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造型家
早上在院子里散步,看见墙角有一条蚯蚓,正被一群蚂蚁围攻。我蹲下看了五分钟,蚯蚓摆出了各种痛苦的造型:有时候像字母J,有时候像数字8,有时候像汉字之……它不停地扭来扭去,每一种造型都含义清晰、一致、深刻。蚯蚓真是一个痛苦的造型大师,它可以连续不断地摆出无数个造型,这些不同的造型全部为了表现痛苦,并且让人心领神会、过目难忘。可是,它懂得摆那么多造型,也摆脱不了自己的痛苦。那么这些造型又有什么用?我尝试着想象,在我到来之前,和在我走了之后,它都得在这里默默地承受着痛苦,它的痛苦仿佛是永恒的。
不过我可以为它做一些事,比如一脚把它踩死,给它一个痛快。可是那样势必连同它身上的蚂蚁也踩死一些。那些蚂蚁,也是和蚯蚓一样的生命啊。而且它们的数量更多,生存态势也更好,我没有理由杀死它们。
假如我把蚯蚓捡起来,扔到不远处的泥地里,它也许能死里逃生,直到下次被另一群蚂蚁俘获——当然也可能是这同一群——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再次摆出各种痛苦的造型,再把这些都经历一遍……当我想到这些后,我决定什么也不做。
在我走开的时候,我发现蚯蚓所在的位置,距离它熟悉且安全的泥地已经很远(大约有六七米)。假如不是它冒失地离开了自己的地洞,为了一个不明的原因深入了对它来说危机四伏的水泥地面,那么就是这群蚂蚁在遥远的泥地里找到了它,一边艰难地把它扭送了这么长一段距离,一边耐心地包容了它为了摆出各种痛苦的造型而给它们增添的麻烦。
命运与花蛤
它们还活着,起码大多都还活着,此刻正纷纷张开那些花纹斑驳的外壳,把柔软的触角伸了出来,好像一根根疲乏的男性生殖器——当然要晶莹、润泽得多,丝毫没有那种丑恶、自负、侵入性的视觉形象,就像一种纯洁的性,或者就是纯洁性——在阳光下一般呈淡黄色,或者浅灰色,半透明的,在水面下以极其轻微的幅度舒展、荡漾着;永远在小心翼翼地试探,时刻准备好退缩。虽然装着水的盆是静止的,水也是静止的,可是仍然让人觉得,那些触角本身并没在蠕动,只是任由水波摆弄而已——多么单纯、无助,而又一无所求,就像婴儿的手指,但是,甚至比婴儿更纯洁。而它们野生的同胞正在海水中被锥子般尖利的喙刺穿、被钳子般蛮横的螯碾碎,没有一个人能对此无动于衷。
我蹲在盆边久久地、安静地倾听这些无声的生灵,仿佛自己也因此变得更纯洁、更美好,更简单和无欲无求——无论这个世界将怎样对待我,也不去反抗,不呼喊,更不逃避。据说基督存身于万事万物中,但是在人的身上,我怀疑祂的含量很低,远低于在这些软体动物身上。它们是那么干净,远远比我干净,可是我甚至希望它们更干净一点。多么奇怪啊,应该被净化的明明是我,而我却伸手敲了敲盆边,提醒它们缩回去——我多么不忍心这么做,但我更不忍心让它们受伤。然而,只有少数的几只对此作出了反应,带着犹豫把触角缩回到甲壳里,其余的则根本不相信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它们是多么地驯顺,在坚硬的命运面前,毫不躲闪地逆来顺受。这个世界以伤害的方式爱着它们,而它们以坦然接受回报这份爱。
我轻轻地把盆子挪到龙头下,在涓涓的细流中,温柔地用手搅动这些贝壳。盆子里发出了呖呖呖的声音,就像上帝在玩弄手中的骰子。这时候锅里的水已烧开,我把这些洗过的花蛤倒了进去,然后盖上锅盖。随即我听到一阵连绵而剧烈的响声,那是贝壳和锅壁撞击发出的声音,但感觉就像锅子在颤栗——就连这也不是它们主动发出的,它们只是在沸水的冲击下,委婉而克制地叩问着我的灵魂。
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我把熟铁锅烧热,加油,先炒香姜葱蒜小米椒,然后倒入焯过水的花蛤,再浇上料酒生抽蚝油,撒点糖后大火翻炒,最后撒上葱花。我曾经很喜欢做菜,现在没那么喜欢了,因为一次有人对我说:你应该向你做的菜道歉。
一只瓢虫
我在卫生间里捡到一只瓢虫,是从打开的窗户飞进来的,看来没有动物能抵御一个温暖的房间。尤其是北方的早春还很冷,它可能会冻死在半夜零下的温度里。不过外面有它需要的食物和同伴,所以它显得那么犹豫不决;它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前进,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前进。
实际上屋子对它来说只是一具温暖的棺柩。我常常在屋里发现它们的尸体,当它们死后会变得很轻,托在手掌上丝毫感觉不到重量——当然那是指大一点的昆虫,对于瓢虫来说就是生前也没什么重量——它们的灵魂一定比我们的重,或者最起码比重一定比我们的大。
我把它捡起来,凑到眼前认真地打量,然后甩手把它扔了出去,随即关上了窗。当它被我甩到空中时,它的半圆形盔甲从中间裂开,里面伸出了一对黑色的翅翼。它飞走了。
它可能会死在今晚,不过对于昆虫来说,它甚至可能在天黑前就完成自己一生的使命。此时我想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里引用过新约里的一段话:我实在地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去,它仍然是一粒麦子。若它落在地里死去,就会结出许多麦子。(约翰福音12:24)
褐色螳螂
这只褐色的螳螂,在山上被我碰到,假如它一动不动,我是看不见它的,在枯黄的草堆里,它的保护色近乎完美。可是我走过的时候,把它给惊动了,它从我脚边的草丛跳到了稍远的另一堆草丛。我的视线立刻跟上了它。我见过的螳螂大多是绿色的,而且一般都会飞。它却没有长翅膀,移动时也不太敏捷,好像就把自身的安危守全交托给保护色了。
不过即使是这样,在动手捉它之前,我也还是犹豫了一阵。再怎么说,它也有两只形状像镰刀、带锯齿的前肢。我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印象:手指被螳螂的前肢钳一下是要出血的。我小时候徒手捉过螳螂,当时并不觉得害怕,也没有因此受过伤,所以这种印象似乎有点莫名其妙。犹豫了一会后,我还是决定去捉它。
过程很顺利,对于逃生,它没有很多的技巧。但是我不想伤害它,所以我的动作小心翼翼。它到了我的手里,似乎显得有点茫然,并没有像一些我接触过的顽强的昆虫那样,心急如焚地设法逃脱。它也没有尝试反抗,尤其是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用它的那对前肢夹我的手指。
出于本能它清楚我的手掌对它来说并不安全,有太多无法预料的变数是它待在草丛里从没面对过的。基于对一种未知的强大力量的惶恐,它表现出适度的温驯、服从和友善,甚至是迟钝。它谨慎和缓慢地绕着我的手掌爬了一圈,以观察自己突然落入的奇怪处境。它向来平静的生活刚刚经历了,噢不,是正经历着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它尝试去理解这一切:一个偶然登上这片荒山的人和一只温暖柔软的手掌——这对它来说太困难了。
它竭力不让内心的不安惶恐流露出来,而用沉默和矜持来替代,就像它不是被我捉到,而是主动跳到我手掌上来的一样。然而情形是那么昭然若揭,它一直在盘算着如何离开,我知道它只想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可是,它又是那么羸弱和胆怯。我并没有合拢手掌困住它,就它纤细的身形来说,无论从多高跃下都不会受伤,而它却迟迟没有纵身一跳,就连我都感到有点惊讶了。它的迟疑显而易见,对于必然的离开,它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于是我蹲下身来,把手伸进草丛里。它自由了。不过,它似乎不敢相信这点。它迈出的每一步都透露出审慎和克制,它担心毫不掩饰的对自由的向往,会招致某种致命的报复。
最后我只能抖了抖手掌,它应声掉了下去,就像它根本不愿离开,但不得不离开一样。
隔壁家的哈士奇
我即将要搬离的这套房子,窗户下面的邻院养过一条哈士奇。那是一条整天在惨叫的狗,主要是因为它被关在一个只能勉强转身的小铁笼里,而它的主人从不遛它。
它的主人是一个皮肤黝黑、瘦削的农民。在我看来,他养狗纯粹是出于无聊、富裕和空虚。或许院子里养一条看门狗是农民千年以来的传统。尽管他的院子已不见木栅和柴扉,而是被高墙和铁门保护起来,根本就用不着狗来看门。此外他养的也不是一条常见的土狗,而是在农村显得有些洋气的哈士奇。
他并不懂得通过让狗快乐来获得自己的快乐。他对这条狗冷漠残忍、缺乏基本的同情心。那些没日没夜地折磨我,让我晚上睡不好觉,白天烦躁不安的惨叫从没打动过他。我怀疑他要不就心如铁石,要不就是个聋子。
这个农民,成天地板着脸在屋里走来走去。因为他的四层高的房子正对着我的窗户,我就只能被迫地经常看见他。我从没见过他笑,面对陌生人他也一点不友善。我害怕和这类人打交道,他们自己被折磨了起码几千年,精神早就被永久地被损害了。他们愚昧无知、麻木不仁、冷酷无情,既不懂得善待自己,也不懂得善待他人。尽管他的生活已经过得远比我好,却还在扮演一个受害者,永不停歇地报复着这个世界。
他看上去顶多五十出头,显然不用工作,如今也无农可务了。他把农田承包给了花场主,借此摆脱了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这条村子里的农民大多都像他一样。他的老婆是个胖子,或许因此显得比他年轻很多。她是某个部门的公务员,偶尔我会看到她穿一身制服出门。但在更多的时候,她是便装上班的。
他们还把自家房子的一楼租给了一个批发卫生筷的外地人。这个人在院子里用铝盘养了几只巴西龟,每天就坐在旁边的板凳上,给筷子裹封套。那些所谓的卫生筷就堆在地板上,看起来一点也不卫生。当他接到客户的电话后,就会开着电动三轮去送货。他把手机铃声调得很响,是一首任贤奇的《伤心太平洋》。于是每当他有生意上门,我在楼上都要听一遍《伤心太平洋》的开头。我并没有因此变得更伤心,他自然也没有,事实上他巴不得音乐响个不停。
那条哈士奇因为吃喝拉撒都在笼子里,日子过得很不舒服,所以每天早上六点不到就扯起嗓子惨叫。它的笼子就在我的窗户下方,每次它要叫十几分钟,把我从熟睡中剥离出来,直到完全清醒,以及愤怒。有时连它那麻木不仁的主人也受不了了,于是就起来拿一根棍子从笼外戳它。
有天早上哈士奇照例地叫了一阵后,我感到自己的愤怒不可遏制,于是我站到窗前等着。刚好那个农民从房间里走出来,我和他都住三楼,互相隔了大约十米远,我大声地喊住了他。我跟他讲道理,我告诉他狗不是这么养的,我说了很多很多,不过因为并没提前打好腹稿,可能也有点语无伦次。但对此我并不介意,实际上我只要他知道我在生气就够了。
之后他就开始遛狗了。有几次我去晨跑,就从他身边擦过,他也没有认出我。但我发现他的哈士奇走路时,四条腿是从里往外拐着的,形态很不自然,不知道是不是被关了太久的缘故。那条哈士奇已经成年,因为毛发很蓬松,体型看起来比实际的大很多。当他被它拽着往前走的时候,他看起来是那么弱小无力,而它却显得那么强壮活泼。
不过即使主人开始遛它了,它也还是每天叫个不停,因为还有个笼子在困住它。虽然我在理智上明白它受着苦,无疑值得同情。我知道害人精是它的主人而不是它。不过当我的睡眠受到严重的影响时,有一种不受理智控制的感情令我变得也憎恨它。为了保证睡眠时长,我艰难地调整作息习惯:每天晚上提早一小时上床,这样当第二天五点多被它叫醒时,我起码也已经睡了七个小时。但是提早上床后,我不能保证总能立即睡着。
有一天我实在忍受不了了,正好它也叫到声嘶力竭,正趴在笼子里舔自己的前爪。我就从窗户探出身去问它:“你每天在这受罪,但又始终赖着不走,自己过得痛苦,也祸害了别人,这是为了什么?你明明可以趁他遛你的时候逃跑,我看他的力气并没有你大。”
这头畜生显然被我吓了一跳,慌张地抬起头找我。在看清楚我没有伤害它的意图后,才定下神来回答:“您倒是说得轻巧,您让我逃跑,可是我能跑到哪去呢?这个世界已经被你们改造得面目全非,不再适合我生存了。你们也改造了我,让我变得习惯于和你们一起生活。现在就是把我放回野外,我也没有办法凭自己的能力活下去。我根本就不懂狩猎,而且我的那些没被驯化的同胞不会欢迎我,它们会把我咬死的。但是在你们的世界,我又那么格格不入,因为我不过是一条狗,我不能像您那样去工作,然后养活自己。”
“那就去找一个疼你的人吧,”我说,“总比留在这里好。我看你现在的这个主人,这辈子是学不会疼你了。”
“您提得真对,我也不是没想到过这点。可是我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我不敢冒险。万一我没遇到您说的那些爱狗人士,而是先碰到狗贩子,那我就得把命都丢掉喽!现在困住我的这个小笼子虽然也可恶,可起码我熟悉它的每一根铁枝、每一个角落,它不会无缘无故地变成一只捕兽夹。我的主人尽管对我野蛮、冷漠,可终归不会把我炖了吃掉。”
“可是你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对啊,你很熟悉你的笼子,因为你用鼻子抵住笼子这头,尾巴就能碰到另一头。难道你从来不向往自由,不向往被人爱?”
“当然向往。可是不怕您笑话,要是活着都没有安全感,我哪有心思想什么自由和爱呢?您大可以说我活得没出息。但是我为了活下去,早就不要什么出息了。”
话虽然是这么说,哈士奇大概还是被我触动了。不久后的一天,它从隔壁家的院子消失了,后来我再没见过它。它消失的头几天,我以为是它的主人把它送人了。直到有天晚上,那个农民隔窗喊住我,他告诉我狗是逃跑的。他说哈士奇用舌头顶开了笼栓,或者有人跑进他院里,偷偷放走了狗。这时我突然察觉到,他其实是在怀疑我。因为尽管住在周围的几户人,都对这条狗恨之入骨,却只有我当面向他表达过。
发现他怀疑上我这件事,这让我感到很气愤。不过他也有点忌惮我,他不知道我的底细,我只是住在他邻家的一个外地租客。他不敢向我报复,又咽不下这口气。他觉得吃了我的哑巴亏,就想在嘴巴上讨回点面子。他接着跟我说,他在昆明的儿子很有钱,过阵子会给他带条德牧。他房间里还堆着几大包狗粮呢,他绝不会放弃养狗。我说你要养就养呗,跟我有什么关系。这头穿衣服的畜生,胆敢这样跟我说话,我真想搧他的耳光,要他跪下来跟我道歉。
现在我每天都能睡上安稳觉了,心情也愉快了很多。我已经原谅了那只哈士奇。有时我会想象它的近况,无论它被新主人疼爱着,或是已经成了一顿火锅,我都同样替它感到高兴。
笨笨
笨笨是一只京巴狗,如今她恐怕已经死了。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十二年前,她是我前男友养的狗,当时她三岁。
我记得那时的笨笨活泼好动,她全身的毛色基本是白的,只有一对耳朵稍有点泛灰。当她吠起来的时候——她经常吠——全身的毛就一颤一颤的,好像一张被不停抖动的床单。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一排下齿都是龅牙,哪怕在她合着嘴的时候也突兀地龇着,这令她的下颌好像时刻在往前努出,就像一个小流氓在威胁别人时做出的表情,给人一种马上要发脾气了的感觉。
就我所见,大多数犬种的嘴颌都是突出的,这样便于撕咬猎物,而鼻子生在上颌的前端,有利于嗅闻和捕捉空气里的气味。可是京巴狗的脸却近乎是平的,而且平得很别扭,不像是自然进化的结果,倒像是给人一拳打扁的,疼得它连眼睛都眯了起来。
此外,或许由于脸上毛发蓬松的缘故,笨笨的鼻子不但没有突出来,反倒像是凹了进去,连带着把眼睛四周的皮肤也扯往眉心,那样子看起来就像个皱着眉头的塌鼻小妇人。这难免使人想到,人类花了几千年把狼驯化成狗,倒是做了一件和自然力量相反的事:让它们退化了。
按照人类的审美标准来看,笨笨是长得很丑的,谁要是当上她的父母,谁就得成天为她的婚嫁问题忧心忡忡了。然而她还并不只是长得丑,她的脾气也非常坏。具体而言,她的占有欲特别强、嫉妒心重,动不动就爱发脾气。
说起来,她从第一眼看到我起,就已经敏感地对我怀着敌意,这仿佛是她与生俱来的本能,她的种种神态和反应,像足了比如说当两个小女生同时喜欢上一个男生时,既心怀戒备又彼此横挑鼻子竖挑眼,百般看不起对方的样子。她朝着我持续地发出低沉的呜呜声,不许我靠近她,同时又紧紧地盯着我,倘若我和前男友做出什么亲热的举动,比如搂搂肩膀或亲一下嘴,她就立刻把酝酿已久的愤怒爆发出来,冲着我发疯似的狂吠,歇斯底里地骂我不要脸。而且她的这种澎湃的愤怒是不可遏制的,任我前男友怎么劝阻或喝止都没用。弄到最后,只好把她关到阳台外面了事。
奇怪的是,尽管一切迹象都如此明显,我的那位前男友却始终没有察觉到她在吃我的醋。因为她是一条狗,她不能对他说:你是属于我的,我要你立刻丢开那个婊子。而只能发出汪、汪汪、汪汪汪的声音。只要她不能清楚明白地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而是通过肢体的语言和情绪的发泄,通过一切她自认为已经足够明显的暗示,那么我的那位前男友就照例地什么也弄不明白、感觉不到。他认为她只是害怕生人,身上残留了看门狗的秉性,只要把她关一会儿就好了。而我当然也没有向他道破,因为笨笨对待我可并不客气。
这倒不是说,我对她怀恨在心,我自然不会跟一只畜生争风吃醋。当时我只是对她表现出的鲜明个性感到惊奇,甚至到今天仍对她记忆深刻。在那之前我并没有太多接触过狗,从不知道狗的性情可以那么地像人。而在这完全由她挑起的对立关系里,她又是那么弱小无助、不被她的主人理解。她的穷凶极恶不过是虚张声势,我却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地位。而且恐怕这么说也已经抬高了她的身份——显而易见的一点是,我并不从属于别人,当我提出要求的时候,我并不是在等待命运的发落。
我曾经问过前男友,为什么给她取了笨笨这个名字,他说她小时候确实很笨。他这样说,并没有调侃的意思,他说出了事实,可是不太友善。其实我和笨笨总共只见过几面,她的事情我大多是从前男友嘴里打听来。一则我当时并不常到他家去,二则由于笨笨总是叫个不停,而且叫得太响,被楼里的住户投诉到物业去了。不久之后,我那个前男友的家人只好把她送了人。
不过在笨笨被送走之前,我和她之间还发生过一段插曲。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我到前男友家去,我俩一块在小区里遛笨笨,顺便也是散步。那是一个面积很大的住宅新村,我们一起走了很远,这时前男友接到一个电话,他有件急事要去办,于是把家门钥匙交给我,让我独自把狗遛回家。那是我唯一一次和笨笨独处。
前男友走的时候,她使劲地朝他叫唤,向着他的背影扑去。可是前男友并没有停下来安抚她。我在后面使劲地拉住狗绳,感到自己真是孤立无援,心想她要是一直这样闹下去,我该怎样收场才好啊。
然而她并没有一直闹下去。男友走远了之后,她很快就安静了下来。似乎她也知道,无论她喜不喜欢,都得接受现实。忽然她转过身体来看我,因为她的脖子太短,光扭头看不到后面。我正好也在看着她,我喜欢这只个性鲜明的小动物,可是又害怕她凶恶的样子,我担心她发起火来要咬我。尽管我的前男友再三保证过她不咬人,可是我看到她那排龇出的下齿,看到她拧起的眉头,就不敢完全相信他的话。或许她是不咬别人,可偏偏要咬我呢?她看了我一会,见我始终站着不动,出乎意料地竟径自往回走了。我被狗绳拽了一下,连忙跟上她的脚步。
我没有料到,一只小狗的力气竟是那样大的。为了控制她的速度,我只好后仰着身体,每迈出一步都是脚尖着地,就像在下坡似的。而她为了克服我施加阻力,把头垂得很低,像一区拉着辎重的驽马。她的腿本来就短,这时还要曲起来压低重心,看起来肚子已经快要擦到地面了。
我发现她的两只前腿分得很开,前腿肘是朝外长的,小腿再往里折回来,走路的姿势就像在往两边扒土。因为这个缘故,她没法走得很平稳,身体随着步伐一颠一颠地左右摇摆着,就像个喝醉的大胖子。此外她的前腿要比后腿粗壮,因而她的重心在身体前方,当她卯足了劲往前走的时候,那副架势就像正在钻一个很狭窄的洞罅。
不过话说回来,她除了习惯于走得比我快以外,其它方面都很让我省心。她没有突然窜到马路中间的车轮底下,没有冲着过路的行人吠,也没有往别人家里钻。她好像认得回家的路,沿途好几个岔道口她都拐对了。
我满意地想到,她好像不再把我当作敌人(我脑子里冒出“情敌”这个词,然后把自己给逗笑了),来到外面她显得兴致很高,一路东嗅嗅西嗅嗅,对什么都感到有趣,除了别家的狗跑来嗅她的屁股时她会突然大发雷霆吓跑对方以外,她似乎一直保持着好心情。
我从来没有单独遛过狗,况且这还不是我养的狗。现在的情况简直出乎我预料地顺利,刚才的种种忧虑此刻已烟消云散。我安慰自己小狗并不可怕,人比狗还要可怕得多呢。可是这个时候却发生了一件意外,当我们从大路拐进一片绿化区时,笨笨打算从两棵修剪成球形的灌木中间穿过。我突然发现,两丛灌木挨得太近,我的体型是过不去的。于是我连忙勒紧狗绳,想把笨笨拽回来。可偏偏缚在她身上的狗带被一根灌木枝条勾住了,当我用力的时候,狗带上的联结扣被枝条挂开,相当于解开了狗带,笨笨突然完全脱离了我的控制。
幸运的是,她自己并没有发现这个情况。而我眼急手快,立刻一把将她摁在地上,我心里很怕她就此跑得无影无踪,以后再也找不回来,那我就没法向前男友交待了。而她自然不会想到这些,在她看来,我无缘无故地一把抱住她,肯定是想陪她玩耍。可是我用的力气太大,也太紧张,和她一点默契都没有,令她感到很不高兴。于是她挣扎着扭动身体,想要摆脱我的掣肘。这导致我根本没法把狗带系回去,光是压制她乱动的肢体就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当时我好狼狈啊,这头小畜生折磨得我好苦,害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趴在草地上跟她纠缠,我真是什么脸都丢光了。而且我还担心万一把她给惹恼了,她会趁机在我手上咬一口。因为这个缘故,我不由得心存忌惮,这样就导致我更加难以制服它了。
不过我的前男友没有骗我,尽管有很多机会,笨笨却一点也没有要咬我的意思。她发出连串短促的尖叫声,似乎很兴奋。她虽然脾气不好,喜欢发火,但并不是一条没有教养的会咬人的狗。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老阿姨走到我们身边,以一种大概只能在中年妇女身上观察到的不分对象地护幼般的热情对我说:“哎呀,这不是××家的狗吗?”她说的××,就是我前男友爸爸的名字。显然,这个老阿姨和我前男友家是相识的。值得庆幸的是,我一点都不像个偷狗的人,否则这种情形我真是说也说不清了。
老阿姨丝毫没有怀疑我,大概她觉得世上没有这样笨手笨脚的偷狗贼。她弯下身一把卡住笨笨的胁下,把她整个给端了起来。她表现得那么轻松,仿佛笨笨是唾手可得的。然后她把笨笨举到我面前说:“来,把绳子系好,对小动物不能那么温柔,它可不是你男朋友!”看来,她已经猜到了我的身份。
在那次之后不久,笨笨就被送人了。又过了几个月,前男友忽然对我说,笨笨竟然独自从新主人家跑了回来。她跑了接近十个公交站的距离,途中穿过了好几条大马路。当前男友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好像亲眼看见了她走那段路时的情形:她走路时不断摇晃的身体和一抖一抖的灰耳朵,她无畏和不耐烦的眼神以及龇出的下齿。仿佛听到她每迈出一步都响起的爪子和水泥地面碰刮所发出的轻微而清晰的嗒嗒声……
而此时我想到:狗会哭吗?想到一条狗边哭着边穿越繁华的街区,奔向自己原本的家和抛弃过自己的主人,这似乎是一种庸俗而且滑稽的拟人联想。不过我倒是确信狗会笑。当然,由于面部肌肉和声带的结构不同,它们无法做出那种在人类看来意味着笑的表情和发出哈哈哈的声音。但那确实是笑,当我在草地上突然抱住笨笨的时候,她发出的那种连续和短促的尖叫声,当时我出于对狗的无知而提心吊胆地以为那是她在要咬我前对我发出的愤怒的警告。如今我对狗已有了更多的接触和了解,我学会了分辨代表不同情绪的狗的叫声。那天当她的主人也就是我的前男友把狗绳交到我手上之后,笨笨基于一种我不能理解的逻辑默许了我当上她临时的主人。在我遛着她回家的路上她是快乐的。而当她发现我突然从后面抱住她、整个身子都伏下来靠近她的时候,她发出的那种叫声就相当于人在和自己最好的朋友一起并感到快乐时所发出的咯咯咯的笑声。
笨笨的那次戏剧性出逃事件的结果是,当天她就被送回到新主人家,她连在老家过一个晚上的机会都没有。据我所知,那之后她就再跑回来过了。这可能也是因为她的新主人加强了对她的看管。
不过那并不是我最后一次得到笨笨的音讯,事实上后来我还见过她一面。那大约是在五年前,我和那位前男友早已分开,有一回我从她后来的那个主人家附近路过,在路上我大老远就看见了她。
她的新主人是我前男友曾经的同事,我见过她一面,不过她显然不认得我了。笨笨走起路来已经不是当年那种活泼的跳跃式,一对灰耳朵也安静地垂在脑袋两边,她的主人要放慢脚步她才跟得上。而且也没有必要系狗绳了,她显得很老实、本分。这时候她应该有十岁了吧。
当我和她迎面而过时,她突然停住了脚步,然后抬头打量了我一眼。从她的眼神里我不确定她有没认出我。或许她只是在习惯性地打量一个陌生人。毕竟,那么多年过去了。可是我突然有一种难以说清的感觉,仿佛这不是一只我曾经认识的小狗停下脚步来看了我,而是过往的时光在无情的疾进中猛然地抬头注视着我。于是在恍惚之间,我发现自己再也分辨不出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是时间的奔腾不息的流动性,还是像干枯的河床或浅滩般被过往的洪流冲刷出来的满目疮痍的痕迹。我想我应该表达些什么,于是我蹲下身,一边叫着笨笨的名字,一边向她伸出手去。
巴西龟
我爸曾经养过一对巴西龟,在养了五六年之后,有一次他突然问我,把龟炖了吃好不好。假如换我提出一个令他大吃一惊的建议,我往往事先就预料到他会大吃一惊。但他显然预料不到我的反应,在发现我的吃惊后,他又为我的吃惊感到吃惊。因为我的反对,后来他没有吃掉那两只龟,但是它们的结局仍然很不幸,甚至比被吃掉还要悲惨。
其实我爸一直喜欢养小动物,不过他舍不得在这上面花钱。除了巴西龟,他还不只一次养过陆龟、金鱼、小鹦鹉等。总的来说,他不擅长养小动物,那些他养过的动物几乎都没活过一年,大部分甚至没活过三个月。只有这对巴西龟神奇地活了近十年。它们刚被买回来时只有火柴盒那么大,而后来活得更久的一只死的时候,背壳已经超过二十五厘米。
和很多动物一样,巴西龟在小的时候更可爱,通体翠绿,几乎没有杂色,像一只全新的玩具——但比玩具要精致得多——没有瑕疵,也没被弄脏、褪色或残破。它们的甲壳结构和纹理完全符合实用主义的几何美学——我的意思是,这是它们亿万年来进化的结果,所有那些不合理不实用的创意都被时间淘汰了,留下来的毫无疑问是必要和精炼的部分。不过大自然的巧夺天工也只能保证它们出产时的完美,随着它们逐渐长大,受到环境的影响,身上的颜色会一天比一天黯淡,同时留下难以洗刷的脏污。它们的甲壳表层会脱落、边缘会收缩和翻起,看起来就像一个胖子套在一件太小的毛衣里。另外,假如你给它们喂肉,它们的大便就会有臭味,而它们又不像人那样讲卫生,经常把大便在底壳下面磨来磨去,甚至用嘴去啄自己的大便,令整盆水都变得腥臭浑浊。它们还会染上恶习,会变得无耻、粗暴和势利,它们欺软怕硬,在你喂食的时候讨好你,在吃饱后却乜斜着眼看你。
当它们还小的时候,我爸给它们喂最常见的那种小颗粒的龟粮,颜色一般是红和绿的,大小和藿香正气丸差不多。当它们长到接近扑克牌大小后,就改为喂小鱼了。小鱼也是跟卖龟的商贩买的,大小和蝌蚪相当,身体是半透明的,一小袋大约二三十条,开始时卖五毛一袋,后来变成一块。
我爸把龟养在小面盆里,刚开始喂活鱼的时候,两只龟还不太适应,经常被鱼群耍得团团转。为了让笨拙的它们捉到鱼,我爸在盆里只留很少的水,使得小鱼半搁浅在盆底,没法自在地游动了。有些小鱼意识到自己没有被公平地对待,就赌气地高高跳起,越出盆沿,破罐破摔地躺到地板上打滚。这时候守在旁边的我就会把它们捡起来扔回盆里。不过并没有过多久,两只龟就可以敏捷地捉到在水里乱窜的小鱼,再也不需要我帮忙了。
我喜欢旁观它们捕食,有些小鱼在临死前的挣扎是很具观赏性的。每一批小鱼里都有一些过得浑浑噩噩,本身就半死不活的,它们会最先被吃掉。接着被吃掉的是那些虽然身体状况良好,但对自身的处境认识不足,盲目乐观又行动迟缓的,它们凄惨的下场往往触目惊心地警醒了幸存的同伴,于是剩下的最后几条小鱼总是极其难以对付:它们的警觉性很高,危机感强,总是如履薄冰地躲在龟屁股后面。为了看清楚它们,龟只好不断地打转,而它们也跟着在后面转,始终隐匿在龟的视线盲区里。有时候,当它们被逼到盆边走投无路了,会先小心翼翼地潜伏到龟的前爪旁,然后瞅准机会猛一蹿,弹射到龟的另一侧。捕猎这种小鱼往往是一场持久战,不过小鱼最后多半还是会被吃掉,因为除了体力的消耗外,它们还一直在担惊受怕,在空间有限的盆子里,始终找不到出路,时间长了,难免有松懈的一刻。
龟和人一样,也是晚上睡觉,白天它们喜欢惬意地晒太阳,尤其是在吃饱了之后。我会帮它们把盆子挪到有阳光的地方,这时它们就会伸出脖子,抬起头,眯起眼睛,做出一副用心倾听的样子。此外,它们还会把后腿伸出甲壳,朝后蹬直,同时张开爪子,让身体更多的部位照到阳光,不害臊地享受起岁月的静好。除了晒太阳以外,它们还喜欢爬盆子:先把两只前爪扒到盆沿上,竖直身体,然后踮起一只后腿,另一只后腿从侧面往上够,想够到盆沿上把身体撬出去。可是它们始终不能彻底成功,因为一旦它们翻了出来,我爸就会换上大一号的面盆——我家有很多闲置的旧面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爸没有从最初就拿出一只最大的来养龟,而是一次次地更换。于是它们面对更高的盆沿,只能仍旧长时间双脚站立在盆边,前爪搭在盆沿上,脑袋举在上方,表情和人一样,无奈地久久揣摩外面美好但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因为两只小龟是同时买回来的,也就是说,它们甚至可能是同一只母龟所生,所以当时有理由相信,它们的生命旅程应该是相似的。不过事与愿违。
先死的那只龟活了五年多,不过大约从第三或第四年开始,它就不再长个头了。它是在冬眠时死去的,那个冬天原本并不冷。那时候我已经不和父母住在一起,有一次回去,我吃惊地发现,两只龟的体形相差了近一倍,大的那只已经比我手掌大了。我一度以为是其中一只死了,我爸又另外买了一只。但我爸说这还是原来的两只龟,小的那只很健康,也进食,只是身体不长了。
最初的时候,两只龟相安无事,毕竟它们青梅竹马,从出生起就没分开过。可是随着大的那只越长越大,性情也逐渐变得横蛮和狭隘,它开始欺负起小的那只来。
如今大的那只龟显得更稳重了,就像掌握生杀大权的人物一样,当然也可能因为体重增加,动作不再那么灵活:无论它在左右探视,转身,或爬行的时候,举止总是缓缓的,然而不容置疑;它恰到好处地拿捏着这分寸,仿佛体内的威严快要满溢出来了。
而小的那只龟则惶惶不可终日地成天躲在它屁股后面,生怕不小心被它看到,勾起它心里残忍的念头来。不过难免的,总会有疏忽或避无可避的时候,就像再长的引信,也有燃尽的一刻。
欺凌总是发生得猝不及防,我一般在远处,比如在客厅,突然听到盆里传来一阵急促的响声,于是我立刻赶到阳台,看到大龟正追着小龟的尾巴咬。而小龟这时,就像被父母抽打的孩子一样,正慌不择路地往前逃,爪子绝望地敲在盆壁上,发出响亮的啪嗒啪嗒声,令人揪心。不过也得承认,这比一阵凄厉的嚎叫要好点,庆幸龟是不会叫的。为了阻止大龟的暴行,我扳起食指,在它贪婪的脑袋上弹那么一下。由于突然受惊,它猛地收起四肢,龟壳稳稳地落在盆底,好像放下一只碗。它的头也缩了回去,不过仍露出一点,过了一会,又伸出一点,再侧过来,用一只眼打量上方的我。刚才它沉浸在狩猎的乐趣里,甚至没察觉我来到了盆边。
不过冷血动物终究难以教化,我碰巧阻止的暴行,不过是千千万万暴行中的沧海一粟。从这时候起,小龟每天晚上甚至不敢睡在盆底,而是爬到大龟的背上,以免自己在睡着时被偷袭。后来有一次回家,我发现小龟尾巴附近的伤口化脓了,背壳也崩了一块,更糟糕的是由于长期受到惊吓,它显得萎靡不振,对我的逗弄几乎失去反应。我让我爸把两只龟分开养,可是这时大概已经晚了,加上我爸对小龟的处境并不怎么在意,而我又很少回家。就这样,小龟在度过噩梦般的生命最后一年后,终于解脱地死去了。
在小龟死了之后,大龟又独自活了几年。它还在不停地长身体,力气也越来越大,后来当它铆足了劲要往前爬的时候,我试着用了很大的力气也不能把它摁死在原地。它身上有着作为宠物的大多数优良品质:生命力异常旺盛,从不生病,性格外向、好动,而且不挑食。有时我会怀着恶作剧的心理给它喂一些我认为它受不了的食物,比如说,酸得我牙齿发软的青李子,但它从来没有把我喂给它的食物吐出来过。有时我会想,恐怕它确实比它死去的同伴更适合活在这个残暴的世界——虽然确切来说,它的同伴不是被这个世界的残暴,而是被它的残暴害死的。
它还享受到了更多的自由,因为它后来的体形,在我家里已无处可藏,因此我爸经常把它放出来,让它在屋里到处爬一会。一般几个小时之后,它会躲在客厅的红木靠背椅下,或者缩在墙角,或者就自暴自弃地停在路当中,浪费掉自己剩余的一点自由。
它死的时候,我在另一个城市,我是几个月后回家才听说的。我家楼下原来有一个加油站,后来拆除了,变成一个临时停车场。因为很少车停那,里面沿着围墙长出一片齐腰高的杂草,草丛有几十米长、七八米宽。有一天,我爸把大龟带到草丛里“放生”了。我听说了之后告诉我爸,巴西龟是水龟,要放到水里才能活下去。可是他茫然地看着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停车场后来变成一个楼盘,底下开了麦当劳,慢慢热闹了起来。而原来那片草丛的位置成了楼盘前的小广场,人们在那玩耍,散步,遛狗。楼盘的发展商新近在地面埋了地灯,晚上亮起来之后,从楼上望去,只见一片闪烁的光斑,就像从飞机的舷窗看地面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