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信赖的一个午后

唐珺

A

  这家酒店在巴黎富有盛名。门口的赭石色迎棚被双层金线装裱着,逐渐汇聚成几个夸张的缩写字母,字母被嵌入漩涡形的底纹,并终结在布料弯曲的凸楞上,这使得酒店名字的最下面几笔倾斜了。迎棚两面则分别垂下百褶的绸布,上面绘有一只站在麦穗上的仿声鸟。鸟儿的弧形腹部看起来很柔软,因为那里被一点黄色特意提亮过。两个穿着双排扣白色衣服的门童站在厅内,两手交叉搁在裆部,形成一种战术似的围护。旋转门后面放着几株巨大的热带植物,如同大象一样高。它们伸出来的宽叶泛着某种擦拭过的亮光,一动不动地归拢到略嫌粗壮的根部。

  巨型盆栽的阴影里,门童的脸色呈现出一种发光的青颜色。他们的表情被隐藏在均匀的色块中,像是两张淡绿的麻将。旋转门不是自动的,而是要用双手推杆传动。玻璃很沉,它们像是分开的扇骨,边缘被毛刷卡在圆筒之内,一共有四页。玻璃上面映着层层叠叠的白色长方形光片,它们来自街道辐射,也来自门厅内部的几面镜子。这时,一个人进入了,光片开始交错飞散,从方形变成菱形,又变成闪电形。同时,被尼龙线牵动的小铃铛敲动了,发出某种危险的休克声,像是旋转门由于某种力量的穿越而被击碎了一样。

  定了定心后,我自己也要随之进入了。玻璃比想象得还要厚,我用了手劲推动玻璃往前滑,可它却纹丝不动,连同小铃铛也寂静无声。

  这时,一个身高有着足足6.4英尺的大堂经理从左边的小侧门(大约是员工专用门)径直穿了进去,此人有着芬兰式的深邃面孔,年龄可能有五十岁了,但这个人的身材长瘦如影,穿着合体的藏青西服,夹白的头发三七分割,有着鬼魂般的优美性质。他进去了,但他又接着伸出单手撑着门。把手比起他的上半身略低,所以他微微俯着,让门保持开启的状态。正有所不解时,只见他对我飞速而有力地点了一下头,脸上冷酷而没有笑容。我想这是叫我从卡住的旋转门里退出来,并从他为我创造的通道里“快走”的意思。他的表情就和那些动作电影里的主谋一样,重点在于这个“快”字。

  于是我便急忙退出来,脚步也有点堂皇。进门时,我不得不看向他支撑着门把的那根手腕,骨骼长而有力,如同一种硬度本身,此外,他还有着浅燕麦色,法官似的指甲。手腕稍上的地方带有一根橘色编织手链,正好垂在手表和袖口之间,这种明亮的点缀品,与严格、古典的着装一道,令他显得轻松、固执而有品位。而我呢——我像吃错了药似的打量着他——可他依旧没有认出我。他忘记了?我们明明遇到过,而且,不止遇到过,甚至还共度了一个周末啊。怎么会呢?不可能啊,这也太可怕了。怎么可能不记得……也许,唯一的可能是:他装的。他在装作不认识我……那他为什么要给我开门?难道他刚才没看见我的脸,只是一不小心对陌生人施与了一个善意?他宁可帮助一个陌生人——对我来说,这就更可怕了。我的怒火熄灭了,像一个不小心打碎鸡蛋的男孩——他只会可怜而凶狠的站在原地。

  此时,旁边突然敲起了粗鲁而阴沉的铃声。

  那是第三个人(我感激他)的出现,这人轻而易举地推动刚才使我无能为力的那扇旋转门,并潇洒地走了进去。这本来很尴尬,可对此刻的我而言却是某种拯救,谢了老兄,不管你是什么样的坏人(我相信人各有各的坏)。总之我哆嗦了一下,才终于从现在这扇门中(那个人为我创造的不必要的路径)挤了进来,这时我意识到,迟钝只会堆积在迟钝之上。再谨慎地看向他一次,他似乎仍旧毫无反应,只是用四根长指松开玻璃门,两条长腿自动地向着餐厅的方向走远了,再也没有去理会我的存在,仿佛他只是个工具,自动地缩回了他的工具箱。我说了句谢谢,声音有点发紧,被玻璃门黏合的虹吸声所掩盖住了,因此好像所剩无几。也许他没听见,也许他无所谓。我自问一向是个十分乐观而又谨慎大度的人,但这种“无关紧要”的遭遇还是使我的心中有些灰暗,似乎尊严受到了可怕的滋扰,又像是不明不白地丢失掉了一笔钱。

  大厅里的时钟之一显示,距离约定还差整整五十分钟,图形与手表上的相符。于是他拖着步子向着酒店一层左手的小厅走去,那里正在举办一个小型艺术展览。一幅幅圣母流泪的画像上,泪水像树枝似的在脸上划开,平均每个眼睑里都会流出三至四道。有的画像是拼贴作品,泪珠以珍珠缝制而成,像是曼·雷使过的那种手段。有的则是油画,表现泪水时往往使用银色,微微侧视时,面容消失了,但泪行却像锡纸一样反光。但无论如何,这些作品都没能给他留下什么特别深刻的印象,反倒令他想起了帕索里尼的一部电影。电影里面的一个女人吩咐别人把她埋了起来,泥土渐渐堆积到身体上,直到屏幕上只剩一双巨大而向下倾斜的黑色双眼,露骨地看向天空。这双眼睛里随即流出无声的眼泪,眼泪在泥土上渐渐充沛,并积成一片清晰发亮的水坑。泪水的时间变成了空间。总之,这种平静下来的乱流冲刷了他忿忿不平的感受,让他的不自在退去了——他被这种束手无策的东西所拯救了。他心想,我们应该赞叹这些东西,这些飘落的、凋零的、没有形状的物质。因为它消除着人性之中最可怕的产物,那就是蔑视。人应当是平等的,他想,这是当然的事情,任何蔑视这一点的人都注定会被真正重要的好东西所抛弃,比如眼泪,比如同情。

  规定时间旋转接近。身后恍惚响起皮鞋的声音,他回头,几个穿着羊毛衫的孩童正在大厅中嬉笑奔跑——这景象第一时间就令他感到不悦,这些孩子居然在这样的地方吵吵闹闹。然而,那些轻松的笑颜,又似乎带有某种高等而无畏的生机——他们仿佛生在这座酒店。等下的见面会进展良好吗?他们能对我的稿子满意吗?对方的答案多半是令人喜悦的——这间酒店的华丽不免使人想象起对方的重视了。他有一些脸红耳热,心脏也砰砰地挣了起来。一些商务人士正在门口握手、道别。他们看上去精神奕奕,像是刚刚谈成了一笔不菲的生意。这正是令他产生恍惚的画面,因为这种画面,他的心灵又产生了一种人为的、羞怯的妄想。

  几乎该是时候了。他先去了趟大厅旁边的厕所。不意外的是,这厕所也是极度风雅的,甚至堪称美术。柔嫩如同肌肤的马桶,绘有烟雾纹饰的无缝的瓷砖,辉色鲜明、又被朦胧的灯罩所晕染开的光线,这一切都令他感觉身在服务的天堂。这时他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当初申请博士时对大学写信,首行便毫不思索地提笔敬称“贵校”,后来投稿时,又当然地在信封上写“贵社”。然而直到今天,他才终于由衷地感到,这样伟大的厕所也应该被称为“贵厕”才是。否则,前面的一切恭维都将超越伪善,乃至成为一种不公平。 

  在隔间内,他用一种非常方式朝衣领喷上有些消退的古龙水,迅捷、反复、多次,像在进行某种解毒。这个过程之后,他又特意用餐巾纸把几个主要指甲缝里的灰尘揩干净,餐巾纸上很快出现了一些凸起的月牙斑块——这些举动没有充分的必要,但正是这些破碎、无名的添加性质的动态,让他逐渐强力起来。紧接着,几乎只是一瞬间的事,他便从一楼来到了十楼,并把脸从电梯里探出来,转向套房门口的方向。

  这里已经等待着好几个人了,这些人都有着相似的氛围。大家都站在那,彼此刻意不看对方,这让他有些不舒服:原来他不是一个单独受到会面邀请的人。那么那张美妙的卡片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个专程打来的电话,礼貌而诚恳的女声。他这才意识到,也许他搞错了,多半是被蒙骗了。但他不想这么认为,这时他情愿是自己犯了蠢,一个片刻间,他便为对方找好了借口,那就是“效率”。这是一个效率为上的社会,十人成行,百人列队,这是理所应当,不折不扣的行为。成熟的人类一定需要敬畏这一点。

  轮到他了。他进去了。他就坐了。他等待了一小会儿。他得到了一个熟悉的信封,就放在橡木桌上的茶杯旁边。茶杯是陶瓷的,很薄,信封是牛皮纸做的,十分地厚。不知道有多少克。就在这些沉重的克数里,似乎包裹着一些更浓厚的东西,那是如同潮水一样飞出了表面,又被大气和重力所逼退从而压扁了质量的东西。没错。他们轻快而委婉地告诉他。不是您的问题。

  不是您的问题。这种语言对于事发没有丝毫闪躲,反而划定了周到的维度,它既符合进化的理性,又不尝有损被害者的皮肤,尽管他的精神似乎已被搅了个干净。仿佛油门倒车,它像在任何人身上生效一般地也在他身上生了效。被爱者对不幸的追逐者没有责怪,没有解说,没有强调这份爱的资格之高,仅仅只是把他的爱还给了他自己。于是,抗辩的器官就像被人从某个不知名的入口处下了药,毒死了。别说是逞强,这颗心无法开口捍卫,甚至无法证明自己的存在。他们无意伤害、无意引起纠缠,这群聪明的人员就是像这样地公事公办,用拥挤,用无从打断、无法质疑的“效率”来搞定一切。

  他没有喝那杯茶,即使他意识到自己的舌头很干(尽管他之后后悔当时没有将其一饮而尽)。接着,其中一位女士用一类消失很快的声音说道:对不起。他也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客套话,类似于谢谢。这话原本不太登对,而且令时局陷入僵硬,但对面的人显然已经对此十分熟稔、理智。他们量入为出、注重适可而止——这群人中的一个主动在他的身后打开了门,于是,背后的空间顺理成章地发出吱吖一声,想必是一种解围,想必是在提示他,后面还不少人正在继续等待的意思。他想发出哈哈的、坍缩的笑声,但他不敢,他在心里完成了这个反应,然后便启动双腿,庄重地转身离去了。

  你们的出版观恐怕有些问题。总之,他的胸口好像对身体内部的器官们发表了这样的一句话。这问题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不过,这是一类总结陈词,它符合生活的内涵。

  我非常迅速地走出了房间,这是因为我不再想给这帮人留下过多的、剩余的印象(甚至也包括那些等待者)。因为我们是天南地北的人,属于完全不相交的两个国度。脚掌踏在红色的走廊地毯上,我居然感到非常踏实,就像是瓜熟蒂落。比起稳重的地毯,那吊灯却过于炫目,像头海怪,V型而巨大地垂吊下来,正在发出杀戮前的某种偏振光。就在这种收缩不定的光线下,我摇摇晃晃地拽着信封,双手开始尝试去撕它。只不过我仅仅是刚一攥住它的两边,便意识到这显然不可能被撕动——它太厚、太固执了,太硬邦邦,而且过于残酷,像童年记忆里的苛父。尽管看似没怎么用力,但其实,我注入了巨大的暗劲,这股从本人身体内部中神奇出现的劲力,就这样默默无闻、不动声色地将信封的实力与我的实力全方位地试探、对比了一遍。就像是一场星河当中的荣誉战争,文明与文明之间的骄傲拔河比赛,我们彼此心知肚明,对方无需打出一枪一炮、费掉一兵一卒——我也不必。于是,我主动地放开了劲、它也放开它的,没有任何的嚣张,一切都这么量力而行。

  随后,我又去了一趟大厅旁边的厕所,带着那个已有几分褶皱的大信封。洗手台前,我照向镜子,里面浮现出一张尚且天真的面孔,它不懂得暗礁。我忍不住伸出手指,懒洋洋地点了一下镜子。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出于一种俏皮吧。在这突发性的一刻,我的心灵好像十分宽敞、坦然,以至于镜子里的人,竟然呈现出一种满不在乎的、炫耀的色彩,这种漂亮的、梦幻一样的神色,甚至轻浮到了可以同自己灵魂深处的缺陷与损害开玩笑的程度。话说,这确确实实是出值得一提的悲剧,而这种隐匿在抛弃之下高级性质,是这个徒有其表的酒店、或是这座酒店里任何徒有其表的人都决不会拥有的,尤其是他,他们。

  他隐约地沉迷在这样的光荣中,像一只挺起前胸的仿声鸟般地走了出去。就在富丽堂皇的大厅里,他又遇到了大块大块的人群,女人们穿着华服顾盼生姿,宛如老辣的明星。男人们面对女伴,带着强健而风趣的微笑,像是刚刚做成了爱情的生意。但他这次却不曾彬彬有礼地让开——他的心灵已经把这些人从同类当中开除了出去。

  他所做的,是不共戴天。这个重新穿回衣服的男人,目不斜视、强硬地用双肘撑开一条道路,好几次都把人给吓了一大跳。这个动作是冷酷的、惩戒式的,它的力度不容小觑,不仅没有丝毫的商量余地,甚至还带着某种古灵精怪的毒气。被肘骨搡开的人士大多数没有防备,几个中年男子像健康木偶似的被呆呆推开。只见这些人一面感受着身上奇怪的副作用,一面不自然地抚摸着身上的财物,感应着它们的在或不在,他们不解地望向一个走远的背影,直到这个江洋大盗般的角色穿越了旋转门,仿佛飞天遁地般消失在街道上,并发出一连串不容许忽视的致命铃声——这铃声也是古灵精怪的。

B

  街边纪念品商店里有两行五边形柱状的墨镜架。镜架是可转动的,顶上装有可供购买者进行自我查看的扇形小镜子。棱柱的切面被或方或椭的镜片所覆盖,鳞次栉比就像松果一般。一旦转动它,几百幅墨镜就像排列工整的黑色眼睛一样轮番闪过,意味着选择的多样性。上面的白镜,则像某个集中反映真理的大眼,雪一样地花白、贞洁,引领着逡巡的游人,使其纷纷逗留,并止不住地探寻进去。螺旋被静止的一刻,透过面前黑色的镜片向着白镜子深深凝望的瞬间——我的脸竟好似有了熠熠闪光的价值一般,脱离了成群结队,俨然变身为邪魅的王子了。

  剩下的就是付钱、结算,在社会上把事物的价值用规定好的记号形成替代。交付出去的是万能,重新拿在手中的只是唯一。但即便如此,这个过程令人安心。我不可以与万能的象征同眠,但却能够与墨镜起舞。一边付钱,我一边看向镜子,它像磁铁一样始终吸着我的面孔。放开我,放开,我心说。

  然而走出商店时,墨镜便与我结合一起,不再分割。身边的垃圾箱被人扔进了一大坨砖头似的信封,取而代之留在我脸上的则是这幅墨镜。涉足于街头,如同来到了焕然一新的荒野般:无论是脚下还是天空,都好似笼上了火山灰一般迷蒙。灯光或者别的光,反光、天光、磷光,都变成了微微的柔光,变成了带着唯一的一种孤独颜色的光。云朵原本像灰白的沙漠,目前却变成了一种耐人寻味的焦土色。而事物呢?马鬃尖端的颜色,稻草垛和瓦楞纸箱的颜色、摩擦后墙皮的颜色、被唾沫濡湿的饼干的颜色、驳船船底以及缠绕着旧物的年迈绳子的颜色。不过仍旧很澄净,干净和陈旧仍然是不同的两码事。默默、柔情地盯着瞧了一会儿之后,干净又让陈旧变新了。

  下台阶的时候,一个脸上有胎记的人向我走来,我看清了他的胎记,是某块大陆的形状(不过在此我不愿说出它的名字)。深色的边缘由此更为清晰了,这是我在胎记的表现中所领悟到的关于这幅墨镜的另一个事实。它一方面把尖锐的、能够刺伤双目的闪烁物均匀处理,另一方面也明确并加持了沉淀物的纯净度。因为这样的特殊收获,我开始更加注意影子的状况了,就比方说我现在正站立的树下的一大片阴霾吧,如果是在以前,也许我只能观察到那些密密麻麻的太阳状圆斑,并认为这些摇曳的纽扣般的金片是自我存在、独立出现的。但现在有了墨镜的帮忙,本人才意识到,这些摆动的小圆不过是更大的黑云之中所糜漏出的残余物罢了。阴霾之中有沉重处也有分散处,就像是在海底仰头时,看到一群漫游的大乌贼一样。树影很深、很暗,它们从脚下连到树干、亦连上天空。如果地下也有火,有透射出来的光线,那么影子在这样的夹击之下也许会不存在,然而一旦入夜,影子在原理上依旧会直冲天际,这一点没有疑义。不过到那时,光全部印在脚掌上,但透过万事万物之后,影子却不是脚掌的形状,而是会在很短的距离之内便被空气中的反光消弭于无形了。除非不是全地成光,而是只有一束光,除非空中仍有悬停的幕布,除非在我们之外仍有某个背后的观察者正垂手观看。这位观察者无需墨镜,就像我们其实也无需墨镜,我们是倒着的观察者。但唯独墨镜还不能体察任何所谓的真实,既有了它,也可以没有,但事实上的的确确还有比小小的一幅墨镜更加伟大无数倍的显微镜、望远镜,此外甚至还有通灵者、开天眼者、遥视者。一想到这些,世界便越来越没有边缘了,它们的目的是什么?也如同我照到棱柱墨镜架顶端的镜子时的那一瞬间所产生的目的一样吗?过于虚幻,无从考量。我还是只能回到现在,回到摩天大楼下的树影中,看着那一大片摇摇晃晃、如汤似的浓荫,并突然在其中看到了变动之下那并不曾变得忽忽然的另一层浓荫:是水痕,或者是油渍?浸在地上,像铁一样无动摇。不是铁汁,是已经冷却作罢的成铁。凝成一片,作为某种线条的合集、严峻的武器。再看,似乎进而形似于一把板斧了,不过这是世间最锋利的一把,它的刃比画还薄。

  这些观测似乎激发了某种斗志,这个人正咬紧牙齿,似乎双眼都成为鞭子。他不再是一堆腺体,随时会遭遇破碎,是的,血肉之躯就在此刻收紧、变质。他一边行进一边停止了观察,因为人群和其自身在人群中的意义暂时又取代了世界,成为此时更具重要性的思考方向。战斗,微风中战斗。那是他的任务。往事深入他的脑海。 

  这里毕竟有很多的事情配不上我,他想。你、你、你、你、你们都是。比方说吧,你和我毫无默契,你又太喜欢揣摩别人的隐私。你太过夸张,而你却过分无知,你没有风度,另一个呢,则喜欢胡言乱语、撒谎成性。这群人就是这么莫名其妙。你们闹哄哄、乱糟糟,开心得像赚了钱,开心得像花了钱。你们把我弄得软弱了,不由自主了,你们把我欺骗进去,让我丧失了防备心,把我捧到顶,再令到我遭遇闪电般的心碎,一切证明——这些都是有预谋的。诸如此类的事,绝对不可以了。我必须摆脱,我要独立,因为我做下了过多的争取同盟的勾当,而这些同盟最终都变成了索命的鬼魂。我需要像挣扎胶水一样把自己挣扎出来,哪怕失掉一部分肉体,哪怕得到救赎意味着形似一幅骸骨。不过,这当然是值得的。想象一下威廉达福饰演的那位耶稣吧,他头顶的那堆荆棘看上去是多么冷酷。我要作一个现代的基督,这基督戴着墨镜,他也是一样地冷酷。那样的场景全部都是你们这些人所致,这都是为了不与你们为伍,一切都是为了把我自个儿从那样可怕的沉沦之中解救而出,这是一个承诺。只要我不甘于做一个有罪的人,你们的矛头便不再会对我的精神造成烦恼。所以,计划是什么,我的下一步该怎么走。有很多需要做的,不是吗?首先,其次,然后,最终。

  必须要忽略看法,这能让我重回骄傲。如果我干得好的话,一年后是这样子,两年后那就肯定会发生,三年后应该便是如此了,五年后一切都将大不相同——可是……这些话……是否有些似曾相识了呢?仔细想想,今天也曾是曾经的以后:是一年前的一年后,两年前的两年后,三年前的三年后,四年前的四年后,五年前的五年后啊!!!如此说来,这仿佛是一个诅咒、一个死结了?难道上帝早已经把这样的事安排过了?现在的我,不还是在这里吗,我不还是与你们为伍吗,我不还是……像今天一样地活着吗?唉。你们如此,我又是个什么人呢?我配说什么话呢?

  于是,他又开始忏悔。忏悔自己的种种罪行,忏悔自己的鬼使神差:他模仿,他轻蔑,他不敬畏。他顺理成章。他对最庸俗的事物恋恋不忘。他把勇气和尊严视作高贵的品格,但不妨碍他斤斤计较。他佯作不知,装傻充愣。他的心很嚣张。他四处声张他的发现。他反复观摩自己的成果,他精心钻研一个听来的坏消息。他过度沉迷舆论。他迷信阴谋论。他总做徒劳无益的事。他每天做一样的事。他唏嘘爱情。他害怕他人的热情。他把暂时得不到的人吹捧到天上去,他把总是得不到的人说成毒酒。他把旧情人贬到一文不值,并在孤独的时候再次想到对方的好处。他卑微地面对情人,却把不是自己的情人作为自己的情人那样来爱。

  ……就在这些可怕和强烈的情感之下,不知不觉中他走入了一条小巷。小巷的颜色更浓了,光只斜射到了一面房屋的屋顶。远处的钟声和酒吧里爵士乐的声音形成了嗡嗡的共鸣,他靠在有光线的那面墙上,脊背震动不已。就这样,他呆着喘息了一会儿,又决定放过自己了。

  蓬皮杜中心旁边有一条步行街,许多人就在这里摆摊。当他步行到此处时,一块帆布摊上摆置的许多首饰吸引了他的注意。有一些半透明的指环,说是牛的腿骨做成的,还有皮具,甚或于琥珀色的牛角梳。一整头牛都在这个摊子上,这样一想,似乎一个牛的形状正站在这片白色的区域内,温和地注视着我们了。实话说,这不公平,牛的命运如此,却无人为他们伸张正义。我们在报纸上读到的那些臭名昭著的杀人狂魔,同类相残、甚或于同类相食的那些(如果没记错的话,还有一位把女性的皮肤做成灯罩以及杯垫的著名杀人者),他们的获罪是符合法理以及人性的。但面对这些狂徒,普通的民众却总免不得要产生某种敬畏,而不罕见的另一种情况是:对其报以同情。事实中,我们能对滥杀无辜的人报以同情,却不对一头静静地站在想象中的牛只报以同情,利用它的沉默,把它变成了流转的、完全超乎于其本质的装饰物,我们的世界就充满这样的冷静。隔壁的摊位是贩卖旧书籍的,目光从消散的牛身上移开,转向脆弱不堪的旧纸堆,它们也互相地挣扎在一起,纠缠在黑暗之中,只待利用有心人的手指,使一行行撰下的文字在眼睛里得到解脱,并回到最初被思考时的那种样子。相当于一幅被拍在胶卷里的照片,要从黑匣的卡口中抠出来,再进行一系列的化学变化(不过这个变化不是在暗房而是在人的脑袋里),最后得到的结果却唯独只是原貌的假象而已,好像是一样,又好像走了样似的,我们仍旧不知道那一瞬间根植在哪里。如同矗立在街心公园的那些枞树和杨松,圣诞节前,它们被砍伐和装饰,以变成人类奢华和美妙的象征为荣(当然,其背后的含义比这还要复杂得多),但仅仅在圣诞过去十天左右,我们便会发现:城市里的每一个街区的每一个街角,都已经堆满被扔出来的光秃秃的圣诞树了——这与裸尸街头也没什么两样。而孩子们对这种抛弃文化已经习以为常,他们不计前嫌地重复这一行为,有时甚至无需大人的提醒,便要争着抢着竞赛着把那些瘦削的、盘剥殆尽的树株弄进垃圾堆了,这不是轻蔑,也并非捣鬼。仅仅是因为这早已变作是理所当然,成为昼夜节律般植根下来,再也无需去怀疑的一桩正常举动了。牛、旧书籍和圣诞树,一个被孤独抛却到了城市中的漫步之人,他的思绪就是这么地懵懂、疲惫、杂乱和感伤。

  然而,第四个地摊出现了变化。垫布首先小得可怜,只有一个人的上半身那么大。上面只摆放着三样物体,看上去似乎是自己用手工制作的原木艺术品。仔细打量——难看,实属难看之极。这几个无法被称之为雕塑的制品,造型就像梦里的屎一样,是一种漫不经心的奇形怪状,它天然呈现,无法被擅自修改。1号、2号和3号,没有谁能胜过谁,也没有谁比谁更加尴尬。这是业余,甚至堪称一种神经质。趁着这种荒谬占领我之际,我也不由得好奇地把眼睛往上转,去看它们的主人——一个男人,尖头皮鞋单脚站立靠在一颗行道树上,像一种禽类,另一只腿则从上半部分劈开藏匿于身后,透露着些许神秘的味道。再往上,衣服是花边衬衫,余光之中我似乎还瞥见了一个巨大的披头散发的头颅边缘,华丽摇滚的感觉扑面而来。然而,还没来得及发笑,我却突然间有了一种预感,预感到接下来的景象多半非同小可,因为这种时刻就像一种摆脱不了的阴暗法则。最后,我使劲又使劲,终于暗下决心,看向他的脸,并与其对视——果真——他也戴着墨镜。两双黝黑的镜片形成反射,世界顿时鸦雀无声。他的面庞持续着,没有变化。你是谁,不买站一边去。算了,无关紧要。他的神色似乎正在向我传达着这样的信息。我感到心惊肉跳,狼狈不堪,顿时感激起两双眼镜的阻隔了,是它们帮助了我,防止我被这罪犯似的眼神刺伤。此时再把目光转下去,那三头雕塑似乎也变得平静而有说服力了,它们没有违背什么,是我像小偷似的提防着它们。

  突然,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蹦蹦跳跳走过来,和那雕塑主人打起了招呼。他们拥抱、贴面吻,主人俯下身去,像母袋鼠那样把女孩圈在怀里。女孩把头从他的臂膀里面钻出来,头发弄乱了,女孩笑着。这不过是一件普通的发生在路人身上的事,但这一幕却似乎让他的心给什么东西捉住了。他的脚难以自拔地离开了雕塑摊,背着手向延伸至远处的石板路走去,此刻,他的胸腔有些热,髋骨有些发胀。雕塑代替了牛和圣诞树,戴墨镜的雕塑主人又代替了雕塑,现在,女孩又代替这一切留在了他的头脑里。回头吗?回去买下一个怪物似的雕塑吗?他们明显是认识的。买哪一个好呢?贵吗,我的钱足够吗?如果50欧以下我就付下。然而,如果大于这个数字呢?如果远远大于呢?这里毕竟只有3个,全世界独一无二的3个中的1个。如果我是一个豪绅,我会立刻将它们全部带走,并且预订更多,这样的话机会便可延绵下去。可惜我没能卖出去那本书。退一万步说,就算是要再回去的话,她会怎么想?一个离开了之后又回去的人,多么无聊的一个人。不过她也看到了我,眼睛里面有我,绝对的。也许她偏好墨镜男子呢?我们是同类人吗?有机会做爱吗?

  长久的散步之中,他几乎忘掉了墨镜的颜色。物质本身的颜色又再次出现,稳稳地降落在它们之上。由于那三个雕塑的刺激,他的眼睛之中隐约又充斥着形状之类的事了,尽管他自己并没能注意到这一点。提足走动的时候,周遭建筑物的线条始终在变化。对角线逐渐变短,市政大厅长梯形的正面缓缓变为肥梯形,进入双眼的窗子的数量也少了,这只是瞬间的,因为被路径所劈开的前方——无止尽的街道前方,新的窗子正在补充进来,与之区别、相关,但仔细去看又别无二致。反正人们毫不怀疑:大家,随处可见的大家正继续往前移动。某个瞬间,不知道为什么,路上的每个人似乎又都快乐起来。嘴唇含烟的,把烟气潇洒地往外吐去,却随风拍打在后方人的脸颊上造成其困扰的。露天座位上正往喉咙里塞酒的,将酒不小心洒在桌沿上,又流到脚后跟的。他的耳朵听到许多丁丁当当、喷嚏声、嘘声、欢呼声和多国外语,这喧嚣似乎有些滑稽,却又像一条弛奔的河流似的汇聚、施展开来。他不在乎这里面有多少名堂,他只觉得被支持了。身体里面的损害似乎在慢慢减轻,复原,最后又变回一具完整又坚固的人了。

  公园里面有很多罗曼蒂克的情人正互相依偎在草地上,或聊天,或耳语,或爱抚。也许还有一些停留在那无人树影处,正用手指做着一些亲密可爱的性游戏。春末的光笼着他们,把他们变成伊甸的孩子。有光的地方,鲜翠得像假草地。无光的地方,没有层次,像竖起来的深绿色海报。一只毛茸茸的小狗站在山顶上,凝视整个城市。白色的毛发在风中朝着同一个方向浮动。它的脸颊有大半都被毛给遮住,纯黑的瞳孔也只是时隐时现,唯独四只脚像白象一样凝固在地上,仿佛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动摇。他没有走进这座公园,他路过了。一位老人专门为他打开了铁栅栏,他笑着摆摆手,没有进入。他心里很想往里去,但或许正是因为这个邀请,他转而走向别处。

  走着走着,似乎有些走够了,他索性闭上了眼睛,心满意足地躺在太阳照射的广场上,如大家一样,如万事万物一样,一切合起来了,没有阴影,也没有光亮了。许久,一条纠纠缠缠的绿线突然激射过来,他的黑世界中突然出现了一种虚幻的绿色,所以他又醒了,不耐烦地睁开了眼睛。他抬抬头,发觉一个头上戴着哥伦比亚国旗帽子的红皮肤小贩,正用手握着激光笔发出的那条绿线,在远处故意射他。绿线先是钻动到他的墨镜上——这令他自身看上去好像一个人形武器般——黑色的双眸向外泵出某类致命波。不过这个人的感受似乎有些迟钝了,由于刚从睡梦中醒来,他的身体僵硬,眼前像白糖一样全是游走的虚线,脑袋则像那些犯了瘾的人一样迷惑。周围的人们都注意到了这件事情,纷纷嘻笑起来。接着,小贩又把激光一下子扫到他的裤裆上,在上面摩挲画圈。这时,他也很是会意、很是合群地笑了,但他终究还是在皮囊的微笑中意识到了这个捉弄的狠毒。笑容充斥在世界的体积当中,而那个廉价法宝发出的光线犹炽。小贩像个就是不肯收手的警察,跟着他,粘着他,玩他。就连他那种窃贼般的笑容也都无法使自己得到松绑。

  他怨恨自己的这个笑,虽然他为自己弄出了些大方,可是绿光射到的地方此刻却发冷发麻,疼得像片腐烂的树叶。于是,他那种悲哀的,势必要取得尊重心的激情又似乎在这样的围观之下发作了。他坚决地伸出自己的食指和中指,这时,他的手看上去就像是那种经典而传统的拍照姿势——Victory! 但紧接着,他又迅速地把手往下垂去——剪刀那样地去剪断小贩射过来的激光。光线走到哪里,他的手就呼哧呼哧地剪到哪里,两条叉子似的指头,就像一柄人骨的铡刀。

  我给你都剪断!剪断!剪断!他神经质地大吼着。人们这时才知道,他原来被激怒了。小贩终于开始哈哈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泪眼朦胧。但这不是一种成全的、得逞的笑,这只是一种荒唐的、有好感的笑。那条激光则随着小贩的抽动满天乱窜起来,像魔舞的飞蛇一样,抽搐着在一切突出的事物上剧烈地鞭打着:狂野——阳台上搁着的半截烟头蹭掉了——从有伤痕的树干横劈出来——给一个小孩像躲子弹那样躲了过去——却向后划开了某位老神父的一张脸——看起来十分严重且脆弱的脸——并非他的脸很严重——是他看我们的时候仿佛觉得我们非常严重——双眼变绿的瞬间他仿佛进入地狱消毒——电影院也要向他敬礼——无论怎样没有浪费这段好光。好一会儿后,小贩才终于摁下按钮,将世界上多余出来的这道光线回收了。随后他将自己的国旗帽子摘下来,跟广场上的众人招呼再见,如同表演谢幕似的缓缓走掉了。小贩离去后,主角又缓缓躺下来,将自己被阳光炙烤的头颅托付给十指紧扣的双手,从而得到了温存而信赖的感受。经过整个下午,墨镜两旁的镜脚仍然夹在太阳穴上,而乳头倒着站在衬衫上,腋下有风钻过,呼吸喷到空气里又降落在嘴唇上。现在的他,终于没有这样或者那样的想法了,而起因不知道是什么,怎样都好,可怕的是,他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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