们小小的、阴阳怪气的、蝇虻般盘绕不去的鬼火似的欲火。
另外一个是个老实木讷胆小的人,受宠若惊之后忠心耿耿地做起了她的骑士,不过每天吃完晚饭就要回房间睡觉了。
女的歪着脑袋问我:“小顾,你看好不好?他们两个要决斗。”
我说:“好啊。”死一个是一个。
一个怀着类似拉斯科利尼科夫式的要把什么人除掉的念头的女导游,干得会比契诃夫的想过把决斗变成行刑的动物学家冯·科连漂亮得多,这位自封的女代理人面带一位残酷的天使的冰冷微笑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把无能又自命不凡的旅行团带走消灭,就像戴头盔面罩、脚踩细高跟皮靴的制服女郎扛着一杆重型喷射器消灭遮天蔽日的蝗虫,虫子的乌云映着如血的夕阳,她的心为赤田千里、馁殍遍野而哭泣,可是哭着变丑了。
激动的表现、冲动的作为使我反感,更讨厌尽管常能表现得冷静的自激。剩下决斗的动机或存在的办法,要么努力惹是生非、寻衅滋事,要么但求一死,不出其二。好比空中飞人的杂技演员,或勤学苦练,仍不免一朝失手,或某刻不禁撒手。
“我居然还在这儿。”我忽然想,于是说了出来。
哈尔滨男孩眼中浮现一种继父般的溺爱,我感到厌烦,打了个哆嗦,扭脸看窗外。
6
我的乔治男孩在秋天里一个到处是雾的时候冒冒失失地出现在巴黎街头,对自己的存在感到惊讶,心中无限迷茫。“这就是巴黎。”他忽然想,“可巴黎什么样?”他向四周看去,模模糊糊一片,灰蓝灰蓝的,阴天地面透着薄光。他这样抛头露面,是会招致杀身之祸的,像一名地下党人,或吸血鬼一类的异种。一切都随时会揭发他,将他就地正法,消灭他。为免刺眼,他穿着一件黑色粗呢子大衣,手工精良,样式古怪,或许人们会把他当成疯疯癫癫的戏剧演员(没有脱下戏服),或是疯疯癫癫的别出心裁的艺术爱好者,但他只是个糖果商人或茶叶商人,只写过一个小说……那是个冒冒失失、羞羞怯怯写成的小说,不示人,也不和那些写小说的人打交道。他患有软骨病,他稍微有些佝背。乔治看了一会儿,什么也看不到似的。于是垂首前行,看着铺路的砖石,给自己定了游戏规则,比如:别踩那些深色的砖;踩在砖的当中,而不要碰砖缝的黑线,假设它们是地雷的引线……一名地下党人,但只对自己布置了阴谋……街道像镜子般将绸缎裙裾窸窣作响反射向空中的雾气,还有鬓边耳语……从绕开第一个障碍物——混汞法起,绕开战争,绕开法布尔,绕开匈牙利流亡皇族和他们中的伪画制造者,绕开自由出版社、不自由的出版社,绕开《一个绝望的人》……绕开不计其数纷至贶予的却只能凭衰弱的头脑挂一漏万地想起的障碍,寂静的嘈杂……周围熙熙攘攘密密麻麻挤满了看不见的前人、后来人和变形自我们的幽灵,一小点儿纰漏就会把乔治的双腿和他的道路和它们无形的丝丝缕缕的身躯像麻絮那样纠结缠绕成一个死结,它们毫发无伤、自如如常。危险悬浮在四维中,像水中的雷。乔治不认识这座他生活的城。同从文森特在勒皮克的房间看出去一样吗?从于特里约站着的圣彼埃广场看去呢?他由一个书摊上买了两本书:福楼拜的《情感教育》和洛特雷阿蒙的《马尔多罗之歌》。塞纳河边的书摊绵延数里,书页随风扑楞,如同被粘鸟胶粘住的鸟之墙。乔治走过一座牙肉色石头外墙的建筑,那里并没有一小块刻字的铜牌供他阅读——目光像蘸饱金粉液的柔软刷子,沿着凹槽将那名字重复一遍,一些灰尘杂质被刷进字里:“乔治·某某某(19xx—19xx+34),19xx+21年至19xx+26岁在此居住,并写下《茱萸》”。墙上有一只爬行着的瓢虫,一块商店招牌,他想:“啊,这就是我的家”,推门进去。他和店堂里的售货员老安娜点了一下头走上了楼,“他老也不用自己该用的那扇门,老这样穿过店子上楼,和顾客用同一个门。”安娜不满意地想。
7
可能K被抛弃到那个美国之际也想过找个人问问:那儿什么样?有雾吗?雾又如何?我们不像三位神祗下凡四川那样气宇不凡、踌躇满志,如果听不到回答,则无论它是否濡湿过玛格利特的香唇,雾也不成其为雾,不过是失重悬停在空中的死去的水的碎片,可以用一支紧致的捕虫网全部打扫下来,装满一个个黑色垃圾袋,用卡车运到郊外埋掉。
自从王文琪从里昂辍学回国,我在法国亲近的朋友只有万棠山。他从前是我女朋友的男朋友,那时我们没有往来,只在将女友交接手时打个招呼,此外无话。
四年前春末夏初时一个下午,万棠山冲到我家来,一副惨相,眼眶发青。他知道我家是因为来接过我们的女朋友。他既抱歉又羞愧,说:“对不起,我只能来你这里,我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好。”我正在玩网络游戏,从前一天夜里通宵一直到那时,穿着睡裙,还套了条裤子,头发和脸都很脏,眼眶发青,窝囊不堪。他和我都挺窘,局促不知所措。我家一楼光线很暗,杂物凌乱,一副惨相。他想轻松地说点什么,他让我玩我的,我就坐回电脑前的转椅。我给他倒了半杯水,饮水机里水刚好完了,他眼眶由青转红,我掉头去玩游戏。我离开屏幕和键盘,音箱里仍呼喊不住:“父啊,救我民于疾苦”、“必将痛惩尔等”。我们坐在那儿,各自落魄潦倒极了。
两三个月以后我迅速打理好去莫斯科的事,现在想起来还难免带着仓皇劲儿,万棠山和那个女朋友一起送我到机场。半年后他到了巴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对我女朋友仍未死心,更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不能忘情,至今孑然一身。我女朋友对他的背叛中并没有我的怂恿和协助,但我还是留意着合适万的姑娘,只是身边女伴不多,遇到的也无一个像我女朋友那样方方面面合心意的女子。我和小万说,论坛里的安妮你看看,她在巴黎。
这天小万上线,刚发现的口吻同说我:“那个安妮在巴黎啊。”
我们当即动手搜索她。整个翻了一遍她的留言板,万指出她不该不理睬一个崇拜她的兰州孩子,实际上她对不认识的人基本上全不理睬。我们找到她的信箱,从姓名拼音猜出了那两个字,得到印证。“我和姓名三个字的女人没有缘分。”“两个字的你也没有缘分。”“至少有短的。”他说。很快我们就有了她的住址和电话,她住在市中心,万住在郊区,万不希望她太有钱。互联网搜索真好啊!它让我们能闯进准心上人的近身范围大肆搜查,又随时可以退出去,干干净净静静悄悄,连自己也记不起来了。万干得到底比我卖力,我差不多没兴趣再翻时,他仍在仔细读安妮的文章及与人的对话,从中推测她的大概,辨认出那些他不怎么喜欢或不能认同的东西。安妮的照片也是他找到的。当时我们已经说到他可以去拜访她,我挺高兴,他说可以给她带些香肠去,别人给他带了些香肠,他可以当作是我托他带给她的。“可我不认识她。”我说。
“那怎么办?”
“某某认识,她给他寄明信片的。”
“那不得了,你不是某某女朋友吗?”
“哪的事,不是呢。”
由于我感到香肠这礼物妙不可言,“你们可以一块儿就把它做来吃了。”我不赞成说成是某某的意思,某某大概是没这么可爱的。如果她觉得带香肠可真是傻透了,我们让某某背黑锅,也不公正。我建议小万从她同学录上挑一个名字说是那个人的朋友,他又认为不妥。
万把她照片的链接发来给我,我说不好看,他说还行,我说比我那女朋友差远了。
“是差远了,不过我觉得还满顺眼的。”
“那好吧。”我说。
他跟我商量了一下是先打电话还是直接登门。电话太容易挂,留出的距离使得她能太从容了,话说死了就不好再打,路就绝了,不如登门。他说:“周末天好的话,我就进城去找找她。”
我还替万写了个条儿,她不在家时用:“‘安妮你好,我是万棠山,今天冒昧登门,可惜你不在,下次吧,祝好。’——要不要留个你电话?”
小万觉得条儿写得非常好。他说不留电话了,免得她不打,又免得打过来不知道说什么,她惦念也好,不惦念也罢。
我说:“她要是个假模假式的女人,就把香肠带回来。”
小万说:“好。”
8
如果我不说说那天酒馆里的情形,难道不会有人想象出一个乐融融、甜腻腻的场面吗?好像维瓦尔蒂玫瑰或托斯卡尼尼玫瑰色调的明亮客厅,或者迷你礼堂的汇报演出,我头发上系着缎带,鞋上缎带的颜色也相称,羞羞答答,又带着祝愿康复卡片上的俗气的小天使画一样甜甜的缎带般的笑容,当众背诵诗歌,而听众们笑着将我赞扬,不管我真像个神童,还是表现蹩脚,掌握不了节奏,在诗行间磕磕绊绊、左冲右撞、彷徨失措……与实情相谬千里。
认识我以后巴沙有时用中国农历看日子,他本人好奇又好学,在地质系读到博士。第一个中秋我们在他的电脑上看月亮,我们时而漂浮空中,时而站到某一颗星球上歇着看。我们耳鬓厮磨,他的脸颊带着清冷的温暖,嘴唇像坠弯枝条垂来摇晃的苹果。他比我小两天,我们都是水瓶座。他记得中秋,往后每逢中秋都给我发手机短信,但不提及中秋。即使从前我们也很少通话,多是短信。巴沙给我们——他、我和我们的一位朋友永任做酒,南方,高加索、黑海一带的配方,通常我们买那种七十几卢布的红葡萄酒,倒在一口锅里,用电炉子煮着,放进苹果、梨、橙子、香蕉(有时我从巴沙的手上和刀子上吃几片水果,有时有葡萄)、丁香粒,可能还有其它,这样的酒可以祛除湿寒,据说还催情。永任屋内有一块波斯风格的旧地毯,还有一张低矮的床,我们一边聊着大而空泛的话题,一边等酒,酒好了之后用大汤勺盛出来,连同那些糜软的水果。——偶尔我们也在一块儿弄点别的,蓝色透明瓶子裹着的白色缭绕烟雾,像冬天说出的话被装起来,在手上递过来递过去,你一口我一口,有种清冷的温暖,十分安静。——酒喝得差不多时,他起身告辞,有一次他说:“爱正等着呢。”我记得很牢。他没有固定的女友,抛下我们去寻花问柳。我虽然不爱他,但是妒火中烧。大概过了一两个月,我们便再不见面,决裂不着痕迹,我们生性温和、友爱、淡漠、不能无有默契。唯有头一个在一块儿的生日又见到一次。一群人在酒吧吃喝,众人爱他,叫我欣慰。他依旧说着最聪明的祝酒辞。离开酒吧返回宿舍的路上,我挽着他的胳膊——那是令人感到舒服的黑大衣,他的女朋友——一个卡尔梅克姑娘,难看的亚洲面孔,浑圆的不宁的腰肢——从后头上来拆开我们的手臂又一手搀住一个,笑问:“在聊什么?”他说:“爱丽丝。”同时我说:“蒸汽机。”女孩笑笑,抛下我们走到前面去。我们的朋友永任在酩酊中滑进路边的沟里,我们走出很远拐了弯才发现,往回走找到他,他大半张脸埋在雪堆里,露出的小半边带着恬然微笑,我很想让他一直在那儿那么躺着。把他弄出来,他又突然会自个儿走了,像个上了发条的独腿木偶兵,摇晃,还打转,一边放声高唱《北京的金山上》,唱得树枝上的雪都掉下来了,果子似的圆滚滚的睡着的鸟也往下掉。
过去两个中秋。这两年里永任去了圣彼得堡,拍了一个或两个短片,我不确信他能弄出什么不自以为是不轻浮的东西来,轻浮、孟浪、活跃、坦率、敢作敢为,他便是那样,双子座。卡尔梅克姑娘有时趴在В区门口的栏杆上,看底下走过去的人。偶尔我晚上肚子饿下楼买东西时会遇上我和另一个女孩称作“打熊的人”的那个人,如果我们更多地说起他,则会简化为“熊人”,他曾用猎枪杀过一头熊,那熊的皮挂在他宿舍的墙上,他是个大高个,瘦,骨骼突出,像燕南天,中秋节那回他也在,就那一回,文静,酒量很好。我们既大方爽快,无拘束,好结交,又内向寡言,像古人。
我的冷淡也终将冷淡的微笑的他激怒,也许有一小会儿,他在液晶屏的字里骂了一句:“什么他妈的‘哦’?”谁知道呢,也许这也是冷静控制之下的失态表演也未可知。我不痛不痒地问:“你还好吧?”他恢复如常:“我没事,抱歉打扰了你。”“不客气。”他应该再不会联络我,我也毫不在乎。
可我们不巧又碰见。我说改天有空再一起喝酒吧,他说不如今天?我说今天也行。我们不喜欢执著,不喜欢即使再小的绊结或梗塞物,就像用饱满欲滴的润笔随手一带,抹掉无意中画出了小小局部的精细的工笔画。最后成为一位只用水不用墨作画的画师。尽管其工笔技艺精湛,很可能天下无双,但他决心将这一才能白白浪费,除非世界上不曾有过那位他的夭折的芳邻少女贝阿特丽奇,他笔下的观音因同她酷似所以才妙绝人寰,后一时期他画了许多没有观音的水月。
路上他从大衣兜里掏出一盒木头游戏棒给我。
斯卡尔雷金先生与他的六七位相识已坐在我们前方的烟雾弥漫的酒馆里一张圆桌旁。酒馆低小,一半陷在地下,整个屋子弥漫着从厨房涌出的烟,这种烟看来浓稠,却不呛人。我们到场时我先发现了斯卡尔雷金,并朝桌上瞥了一眼,那里有酒、几个用过的硬纸餐盘,和一个往纸上写字的人,斯卡尔雷金也见到了我,于是我说:“您好。”他愕愕地也说:“您好。”我和巴沙在另一张桌边坐下,像是新迁入这个十分潮湿多雾的盆地的居民,同我们的邻居分处这个地区的两侧,相隔三米左右,便无法听见彼此在谈论些什么,真是奇怪。我们玩起了游戏棒。和那个沉闷冗长却又十分过瘾的电影《我的性生活》(或叫作《我如何卷入纠纷》?或《现代法国艳史》)里保罗和朋友的女友云雨之后摆弄的玩意儿一样。我喜欢保罗:他看起来不太妙;他五年了也没能完成他的论文;他有时想写小说;他时而想写关于海盗宝藏的冒险小说,时而觉得该从身边生活着手,为这犹豫不决,他简直没法动笔;他看上去真的不妙。我对巴沙说:“我可真想回国去呢。”巴沙说:“那为什么不呢?”我突然笑得近似于搞砸了的卖弄风情似的:“对啊,那是个问题。”
我们邻居的桌腿不稳,那位埋首纸面的先生好比想往一匹咯噔咯噔板着脸撒欢的木马背上写字,但他本人还没能跳上马呢,靠自个儿的两条腿在地上跑着,这工作十分不易,他却不屈不挠。我看着巴沙的手和那一堆刚才由我们似乎是随意撒在桌上的交叠着的细棒,留心他将其中一支抽出来时有没有触动其它的,想着这个动作的逆放:将一支孤零零的从外太空来的小细棒子插入纠杂的、处处勾结搭扶压制的棒子世界中去。我仔细观察这个和那个到底有没有勾搭在一起,且不信任自己的观察。“一群背信弃义者。”我一阵悲愤,心中冷笑。巴沙失败了,被触动的那部分变松散了些,中心仍紧固地垒结着,唯有以我们一而再再而三的牺牲为代价去拆开。轮到我了。这时有人大声发话:“女学生!”
最初我没听见,喊第二声使我正拿出一支小棒的手一抖而功亏一篑,我抬头看斯卡尔雷金们叫唤我所为何事。斯卡尔雷金说:“女学生,可以念一首诗吗?”
“什么诗?”
“如你所愿。”另一人说。
“‘我爱过您:也许爱还没有从我心里熄灭,默默地,无望地’——看,像这样?”
“来首别的更好。”斯卡尔雷金建议说。
“为什么?”
“她问为什么。”他身边一人说。
“为什么。”他们七嘴八舌起来。连写字那人也停下了笔。
“请问您们是在打赌吗?或是占卜之类的游戏。”
“我们很严肃。”
我微笑道:“我也很严肃,一贯。”
“你爱哪位诗人?”
“坚尼•麦可科密克。”
“美国人?”一位试探问道。
“对!”我笑。
“来一首他的诗?”
“不。我不想。”我感到不快。
“对不起,我并不知道您说的那位——”
“没关系没关系,坚尼以及南方公园小镇如此微不足道,‘他们为自己歌唱,为自己攒钱,为别人死去,生前一直缴税,尊敬警察’,仅此而已。”
这时斯卡尔雷金红着脸说:“对不起,谢谢。”他不想把我卷进去。同时另外的人却说:“您说的是——”我说:“没关系——我说的什么也不是。得了吧,我对什么也不感兴趣了。”“布罗茨基,您说的分明是。”“不,我不了解他。”
“我不了解任何人。”我对巴沙说。
巴沙握住我一只手。
我对他说了一些话,好似在防空洞里,急促地,压着嗓门,又嗡嗡回响,诸如“当你回忆起我,在异乡……有朝一日竟想起我来”云云,这是酒的作用。“对不起先生。”我朝他们说。“没关系。”斯卡尔雷金先生像棵被揪着叶子拔了两下却没有拔出来带走的青萝卜那样直着腰坐在桌边。
9
要得有一张由时间、人物、事件组成的大网,才好安置乔治。可我的脑子里没有,它们似乎全摊在同一张图上,杯觥交错,或干脆像酒液那样流淌成一汪。我不免暗暗轻叹。
乔治经历到爆炸。没准他知道一点儿爆炸的秘密。为这个我要令他存活。爆炸的秘密实在太诱人了。
乔治在下坠时清楚地意识到,降落伞包出了问题,打不开,或者他背的只是一个邮包,叨叨絮语不能撑起来拖住他的重量。我接到他从空中发来的信号:报告,降落伞失灵。我告诉他:乔治,如果你降落在地面上,也会被包围的,我们无法援救。英勇的乔治回答:这没什么!我是伞兵,生来就是为了被包围的。他又往下坠了一段,穿过乌云,紫色水滴把他全身上下都浸透了,变得更沉,他说:也许我在敌统区能当上一名奸细,我不得不混入敌中,尽管这本不是我的愿望……“你的愿望是什么呢?乔治。”此时乔治不能作答,风像湖水一样灌进他腹内,这男子孕育着一种疼痛,徒有疼痛,而永不分娩。他在空中几乎没了命,却如婴儿在水中游弋,只是茫然,并无恐慌。乔治是一只鸟,一架飞机的魂魄,弃机逃生。当尽所能地抢救乔治,我们的手足和榜样,尽量延长他生存的时间,因为某些诗歌缺一个朗诵者。乔治为了名义上的34年生命争分夺秒地活着,像我一样。
法国在宪法中写下了不可研究永动机的条款,而我也没有幻想能够无中生有,即便动用妖法,似能撒豆成兵、剪纸为马,到头不过是乾坤大挪移、五鬼运财术或障眼法。再说异人者展露端倪后,最初动了杀念的便是他/她的父亲,随后母亲也呼应了,因此如果他/她果然带来灾难,他/她自己是第一个罹难者。因此也有那样妖异的儿童,年方七岁,凶煞毕显,且冷血,能随意杀死正神。对乔治的虚构,但求不被即刻揿灭——像居维叶瞬间消灭那有蹄角的怪兽,运气好的话,我们或许能得到一点儿空隙——由别人的脑中夺过来。
至于为何是34岁,只是因为觉得乔治该英年早逝而随便想到的数字。伊夫•克莱因34岁时在为他和他的艺术拍摄的电影里发现自己显得可笑而那些严肃的创作也有着一种滑稽的效果,心碎而死。在我看来这位克莱因远远及不上菲利克斯•克莱因和他的瓶子那样吸引人。倘使有人陷入神志不清或始终无法妥善认识它,视之为一件圣器来膜拜献祭,那么所做的努力终将是徒劳和伤害性的,他们想要从肚脐或是某一个创口钻回并翻出自己内部,结果丢了性命,死得像只没有葬身之地的腔肠动物,临死还抛出一堆蜇刺体,如一群孤儿般漂散到汪洋大海中。同时我想到一位可赞美的女子,即十六世纪杰出的女诗人、阿布都•拉师德汗之妃阿曼尼莎汗,在乐师喀迪尔汗的帮助下系统地整理加工出《十二木卡姆》,后者将弦乐器上的肠衣弦改做丝弦,“有许多人不远万里,穿越城镇戈壁,来自伊拉克、伊朗、提比里孜、呼罗珊、花刺子模、撒马尔罕、安集延、伊斯坦堡、克什米尔、班里赫、设拉子等地,向他学习音乐”(毛拉•艾斯木吐拉穆吉孜《乐师史》),前者以其美貌与“无知者犹如无髓之骨”的诗句打动了国王,他们整晚整晚讨论和摩挲诗与音乐,如同啜饮轻柔的眼波与呼吸,她34岁死于难产。
很快我意识到短命鬼是便于投放的。在互联网同百科全书年表的帮助下,我用大幅的小方格蓝色绘图纸制作表格,以不同颜色标出时间上的事件:禁区;麻烦的,最好回避的;苍耳似的;具须考虑的公共影响力的;具公共影响力的,但乔治个人可能不关心;畅行无阻的绿色地域;有益的;紫色加血浆果,必须采撷服食;无关紧要的,中性的发明,可能是有趣的,填充作用。像非常非常大的一幅十字绣,由局部的细细密密的小色块上暂时看不出什么来,也许工作到一定程度我们会发现那是幅什么图画。——乔治将被嵌入其中。如果34年生命仍嫌冗大,这样的一具身躯挤进历史里仍像一只大象被塞进摆满水晶器皿的长走廊,我还将为他裁减寿命么?死于27岁和摇滚歌手脱不清干系。二次殆素数34包含了倔强而孤僻的17和它带水仙香气的倒影,某件重要的事使那里变作一道折痕,镜子两侧的他互相好奇地仇视。说什么也要让他活34岁。
乔治并不体谅我,和我设想得有出入,从他作品中显示他为一个活泼、天真、幻想丰富、英气勃勃的家伙,也许他有时那样,有时另一个样,反正他一时高兴,就信手留下棘手的污痕——比如小说开始没多久那段通缉茱萸的画像——这种在犯罪现场兴之所至的涂鸦不是好习惯,墙外经过的棉花糖小贩哼着歌可能不再口吃,曲子却泄漏他打西南方的丘陵上过来,乔治便画上小贩鞋子上的泥土与露水,我已来不及阻止乔治这样做,何况作为一个没有打过交道的生人。因此他不能生得太早了,得等它们过去之后动作很快地跳上运动着的履带(年代久远的那些是安全无碍的,往后来的却得盯住):他们像任意球前的人墙一样站着,双手护住要害:高更、马蒂斯、莫迪利亚尼(疑);1912年下楼梯的女人和她参加的聚会;夏加尔与戴黑手套的未婚妻的散步、生日及其它情感生活:二十世纪初,如甜蜜的1915;若等不及蒙德里安,请修拉出席;达利(20-30年代);电影的发明:1895;照相技术:十九世纪三四十年代;对于波普艺术,我们只当没看见,乔治等不到那么迟,他童年饮水中没有硝烟味儿;可是,这风流浪子竟然大模大样提到丝袜!第一批尼龙丝袜上市是1940年的事,那一定是翻译的问题,大约是某种连裤袜,翻译一定弄错了,因为乔治不会生得那么晚。如果可能,他甚至不要到二十世纪来。我不得不考虑是否存在影响施受关系可逆的可能性,或那是惊人的预见同未来的巧合(那乔治也太厉害了)。我们站在时间轴上,魂断蓝桥,我们共同的过去、他的未来我的过去、我们共同的未来像一列火车挟带亿万喧哗与骚动“悚——!”地穿了过去。
这时我发现了乔治和我的另一副面目:他不过是个粗鄙的、只知道胡作非为的野小子,只有我在乎他干了什么,然而也无法摸到他的心。一个既鲁钝、又姿色寒伧的女学生,对那人怀着娇柔新涩、而又一往直前、义无反顾的爱慕,可怜巴巴、战战兢兢、惊惶无措地看他干的好事,默默地、吃力地替他辩护,并试图收拾她根本力所不逮的残局。这一出戴深色框眼镜的灰姑娘和小恶棍王子的恶俗改编剧中,她要用多少眼泪才能乞典到他一时的仁爱是微不足道、无人关心的,牛皮糖式的痴情、愚公移山,最终将上窜下跳却没有太多真正的力气的他屈折,他一面觉得自己是个倒霉蛋,一面绝望地嘴脸贴地跪倒在她混凝土色的石榴裙下。“你最晚只能留到1915年。”她温柔而决断地说,仿若只是一位女子在温柔月夜对她热烈的情人下的命令,表现出她这样的女子常被赋予的强硬的一面。那时坦克从他耳膜上碾过,它竟然挺住了;第一座可自由移动的钢铁浮岛被放到海上,成为人造巨隼的栖息地,两万吨水被排挤上岸,就连在那儿静立的海鸥也没有察觉指甲盖被浸湿;意大利人维拉•佩罗萨发明冲锋枪,一百年后那也是男孩们梦寐以求的圣诞礼物;最伟大的双鱼座人完成了广义相对论;英王詹姆斯一世征收玩牌税;一方对话机可自动记录对方说的话;自动铅笔诞生;我们一起去看了德国恐怖电影《格莱姆》,带着小包糖果,乔治已经聋了,所幸有声片时代尚未到来,沉默不语和黑白光影中定下了往后的调子和轨迹:疯狂的科学发明、有生命的假人、性/欲、孤独,我们握着彼此的手,可那手又冷又硬就像剪刀。乔治聋了。一个奸邪庸俗的女人将他的头颅抱在腿上使之午睡,以呢喃为毒药灌入他耳内。于是我们杀了他,如剪断花枝。无目击证人。
我绝非世界上第一个读到《茱萸》的人。在我之前的那些人,他们在哪儿?他们似乎存在,只是隐藏了起来,仿佛迷上将各种形体拼嵌交接吞含的画作,炼金术士的古典风格,巨蜴趾间侧卧的女人体,或别样,被画的手画着的画着手的手,树叶飘落案头,变成蜥蜴,爬上纸页,影子固定在纸上,纸却随风卷起变成树叶。找出他们,便如同在崖壁上寻找供手攀足抵的凹凸点,以及人为地将金属锐物锥入石体内,借我攀附,并挂上绳索。可他们不可见时,这就像赤脚上刀山。像被用来求剑的刻痕被船抛弃在河流中,我感到一阵孤独,且有一阵风。
10
我的床铺在地上,原来的床架要拆了它很不容易,因此还放在那儿,上头堆满了东西,主要是换下来又觉得不需要洗的衣服和过期杂志,还有一条毯子,当半夜刮起西北风,冷空气就从窗户下面暖气片上面的通风口——那儿可能会发生一场迷你规模的降雨——灌进来,我可以从地上伸手将这条毯子扯过来盖在被子上,继续做我的好梦。我搬进来时床就是塌的,我试过把床垫两头掉个个儿或是正反翻转但无济于事,整张床都已经塌陷,最底下支撑弹簧部分的铁条被压弯了,弯得厉害,从前这张床上大概睡着一个大胖子,或是一对不睡觉而总在奋力做爱的人。现在也有一个女人常常在我楼上呼喊,可一点儿也听不见那个男的的声音,他躲在那儿,一声不吭。我不觉得性是必需的或者重要的,若非上面的声音销魂蚀骨,我就想不起这件事。
我坐在地上的床上做那张大表,与手工劳作相似,刺绣、编织挂毯或渔网。最初我表现出旧患复发的征兆:一,哭泣,不动情地,籍由泪水将我带至那片清凉寂静、旷袤无垠的洲地,好比应急闸门的自动开启。二,对他人感受强烈,他人籍由某种方式或某部分的存在(在平时则是易于容忍和正视的)引起我的憎恶而对我造成结结实实的重击;盼望全知全能;调动和力图扩张全部内在世界使与外部世界一一对映、制约、重合,从内部天空中亦可动摇其它(包括我们最常见到的那一个)天空中的星辰,而人群就好像蚂蚁筑巢那样活动在我的身体里。像一只大黏菌,是穿越迷宫的高手,兼具变形、恒定、自由、封闭及其它特性。我整日坐在地上,边打鱼边晒网,时而哭上一阵,接着继续专心工作,仿佛坐在一条含杂质太高能载而不沉的河上,这条河名叫洪水。
过了两个星期我不哭了,并且不再非苛求乔治找到坚固的附着体,像厚厚的贻贝、生蚵、海鞘、藤壶、牡蛎、菊花藻和绿藻牢牢攀结在船底和船身,不管那只船驶向何方,它们变成船的护甲、撞角,石灰虫塑起一座水下的不祥的船首像,另一些蛤侵蚀了船体,我不知道那么多船往哪儿去,没准是向下呢。虽然我本想为乔治找到他和他周围世界的联系,把他送去上学,孩子们那儿整齐地做操,我说“来,乔治,你站在这儿,他和他的当中,好了现在你们认识一下,你很快会认识更多人,你将和班上的同学做朋友”,但不是这么回事,由于无处容身,他开始萎缩,像条被撒了盐的蛞蝓,我作为他的妈妈却只关心他身后的银色轨迹,于是我想,不行,即使不得不,也不能为了让自己被人稍加注意便垂涎爬行。
反正,我们应该不会再相信史料中无缝隙的叙述,同将别人的故事整理出条理是可行的、合乎道义的、明智的做法。历史的内部相容性也从未有过被证明的希望。——说说三言两语,如果能接受它并因此放弃甚至可说是证伪的努力就像现在说起来的这样轻松,那么我以及很多人便不会长期受其困扰,这种困扰持续之久还要超乎我们的年寿之上。
我还在想,乔治姓什么。
我也不知道帕沙姓什么,连他的大名也不确定,有一回我曾经问过他。当时我们在工会大街上,地铁比里亚耶沃站附近——后来我和几个朋友(其中有个友谊大学的小男孩)在胜利日那天去比察公园烧烤又到过那儿,那儿算友大的人的活动范围,因此光头党也总在那儿出没,但想不起帕沙和我为什么会上那儿去了。地铁站周围总有那么一片热闹繁华的地方,被下午四点便如施巫术的藤蔓荆棘覆爬而上的浓重夜色和皑皑冰雪封锁中的荒凉里,也会有这样海市蜃楼般的绿洲,透着冻住的泉水似的灯光。南方烤肉像缥缈的古墓中的琵琶曲声断断续续在飘,我感到一种让我想绝食的饥饿。即使单是那些白蚁似的的食物香味,也让人仿佛真的置身大学底楼气派的食堂,用着刚洗出来的湿漉漉的刀叉,那碟漂亮的色拉是你,那碗漂着一勺酸奶油的鱼汤也是你——冷了就发出腥气,那用刀子怎么也划不破的土豆泥也是你,你把这些全吃了,感到自己就是收拾体面了的残羹冷炙。我们多像能走来走去的蟑螂屋啊。天空灰白,我们朝大约是奥斯特洛维亚诺瓦街走去,之间隔着一点儿距离,我问:“帕沙,我还不知道呢,你姓什么?”他告诉了我。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能感觉到我们正走在一条裂缝上吗?”他笑起来,“那是实实在在的大裂缝。”我停下,那结晶基座上的裂缝就在我们脚下一两公里深处,太近了,近得异乎寻常。我等了等,另一条缝沿莫斯科河自西北贯穿直下,在这薄而脆的、正在碎裂的世界上,我们能做什么呢?这时我已经忘了帕沙姓什么,也没有再次问起。第一个秋季常能见到的孔雀绿色的夜空和一种低沉在天幕下方的浓郁黑色雾霭宛如山峦的景象再未得见过,翡翠桂林的注册文件已损坏,打不开也修复不了了,……把它彻底删掉吧。
在沙漠的黄昏,凉风终于吹起来了,吹得我们心里很静,乔治和我都是摩尔人的奴隶,他是法国人,长着金头发,我黑得像块夜里的玻璃。每当主人从他的百宝箱中拿出小炉子、水壶和眼镜时,我们就围拢过来,箱子里放着各式各样的东西:丢了钥匙的锁、空无花朵的花瓶、廉价的镜子、古老的匕首,反正是些不太相干的东西,好像是从一架弃置在沙漠中的飞机里捞出来的。我们围着看,既贪婪,又知足。然后默默地把干枯的细枝塞满火炉,吹旺火炭,吹燃树枝,把水壶装满水。茶煮好以后,我们就蹲在帐篷外面,享受着晚风,我像往常一样问:“喂,乔治,你姓什么?”他“嗯”了一声代替回答,我也没在听。我们被俘虏的身体里,记忆不再纷至沓来,家乡的河水也不悠悠流淌,白色村镇如沙散扬。晚上我们睡得很沉静,好像花岗岩。他曾是个飞行员,而我是块陨石,对这些我们一无所知。
也许有一天他会开口,淡定得好像阴天坐在咖啡馆里,碰上了一个同事:“我叫乔治是我母亲的主意,她怀着我的时候正在读司各特的《爱丁堡监狱》。”他微微一笑。他不知道我为此骤然惊喜和紧张起来,谨慎笑答:“哦,我读过那本书。”过了比所需要的久上一些的时间,我再次展开笑颜:“《威龙小上帝》的主角名叫格利高里,爱把自己名字换成其它诸如‘上帝’、‘天才’、‘哥斯拉’之类G打头的字,我也喜欢G打头的字。”G可以是:象征挑战的物品——某人扔下的手套、修饰童年淬历噩梦燃起的战火的乖戾爱丽丝的惨白花环、银河、冰河、风暴、急促含糊的话语、凝胶、戏谑的潺潺饶舌、嘲笑、断章取义、傀儡影戏、金雀花、长颈鹿、狮鹫、河豚、饕餮、射门得分、守门员、五子棋、赌咒、我,真想把所有以“以G开始”为秩序归纳在一起的事物和描摹统统罗列下来献给你,附在字斟句酌的三言两语的情书后面。当人们遇到什么不愿意自己动手干的事儿才想到你,乔治,可我总想你。过了一会儿乔治又对我说——他想起什么便来和我说一句两句,人马座式的热情进取、活泼不定——“我姓笃爱尔。”我报以粲然笑容:“原来姓‘决斗’啊。”“嗯!”他也笑眯眯。“爱我吗?”“什么?”“是吗?”“是啊。”笑着,凉凉的、甜甜的、摇晃实则却不动如山的果子冻那样的笑。好吧,既然高尔基姓“痛苦”,为什么他不能姓“决斗”呢,如此率直。
我“嗯”了一声之后,继续做我的事。在辞书和互联网间——尽管那儿经常青天朗朗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我却当作深山老林——提着前端分叉的木杖低着头游来荡去,有时停下来挖掘和翻检一番他与他的背景,但不时发生光圈太大景深很浅而总有一方模糊不可辨的状况。游来荡去,华容道、暗店街,敲着小猫用过的搪瓷小碗招魂,在尘积暗陬砖底,遇到那些蜘蛛、蜈蚣和瓦砾石子——后者因仿佛还留有陕人宫梦弼袖内余温而变得跟金子一样。万棠山则抖落斗篷,动身径向安妮本人。
11
下雨和应付测验的缘故,万棠山推迟了一个星期进城去找住在六区的安妮。她是去年冬季搬来这里的。冬天找房子也许容易些,不过拉丁区这样时髦的地段是不会便宜的。
路上万棠山试着想起点和她有关的什么来,——“野猪脚”,这个字眼从他脑中跳出来,随后便萦绕不去,他记得一年前看过一个讲野猪脚如何好吃的文章,大概正是她写的:野猪拼盘:猪蹄、猪腿肉、猪耳朵,肥腻香脆松软可口,围着一圈胡萝卜和生菜。
好不容易想起第二件事来:“我和法语班同学夏天常去的原因是古乐堡的地下一层每周四晚上有巴黎最好的拉丁舞会”,万棠山暗忖:还喜欢跳舞,我不喜欢喜欢跳舞的姑娘……不过她是单名,可能和我有缘。于是思路稍稍打开了:她的英语不怎么样,老写错别字,再说我的羽毛球肯定打得比她好。
来到米歇尔街上,不由得想到海明威,和他论及广播电台工作者长相的话:“在马德里你见到有非军警人员而相貌怪得出奇的,那必然是在广播电台工作的无疑”,——哦,电波里声音温柔甜美的安妮——魁梧的褐色皮肤女人,齿如瓠犀,巧笑倩兮,雄姿飒爽,大风起兮——野猪脚——猪首女身的金刚亥母……看来等圣诞节去吃一顿野猪脚好了,然而独个儿下馆子,怪没意思的。
安妮住的房子看上去比预想的还要好,万在一道大门前被挡住了,不知道她从门上那个小扩音器里问“谁”时回答什么好。于是他在一旁的咖啡馆坐下,要了一杯咖啡,等吊桥放下。咖啡4欧元,他进城一趟来回花10欧元。他坐在那儿想,不想也是想,想也是想,像装在一个罐子的发了霉的上等肉酱;心算这个月的上网费用——两张卡,不同的时段和不同的计费标准,加上消磨在图书馆里的小时——在那儿有时是为了找一本中文书籍,但找到的没有一本能读下去;不去碰,用眼睛数垒着的方糖:第一共和国,第一帝国,第二共和国,第二帝国,第三共和国……直到一个黑人妇女走过,万棠山在她开着那扇大门时走上前去对她说忘了朋友的门牌号,他还误将她称作“先生”,窘赧不已,那女人仍和善地让他进去。
底楼有很多面大穿衣镜,万有点儿诧异,他想有许许多多个他的分身站满小前厅,叹着气,或故意呵气,把镜子弄得照不见人,像磨毛了的绸缎,随即万棠山们也告退了。安妮的屋子,坐电梯到不了,原来要穿过镜子的厅从后面的楼梯走上楼,楼梯很暗,越往上灰越大越沉,像猫一样伏着,安妮的屋子在顶楼。在那儿遇到一个黑人老兄,将安妮与人合租的屋子指给他。同住的是个女孩,不知上哪儿去了,万往半敞的门内看了一眼,差不多看到了全部。万留了个字条:“拟下周再访。”
万回到家里,我告诉他:刚从论坛上看到安妮的发言,她出门旅游了,正在伊斯坦布尔。
我问:“你要找什么书?”
他说:“不知道。”
他问:“你在看什么书?”
我说:“不知道。”
他问:“好看吗?”
我说:“好看啊。”
12
《茱萸》的封面素净无比,只有书名,作者署名:乔治•笃爱尔,以及一个细小难辨的图标,大概是出版社的标记,既像壁虎,又像羊蕨,还像只鸟,甚至像只是一点似是而非的霉斑墨迹。
与其说是骤降的连日暴雪掩盖了野花烂漫的夏日原野,不如说处心积虑之下将壁画粉刷为白壁。当一位爱信口开河的流浪汉导游——他曾在圆形露天剧场废墟旁说过这样的故事:惨无人道的暴君、人称罗特的马蒂乌斯•卡姆努斯国王到了晚年精神错乱,放弃了对现存世界管制和改造,而宁愿去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他下令制造一个像地球一样大的逼真的地球仪,所需材料除了从地球上获取,别无它法。当新世界完成,旧世界消耗殆尽,人们照搬了最后一颗小石子,全部的人都移居上去。眼前这内凹的废墟便是地球仪的底座,它上方的虚空是世界的旧址——游荡到了这儿,他会哈哈大笑一阵,心中黯然,说这白色是最底下的一层,它上面的大眼睛的龙已经霹雳拏空而去。回忆他与我相遇时,刮大风,有东西吹进我眼里,我便簌簌落泪,且笑,他见我向左看时右眼珠上有赤线蜿蜒,说有蜇龙,但它至今也未离去。然而他语气忽转低柔,继而浅浅笑着说起他过去常常哭、哭则昏天黑地时,我便想轻轻拈起他的衣领子——那时,在眼泪里,他突然变得仅一支笔高,而且尖锐!看我则顶天立地,形同巨兽,只是面目和善、迟钝——放进口袋里,坐在海边月光下的黑色大石头上,写一首《格兰姆达尔克丽契之歌》——以天赋与缺陷、以更多蜂拥而至的辞不达意叙述和解释辞不达意、以隐晦、含混、省略、替换、跳跃、断裂(以多虑、内向、节俭、心血来潮、生气勃勃及勇猛及欢快、冷峻与创伤)、以玩世不恭和近乎刻板迂腐的忠贞、以小聪明的卖弄和差不多分量的愚鲁笨拙的倒贴、以泠泠月光和狂骁涛声……其中提到,那白色是最上头的一层,之下埋藏了:
向德尼兰的勃鲁盖尔同保罗•克利致意。略带古斯塔夫•多雷、比尔利兹和印度康格拉细密画。曾有好一阵子出版商都放不下对米莱斯的《奥菲丽娅》打的主意,因为它的优美感伤具有某种平易温和,能打动一大群饱食终日、多愁善感者的心;他本人最看重的则是小说在气性上同拉菲尔前派有所相通和一致:率真,诚实,不受束缚,笔法活泼敏感而审慎细致,借用题材,创造独立精神世界,深感近世创作的不幸,诅咒工于心计形式僵死的学院主义、抽象艺术,诅咒陈腐和伪革新;另外此画对应着小说中的一个情节:淫荡的德•布鲁萨克夫人似乎也在非常神志下堕入溪流。当时,美少年旁观而未有任何举动,在那小溪旁,倾斜的灰白叶子的柳树下,少女坐在死人手指间编花环,兔子宣讲那混合花环:“谄媚与不忠之茴香与漏斗花数支;忏悔之芸香两枚(‘您戴芸香,就应如戴您的纹章一般’);回忆之迷迭香一小丛,其中有破损;心意之三色堇三朵,回忆与心意缔结为一;雏菊和紫罗兰全枯萎了,插在柳条上,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而那位模特儿,伊丽莎白,伊丽莎白•希朵正在费的思量,你又可曾知道?只要模特儿愿意,或非出自觉,她无所思,便能摧毁一幅杰作。希朵盛装躺在浴缸里,那是1851年冬天,耳朵放在水下,听到的风声是汩汩的,水温变冷了,她想:浴缸下维持水温用的油灯大概灭了,但她没有说。她不得不想点什么来驱走时间和寒冷,她回想创作另一幅画的情景:华特•戴弗瑞尔要画一幅取材自《第十二夜》的画儿——也就是这个人两年前头一回见到还是女帽店店员的她并惊为天人,他们在他的画室打扮起来,怪有趣的,画家本人扮演奥西诺公爵,她是弃钗而弁的薇娥拉,画家的朋友但丁•盖布里尔•罗塞蒂——他是另一位画家——则饰小丑,为了赚公爵的快乐钱大声唱着歌儿:“过来吧,过来吧,死神!飞去吧,飞去吧,浮生!”她想:他唱得还真好听。真是快乐无忧的日子,他们老聚在一处,演这一出别致的喜剧,在戏谑中戏谑、间离外间离,又怀着温存诚挚的心。戴弗瑞尔将这一幕画得又多明快!尽管后来有人谪疑三人身下投影谬误地投向明亮的室外,或辩解为不拘规律,其实是很简单的事:那乐融融明晃晃的背景正像是地地道道的一个绘景幕布,就好比在照相馆里照相,找一幅想去又未去过的地方的布景,找不到也可以请人做一幅,只费上一点儿时间和钱——因为你光顾他的生意,而新布景在你之后还能反复使用,理想国、永无乡、群山后的明媚之疆,什么都成;这么一来,我们的影子自然像梦一样朝它铺展而去,只恳请您高抬贵脚,勿要践踏。她的心和肺还像冰灯一样微微燃着,天花板上的裂纹像什么?看了半天,想不出比喻,它除了裂纹什么也不像,但她还在细心地寻找一句诗,一句像她一样羞怯、温柔、体谅、矜持、天然美而不自知也绝不露出十拿九稳的倨傲来的诗,那诗大眼睑、蓝绿色眼珠、带红棕色的金发丰盛如彤云,诗不曾写道:水越来越冷,肉欲在病痛里仿佛困兽,炽热恋情终以吞鸦片酊了结,那人一吻再吻被吻过的嘴唇。她埋在冷水里,微笑着听到她的情人披挂着小丑的行头仿佛继续唱:“为我罩上一个白色的殓衾铺满紫衫,没有一个真心人为我悲哀。”——哦,他唱得还真好听,她想。
不过我对这些忽感腻烦,除非我那位奥菲利娅能一骨碌——像从床上“腾”地坐起来那样,虽然我不知道在水上怎么能——起来,不再那么悱恻地躺着,她扑棱起老大的水花,一定要有笑容,否则我还是要把它涂抹掉的,用弥合性强的白漆,涂得像肉汤湖上的厚厚凝脂一样,在那上头可以溜冰。用我们鞋上的刀写书名和作者名,最后来个漂亮的旋转,锉得一小堆渣子乱溅。
13
一年前每天放学在地铁里和一个叫曹华的女同学(她爱看《名侦探柯南》、一档叫作“窗口”的搜罗呈演现实生活中各种家庭闹剧的节目、所有说中文的电视连续剧)分别时,我心里都会充满了凄恻,可她却看不到我一副惨相愁容。我穿过甬道(在那儿,《新闻报》、《论据与实事》、《花花公子》、填字游戏报纸,像被洗了晾着的缠过伤口的彩色纱布,风和行人吹拂得它们哗啦哗啦;小小的十字架和耶稣被牢牢封裹在量身定做的金粉樊笼里,窒息又抽咽着,而且金粉让手上都黑了,让皮肤过敏,瘙痒难当),搭乘很长很长的自动扶梯来到地面上,从一个菜市场中走过去。我在菜市场边走边东张西望,发现我同人的关系就好像人同物的关系。
我张罗玩了一回麻将,其实我不喜欢玩麻将,我说:“打麻将打麻将。”应者云集。总有那么多人随时竖着耳朵整装待发,不叫不知道。四方神圣就座,余下的人只好伺候替补,我们困倦不堪,但都死沉地坐着不挪开也不罢手,直到天大亮。我牌运奇差,点了一宿炮。我向他们抱怨我的屋子:它长期以来漏水,先是断断续续、淅淅沥沥地漏,有一回我离开家几天,就在那时它痛哭失声,“哇”的一下,止都止不住,撕心裂肺,崩溃了,把我的床弄得像实验室里黄豆睡的湿棉花床,等到我回来,地板都拱了起来,门推不开,一开始我还以为有人换了门锁,屋内潮水已退去,只留下一片悲惨和呆滞的痕迹,我大意地将插头插进插座,使一两件电器报废了。上周有一天风大极了,呼啸得既凶残又疯狂,把我的封窗条都挣断了,窗户便打破了,还将窗帘把我的盆花卷到地上,我用更多封窗胶带把空窗框封死,就像拿绳子把精神病弟弟的胳膊紧紧捆在背后,他身后还有匹法力很大的疯马,一个劲儿怂恿他,叫他着了魔,我在这幢大楼的某个房间找到了一位隐居的老爷爷(没人找他的时候,他从早到晚都在做椅子,这幢大楼的每个房间里的每张椅子都是他做的,各个都不相同)替我安上新玻璃,我还想,他是个魔法师,能镇住我变成窗框子的弟弟,可他把小钉子敲进去时,我又担心他疼。瞧,我的房间又漏水又灌风,风水都坏了。这就是我们栖身的雄伟恢宏大楼,城里七座斯大林式尖塔形建筑中最高大的一座,从楼中某扇窗户望出去,就像在峰谷相连的山里,对面是高拔入云、刀削斧劈的峭壁,上头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凿了无数个龛窟,自己也就像尊罗汉一样。楼里有很多猫,到了晚上就更多了,多迷人恐怖,灰猫和黑猫最多,也有花猫,但没有我喜欢的黄猫和虎纹猫,也没有我不喜欢的白猫——它们像吹气吹鼓了的软粉笔和会移动的墙皮。这些猫在半夜就冰凉柔软小爪把大理石地板踩得又冷又软,像鲸鱼的肚子里,小猫儿们还照镜子,正门和后门入口处都有非常宽敞的衣帽寄存处,那儿有整面整面的镜子,还有成排成排竖着的阵亡乌鸦兵团烈士碑林似的衣帽架,有些钩子上挂着经年累月都没人来取走的灵魂,它们见小猫经过,便也忍不住乞怜地扭动起来,小猫以为那是在跳舞,抖出来的大灰尘让小猫打了喷嚏,猫对它们像对镜子自己的影像,时而好奇,时而不屑一顾。这雄伟大楼里住着科学家、一两位魔法师和群猫、蟑螂和老鼠及蟑螂老鼠形人及人形蟑螂老鼠、最后是我这样的小混混,巨石外墙坚不可摧,内壁疏松薄脆宛如苏打饼干。我向他们抱怨:我楼下住着一个老女人,无论早晚,她出现在我面前时总披着红绿相间的睡袍,无论这幢楼里任何一个角落通过中空的、四通八达的墙将震动、噪音(偶尔搭配着掉下一点儿墙皮和粉尘作效果用)送到她那儿,她都不假思索地归功于我(哦!谢谢她!),于是杀气腾腾地上来拍我的门,披着睡袍,对我申诉:“我正在写!我写作!”她那样让我想到巴尔扎克,长得却像高尔基的伊则吉尔老婆子:黑眼睛暗淡无光,嘴唇干瘪而皲裂,尖下巴长满白色柔毛,鼻子和猫头鹰嘴一样弯曲、满是皱纹。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说我只这么坐着而且坐在地上,屋里堆满东西,哪里还有空间拖挪家具,我解释说噪音是四通八达的、灵活而迅猛的,我请她听我楼上敦伦的声音,我说:“你写我就不写了吗?现在是你打扰了我,我也写作,我正在写。”于是她怀疑地问:“你写什么?”我说我写报告,她顿时流露出不加掩饰的鄙薄神情!我又补充说我还写小说,她都近乎冷笑了,我问:“那您写什么?”她答得干脆:“这不关你事!”我懊恼无比,为什么我没有这么回答她。她从此来得更勤,气势汹汹;我不免琢磨,她写的是什么东西,怎么就让她感到比报告或小说来得高尚,虽然我不信有这么一样东西,可我还是在想着这个问题,而且中国人常具有温顺谦和的美好品质,她有点忘形,我觉得她对上我这儿来有些上瘾,可能每逢写作阻滞便上我这儿来一转,邻里拜访也是平常事,虽然她拜访的言行与众不同,那也没什么。有时她不亲自来,而是用一件家伙事(我猜是伞,因为我有一把漂亮的长柄伞,深绿色,很少派上用场,永远挂在衣橱圆把手上)狠命地捅她的天花板,为这事我考虑过把床从地上搬回床架上。我躺着,我的床既雪白又富丽堂皇,是个皇陵,和她的失眠地狱一墙之隔,她用那种黑色带铁尖头的伞,那伞有几处骨折,但中轴还是那么坚固,伞尖还是那么锐利嗜血,可能将地板和我的心肝刺穿,像做着春梦穿梭花丛的蝴蝶被钉死。我也失眠,我起来坐着,既然我们都失眠,为什么不坐下来谈一谈呢?月亮鱼脸老太婆,我们不单要促膝长谈,还该跳舞。我向他们抱怨,一边不懈怠地点炮,多可爱。平时曹华听到我抱怨便会搂着我脖子亲我的脸,过去我向一个朋友抱怨,直到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有时却也眉开眼笑乐不可支(也有可能是因为怕的,我不知道),总之他们把我搂在怀里,表现出喜爱的样子,我想,我抱怨起来大概是可爱的,现在我还在点炮,再可爱不过了。然后我回家去,穿过一个大院子,整个大院子里铺满了还没有人迹的清洁的雪,我从上面走过,心里有点骄傲,因为我是一个倒霉的人,在倒霉这事上我天赋异禀,我就这么走过去,所以很骄傲,因为据传言这是矿物统治的天下,真是莫名其妙,是啊,哪怕莫名其妙。
我在家门口遇见了老女人,她正在砸我的门,我说:“早上好。您在干什么?”她说:“你怎敢在家办通宵舞会!你们整晚都在跳舞。”我说:“如果是那样我会去邀请您的,但我是在外面度的春宵,这会儿刚回来呢。”她说:“那是谁在你家跳舞?”我蓦地毛骨悚然,断然说道:“怎么可能。”她说:“下次我要报警。”我说:“现在我就想报警了。您真的令我惶惑不安,求您。”她愤然离去,我不无忧虑。
过了一会儿,我感到我在那件愚蠢的事上花的精力(我不太喜欢我在什么事上钻牛角尖纠缠不休、费大劲儿)、西方中心论及日常生活种种不止一端让我抑郁不平,这么一来我想那个故事最好是中国的,故事发生在中国,主人公也是中国人,作者不一定,连题目也不是“茱萸”,我说的是“如意”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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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故事《如意》:
汉高祖死后,吕后把宠姬戚氏做成人彘,戚氏的儿子名叫如意,他年轻贪睡,没有跟兄长一起外出射箭,也被吕后毒死。故事就这样,不甚有趣。唯一有趣的是月亮,那时月亮离得很近,其大无比,光耀昭灼。
另一个中国故事《如意》:
如意年间,公主召见几位将士。看起来这和武氏周朝的如意年未必有什么关系,更没有成仙面首的事。主角是一位长矛大侠。
描述疼痛是没有意义的,一个人如何能带着一支扎在胸口的长矛走来走去干各种事才更有看头,他走过皇城、街市,走到阳光和尘土飞扬的小巷,面带微笑,和街里街坊打招呼、问候、聊天,那些好亲近的人们觉得他样子奇怪,不过不介意接纳他。只是他时常给他们造成麻烦,比如他一转身,很有可能扫倒他们的院棚,有时不凑巧弯了一下腰,他身后那截长长的矛尖就会将一个路人挑上天,如果他动作快,比如突然去系一系鞋带,那个可怜的人就会被挑飞,掉下来砸坏陶匠的作坊,砸死巡街的轿子里的一个小官吏,或掉进池塘惊扰那些恋爱中的鸭子,因此人们都不太喜欢他,连鸭子也不太喜欢他。为此他穿上了没有鞋带的套鞋,而使用这种这么长这么长的长矛的少数民族前些年已经被消灭了。他虽然过得很简朴,却不得不住一个大房子,即使这样,晚上也别想睡好,因为他只能侧卧,翻身的话要先坐起来,他常常因为压迫心脏而做噩梦,他的噩梦就是公主又要召见他了。
还有一个人,胸口有一个大洞,这个人的个子很高,身裁扁阔,所以人们看他,一般会忽略他本人,而是看到他身后的那个人,如果这两人离他的距离差不多,互相看到就会一愣,好像在园林游墙两边隔着一扇圆形窗子,又以为是镜子。那天长矛侠就隔着这第二位将士看到了公主,于是大惊:我怎么变成女人了?!
众所周知,将士们在战场上立下汗马功劳,免不了大都是伤残的。但是将士们身残志坚,是了不起的英雄。
总之长矛大侠想要转身是很不方便的,尤其在人多的场合,比如熙来攘往的大街上,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直到无人处,或干脆苦等到深夜。
但在夜里走路也不方便,本地夜雾浓重,那支矛又很长,隐藏在大雾和漆黑一团的风雪夜里,很容易造成事故。
有一天他把夜间兼程打马飞奔的信使给刺死在身后,其实死的是那匹马,矛非常锋利,马又神骏,跑得流星般快,信使直接从长矛大侠头顶飞过去摔在前方道路上,长矛侠正纳闷怎么从天上砸下来个人,那匹马便重重撞在他背后。等长矛侠带着背上的马来到信使身边,信使将皇帝的密函从怀里掏出来,叫他进宫去,便咽了气。
长矛侠能怎么做呢?
一,把信扔掉,走开,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二,送信进宫,公里有个恐怖的公主。
三,拆开信看看再说。
长矛侠怎么做了,按下不表,且说过了几天他请人把他和马之间的矛锯开,这是他头一回想要锯这支矛,只有自己一个人穿在矛上,也就算了。现在他走在街上,别人都说:“呀!看那个人背上长着一匹马!”这令他不自在。他想,同样的,经过牲畜群,他们也一样稀里哗啦笑起来:“看那匹马胸前竟长了一个人!”“真可怜,”它们吓唬猪崽子说,“你不听话,以后胸口也会长一个人!”马也很难堪。长矛侠过意不去,他是个体贴他人的人。另外马会牵动他的伤口,这和独自一人挂在矛上时疼得不太一样。
后来我老是被街头巷尾、宫廷教坊、庆典和皇城端门外大街上置设的盛大百戏场、及游荡在穷乡僻县间的乐舞杂技演出分神,按理说他们应该长年在看不见的地方好埋头苦练,就好像不存在似的,献艺于一时,但现在他们却像弃巢强突、极兴奋(绝望?)的游击队,不断地、接二连三的、此起彼伏地出没,喧闹不休,——怎么回事?——这并不意味着有什么事能够替换长矛侠而我对此人的关心和看重也是可以挪用的,只是我看着长矛侠,越来越不知道从何看起,横侧俯仰远近高低,我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了,他就要走了,然而他也留意到了杂耍团,迟疑了一下,由上文所述原因,他毕竟不适合驻足观看表演,他没停。就在这时,杂耍团如同一辆足够大或长得能遮住我前方视野有那么一会儿的车打我面前经过,对了,大篷车,像火车那样首尾相连,一辆咬着一辆,中间的缝隙不足以让我继续看到长矛侠啊!那是一幅淡黄色盘云似的花团锦簇的工笔画儿长卷,不讲究透视的,吹毛求疵的,咿咿呀呀唱念做打勾着小粉脸儿的,看上一看要花上不少时间哪!走索,倒立,打鼎,缘竿,戴竿,跳丸,跳剑,武术,舞剑,寻橦,冲狭,吞刀吐人,吐火吞刀,燕跃,蹴鞠,马戏,侏儒扶卢,鱼龙烂漫,总会仙倡,东海黄公,俳优,山车,巨象,拔井,种瓜,杀马,剥驴;一个叫宜僚的人,双手抛接九个丸铃,八个在空中,一个在手中;黎轩善眩人和大鸟卵献进宫里;王大娘子善戴百尺竿,上施木,状瀛洲方丈,令小儿持绛节,出入其间,百舞不辍,谁谓绮罗翻有力,犹自嫌轻更著人,旁边又于百尺竿上张弓弦五条,八九岁小童各在一条之上,穿五色衣裳,持戟挥戈舞破阵乐曲,俯仰来去,赴节如飞;另还有高数十丈的长竿,竿端缯彩,纸糊的百戏人物悬于竿上,风动宛若飞仙,叫花园凉亭中的小姐、灶头上的嫂嫂、城郊慌慌闲闲奔跑的少年,都仰起头来观望;马装扮成龙,骑手化装成猴子,引马、开道旗、立马、骗马、跳马、献鞍、倒立、拖马、飞仙膊马、镫里藏身、赶马,透剑门戏,骑马带人,龙和猴子,一起冲过密布剑尖的圈门,忽然风起,马惊触剑失蹄,人马皆毙于刃下;其中一个小姑娘,梳三个鬏,留心看,会发现她腾空能走,长索不过是掩饰。噫!车行酒,骑行灵,千人唱,万人和。传闻中浓厚的、自主移动的异样云雾团从我眼前横过,我讶异,生怕有疏漏地尽力看着、记住,又想它会不会将我裹住掳走,带去哪里,或索上就此便添一人,我又能否霎时把平衡抓在手里,像只鸟,不慎抓得太紧将它扼死,我一头栽下……一边心急如焚,因为见不到长矛侠,从此之后,恐怕也再见不到,云雾团终于移走,果不其然,街上到处都没有长矛侠的影子,太平无事,我不知道他走到哪里去了,惆怅一阵,一阵又一阵,一阵过后,也就好了。
第三个故事随怪云异像接踵而至。明宪宗成化十二年七月夜,北京城民间有一家人在屋外露宿,忽见一个怪物裹着一团黑气跃入窗户,直奔内室,所到之处,人皆昏迷不醒。这个怪物形状像犬狸,拖着长长的尾巴,眼睛闪烁发亮。消息传开,北京城内一片惊慌。家家持灯执刀防备,到处鸣锣击鼓驱赶怪兽。折腾了一阵,却始终不见怪兽的踪影。一天,宪宗坐朝,侍卫突然发现怪兽,惊叫起来,宪宗也吓得起身想跑,被宦官怀恩拉住,好一会儿才安定下来。明孝宗弘治元年二月,景宁屏风山有怪兽成群结队,数以万计,怪兽的形状像白马,有羊那么大,它们首尾相衔,迤逦腾空而去。此后又过了三十六年,女孩子如意在象山爵溪出生——其实从一开始,如意就是个女孩子的名字。
说故事的是温小川,如意的侄子,十岁。嘉靖三十四年出梅入夏,傍晚,小川和他爹吉祥在高处,见到阮小铖的船在海平面上,小川说:“船!”吉祥说是乌云,待他们走到山腰,阮小铖已进湾,吉祥说:“船!”小川说是乌云,吉祥向山下跑,小川在后头没命地跟。吉祥和阮小铖在岩滩上见着,阮小铖跟一大帮子人,有近百个,四条船,全都乌黢抹黑,但不整饬凶狠,像阴沟里的瘦伤猫、烧火船,人也黢黑神色,虚张声势,惶乱急躁,阮小铖一张晒不黑的白脸像鱼肚子一样漂在沉下来的夜里头。近海一带百姓对海盗并非一味惧怕,朝廷中止海上贸易已三十多年,禁止渔民出海捕鱼也有九年,不规矩的渔民全算海盗,被剿灭的海盗全算倭寇,村户同他们来往平常,混杂不清。这伙既是生人,来意不明,吉祥才有些紧张,站定问:“什么人?”阮小铖咳嗽了一声:“去苏州。”吉祥长了胆子,多嘴问:“去苏州干嘛?”阮小铖说:“六千个人在打苏州。去看看。”小川蹭到吉祥腿边说:“乌云。”吉祥推了他一把,他往家跑,跑了几步站住不动,温娘子戚氏大老远见着心慌意没乱,带了二十几个男人过来,有老有少,到了小川这儿,戚氏原本停了,突然还朝前走,她认出阮小铖来,尽管他是如意嫁走那年跑的,隔了十四年了,当时止十岁,她十三岁,如意的弟弟十五岁,爷娘说阮小铖被流寇拐走,吉祥跟她讲是他自己跟海盗走的,扭脸离开陆地,一直没有回头。戚氏讲:“你不好伤老家里人。”阮小铖不置可否,说吃的不够。吉祥问:“阿是算抢?”阮小铖答非所问:“六千个人在打苏州,我们是到苏州去的。”男人们就同意了给阮小铖的人找些吃的带上路,阮小铖在温家看到温娘子做好了夜饭,有一盆新炒的豆芽,晶莹可爱,暖玉生烟,有人讲:“阿阮,阿要坐下来一道吃夜饭,‘如意菜’。”阮小铖闻声见吉祥娘像条陈年咸鱼一样晾在阴滋角落里头,心里一悚,像个生梨一样跌滚出门槛,砸伤一块。海盗们整理东西、休息和逛来逛去时,阮小铖和温吉祥说话,吉祥坐在井台边,阮小铖离那井有点远,不乐意靠近似的,一会儿就有风了,吹得那帮乌合之众七七八八东倒西歪,“好歹是一百个人呐。”吉祥说。“唔,”阮小铖说,“八十九个,加上我。”“打哪儿来?这么久。路肯定很远。”“唔,打南边上来。领头的死啦,其他的跑了,那些个岛够大。”“你们为啥体不跟去?”阮小铖就笑,笑起来很俊俏,笑一阵说:“去苏州转转。”温娘子同小川在旁边听着,过了一会儿温娘子转身进屋去了,就再不出来了。阮小铖笑吟吟的,问:“如意有消息来吗?”吉祥说:“没有。”又笑:“你同我一样叫伊阿姐的,哪能‘如意如意’的了。”阮小铖说:“伊准许的。”吉祥说:“瞎三话四,啥辰光准许的?”阮小铖说:“落雨一日,伊讲可以,雨碧绿生翠的,我记得很清楚,没有瞎讲。”吉祥说:“这里么三日两头落雨的,雨头猛你不是不晓得,一年里半年落雨,哪朝又特别碧绿生翠过了。”阮小铖只是笑,“我晓得的,你不晓得。”笑着笑着变冷了,月亮像把弯刀一样甩到了天上,掉下来是会割断人的喉咙的。阮小铖说:“来不及了,走了。”跳下去喊人。天幽蓝幽蓝,一伙人黑黢黢的,往绍兴去。村里有几个人也跟去了。很快吉祥发现小川人没了,问戚氏,戚氏说不知,倏地哭起来,一哭哭煞,讲准是跟阮小铖跑了,吉祥出门去追,都看到他们了又跑回家:“不寻了。”温吉祥是不是真这么说,温小川不知道,是猜的。戚氏又倏地不哭了,两个人不说话,过了一阵子角落里头吉祥娘说:“阿阮又到啥地方去了?”吉祥说:“苏州。”这也是猜的。温小川觉得,自己的名字代表了从海边往陆地内的隐忍退避,和阮小铖的出走正相反,对阮小铖的喜爱并未妨碍他看到这伙散猢狲海盗有多狼狈、迷惘和不济,有时他会有种印象:自己一个人比他们包括阮小铖一百个人加起来还强,他当然没说出来,不然阮小铖身边一个少年跛子会揍他,阮小铖也不会管,这个跛子其实心很软。
温小川叙述了阮小铖一伙人在陆上横行干里、杀戮战伤官民四千人、历经八十余天的神奇经历:他们到了绍兴,才听到围攻苏州的六千人已经被苏松太兵备副使任环歼灭,苏州目标一失,阮小铖跟着失神,随即显出异常的亢奋来,头脑一刹那变得澄清精明——也许是不自觉的将死的预感,亢奋很快扩散到了所有人中间,他们像丧魂落魄又全力冲撞的鸟群,转向会稽,占领了高埠,盘据民宅观望。当地知府刘锡、干户徐子鳃闻报,率兵来克,海盗趁夜扎木筏渡江冲出包围,转道杭州向北而去,一路劫掠于潜、昌化,一直到严州的淳安。官府下令追剿,浙江各路军马逼得甚紧,却无法将其成功围剿。阮小铖一伙在亡命途中不断伤亡,至严州淳安县时,剩下大约六十人。因迫于追杀,昼夜不息地翻山越岭,进歙县杀奔江苏。官府急调江苏兵守卫。在旌德,典史蔡尧率民兵千余迎敌,阮小铖们如有神助,再次突围,出南门而去。他们像醒着也不断作着有关凤凰的梦的鸟,烧自己来保持梦的温度,耳边听到噼啪声,嗅到焦味。在泾县,他们击败了知县邱时庸的士兵。七月抵达南陵县城,守城的望风而逃。锉骨扬灰,锉谁的骨,扬谁的灰。阮小铖心中悲戚,滚烫的滚烫,冰凉的冰凉,我就要死了,他笑着跟温小川说,温小川说死就死吧,阮小铖点头称是。这时,建阳指挥廖印、当涂县丞郭耿郊、芜湖县丞陈一道、太平府知事郭章,正领着兵来增援,他们在城东门外遭遇,正面交战,廖印等拉弓射击,海盗们缺少箭矢,顺手接过官军箭矢反射,区区数十人,竟杀得各路兵马溃败,陈一道带兵独进,奋力拼战而不敌,终被杀死。阮小铖说你给我讲讲你从小到大都记得些什么人、有哪些个有趣的事儿,温小川怪他多情,但还是给他讲了,讲了半天阮小铖终于没兴趣听,他精神再也集中不起来,温小川想:坏事了,他不知道他想听什么。出南陵后,他们流窜于芜湖,遭百姓抗击,后撤向东,转道太平府,杀入江宁镇,偷袭朱襄正在饮酒作乐的军队,杀了朱襄,朱襄是被几杆枪刺死的,好在多喝了酒,并不很疼,他的目光像清凉的云朵,送了阮小铖一程,直送到南京城下。青天白日,他们从大安德门经过,城上戒备森严,却没有人来阻挠,跛子很高兴,他没有到过南京,也从未大摇大摆地在大道上走过,此时感到自己像个富人的儿子一样,又饱又慷慨,人人都和煦。大伙儿有说有笑,阮小铖开怀大笑,一齐奔向秣陵关,扫过溧阳、宣兴。听闻官兵在太湖出现,又跨过武进、无锡,一昼夜赶了一百八十余里,到济墅关。温小川已经怀疑阮小铖能长胜不败乃至长生不老下去,他说阮小铖,你死不了了,阮小铖开怀大笑。一支攻打杭州的倭寇残部正据此不远,阮小铖热血沸腾,主张去会师,一起打杭州。跛子不同意,但拗不过阮小铖,他温驯而卑恭地爱着他呢。南京方面作出了反应,南直巡抚曹邦辅亲自督促副使王崇古,集各部军队,扼守要路,四面围击。俭事董邦政、把总娄宇像两条敏锐雄健的猎狗在陶宅镇碰头,是因为捕捉到了阮小铖狂泄致伤的气息踪迹,两军合剿,砍了他们十九颗脑袋,第一颗就是跛子的,跛子冲出去像跳舞,脑袋飞在空中温存一笑,身子还在跳舞。阮小铖逃到杨林桥被追上,杀了。临死还说得上话,他说:“本命年犯冲看来确有其事。”
事情经人物温小川之口十分热闹,乱哄哄的,带着分明的喜剧色彩,温小川是一个思考方式带喜剧色彩的人,事情本身也带喜剧色彩,无论如何,一些人会说这个小说的欢快、奔放、浪漫的气质使之显得有别于好些中国小说,但这是他们的事。也许为了让它略接近明清小说的调调,可以添上这样的结尾:温小川流浪到了杭州,几年后遇见一个老妓女,心怜之,又觉其可亲,遂乱之,事毕,妓称自己名唤如意,温小川羞愧无颜,声称自己姓海,如意和海郎朝一扇临街的窗子仰面并肩躺着,胳膊紧贴身侧,双手叠放在腹部,心里都想着阮小铖。其实是我还想着阮小铖,他死了以后,他在温小川脑子里的记忆当即烟消云散;而如意虽老,姿色仍然动人,抑或更胜往昔,还是一位武官心爱的情妇,那位官员兴许在上述狂欢活动中登场,生死未卜;只有我还记得阮小铖,这个末流海盗对世界怀着爱与妒嫉,像我一样,既倒霉又极为幸运,我们最后——从头到底就——都是宽宏大量的。
至此,我伸了伸腰,环视十几平方的房间,想着要去实地一趟,因为还有很多东西没想起来。好比丢了东西,得返回顺着原路搜寻一遍。我牵着驴,驴驮着米,米袋上有个小窟窿,走走漏漏,回头再拿笤帚把米和尘土扫到一块儿,土比米多得多,然后把土筛掉。如果驮的是夜明珠,那就惨了,来路上只有土和驴粪蛋,我只能硬着头皮到南京去,因为我是不会逃跑的。在南京,我出示空瘪的袋子和里头剩下的东西,接着讲起故事来……窗外天色将晓,还来得及讲第四个故事,说得快些:
一个紫晶如意妖精,能幻化为美男子,像虹那样勾引女子,与其梦中媾合,四方活动,好不猖狂,还同如意的主人——一位花容月貌的小姐相恋。好管闲事的法师道士们就罄令仓啷地来捉妖,皆奈何不了,好几个女道士也柳眉倒竖面若桃花地来降,搞得姹紫嫣红,柳浪闻莺。最后女道士们的师父出马,那丑陋暴虐的阉人老道十分了得,终于收了如意精,将他当成了自己的性玩具。再说那小姐丢了情人,相思成疾,命垂一线,家人以婚求医,道士赴诊,有如意精在手,自然药到病除,于是和小姐成了亲。
好了,雄鸡高唱,又多活了一天,桑鲁卓要睡觉了。
15
一觉醒来,只见电脑屏幕右下方状态栏显示网络电缆被拔出,我想是集线器上的插头松脱了,这事时有发生,等着就是,短则片刻,不走运的话要两三天,等到谁发现,插上就好了。再说我并不知道我的网线是从哪一个房间拖出来的,当初有人给从窗子牵了一条线进来(使得窗关不牢,风有隙可乘),按月上门来收钱,我什么也没打听。
然而一旦网络连接中断,我即刻便坐立难安。即使我不急着使用网络图书馆或搜索引擎,也不总在浏览网页(会有好一阵子我只是在那儿翻来翻去),隐藏着看几个聊天工具上将它们压得往下坠的沉甸甸的一嘟噜一嘟噜的名字,没有说话的愿望,但看着;即使这样,网一断,我就受到了刺激,就像在美国活动化名乔治•克拉夫特的俄国特务不见了他的玉米棒子烟斗一样:他是多么需要烟斗来保持他的平静;他忧心如焚,大发牢骚;我的感受则好比:身为胎儿,而羊水破了。躺在羊水包围中是多么称心安逸!水龙头被拧上了,水迅速从底部的洞往底的更深处流去,乔治这个名字和一大堆东西由漩涡纠结起来越缠越大,猛地将洞堵了个严实,剩下一点儿死水,还有出水口你不敢往上拉扯的湿头发——不知道会扯上来什么,越扯越多,越来越大的一绺,不知道,会不会从那个小洞里拽出另一个洗澡时低头洗脸时哭泣时月经来潮时跌流下去的自己。
第三天我想从建筑外面看看我的这根网线从哪儿来,因为窗被我用胶带封上了,我不想轻易撕掉它。我在楼下绕了一会儿,证实我从前的猜测是对的:人进不去我窗下的那个小院子,至少平时是那样,个别日子才把院门打开(我连院门也没找到),唯有衰颓景致,仿佛“一声悦耳而又带有哀伤的叫喊”的回响,捉迷藏的小孩从那之后跑出来四散无踪,乌鸦和老鼠就像嫔妃和弄臣活动其中。这扇窗的时刻乃是在日暮,晚霞染过林梢。
莫非要去列宁图书馆找个座位——为了……安全感,或是回到“羊水包围中”的感觉——连星期天也要一早匆匆忙忙出门,搭乘可能会爆炸的地铁——地铁站里到处是电子游戏迷宫里的小怪物喽罗兵一般的警察,去向图书管理员支支吾吾或没头没脑地要求上几本书——也可说成是向天堂代理人供认我的焦躁、贪婪和贪婪召唤来的暴风雪临头时的惶恐与不知所之;随后等上很久,在空寂无人的图书馆咽喉处,无力反省,而是想着等一下会碰上哪一盏绿灯罩台灯,把绿绒椅垫上磨掉的一小块联想作球门前踩秃了的人造草皮(有一个外星种族,跟人类非常接近,只是用屁股代替腿来使自己移动,那正是它们俱乐部联赛冠军球队的遗迹),直到感到自己变成炎症,成了图书馆的咽喉炎;坐在那“一小块”上时,脑子里像紧急事件通报(又像午夜电视购物)那样一遍又一遍地播出字幕:“这让你怀疑有无正常的性生活。如果你认为正常性生活指的是没有问题、没有尴尬与失望,那么我认为没有。”到后来我发觉自己简直不认字了,读完一个句子是那么困难(嗯,那大概是一种需要辨认外星字符,传达着比让我惑而不解的东西更难以领会的意思)。
干扰很多。……总有很多干扰。因为不知道究竟会接收到什么样的讯号,兴许那些干扰正是讯号本身也未可知。我之存在与活动只是诱因和媒介,为的是倒霉这件事(或某个秩序)的显现。
我开门出去,跑上跑下,爬楼梯而不坐电梯。从楼梯旁的窗户看到外面漫天大雪,灰烬般飞旋上升,轻和重像海上泡沫那样在晕眩和荡漾中消失了,整个主楼——带着正门前侧岬角上的大灯塔——像座岛往下沉。我向上跑,但不确定自己是在向上跑;等我离开楼梯,穿过铺着又厚又软好像灰尘织的地毯的寂静走廊,房门被挤在变了形的门框里,开了门上的锁它似乎跟没开一样,要用很大的劲推进去;我进到屋子里,会看到半扇窗已经埋在地下,而就在这时,它停住了,像从鹰爪掉进海里的木箱子,被浮力托住,上下弹了弹;透过下半截窗可以看到一棵树的根,盖玻片下紫红色叶脉也清楚不过如此,还有一只做梦的青蛙和一条盘成河内塔形状的做梦的蛇,它们来到一起却不知晓,仍在呼呼大睡。
我撕掉窗户上的胶带,开一点儿窗,雪试着往屋里涌,但瞬间全殁在边境上。我拽网线,能拽动,而且好像能一直拽,没有受到什么阻碍,我不知道那头是什么,没有集线器被拽到地上的感觉,也没有东西卡在那边窗口,线没有被夹住,有点沉,但什么也没挂到。像有条沉着、镇静、冰凉的大鱼默默地在钩上跟着游,顺从而不屈服。我想看它的样子。我把窗大开,线可以一直往上提,窗台很宽,我跪在上头,朝下看,像趴在深潭边找剑的人,灰白色潭水漩滚搅动。我看到我的线孤单地垂在半空中,它早就被人抛在那儿了,那头什么也没有。我可能想要鳗鲡或是猫鱼这类不会咬、只是吞食的鱼,或是更有默契的鱼,因此没有用钩子,
我不想刺破谁柔软的嘴唇,卡住咽喉,因为好奇,就要昏死在宿命的纺锤上,总之鱼即使来过,也走了多时。分量是线自己的分量。线有些幽怨,把鱼的分量记在自己身上,乔装成鱼和它自己。雪花翻卷,全军覆没又前赴后继又全军覆没,一片也进不来。这是间什么屋子,薄、脆、漏却又封闭。这里是损坏了的宇宙空间站吧。
我马上出去买卡给手机充值,它已经停了好一阵子了。暑假里我用过手机,大概隔了两个月。当重新开通不久便接收到消息时没有想到那是两个月以前的消息。他说:“你当过少先队员么?”我不认识那个号码,我说:“你是谁?”又说:“我曾经是。”——少先队员。
他说:“帕沙。还记得吗?”跟着很快又发过来一条消息:“我是帕沙,是顾的朋友,你能告诉我怎么能找到她吗?”他想我可能会忘了他,他像所有宝瓶座人一样擅谅解人。他真的想找到我么?
他问:“你是她吗?”然后他收到了我的消息:“我曾经是。”他迷惑了。
——少先队员,总是在夏天,我们穿着带白侧线的蓝裤子、白衬衫,系着红领巾,红领巾迎着太阳,我们弯腰拔除杂草,从地上揪起它们的匍匐茎,像扯虫子把它的足底吸盘逐个拉扯下来。我们同岁,都知道少先队员总唱着歌划船,红领巾搭配浓绿夏天最好看,小船儿推开波浪,蓝天白云,绿树红墙。
“你曾经是什么?”
16
我们看完第一遍那些我花三个晚上炮制出来的画稿——他曾对我说:“你能画,不是吗?”——就像匈牙利巨匠埃尔米尔•德•霍里,在听到一位女士将他三月的一个下雨天用十分钟画出来的东西认作是毕加索的真迹而花费40英镑买下又由150英镑卖出后,拒绝了晚餐的邀请,关在房里又弄出一批毕加索的钢笔线描来——之后接吻,并从对方身体展开探索,然后像分头行动结束准备会合的两架轰鸣着的灼热的勘探车由于未装备安全防护系统停在了更灼热的不明大沼泽两端,整个行星表面笼罩着缠绵的橘红色的汽化了的金属,异样风格的烟雨蒙蒙(其实它的核是死冷死冷的)。这时我们将一个香水宣传试用品误以为是避孕套,那是一个放在我抽屉里的地铁站派送的粉红色小方纸包,上面画着一颗淡紫色的心,除了用书法写的一个中国字“谜”再没有其它字,也许是日本货,也说不定,这年头全世界的人都爱他们从来都无意去认识的中国字,(“我该去学中国字吗?”他说。我说那倒不用,“别碰它”,我想说的是。)从外头捏起来看,里头是个含水的滑腻的东西。当他把它撕开时,香气四溢,好像虔诚的佛教徒归西时会嗅到香气的描绘,不知道那种香气像不像昙花,在广西我们采下谢了的昙花煮汤。我们哑然失笑,停下来躺在“谜”里。我觉得这比干成了要有意思得多。我们重新看了那几张画,我告诉他实际上虽然它们出自我手,但还是一种伪造,就像眼下的我是我本人的赝品。
赝品,代表了精湛的技艺、宽厚的嘲讽、灵感之源、克制和对自我的忽略、以平等和尊敬的态度对待对象的探险考察,等等等等。我不但承认我是赝品一尊,往后还促使乔治•笃爱尔其人剽窃我的小说。现在我处于干涸之中追忆这个小说。我读到过一段轶事:英国大儒托马斯•卡莱尔写成《法国革命》时,曾将手稿送与好友J.S.米勒过目,米勒夫人略读,暗中惊才而恐之,佯装失手将手稿投进火炉,卡莱尔一言不发,埋首重写,两年后再成此书。我向一位朋友说起此事时,他提醒我,那位夫人能看两眼便判断出书稿的价值,然后果断作出处理,更是了得。但引起我注意的还是卡莱尔的记忆力,以及重写这项工作。——他写他那本书,第二遍,听起来就像库奈特•冯内古特的《时震》,就在米勒夫人将手稿投向火炉的一刻,宇宙遇到了自信危机,它该不该无限制地扩大延伸?意义何在?宇宙因失去主见而颤动了一下——这次仅仅退回去两年,两年里她反复回味重播前的最后一分钟,她的作为究竟奏效与否,是否永久有效,而他又在那儿写《法国革命》。如同我不太清楚自由意志何以在宇宙收缩和弹出复原的一个暂时的皱褶里必定被冻结,我也无从得知他是怎么把它重新写出来的,就像圆珠笔在第二页留下凹痕,我们难道能磨毛宇宙,放大后观看,那儿有蚀刻出的条条杠杠,于是一度倒流的酸液乖乖地在凹槽里再走一遍?我只觉得那是严寒天气,有人不住往冰场上泼水,只会越来越光滑,变成一面镜子,一面宇宙切面那么大的镜子,如果你知道那是多大的话。再想一想,假使果戈理想让他的《死魂灵》第二部第二遍复活,那种追忆的尝试好比火中取栗,要受多少煎熬?又能奏效吗?
不知道啊。
莫扎特说:“每一部作品都已创作出,只是还没有记录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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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我终于找到尤里、他和他的同伙再给我接上一条网线时,离学期末已不远了。无里和他的同伙满面春风地在楼里转来转去,给有求于他的人拖网线。他是争夺网络管理权大血拼的胜利者,中国人的局域网已经萎缩,这半边已经全部成为尤里的用户,对面的三个区他暂时还吞不下米,但还没有选择加入哪个网络的人开始考虑可能会有又一场风暴将他们的网络关停没,那样的话就又要缴纳一笔入网费。申请一部座机往往需要半年才能排上一个号,大家都宁可去买尤里的账号。我们每个月付的网费也就等于由网络技术提供的报酬、购买信息流量和保护费组成。尤里有一张大红圆脸和朴素、粗野、直接的进取心。
尤里有个伙伴自称有德国血统又是画家,时常对我纠缠,在楼梯上堵住我说爱我,我说:“可我不爱你呀。”他笑逐颜开:“太好了,我也不爱你,这下什么问题都没了。
风止住后雪地现出蓝色,天空是桃红色的,盛满雪的树冠像一蓬蓬固定住的烟雾,淡粉红色,在我眼里倒是一派凄凉。到了周末忘了储备食物,腹中空空地在这一动不动的环境中穿行半个小时去地铁站买吃的。松鼠们都睡死过去了。心里则想着:“马乔拉岛郁郁葱葱,安加拉河汹涌澎湃。
我泄了气,大概同我出生天宫图中金星落入白羊座有关,要么一鼓作气,要么半途而废。我觉得没什么可写的,只需抄《当代英雄》便可,那里头连两场决斗都有,一次决斗一次赌博。可我连我到底有没有向斯卡尔雷金先生扔下手套犹未可知呢!也许斯卡尔雷金家里收集了好几口箱子的手套,就像一个迪斯尼乐园米老鼠连环杀手。他平日生活俭朴,把积蓄都花在前往建有迪斯尼乐园的世界各地的旅行上。
就《告别马乔拉》吧!我的人生就是这样无所不可也还过得去的临时起意,而其他一切除了在我心里梦一般存留,只有化成泡沫散碎无影。——《告别马乔拉〉与中国三峡》,想到这里我一个字也不想写了,尽管拼拼抄抄再容易不过,我这会儿就像个俄语字都不认识,翻开一页书,只看到小虫子被压得心脏破碎。按宿舍楼底广告栏上的某个电话号码找到了一个数学系本科的女生——她长得很美,秀丽而带点羞涩,住在正对观景台的明亮的十一楼,干涸的喷泉口里堵着脱水的夏天的结块,山下是整个一大块浮冰似的莫斯科。夏天里,天上的白云纹丝不动,有人在溜冰,腊肠狗纷纷模仿仙鹤,我们骑着60卢布一小时租来的自行车从麻雀山顶冲下去,再费劲蹬回来,像将山体冲出大裂沟的雨水。我们再次举杯,“为不耐烦”,为5摄氏度的清澈湖水和眼下这一刻即将逝去而心焦——她的房间布置得很精致,她可能是金牛座的。我给她钱,她给我一张软盘,我没在自己电脑上看一下就直接塞进上学背的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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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大约是和谐和解日过去一个月以后,宪法日还没到。我和另外两个同学和富有魅力的女教师安娜•斯克里普尼科娃在三楼的广告专业教研室上小课,斯克里普尼科娃说到一个笑话(是什么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我确实使劲想过),突然听见一声闷响(像爆掉一个热水瓶胆,我们处在瓶塞的位置,蹦也没蹦一下),斯克里普尼科娃嫣然一笑(有一对酒窝,她的头发短得贴着脑壳)说:“爆炸。”这里是由安检门的无数垂直截面构成的莫斯科(疏松有孔),爆炸是气象的一种。“下雨。”我想起中学里的心照不宣,那意味着可以待在教室或排球房用诸如下棋之类的游戏打发一节体育课的时间,我们喜欢用牌算命,红桃皇后总是代表我,我从没想要说:“砍掉她的脑袋。”当有预报说将有爆炸时,文科楼的全体学生就逃脱了夏日里一整天的考试,警察搜寻到一个谎言
下课时在走廊上有人对我说,红场爆炸了。这个消息让我无端欣快,说来或许令人惭愧的幸灾乐祸有时是种无关道德或有形态的意识的感受,只关乎一个人像一片金属的雪花在世界上飘落。如果我知道再过些日子又会有一场火烧掉遮挡从新闻系直望克里姆林宫视线的展览中心的整个屋顶,会更来劲。脱身在外也不能增添喜悦。
晚上看新闻说爆炸发生在特韦尔大街上的民族饭店外,6人死亡,10余人受伤,3人伤势严重,伤者多是路人,有我们学校的学生。自杀袭击者驾驶一辆“梅塞德斯•奔驰”,爆炸前曾向路人询问:“杜马在哪儿?
一个读本科的弟弟来问我验孕试纸的俄语时告诉我系里有个男老师被炸死。我陪他去买试纸,因为我很无聊,想出去走走打发段时间。我几乎认定那就是斯卡尔雷金先生。那面前摆着康乃馨的黑白照片中的男子有胡子吗?稀疏不成型的络腮胡?目光是否柔弱地垂下?土豆般的脑袋?有头发,但不多,褐色,他收到的花多吗?都是什么人给他的?你们从他旁边经过有没有听到嗤嗤轻笑?怀孕没什么,我们应该吃一顿吧,这就买点菜回去,《布瓦尔和佩居学》在他们的抄本里记录了一条怎样忘却死去朋友的忠告:应该吃塞了鸡、鸭肉馅的猪心。我好饿啊。
第二天我没去系里亲眼求证那张用来悼念的照片上的人是否斯卡尔雷金先生是对的。我坐在房间里,喝酸奶,外面白茫茫的,我的皮靴上有一圈盐渍,我换了床单被套枕套。我喜欢我的床,尽管窄小又塌陷,仍是一张温暖的床,有床头床尾和一侧的挡板,像那种犯人的床铺,关闭的门和一个大高窗。在斯卡尔雷金的所谓遗照边遇上斯卡尔雷金没有令我太过吃惊,他委屈而又一筹莫展,变矮了一点,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没带着一块巧克力,蓝色和金色相间的纸包裹的有糖心的长方块,粗糙地印着熊的图案。他的照片旁有几朵褪了色的淡蓝色紫罗兰,其中的一朵已经蔫了。“费利克斯,费利克斯”,我想,出于惯性向他打了招呼,他仿佛被惊醒般瞪着我,然后问我借一支笔,我连忙从包里掏给他。“一连串银笔在我头脑中回旋”,他朝办公室走去,这件事并没有可多作解释的地方。
注:本文因技术问题或有错别字存在,会逐步精校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