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临的风暴之前,陆地看上去灰蒙蒙、软绵绵的。左方的蝌蚪岛上,最后一艘小型捕鱼船从口岸的阴影处驶离了,转弯时渔获物的拖网被向右扯了一下,因而摊平在甲板上,湿淋淋的活物如同蓝绿的像素片一样滑了下去。四月的某日,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春天,卢放下手中的千里镜,以肉眼看见船尾的螺旋桨在洋面上榨出一条扩散的白汁。
回头看,褐岛的质地似乎粗劣得难以启齿,像一艇没有着色的大泡沫,无色、暗淡、溃不成军。不过它的脚趾却延伸出锡纸似的沙洲,在海水的一次次覆盖下成为刺眼的腰带。岛体上徒有的几个折损在上世纪战役中的堡垒,间隔性地栽种在山坡上,如同被踩坍的蘑菇,它们也和山脉融为一体,变成了假象的材料。灰白的蒸汽从远处陨坑的火山口喷出,温热的二氧化硫逸到空中,旋卷,做大,渐渐挤入市镇,侵进每个居民的呼吸道里。十几公里外的君雷镇中,每一个人抬头时都可以看到这尊静置的火山口,它处于风筝一样高的位置,在地理上被称为尼尼喷发口。不过当地人在形象的基础上又把整座火山命名为“蚁冢”,不知道它已经这样旁若无人了多少年。
“蚁冢”被印在一本本当地高中年鉴的封面上,它被紫红色的绸带围绉起来,头顶点染成亮橙色,以彰示火山的天赋本领:从地心喷薄出非人间的物质,激荡出邪恶的美感,并使得无法逃脱的生物尽数命丧黄泉。但这仅仅是一种历史上的可能性,它从未众目睽睽地被实现过。镇山有五个观测站,由数名人员昼夜不停地把控情况并处理数据。然而我们的蚁冢就像是被匣盖掩实了一样,从未射出过真正的流火,那里只有一根鸡毛状的烟灰常年矗在那里,仿若某种挑衅或者叹息。专家认为,尼尼喷发口之下的三个岩浆囊早就已经准备充分,时刻处于偾张的状态。这一现象与君雷城居民自然是休戚相关的,只不过蚁冢恰好处于一块半岛上,根据估测,即便岩液的精囊贮满,也会顺着脊沟汇入南方的海域,市镇仍旧安全。甚至,不需要筑路队的填海作业,它自己还会在海里凝冻成为一条绳子般可供利用的石道。
次火山岩伴生的银矿床位于城镇以西海拔2500m,以东1800m的火山高原。1956年这里成立了君雷金顶矿业公司,他们派出一个由地质专家和测绘人员组成的6人勘探小队,完成了当地最早的矿脉地质图。其中一位高傲的地质专家是老叶甫盖尼,他来自与本岛接壤的一个发达的石油小国,出于外事合作的目的被机关遣派此地协理公干,与当地人黝黑的皮肤不同,他所裸露出来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澡盆婴儿的粉色。叶甫盖尼远道而来,一到此地便结识卢的父亲,不久,两人便被指派,前去共同从事被矿业公司称为“不凡伟业”的那次勘测工作。起初他们互相看不惯了几年,那些争执和阴阳怪气,卢甚至还保有一些记忆。但很快这一情况就被强硬的负责人所弹压了,父亲是地方专家,他只能顺从外国专家,他知道他的地缘条件不足以适用于组织的重用原则。所以三年后,他离开了这项从事了半辈子的工作,去接受六个月的培训,莫名其妙地变成一个潜水员。潜水员的事业应该没有那么焦灼了吧,然而,他总是另类。这是母亲的评价,另类要了他的命。
也许他在水里发现了自己喜欢的东西吧。毕竟地层里面差不多所有物质都已经矿化了,绿色到紫色的流纹岩,米色到棕色的凝灰岩,都在一些浮石洞穴里密集地熔结起来,而这样的穴窟不仅是在地下,也在海里,海洞更加危险,也更加神秘。这些地底的岩墙和侵入体时常呈现切割状地分布在该区北方,它们起先顺利地通过了君雷镇的一个线状地带,直到遇上阻碍并趋于尖灭。
你父亲这个人啊,他的生活就是这样趋于尖灭的。叶甫盖尼背手从海岬望向那片空无一物的海域,对失去父爱的卢说。稍晚,卢把这句不太适用的话语记忆起来了。那时的叶甫盖尼并没有把话挑明,父亲的生活是被某种再也不能挤入的东西给挤出去了,这是他自己结合叶甫盖尼叔叔后来的遭遇所得出的推理。那天的海浪比较大,它像锯子一样割噬着脚下的悬崖,卢有点紧张,因为他感觉自己脚心下面的土好像突然变薄了。“趋于尖灭”——无论如何,他觉得自己总归还是从这样的一个地质用语中得到了一种很玄的解释。解释无非是一种比较,当你觉得一件事和另一件事很像的时候,解释就自己出现了。如果它们确实像的话,它可以说服你,如果它们不像的话,也可以震撼你。尽管当时话没有讲完,叶甫盖尼便急匆匆地走了,只给卢留下一个画面,一阵庞大的冷风。叶甫盖尼肯定去了浴场的地下交谊区,因为他那时已经染上了极为潇洒的一种赌瘾。他的赌博朋友是每年才上岸一次的那些国际水手,于是这些小伙子们的热情就像烧沸的酒,断断续续地把他淋成了一滩快活的血水。和岩浆有所不同,他们的能量不是赫然喷薄的、紧急性的,它也不造成洁净的灰烬。这种年轻人的热能有着深不可测的两个阶段:起先它至多是缓缓把人吹离地面,接着才像抽水机一样地突然发作,把中年人的臭皮给一气儿地抽干蒸尽。
卢的父亲则死于“一次发疯”。当地人把这样的信念植入在卢的脑袋里。由于他全力以赴地追逐了一种不幸的幻觉,所以这个后来失去性命的男人就在一个夜晚独自带上潜水装备——进入海里了。“进入海里了?这算怎么回事?”卢在第一时间询问了他的老师。“没有出来。”这位老师将一只同情的手掌按上他的头顶,并把隐藏在这四个字背后的残酷知识通过毛孔渗进他的头皮,卢很快地闪躲开了,但头发还是乱成了笤帚的形状。
“这怎么知道呢?”卢不信任地问道,“他的车就停在岸边呢,车上还放着潜水日记和自己画的水下洞穴地形图。嗯?卢。自己想想看,这不需要解释了吧。”老师向他眨了眨眼,有些调皮地引导着问题的答案。
“岸边。那也不能证明他下海了吧?他说不定就是远走高飞了。”卢撇撇嘴。“有两个工作人员在他下潜时看到了他。他还竖起指头打了招呼。”“哦。”卢说。“怎么样?没错吧。我没有骗你吧。”老师微笑着说。“换成谁都会得出这样的一个结论的。”
“但尸体总归要找到的啊。”卢又继续疑问下去。【海洋水产部出动了直升机和潜水人员,在他停车点附近的5公里范围的海域以内进行搜救,只在水下十几米的溶洞口找到他的一个氧气瓶。后来君雷金顶矿业公司又悬赏十万,将其承诺给能够找到遗体的专业人员,但始终没有线索。】镇山警察局的一位探员把某篇报道从档案里取出来交到卢的手中,报道的最后一个自然段恰好对他做出了如上的解释。这篇报道的段落外面镶着花枝柳边,正好是当月版面设计改革下的产物,这是为了避免读者的沉闷。隔壁的讣告栏那里甚至更为夸张,它的上面还画着一个漫画感的小喇叭。
“为什么要帮我家悬赏?这事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人又不是在矿区失踪的。”卢皱了皱眉头,询问着探员。“还能为了什么?一种道德呗。唉,有良心的前东家啊,真是不小的手笔。”说完这话,探员把双手插在腰上,半仰着头——他看向了天花板上转动成一片绿色圆形的吊扇,他的眼神对于被视之物如此紧贴,以至于那双焦黄的眼瞳里,居然现出了一对安静的四叶草。然后,他清楚地叹息了一声。这个叹息不是针对卢的父亲,而是意有所指。天呐……没有搞错吧。卢心想。这表情是……羡慕吗?他居然在这个时候羡慕起,为找到自己的尸体所设立的这样一桩“大手笔”的悬赏吗?
“其实矿业公司的薪酬真不错,比我们探员强太多,甚至还有退休叠加险……”“能把这报道给我吗?”忍无可忍的卢将他打断了。“当然不能。”探员迅速将他手中的活页夹抽走,又背着他放回了档案架上某个未锁的抽屉里。“你想干什么?”“烧了它,这是错误报道。”卢说。
“年轻人,不要过于激动,更不要否认事实。没用。考虑到你的心情,我们才特批出来跟你交代这些情况的……毕竟闲着也是闲着。”说完这话,探员又和声细语地补充了一句,“你的母亲也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她只是要等你长大成人。”报道被夺走了,手掌心里一片虚空,卢无言以对地看向档案室窗外的西海港:那里有一朵朵烛泪似的岩层流在海水里,梯田似的叠起来了。像是大陆西岸的山体早就被什么东西反复点燃、冷却过一样,兴许那边以前有过一座更大的火山也不一定。
“这件事情不需要引以为奇。”父亲从前的潜水教练J告诉卢。“每年都有很多人命丧于此。他们只是不走运而已。”
“这个地方有点诱惑性,像是铁轨。懂吗?”
“如果是别人,我会在心里想:这个家伙肯定是太自大了,由于没有敬畏大海而所以失了足。”“但你的父亲不一样。”J真挚地说,“我认为他是个非常小心的人……说来伤心,不妨告诉你,西海湾下头已知的八十六座水下洞穴里面有好几座都是他发现的……不过,也有几个是我的,哈哈。”J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所以,为什么他死了。”卢问。“你意思他自杀吗?卧轨那种。”“唉。孩子。他们叫我来这么告诉你,引导你。他们对我说,当你找上门来的时候就这么告诉你。但我不会这么说,因为我不知道。孩子啊,你还是个孩子啊。”教练J交给卢一片鸡肝色的长方形碎布,说:“不知道的事情,咱们不瞎说。”“来。这是你爸爸的潜水服上剪下来的商标。拿回去吧。”J豪爽地说道,像在大海里扔进一把鱼食。
尽管J对于卢父亲的死没有什么探究的想法,但在别的生命技巧上,他却对卢有一番提点,“拿回去之后别再来了,也别在脑子里再想这回事。我由衷地建议你。否则你会陷入到命运的漏斗里,”J压低额头说。“否则你会走上你父亲的老路。”不过,这脱口而出的警告似的一句话,紧接着又被J所孜孜以求的那种做人的善良所装饰起来了:“呸呸呸,我说话不中听。唉,瞧我说话多么不中听。”说完,他嫣然一笑,蹩脚的胡须被挤起的下巴缝夹直了。
这块贱布看不出“商标”的感觉,它被剪出来的原因也不知道是什么。谁他妈的愿意要它呢?别人至少还会请我吃一个鸡蛋汉堡,结果在这儿我就得了这么一块神经质的布。卢走出潜水公司,像金刚一样把布片扯成两半,并向苍天发出了无关紧要的一声咆哮。
脱离了人体的气瓶,遗体似的沉在水洞中,像医院里的安瓿似的,很难通过除内容以外的事实来判断它的用处。不过气瓶的作用是为了保护使生命得以存活的气体,防止其泄漏,为了明确这一点,潜水员每次还得检查气瓶头上的密封圈,以及它的外观上有无脱落锈蚀。安瓿就不一样了,它是为了隔绝空气,防止污染。当你想要活命,首先就要掰断玻璃安瓿的乳头。
“你父亲把其中一个气瓶扔了,而且里面尚有百分之六十的余气。”当时参与事件调查的地方报记者在他的办公室对卢说,他现在已经荣升为主编了。还好这张报纸不是给失踪新闻镶边的那张。“这足以说明他不想活了,或者一心一意地要去某个地方,而那个地方过于狭小,戴着气瓶的人体多半难以容身。”“其实,这事并非头一件了。我可以告诉你,许多年前,很远的另一个国家里也发生过同样的事件:一个男人抛下亲爱的狗前去洞潜,从此失去踪影。”主编不愧为主编,他的记忆非常清楚,甚至有着引证和旁证。“自己想想吧,这事和那事之间像不像。”“潜水圈里,这样的失踪事件并不多见。在没有仇家的情况下,借鉴求死的情况也是有的。”说完,主编又伸出一根食指放在自己的双眉之间,神色肃穆,如侦探般洞若观火似的推理着。“但是,让我再补充一个客观的反面论点。”这时敲门声突然出现在了门上,他们的视线都被短暂地吸引了,但只有两三下,对方估计意识到了他们在里面谈事情。
“尽管一切线索都指向一桩提前盘算好的自杀,”主编继续说了下去,“但是由于那条爱狗,很多人便认为,他其实并非自杀,反倒极可能是谋杀——人绝不可能无端地撇下这样一个心爱的、嗷嗷待哺的灵魂。”可就在这时,他却猛地连人带椅往前蹿了一下。这个动作来意不明,但卢通过他的眼神猜想,他可能是要出去,但又突然觉察到了自己的存在。“总之,报道里面不能忽略这个群众意见,但就我个人来说,对此是不以为然的,不想活了的人,狗有什么要紧的?也许你的父亲偏偏就是受了那人的启发呢。谋杀之说,在这个镇上太过惊世骇俗啦。”卢心想,原来他不是侦探,只是一个煞有介事的男人。
“嗯。”卢好像十分理解的样子,他明白怎样像成年人一样地处理事情。尽管这位主编的说辞正像一个惨然的漏洞那样地清楚地浮现出来:试问,假使一个正常的人难以撇下他的狗来从事自杀的活动,那么,撇下他的儿子来杀死自己的行动反倒是顺理成章的了?想到这一点,他觉得嘴里很苦,但在别人的面前,他也只能像正义的陪审团一样,充分地承认这一可能性的存在。并且,在此之外,他还要通过矫枉过正的伪装来证明自己的廉洁、克己和铁面无私。看着那人身后的某座异形奖杯,他挤出一丝苍白,调皮的笑容,说:“可不吗,多半就是自杀啦。这个世界没有使用不可靠的情感来做辩护的道理。至于谋杀,那更不可能了,他还配不上别人用这种麻烦的方式来去杀死。”
教师、探员、潜水教练和成为主编的记者……以及许许多多的君雷人——仅就父亲的事情而言——几年以来卢对他们的走访几乎没能获得什么有效的东西。这不过是一件手续齐全的奇闻轶事,程序已经走完,无论是现在还是当初,事情都不可能搞得清楚。与此有关的人们只是强打精神配合着他,他们对此事过于慵懒、轻蔑,卢逐渐地习得这一点,也一并习得了生活的现实。晚间的海面看上去风平浪静,只是笼罩着一层悬疑的冰雾。东南部的大片山岗仍旧像钢铁一样链接进地心深处,除了矿业公司、农林部和探险机构,几乎无人能够驱使勇气来单独地涉足其中。而就在今年,尼尼喷发口上方的那棵鸡毛状的烟灰甚至似乎又被拉长了一些,以至于每逢夜的侵入,它都会变成一条暝色的绒绦,如同一种信号。正常的晚上,人们会踏过坡道上被翻斗车留下的辙痕,从四面八方汇聚进来,渐渐地从海港之类的地方走回家。而君雷镇就坐落在接海的丘陵中间,它呈现出乌贼似的放射状,触角则从市中心一直扩散到海港。拉开的道路像一张韧性的网,不断聚散的人潮则是虚幻的蚂蚁,他们不知道为何伴生着“蚁冢”存住下来,并将其归入每一份活着或死的记忆——就连卢的父亲也不例外。去世之前他曾长时间地对着火山的方向郁郁寡欢,不知道在想什么。蚁冢或许是某种航标,不知道该看向哪里的时候,看它就对了。
卢在县志上读过,八十年代末,国家内部曾经诞生过数百个以末世论为信仰主旨的思想群体,而其中颇为代表性的一个群体则对蚁冢的喷发具有相当坚信的态度。他们纷纷来到这里,为了一览它的雄姿。一个具有前世记忆的知名占卜家在那时提出,某个占星的迹象表明,位于南纬23度的火山将在次年的春分时刻被赋予毁灭性的力量,而蚁冢就恰好符合这一判断的条件。这为当时的君雷镇挣得了一份短暂的荣誉,主打两日游的微型旅行社们也偶然获得了一笔旋风般的营收。尽管这群信仰者的确存在过,只不过早就消失了——就在次年春分之后的一段时间,一些人马不停蹄地撤回了他们的看法,另一群人又痛心疾首地出来讽刺了他们的背叛。无论如何:这群伙伴对于那场末日的自作多情想必已经破灭了,可是:谁又能指望如今的世界呢?火山的活着同居民的活着具有严重的不对称性,它的岁月在哪里,是连地质家或者神话学家也无从指认的东西。火山并不在乎人类拆穿是非的能力,我们无法危及它的尊严,它也不对我们那些发愁、悲切和盲目信任的精神报以遗憾和同情。
尽管各个科学、人文和信仰角度的查验都众目睽睽地表明,这位火山具有异常旺盛的生殖力,但它却始终仅仅活在那些巉岩之下、矿物质下,绝不诞下猩红的魔君。经过几十年的多次误报,最后还是没能喷发的火山,已经变成了一个虚无的象征了。反之,未喷发的空虚却因而成为了渐渐实体化的疑虑本身。这在无意之中竟然引发了某种复杂的情绪:本地居民竟然对此隐隐感到一种耿耿于怀的冤屈,好像这并非上天的意外,倒是属于他们的错误似的。当这点罕见的失意所造成的忠实注入到了蚁冢内部,它就成为假定性的宝藏,仿佛一片营养的福地,就在世界所视而不见的脚掌之下。
年轻时代的卢与君雷镇的居民们一样,无法接受一个隐形的自己,他们对不被光顾这件事情产生了愤怒,哪怕是被山火,或是鬼神所光顾。这种情绪容易被众多有迹可循的细节罗织起来,一不小心便会弄假成真,作为人类的心扉往往很难对此事加以谨慎。所以卢总是在小镇上周游,并翻来覆去地借使父亲的话题来使自己得到注意,但是这个计划只会带来极坏的后果——他终于渐渐意识到了不祥。这种不详从那些人蠢蠢欲动的嘴巴里,从他们放纵的手掌里释放出来,像乌云一样常常盖住他的眼睛,令他非常郁闷。虽然这种不祥也并不是他没有料到的,他只是没法躲过罢了。或许从父亲的角度来说,在那个徒然的、无忌的夜晚,当他毅然决然地丢下家庭去潜上一回好水的时候,他是决定脱离这种不祥了。
为了掩饰这种不详所需要的那种做人水准实在是过于高超了。自从爸爸去世,年幼的卢便时常回味自己每次达成这种建树之后所得到的心智成长,想必他比他的爸爸要更坚强、更加擅长于伪装。怎么可能扔下陆地跑去海里,去做出夜潜这样危险的、漫游似的自毁行为,而是放下歪脑筋,去买件什么好牌子的西服,记起那些不应该抛下的事情——在了解到那只被冷落在人世间的爱狗的故事以后,还能如此忍下心肠吗?……我不会。我会在这君雷镇上行侠仗义,寻找答案。我会做点别的事情……活着就说明总还有一些别的事情可以做。卢心想。如果他不是以儿子,而是假以这位父亲的身份重活一次,他一定会做点什么更好的事情的。比如,别结婚,多攒钱,搞套镇中心观景台旁边的房子,写上几本铅黄血腥的畅销小说,再去云游世界等等。退一万步说,哪怕是坚守自己作为一名地质测绘员的本分,那也不坏。时间一长,在君雷金顶矿业公司这样的好公司里顺理成章地混上去,爬山一样地,兢兢业业地,被多数人忽略,但却莫名其妙地走进了权力中心……这些冠冕堂皇的想法在他伪装自己时偶尔也会淡薄一点,但终究还是值得玩味的。
在他年轻的脑袋里,这些浪漫空想往往不大遵循时间的规律,印象与幻觉之间彼此影响、晃动,基本是在片段与片段之间腾来挪去。有时,这个他想象的人还在青年时代上学,有时事情则又忽然来到了年老之后。最狠的一次,是他与这个爸爸的身份完全对调过来了,也就是说:母亲成为了自己的妻子。这种突发的幻觉只有那唯一一次,也是令其感到悚然而惊,从而立马逼迫自己打断掉自己的一次,这一次的想象太无理取闹了,母亲逃不过父亲的魔掌,难道还不能得到一次机会来逃出我的魔掌吗?重新来过的话,我想她应当配得上去做一个伟大的单身女人。卢作为一个正常青年的生活就在这样长时间的想象中耽误下来了,他高中之后就辍掉学,成了君雷镇的混子,卖烟卖酒,搞网络销售以及写小说。偶尔,在把自己想象成那个拥有过特权的男性时,他也会陷入一种突然可靠的仇恨——操,我和他可不一样。
他唯一无法交换的想象,是父亲出其不意毁掉钱的那次回忆。那时他还小,母亲责备父亲跟着叶甫盖尼押注,在赌场里输掉两千块钱。父亲居然没有一如既往地用阴郁的沉默来回应母亲,而是突然发作,他似乎相当生气,甚至怒发冲冠、咬牙切齿地把家里剩下的全部纸币通通撕破了扔在地上——这种程度的怪事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他在社会生活里一向表现得相当正直。无论如何,目瞪口呆的母亲开始哀嚎,而年幼无知的卢就蹲在地上,用透明胶带把纸币一张张地粘起来。在粗粝的喧哗之中,他充耳不闻,像一个手工匠人那样精心地粘贴纸币,他认为这是钱的问题,只要这样多半就可以修补好一切。然而,纸币正中央的贝壳防伪标记坏掉了,乡业银行不允许兑换,而且毫不留情地把他这个小孩子给赶了出去。于是日暮时他一边走回家,一边像办完父亲丧事时候的母亲一样突然崩溃了。他想狠心地把钱再次撕破,但他又不想,也许他还没有狠心到那个程度。他以前不知道钱的可怕,在那以后他知道了。并且,他终于恍然大悟了:人有一天总会发疯。他因此而理解了父亲去世的动机。这件事怎么可能通过记忆去置换呢?人、事、物,一切都无法被挪动分毫——他试过了——但他扳不动。也许他没有那么想动它,因为它的滋味太足了,它从根本上开始整垮这个家,也使自己参悟了许许多多难以言喻的道理。
父亲的事件仅仅是卢借题发挥的开始,是区分记忆的方式。卢愿意回忆父亲,这是因为他很失败。这是一个接受了英才教育,有赚钱力,纳高税的知识人;一个娶了美丽老婆,生了儿子,过着好生活的幸运人。但是他却死掉,没有珍惜这一切,所以成了失败者,这一点没有讨论的余地。真正促使卢走出臆想而走进人群的是一个回忆之中叫做迪安的人,这才是他不愿意回忆的人。迪安一家来自巴尔的摩,他父母是做钢丝球的,很有生意头脑。不知道是不是高速打球机的噪音从小就搞坏了他的精神,迪安成为了君雷镇第四中学的恶作剧之手、异想天开之王。他有一头卷曲的长发,耳朵从里面就开始打钉了——每次他的脖子转动,你就能看见两个耳孔出现神秘的闪烁,这东西被他称为发光的耳屎。一天,他在课堂上玩火机,在他手里的火机就像赌徒的硬币一样在四个指缝间流淌。这时,文学老师自然而然地走过来,把他的火机给抢走了。“没收。”老师说。迪安则站起来走到讲台上,也自然而然地在教师的专属座椅上躺下来了。他的脑袋仰着,双手交叉放在后脑勺下面,一双眼球则看向天花板,嘴里开始不断地重复一句话:“还我火机。”
“还我火机。”
“还我火机。”
“还我火机。”
“还我火机。”
大家嗤嗤地开笑了,他们笑且惊讶,或者用笑掩饰惊讶。同学们只看笑话,其他的事情他们不管。这是一个勇气可嘉的疯子,卢心想。老师勃然大怒,骂骂咧咧地把迪安喝出教室。于是他离开了,反正没有站在门口。然后,就在课程重新开始的十分钟后,他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巨大的塑料泡沫板,上面用黑色的油性马克笔大写出了几个字:“还我火机。”
老师再度把他轰了出去。他当然想狠狠地教育迪安一次,但是他在这个无可救药的男孩身上吃了太多的亏,他知道迪安不会在乎的,给他更直接的眼神、更深的辱骂、更大的痛苦——那才是吃进更大的亏——迪安一定会欣慰于这样的遭遇,冥冥之中,这个老师就是能够想象到这一点。尽管课在继续,卢却几乎失去了上课的心思,他被那个举着泡沫板,想要回他的火机的人给催眠了。卢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这样,其他同学看上去都在专心听课,而他却半个字都听不进去。
被赶出教室的迪安干脆拿着板子,像断线蚂蚁一样无目的地在校园的平面上乱走。他的身体颓废地摇摆着,视线也十分呆滞,但唯一还能确认的是他很嚣张,嚣张使他脱离了报废的感觉。“还我火机。”这是他的唯一看法、唯一项目和唯一的终点。他痴迷于此,以这行字为原点,他像个行走的抡大锤一样,不断地把自己挥舞到任何地方去。偶然路过的校长看见了他,便把他和颜悦色地请到办公室,然后用钢笔在一张单子上签下了什么字,然后递给他——一张3日停学处分单。接过这张单子之后,他依旧对坐在校长身旁的文学老师说:“还我火机。”
每天醒来之后,迪安就拉拉筋,准备开始这一天和老师过不去的事业,这已经变成了他的自动反应。他就这样坚强地战斗在一线,包揽了整个学校的处分。即便如此,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不服气的东西,他的不服气也许被大大提前了以至于无法觉察。他理解老师这么对付他的原因,往往大惊小怪的反倒是别人。他在面对他的对手时,会露出那样一种眼神,那种眼神里面仿佛只是在说:“该死,别看。”
“我们从没遇到过一个真正的好老师。问题出在这。”迪安晃着脑袋对卢说——那时的卢还只是一个真正的倾听者:在他的情感中,自恋和羞愧共存,恐惧与感谢同时发生,这导致他还不能够理所当然地问出他所在意的那些问题,面对迪安,他甚至难以形成他的疑问。卢看着迪安的脸,这张面孔像是一个掌控着世界的拳头。他只能默默地点头,赞同迪安的说法,但他也因此获得宠爱。卢尚且没有成熟到足以表达自己,而迪安那时所需要的恰好就是这样一个忠实的伙伴。他们不是泛泛之交,他们以彼此的名义量身打造着彼此的品味。但那样的一天终究还是来了:当卢不可避免地开始提出自我看法的时候,他们就不得不分道扬镳了。迪安远走他乡,一句话也没留下,他对此感到理所当然,一如既往。那个下午卢逃课出去,独自漫步到了褐岛。他将手指伸进牛仔裤口袋,把那里藏匿的一枚打火机扔进海里,它把一小片水面压出喇叭形的凹陷,又被弹出来,静静地浮着转了两个圈——这就是他第一次的迷恋的毁灭。作为一个体育后备生,卢曾经日复一日地用后院的矮树篱笆练习跨栏,他的肉体因此逐渐被培育出癯瘦而健美的形态。但是现实与他的身份相反,这位优秀的体能者连一场比赛都没有参加过,他选择坐在观众席观看比赛。为此他对自己的心解释道,这种由一次次失败所堆砌出来的竞争未免也太过愚蠢,不参赛也好过被没有结果的希望所玩弄。这是迷恋的摧毁所留下的副作用。夸张的是,卢竟然连洗碗也不愿意再用钢丝球了,改成双面的泡沫方块,除了这种自我体会的代价,他不想过多地发表自己的伤心,因为他那时已经从迪安身上学会了“该死,别看”的那一套。
四月的某日,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春天。浪打的洞窟里没有人,浅海区的海床上也没有人,海面更是只有一块颜色,除了一锭锭塑料玩具般的船,这些船只有靠近时才能发现它们是钢的。这儿远离了游人和潜水活动的滨海区,是君雷镇西部的码头甸海港。远处,作业船在新开设的航道上抛设航标,航标灯的锚链沉石后,工作人员用一个扑克牌大小的相机给它们一一放光存照。
下午三时,小东开着卡车把牡蛎桶和蛤贝分批送到餐厅,为了赶上晚间的营业。白色背心的老板见到他时打了一个无意义的响指。但这个稀松平常的响指却令他莫名感觉心烦意乱。他没有迟到,这也不是要警醒他的意思,最多是种招呼,但不知道为什么。“要下大雨。”老板终于说,好像是十分钟以前那个响指的解释。猛然暗下来的天空使他的背心白得更加刺眼了。
放下东西的小东叉着腰站在货卡轮胎旁边,看向了观测塔旁边的巨幅模特香波广告牌,她的脸被黑纱似的大风吹得扭动起来,这种扭动挣脱了立体的假象,告诉大家这张脸其实是二维的。
尽管到家时已经筋疲力尽,但小东还是不得不立马跳上车去,将游手好闲的弟弟送到邻镇的海产保健品加工厂去办理入职手续。这份工作的内容主要是压制螺旋海藻丸,工厂环境很不错并且还提供宿舍。这个机会对于弟弟而言实属难能可贵,现在绝对还不需要告诉母亲,等情势稳定之后才能让她安下心来。日暮时,小东已经把车子开上了沿海公路,港内的防波堤顺着回旋镖似的码头一颗颗地堆在界上,像风化后坚硬的灰绿色粪蛋一样地无所畏惧,浸蚀着石头的洋面像橘皮一样波动着,内里却在捣鬼,这是因为风暴近了,让人感觉波涛随时会像大风扇一样跳上岸来把人吸走。
抱着双臂悠然沉睡着在副驾驶的弟弟,头顶缺失了一块肉眼可见的头发,那是某次相当严重的斗殴所造成的。小东看了他一眼,心里的滋味逐渐难测起来。如果他再从工厂逃走一次,对于母亲来说不是又白白徒增烦恼吗?他当然会逃的。他连睡眠之中都不会有除了自己以外的第二个人存在。如果他造房子的耐性超过了打起一个地基的时间,几年前珍珠蚌苗的生意就不会像那样收场了。而且直到今天,小东还不能忘记那噩梦般的一幕。五年前他坐巴士去明县,来到淡水养殖场里寻找联系不上的弟弟,发现弟弟承包的塘堰早就无人管理了,他当时还没有一种大事不好的预感,反而觉得果然如此,虽然附近的农户告诉小东,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当小东站在塘边极目望去时,他才发现这里的养殖密度出奇之大,无数的浮标被水下的竖网串起来,像反凸而出的蜂窝,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有了一种古怪的感觉。恰逢收蚌时节,他不可能丢下一切拔腿回到镇上,或是漫无目的地等下去。因此,他终于还是靠近了那方使其感到无限荒谬的池塘。
这是一个缓慢惊讶的过程,这种惊讶逐渐发软发胀,直到轻轻破掉,化作了空无。开蚌者先是闻到蚌壳散发出了恶心的臭味。接着,他逐渐发觉,被钻开的每一个蚌里面都出现了一以贯之的情形——它们的左右两壁都密密麻麻地镶满了怪珠,多到了一枚三角帆蚌或是池蝶蚌所根本无法承受的程度——灾难级别的程度。一个个钻着蚌的时候,小东流下了难以解释的泪水,也许是眼睛被熏到了,总之他招架不住。作为一名渔业精英,从小时候起他就时常捕获海贝。那些海贝里面大多数都没有珍珠,最多也只有两粒而已。这些珠子的源头是砂或虫,它们对于贝类而言只是异物、刺激源与侵入者,不过这类东西一旦被蚌壳吸入,它们就会被珍珠质包裹,逐渐变成鲜明诱人的珍珠。作为靠海吃饭的人,这属于常识,他偶尔也会把一个呼吸的小海贝扔回大海。但绝大多数时候,他只是个无情的猎人,没有什么悲天悯人的思绪。数以万计的生物在他的捞取下失去性命,他对此没有什么好说的,他和别的捕手一样,对捕猎的时刻感到相当刺激。只不过那天,有些东西好像不一样。看见这些死异的珍珠的时候,他只觉得莫名其妙,五雷轰顶。
“天……这是怎么做到的?”
“这是针对淡水蚌的植入术。”
“手术是在早期将蚌剪开,均匀地进行插片,普通的育珠要在结缔组织内插片3-4行,行距0.8cm,最多插进40片,在这个情况下,蚌里面最多才能结出十余个珍珠而已。”
“这已经是很多了……而这里的蚌呢?”小东抛出了这样一个不言而喻的问题。紧接着,他又抛出一个具有想象依据的疑问,不算疑问的疑问。“这个人究竟他妈的往蚌肉里塞了多少渣滓进去啊?”
“啊。”卢说。他发觉自己的词语在头脑里一团乱麻,这些乱麻最终滚成了一个“啊”的球,从他的嘴里滚了出来。
“我所看见的,全是品质奇差的肉的结晶。这种产品,在商人那里被称为是废珠。产下废珠的这些蚌,已经全都死了。”
“死了。”卢又重复了一遍。
“还会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呢?”
“有很多的疾病会导致这一点。孢菌病、烂鳃病、水肿病。任何一种简单的感染都会使蚌壳残缺、肌肉糜烂、进而失去其余功能,养殖手册是这么说的。但是很奇怪,养殖手册里面把病画了出来,但是没有教你怎么治这些病。他们可能没时间写那么细。”小东说。“只知道有些蚌壳得了病。”
“我不得不留下来处理这些烂尸山,还得先把这座山从水里捞出来。勉强能用的珠子,弄下来贱卖,不能再用的,就把壳子磨成粉末。”
这件事小东并没有再提,打伤了人,流窜各地躲风头的弟弟后来也回到了君雷镇。似乎没有多久,他们就又齐聚在了一个全新的、也是少年记忆之中的海洋时代。熟悉的两个瞬间彼此相遇了,它们相互重叠、印证,并利用一切可以把握的现在来夹击、毁灭那段淡水养殖的过去。但这种计划仅仅在表象上获得了成功:由于小东是哥哥,这是他所必须要承担的污点。只要那些画面偶尔一闪而过,他便觉得有股异样要破腹而出。有次他只不过是正在卸货,一个贝壳不知道从哪里跳到他的脚背上,他立即狼狈地大叫一声,神思恍惚到弄翻了两筐舌鳎。胃里则像同时被塞了三顿饭似的难过起来,嘴巴流出一大滩腥臭的口水。他用双手捂着脸,把作呕的气味强行摁了回去,瘫坐在滑腻的甲板上,像失去独子的老妪一样失魂落魄。同事们张口结舌,其中有一个人在这里抓住了后来居上的契机,后来三番五次地就要开玩笑,说小东不知道跑外边去,是在哪儿怀了孕。
“不得不承认,弟弟的精神里有种能够消化一切的品质,这种品质让他违背了常理。”小东说。“他霸占在副驾驶上,霸占在家里,像“蚁冢”一样,像虚幻的樊篱一样,用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向世界投下了一个得意的阴影。它无时不刻栩栩如生。”
“记得有一天,弟弟刚刚从家里出去,母亲居然不小心发出了一声松弛的叹息。尽管她立即捂住嘴,像我那天防止自己出丑的呕吐似的,紧紧地封闭了自己的本能。但我还是看到了,不是用眼睛看到,是从内而外地理解了这个意义。她马上担心地看了我一眼,像是害怕泄露天机之后所到来的惩罚。那一刻,我对母亲感到同情,我想说出我们两个共同的感觉。但——她一定会拒绝,并且这是她决计无法忍受的,而我非常懂得这种拒绝背后的痛苦,所以我不会令她受伤。因此我想,那就由我代替她来承受这样的苦头。”小东被后视镜所观察着,镜像里一双眼神仿佛洞悉了属于自己的邪恶。在卢看来,这种邪恶之外,似乎又有一种勉强的惨痛当中所产生出来的,楚楚可怜的愤怒。
“弟弟怎么不向这些蚌壳以死谢罪呢?”小东突然发狠地说。这是一句非常急切,自我挣脱出来的话。它是一把非同凡响的刀。它把故事的聆听者给吓了一大跳。这句话早就被塑造好了,出现的那一刻它就已经是个完美无缺的模型了。
“……无论我把这个想法告诉给任何人,都毫无疑问会遭到白眼的。”也许是意识到了刚才那句话的尖锐,小东又立马为之制作了一个新鲜的、配套的容器:刀鞘。这是某种实验、某种持续被开发出来的特许,它不止有所作为,简直就是无所不知:
“也许,除了某个人,除了君雷镇上唯一的这一个人——也就是你。毕竟这种思想有害。’你弟弟只不过是浑浑噩噩地活着而已,他又有什么错儿呢?也许少了点责任感,但是你会把这份责任感承担起来,不对吗?如果你要摆脱你弟弟,不就正像你弟弟摆脱珍珠蚌一样吗?’他们会这么说的。”
“关于这个邪念,我无法在道理上同任何人进行辩驳,我讨厌这样去硬碰硬。总之,那些蚌壳像在流血,一直流进我的眼睛……你明白吗?”
“按理说这也没什么,但他又回来了。他要是不回来倒也没什么。但他还是回来了,就像一种命运。每次只要看到他那张无意识的脸,我的双眼就又开始作痛,像要飙血——它在隐约逼我得出一种结论。”
“至于这个结论是什么,我想你已经清楚了。”
“没有了。”卢摇了摇无可奈何的头,回答道。
“你杀人了。”他从小东的手上接过还在渗血的刀子,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接过去,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刀已经在自己的手上了。刀是钨钢的,斯堪的纳维亚式,极幼开锋。乳汁一样的浓血正从血槽流到刀柄,又在下坠时突然增多增厚,像阵雨一样淋到了靴子上。“而且是你的弟弟。”卢震惊地说。
“那还用说。”小东不以为然地回答。“一目了然。”
卢发现自己很笨。他不想做一个为坏事物轻易做出结论的人,这会是对他思维和身体上那些坚强训练的背叛。他和他的母亲当初形容父亲的一样,在寻找一种另类。当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仅仅只能默默地支持小东的做法,他做不出别的,离奇的是,对方竟然早已对此做出预判了。这显得他很笨,他是知道的,这就像是那些发光的耳屎。
“你没跟你妈说你开车送他去工厂的事吧?”
“没。”
“好。那就没人知道。”
“嗯……我和你先开车把尸体藏到船屋,它舶在烛港,不起眼的一个角里。那是我爸的,没钱维修,早就废了,不会有人去的。”在说这些话时,卢的心脏甚至砰砰地跳上了,他急需出谋划策,为他自己出谋划策。出谋划策是跳过上一步的下一步。为什么这样呢,为什么发生了这种事?类似这样的疑问,是绝对没有必要的。
“你打算沉在海里吗?听说那样很容易被发现。”“组织总会被带到水面,鱼啊什么的,这种新闻层出不穷。”“除非是制造一起悬案,就像是失踪的那一种。”因为自己父亲的缘故,卢长年累月积攒的那些道听途说的经验终于能够派上某些实际点的用场了,他难以自控地对小东说着这些愚蠢的、攀附的话,从而急不可耐地证明自己的理性和坚强。
“你可以歇停点了。”小东说。“我没打算把他扔海里。”他没有再多说别的话,只是从货车装鱼的大桶子里面拿出一把沙铲,铲子像在自动翻沙,一个大洞的雏形渐渐显现出来,与尘世分离了。
卢对他的效率目瞪口呆。“你看起来像是早就有所准备……”他咕哝了一句。“不像是……”
“对,那又怎样?”小东面不改色地回答。“你来了。我也在这里。我说什么,你就只能听什么。”
卢站在一旁,惊讶而木然地看着他。小东脱下自己的外套盖住他弟弟的脸,然后手起沙落,没过一会儿,血迹和尸体已经全部被埋住了。
他们终于跳上车子,并把它从国道旁边一条隐蔽的砂石路开出来时,天色已暝,树的声音被吹散了。卢皱了皱眉毛,他想,我刚刚一动不动……我又惊讶了,我就这么容易被惊讶吗?难道我曾历过的一切,对于我的本质还没有丝毫改变吗?
“就把他埋在那儿吗?”卢逼迫自己恢复了采访式的自觉,继续提问道。“埋,是对他的仁慈。如果按照一个法官最正义的意见:他的肉应该被刮下来贱卖,骨头磨成粉。”小东恶狠狠地说。
不过仅仅在一瞬之间,他的恶态便消失了。“但,我想这种来自于社会概念的判断在大自然中反而是最卑劣的,人不该因为食物链而被惩罚,也不应当因为获利而受到歧视。”小东像另一个人似的,反过来又补充道。说这话的时候,他抬了抬眉毛,好像十分从容,却又循规蹈矩。他似乎非常自大,而这种自大又因为刻意的自我约束而显得更加自大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第一次有人跟我说这些……这种东西。我不知道你是真是假,你站在两个方面说话。”卢说。
“告诉你的都是真话。他们在愚弄你,我可没有。”小东玩笑似的看了卢一眼,又不留情面地看向视野前方的车灯方向了。
“也许是这样吧……所以我来了。”卢的回话充满了一种待命的温柔感觉,随之而来的后悔被他有意忽略了。
“你做了恐怖的事。”稍许平静后,卢又故意有些质问地说。“你解决掉了心病,所以你才这么轻松,巴不得一股脑把东西吐出来。不是吗?”
“是这个原因吧。不过,你究竟已经采访了多少人,你想知道的又到底是什么?”小东直接性地忽略了卢的语气。他透过后视镜看向卢由于紧张和忧郁造成的眉头的暗影,把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卢的身上。
“你已经是我在君雷镇所采访的第98个人了。”卢有些无奈,但还是勉强回答道。“我的问题会从’你知不知道我父亲那年发生了什么事?’”开始。这能让人卸下防备,产生同情,这样他们就不好意思拒绝我的话题了。其实这些东西我们都不在乎。但我最喜欢看他们不得不对这个问题表演出在乎的一瞬间。”“就问这个吗?”“当然不止。只是其他的内容我不方便告诉你,我也答应过他们不会把这些话公之于众。”卢迅速地接上他的话。
“理解了,但还没有放心。”小东用一条肌肉做的手臂松松垮垮地转动着方向盘,脖子则瘫向座椅,像一个轻快应付着博彩的国王。
“你会说出去的,卢。我知道。但我还是把你叫来了。我有这个自觉。”
“认识你很多年了,卢。你小时候你的妈妈就来我这拿海货了。而且我也一直知道你在这儿做这件采访的事——我身边起码有三个人向我举荐过你,他们都甘于向你吐露自己心里最深刻的秘密。我今天约你来,就是为了在你的面前自白。因为除了你我谁都不能信任。你已经看见,我在你的面前亲手杀了我自己的弟弟。你可以把我送到警局,也可以不说出这件事。但是如果你真的不说,我却又会每天都活在对你这张嘴巴的担忧里。但我说了,我已经有心理准备,因为这种担忧,是我应当承受的惩罚。”小东说话的时候一气呵成,他精于此道。
“现在,让我来问你:为什么每一个人都对你说出他们的事,又不担心你的背叛呢?”
“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担心啊,他们所告诉我的,都是他人最卑劣的行径。他们有把握的是,就算我口风不紧,失去名誉而遭受损失的,也不会是他们自己。就这样,他们一个接一个,对我的聆听产生了依赖。”卢对小东的问题随波逐流了,就像是别人对他的问题随波逐流一样。这是一种包涵,一份相形见绌的忍耐。
“渐渐地,如果有这么一个人,他绝不来找我诉说任何事,那么其他诉说过的人,就会对此感到难以放心起来——原来我们之中,真的出了一个如此高尚的灵魂吗?同样地,如果真的有着这么一个,在自我中毫无被他人所指认的恐惧的人,那他确实就没有什么可以找我做的。但反之,如若某人一旦产生这样的担忧,那他就势必会来找我,因为除此之外,他已经毫无别的办法。”卢说完这话时,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说得过多了,这是些没必要的话……他不自觉地修饰了自己,并向小东奉上了他从不为他人奉上的承诺。
“你做的事很怪,不过也合情合理。很明显,我也中了你的计。你现在几乎叫全镇的人日思夜想啊。”小东含着笑对他说。“好了,”卢逃避了他的注视,几乎是飞快地抓着他的话往下说去,“这不重要,我已经坐在你的面前了,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你的话题。”
“既然你已经理智地分析了事情的因果,得出食物链不应该被惩罚、也不需要被以眼还眼的结论。那为什么还要因为蚌壳的往事恨他呢?”
“他满不在乎的样子惹恼了我。”小东平静而老练地说,仿佛这是一种不言而喻的道理。卢感觉到,自从小东埋起了弟弟,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变得妖艳了。一个捕鱼的哥哥、善良的儿子、精英雇员,不仅仅变成了杀人者,在这种过程里,他也一并从一个用沉默掩饰躁动的狂人,变身成为一个真正的魔男。
“……继续说。”
“不止是我,很多的犯罪者几乎都有这样一个理由。他太不以为然了!我怎么能忍下去?试问:如果不去处决这样一个对万事万物都等闲视之的人,那些事情的存在还有什么意思呢?我的存在又有什么意思呢?”
卢从访问当中沉默了,他没有想过这个理由。而且,这个说明让他觉得自己很闲。操,我他妈的闲着问这些干嘛?经由小东的这番话,卢隐约间发觉了自己生活动力的真相——他情愿不。他竟然认同起这个杀人犯的话了:这种满不在乎、不以为然和无关紧要,的确令人感到无法承受。这一刻,卢对于自己对父亲死因的追寻,以及遍访君雷镇大街小户的初衷,突然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而他宁愿不。比起软弱的自己,小东又是多么果断,多么像个令人震慑的战士啊。他的世界里只有一件事,亟待实现的一件事,不存在妄想和犹豫。他不像自己、父亲或者任意一个君雷镇的人,在厚厚的地壳上躺下,闭上眼睛,用身体抑制龟裂……小东……他强烈地吸引着一种注意,哪怕通过毁灭……这个人就像一座确实喷发的火山,他重创一切在场之人的精神。车速加快了,卢这才发现自己的背上刚才不小心受了什么伤,疼痛像轭具似的缓缓捆住皮肤。
远处的涛声逐渐增大,沉窒的阴云被泥漆似的夜裹动着,两者如同一对地狱的夫妻。旷野般的天地中,他们的车子像一根针似地飞速开回褐岛的烛港,它穿越了玻璃卷般的海潮边缘,前灯一直持续不断地刺进某个庞大的深处。这时,距离他收到小东的信息才过去了六个小时。这件事发生到现在,已不再像卢从前恣意发明的那些想象了,那些想象过于稚嫩、愚笨。借助身边的另一个人,他再次陷入对于迪安的追忆。比起梦里的东西,这反而更加像是一个梦,或者梦的断片。小东切开车窗,一片海风骤然闯进车里,像一把大梳子似的把人的体毛往外梳去。小东拳曲的黑发向着敞开的车窗扑遁着,卢看向小东,他的泪沟在后视镜里深陷——他们也像一对地狱里逃出来的夫妻。
下车时,卢故意把小东落下,自己跳上船屋的甲板。“你又不帮我了?”小东双手叉腰,站在卡车旁似笑非笑地向他发问。卢没有回答,他用口袋里的钥匙开了锁,自顾自地走进去。“我已经帮了你很多了。”卢突然不开心地说,漆黑中他的背影看上去变得瘦弱,夜色把人衔得更紧了。更何况他穿着一件浆布夹克,这种夹克只比信封要软一点。
看见他的反应,小东先是一愣,然后忍不住露出了一点笑容,这是杀人后过了一阵会出现的那种笑。一种忽然发觉的信心将他的面容刻画得更加精神了。
手电筒的电光穿越了船屋内部的空气,焦点在内置的舫木间杵动。棉花色、琥珀色以及葡萄色的小矿石像棋子一样摆在桌上,一半以上落了尘埃。卢认不出这些矿石的名字,反正都是矿石。矿石算什么?又不是钻石。它们属于国家工业,属于君雷金顶矿业公司这样的商业盗窃团伙。爸爸把这些小玩意儿摆在这里……或许他辞职前已经意识到了,这个事业缺乏指望,也缺乏想象。
一只黑脚信天翁僵在甲板上,眼珠已经变成白色,嘴角露出一截塑料袋的提手。小东停好车子,整理完物品后就独自在船外休息,过了一会儿,他拾起地上的信天翁,用它擦了擦自己身上已经差不多干掉的血迹。信天翁的羽毛很快变成现实中的粉色,鲁米诺效应下的蓝色。小东拿在手上的这一只信天翁已经硬邦邦了,而他也没有再想起自己的弟弟。
卢移动手电,通向下层船舱的拉梯口里便隐约折射出复杂而凉森森的光线。他走近,低头照:那里原来全部堆满了空的啤酒瓶,起码及膝之深。他有点吃惊,但他使让自己像吞下一块手电电池那样地把它吞了下去。千计的瓶子像玻璃的树株,交集成某种明知故问的森林。没有酒的瓶子弯曲着光线,船舱变为一条歧流的暗河。这一刻,某种异常的能量好像在把这里撑开,一切物质加速退行,时间短暂地回到了很久以前:父亲正大张旗鼓地给新买的船屋拉绳,突肚的船身涂层裸露出来,母亲发出一声快乐的惊叫。那时君雷镇的酒文化还没有如此盛行,父亲没把一瓶瓶酒往肚子里放,而且卢也还似乎没有出生,不可能发疯地去问一个个不认识的人。卢从这些东西中醒来,是因为自己不自觉的一个微笑。他试戴着父亲搁在一张沙发上的潜水镜,视野的深蓝中他想起了一个严肃而深沉的面容。地面原来在晃动。脚下响起吱吖声以及更深沉处的潺潺水声,那是小东在甲板上走来走去所造成的。这些声音和晃动,产生出一种重力的感觉,把他从阴冷的酒世界里拽出来,终于将其包裹在了旧日的船屋里。
晚上八点,狂风突然停歇了,盘旋了整日的风暴,幻觉似的在海上沉落,像盖上封土的新墓。一种破碎、夯打的声音,正在模模糊糊地响着,似乎出自地下。气象厅的喷火警戒竟然又被提升了一级,达到了入山管制的程度。它在告诉君雷人,蚁冢的勃发值得期待。
难道这次会是真的吗?毕竟,重拾信心对于普通人而言是很疲惫的事情。难道说这次不是一种做梦吗?不再应该胆怯它的虚假发生了吗?千万年前,它肯定早就喷发过了——君雷镇下头百十米的石头里全是殉狗、殉马和殉小公鸡。或者果然还是失望?毕竟今非昔比了,蚁冢也许没有那么厉害,无法毁灭世界,不值得这样的理想与信赖。他们假装不把它当做一回事,君雷镇假装不把这样的感情当做一回事。如果说结局是好的,他们就做出意外的样子,如果结局不好,他们就装作压根儿对此没有注意。也许正因为这些原因,双筒望远镜里的烛港仍旧人声鼎沸,而摩肩擦踵的人流则像宣泄自己的畜群一样散发出团体的臭气——他们在酒杯里苟延残喘,反正即使猜错,最极端的状况下,无非就是被殉。这一切……没有必要在脑海中提前决定。果然还是这种策略最无懈可击了……君雷镇没有信仰……不用面对信仰的死去。不过这种策略总是有效吗?恐怖的、暴潮般的期望可以被不动声色地抑制吗?火山的口径已然出现了一圈血腥色的暗影:它似有若无,像微尘般没入褐紫色的夜空,被宇宙吸尽了。这时,卢想起来,君雷镇唯一一个吵着要采访的小孩曾经向他追问过的:“有人往下跳过吗?火山口里能照镜子吗?”那是个在步道边卖香蕉的、穿着脏粉色卫衣的瘦弱男孩。当时,一群土著小鬼把一个高大帅气的外国游客围住,向他塞明信片,从他那里要钱。卢走过去冲他们剧烈咳嗽,装病把他们吓走了。漂亮的金发男子随后同卢一起去了酒店,后者第二天出来时,又在酒店拐角处棕榈下面被卖香蕉的小孩缠上了。“不买,听到了么?”“不是让你买这个,我昨天看到你了,我想问你一些问题。”男孩有点害羞。“别找我,回去问你爸妈。”卢把他格开,他却死活都不肯挪脚,像狱卒一样死桩。这就是害羞人的威力吗?于是卢又开始假装咳嗽,男孩却笑了起来,“这招我见过了。”这是场躲不开的谈话,这个贫民窟的孩子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非要主动寻找卢的采访——因为他有一些解不开的疑问,只有卢能够给他回答——卢给了。“说些实话告诉你。”“那是火药一样不断熬沸的东西,不是他妈的天空倒影,梦幻乐园。”卢说。“不要娶妻。”“别在无知的时候随便乐观。”“那样想你就完蛋了。”说完,他把流泪的男孩推到了旁边的花坛里,灌木枝把香蕉捆全部划伤了。日光像盐坑一样浓烈,卢揣着裤兜,残酷地走了——自打有记忆开始,他就从不同情他的同类。
船外,他和小东沉默地挨在一起。杀人后的夜色还很漫长,他们几乎不知道还能谈论一些什么。十点整,海港已经完全空了,码头甸的船只信号塔闪着翠绿的荧光。两架直升飞机从远处平移过来,发出扑棱扑棱的振翅声。售卖墨西哥式鲜虾鸡尾酒的摊贩还在朝红色的酒杯中淋入番茄蛤蜊汁,它们就如同一杯杯未饮的火山。那群男人喝完之后也准备离开了,不是因为期待着真正的火山,只是出于一种天性的自觉——他们仅仅是对于就要冒犯出来的自我按捺不住了。一个戴着毡帽的人,走向公交站的路人来展示刚刚练好的某种牌技,三四个人去寻找合法买春,年龄更大的两个则摸一摸胡须,遗憾地踏上回家的路去。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痛快,然而今夜到底鹿死谁手呢?
尼尼火山口里仍旧悬着一簇凯旋似的白烟,不知道怎么可以停那么久,谁让它停在那儿的?星光下,卢的确发生了醉意:恍惚中他似乎靠近了一种安静的错觉。我对卖香蕉的男孩说错了吗?
“你有你的计划。”小东用手撕开背上汗湿的衣服,突发性地对卢说,好像对他的出神非常不满,“就是去把所有人采访干净。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总有一天会出乱子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说不定某天你就跟你爸爸和我弟弟一样地给人杀死了。”说完,他裂出一丝现实的微笑,而且,一种古怪的铁锈味渐渐从他的身体中渗透出来,像是睾丸的味道。
“你的话有点道理。”卢忽略了这苦酒一样的气息,他蹙起双眉,轻轻回应道:“但你也许是我采访的最后一个人了。在你之后,我也想不到要去采访谁了。”为了让一切倒退,卢表现出了一类难以辨别的纯真,好像在模仿童年的自己,它此刻已经成为一种不假思索的周旋。这层光景尽管过于虚幻,但他还是忍不住地钻探进去。他尽管还在思索,但他已经抵挡不住地沉迷在这样的思索之中了。
“好极了。”小东说。
这句话有点突兀,卢横靠在冰凉的铁板上,没有看他。他体毛稀少,而针一样的温度又使他的身体更加紧绷了。一张英俊的青年人的面孔,闪着忧悒的光线,光线渐渐收拢在一对钛环般的眼珠里,如同旋转机似的向着前方探去,像在清洁前方那片海域。这时,小东也未失所望地转过头来,看着卢,他也是一种机器。他们双双感到腹内传出的饥饿,而空虚渐渐品尝起他们的舌头。“我是你采访的最后一个人。”小东看着卢。“这句话,你没有对别人讲过吧。”这时,他那只暗红色的、阴冥似的手,突然间出现在了卢的裤子上。卢花了很大力气,使自己的四肢协同起来,以令自己成功转过头,并重新看向小东的脸,而他的眼珠里顿时分离出了精美雕饰的眼泪。这种事本来并不罕见,卢和被采访者们经常一起过夜。他用被抛下的儿子的身份勾引了他们,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赚取感性和表现,这是一种信手拈来,是他再熟练和再有把握不过的胜利。但这时的卢,却对小东的话感到匪夷所思起来。他突然觉得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恐惧像是从头皮流了下来,他难以置信,甚至隐隐在最深处的精神当中一蹶不振起来。
为什么……原来……他是个罪犯,为自己开脱……谁不是一个可怜的人呢?难道疯狂的人就比可怜的人值得多看一眼吗?……我轻信了他,蚌壳的故事把我弄蒙了,难不成比起我,这人才是一个真正高明的故事天才?弟弟的陈述,我还没有听过……我算什么……蚌壳算什么……难道有所作为比无所作为显得高贵吗?难道海就比池塘自由吗?后天的比先天的要令人发指吗?被逮捕而吞吃下去的,比起由于过度负担而死去的要更为解脱吗?唯一存在的东西只有悬而未决……生死未卜……以某种方式。难道人拥有的仅仅是假象,只有他所追去的才是没有疑问的真实吗?
尽管如此,卢服从了。无论如何,他对此无能为力,没有怨恨和发怒的资格。和他的父亲不同,卢破绽全无地表现出这类一笑置之,像是他在成长之中所屡次实现过的一样。并且,他又像从前那样卖力地表现起来了,他的屁股骚起了火,喉头则发出阵阵母鹿似的、悸动的哀叫。他俗不可耐地占领着对方,又俯首帖耳地允许着对方的占领。这并非是突围、宣泄,反倒是一种略去,正是这种略去使他悲从中来。他们都很急切,像小孩暴力地并入一块拼图,但在那一刻,卢清楚地意识到:“他不喜欢我”——他并不真正对此感到惊讶,他只是对自己情感的又一次自作主张感到惊讶。和许多他曾嘲笑过的人一样,他受到了“以为”的愚弄,他以为自己时来运转,柳暗花明了,而实际呢?他的心里只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他太丢人了,他不自量力,他像许多他从不同情的人那样,在不应当的时刻投入了不应当的希望。
清晨海上:昨日排列好的航标灯被未明的动物顶乱了。东南面小岛上的堡垒里面钻入了几个不知情的废墟探险家,他们的手中捏着刚刚在泥里找到的湿漉漉、冰冰凉的子弹,注意力则完全被蚁冢的方向所吸引。步道旁边,海崖下面的浪如同被子一样在固定好的几个地方反复扑卷着。直升机在半空中各答各答地响起,烦躁不安。而人们则在天际下方像石灰色的蚂蚁一样地聚起来了,表情就像一群痴呆儿。观测塔楼西侧张贴的巨幅模特香波广告板已经不再能够提供安慰,反而成了碍事的眼障,阻止他们看到生平第一次要即将目睹到的壮景。旅游局的人得到消息,赶往几个观景台附近布置好了茶炊,与庞大的蚁冢相比,这些物什也纷纷获得了相似的大小,它们胜在离眼睛更近。此外,还有几粒被长线拉直的气球,正在空气中彼此地躲避着,无法躲避时,它们碰出砰砰的心跳声。
卢从船屋里走出来,披着一张菱形花纹的旧毯子,毯角与菱形撞在一起,两者都弯曲了。烛港充斥着冷冻的蓝气,层层叠叠的船只、风帆和集装箱都沉积着苍白的颜色,像住在一枚雪花的世界中。虽然大气湿润,但卢的嘴还是干了,他注视着远处的蚁冢,样子很生硬,如同无意路过一间囚房,不小心瞥见里面正在进行的一场惨烈的、针对性的私刑。在没有完全褪去夜色的冷雾中,蚁冢仍没有什么分别,它处于一个中心地带,就像一个橘红色的救生圈,人们趴在水面,并用门牙咬着它的边缘。卢把船屋锁上,钥匙索性丢进了海里——它把一小片水面压出喇叭形的凹陷,又穿透浮力,顺着尾巴上的线绳悠悠地降入铅色的水深处了。卢将夹克的拉链一把拉上脖子,卡住自己。他的心尽管打定主意,以后绝对不再会去采访任何一个人,但对于没有发生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
日出之际,爆炸的巨响终于在云端响起。烂金的碎片劈开头部喷射而出,像无数个燃的火柴头,以凝固的速率虚掷到蓝色破碎的天空。心灵中,这个升空的时刻像永恒的动作在山峦中残照。尽管这些鬼火碎片实际上又立刻砸下了,像坠入黄油般呲呲烫穿了大地。随着金属帛裂的雷音,更多冒着泡的东西涌了上来,如同一群怪嘴正在张口说话。不到五秒,桔子酱似的熔岩从顶部开始下灌,没有明确纪年的榉树们被岩浆轻轻穿断,渐渐释放出岩白色的迷烟。蚁冢之下,密密麻麻的金点已经逐渐从山体刺出,沿着一切缝隙加速扩散而去,它们汇成漂浮的、缀有火苗的绸缎,载着一串串皮瓣似的褶皱灰烬,顺滑地流进了漆黑的海面。这番景象很像一次跳楼现场:肋骨活生生戮穿心脏,一大滩血液被身体内部的动能泵了出来,像挤爆的茄酱袋。这是一个严肃的循环,肉体从里到外地翻转过来,光滑的质器赤裸地瀑布在皮肤的尽头——不确定性遭遇了取消。一头小熊样的黑烟站在山顶,遮住了啤酒色的月亮。流动的火浆中,小熊很快长大、蔓延,并且越发臃肿、丑陋,渐渐凝固成了肾脏、肝脏的样子,又在沉沦状态中释放了,被惨绿色的雾气慢慢替补进来。火山灰的影子张大,变得庞然且细腻起来,像暗淡的时空的波纹,震颤着渗入每一个君雷人的知觉。冰锥似的火花迸溅,旋降,而上班的人们上班,观测站的人们观测;有赏玩癖的人们,狂奔,四散,找点拍照——这些相片会变成未来的明信片,上面被打下一个夺目绚烂的2000年的烫金花体字;议论癖的人,蜂拥,合谋,指指点点——他们共享这一事件,重合的记忆比独自的记忆本身更为理想;“不过就是这样嘛。”叛逆成癖的年轻一辈们扯着地上的草棘子,轻蔑的感受使他们擅于观察和窥探的心灵蒙蔽了。尽管不愿承认,但是某种不安还是隐约地冰冷着他们的神志——他们早在这一刻之前,便已开始思念今天以后的事情了。而在这数万居民之中,唯有卢和几名不再关心以上问题的老人,像踏入了冥河般,逆着火山的热流返回自己家中。这群离开的人心里没有好与不好,只有缓缓爬上来的,煞费苦心之后的一种孤独。爸爸,我,卖香蕉的男孩。在理想的刹那浮现之前,等待早已把他们的微笑耗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