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二娃。吕二娃!吕二娃吕二娃吕二娃!”
“……”
“日你先人。吕二娃!!!吕二娃!!!”
“咋子?”
“杂种。耳朵聋了嗦。老子喊你。”
“没听到。咋子?”
“走。去耍。”
“哪去?”
“到水库去。”
吕慢和舒军走在梧桐叶荫下,青瓦、白壁墙被他们留在身后。一连几日都是晴天,泥巴路被人和牲畜踏得坚硬光滑,走起来十分舒服。
“杂种。”舒军看着吕慢,亲切、快乐、挑衅地说。
“你个杂种。”
“你个死杂种。”
“你个死杂种。”吕慢瞪他一眼。“日你先人。不要诀人行不行?”
“好嘛。不诀你了。日你先人。”
他们沿岩边水田田埂走,因为紧邻陡岩,这田埂底下埋着加固石条,比一般田埂宽大、坚实。岩下的风涌上来,拂过已经开始渗出汗水的额头,在他们头顶绿得发黑的树枝里走。这些岩边的树,几乎是悬空地生长,在贫瘠的岩壁顶端,艰苦卓越地保持住水土。
“《三少爷的剑》呢?”吕慢问,“看完没得?”
“没有。”
“日。紧到看不完。我要看。”
“看完给你。”
“好久看完嘛?”
“哎呀。着啥子急嘛。看完给你。”
“日。要不然先给我看。我一天就能看完,然后随便你看好久。”
“再批咵。老子不借给你看了哈。”
吕慢闭起嘴巴,仔细地看了同伴一眼。舒军在冷笑,得意,伴随响亮冷哼声。吕慢放下心,刚才担心舒军会真不借给他,但通过观察,他知道舒军还是那个什么都愿意分享给他的好伙伴,只是喜欢比自己有优越感、优先权的感觉。虽然很讨厌,但为了——“翠云峰,绿水湖,神剑山庄……”——忍了。
他们离开岩边,踩着右边的坡坎往下走。坎底下,爬满红苕藤的斜土外,有一栋青瓦、石头墙房子。
“黑三。黑三!黑三黑三黑三!”
“哪个?”一个妇人的声音在房子里回应。
“我们。黑三在屋头没得?”
“哪个嘛?”黄伟兵的声音,在房子的另一边。
“吕二娃和舒大脑壳。”妇女的声音。
黄伟兵出现在后门,高兴地仰着脑袋,“哎。”
“走。去耍。”
“哪去?”
“走嘛。”吕慢说。
“好耍的地方。”舒军说。
因为黄伟兵妈妈听得见,他们不敢说“到水库去”。
“来了。”
他们下到红苕土旁,黄伟兵飞快地跑来汇合。
“哪去耍?”黄伟兵小声问。
“水库湾头。”
“要得。”黄伟兵本就一副乐呵呵长相,现在显得更乐呵了。“喂。你们昨晚上看《鹿鼎记》没有,龟儿陈小春演得好好。”
“杂种。又把阿珂弄到手了。”舒军赞叹且怨恨地说。“龟儿吴应熊哈麻批。早该把阿珂打来吃了。哈麻批。”
“是啊。他各人不打来吃。这下子安逸,遭韦小宝叼起跑了。”黄伟兵开心得直晃脑袋。“龟儿韦小宝现在有几个婆娘了?”他非常郑重地疑望着两位小伙伴,“五个?六个?”
“五个哇?”
“六个哦?”
“七个!”吕慢不容置疑的声音,带着点不屑。
“有七个了吗?”两个小伙伴用询问的眼神望吕慢。对于港台电视剧和武侠小说,吕慢一向有准确的见解。
“是有七个撒。”
“哪七个哦。”黄伟兵思索着问。韦小宝有几个老婆这件事,他们是很上心的,仿佛这也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他们走在一条凹壁路上,头顶是一片红苕地,土地边缘有一棵根系发达、保持水土的柏树,一蓬野菊花从树兜发出来,把花藤垂在他们头顶。
“双儿,建宁公主,木剑萍,”吕慢骄傲地细数,“阿珂……”
凹壁路走尽,是柠檬树岔路,他们的脚自发选择了右边石板路。
“喂,你几爷子。”一个响亮的声音,“哪去?”
石板路下面,第二块水田里,有个矮壮的少年,大半截腿陷在浑水里,两只衣袖挽到胳肢窝,手臂上糊着稀泥,屁股后面挂个篾笼子,正用眼睛盯他们。
“不哪去。耍。”舒军说。
田里的少年叫马强,外号“马大哈”,今年开春被中学开除后,小伙伴们不怎么爱跟他玩了。
“哪去耍?”
“随便哪去。”
“随便是哪里?”
舒军犹豫,沉默。
“到水库去。去不去嘛?”黄伟兵突然说。
“日。”舒军和吕慢同时小声骂他。
“要去。”马强掩饰不住高兴,“等到我。”
他往田坎走,上半身左一偏右一偏,脚提得比平时高一倍才能摆脱稀泥,踩下去时又要让小腿全陷进泥里才能支撑身体。吕慢三人厌烦地站在初秋寡淡的阳光下看他。一只鹤飞过。马强看见它投在水里的影子,马上仰起脑袋,鹤柔软饱满的腹部、自信的气度,让他着恼,“打死你狗日的。”他抓起一把稀泥,朝天扔,泥水窜到一定高度自行回落,水花溅他一身。“哈哈哈。哈麻批。”石板路上三人快乐地笑着。“妈卖批!”马强一边用袖子抹脸上的水,一边骂。
马强在田坎边胡乱洗洗手脚,把屁股后面的竹篓解下,塞进一蓬南瓜藤。“走嘛。”他说,倒像是另外三人耽搁了他。
他们朝下岩的陡坎方向走。
“你们去水库湾头干啥子?”马强用胳膊揽住吕慢,“去弄鱼?”
吕慢闻不惯他身上的泥腥味,把他手臂卸开,“你看我们像去弄鱼乜?钓都没得。”
“现在弄鱼哪个还用钓哦,”他又去揽舒军,“都是用炸,或者用电。”
舒军也把他手臂卸开,“有雷管,有电瓶的话,还用你说。”
“哈!”马强忽然开心地笑起来,“想不想炸鱼嘛?嗯?带你们炸一盘哇?开哈洋荤哇?嗯?”
另外三人认真看他的脸,不相信他会有雷管——这种稀奇东西——同时又怀着一点希望和憧憬,因为用雷管炸鱼,是他们最最最感兴趣和想参与的事情,那怕只是一个玩笑,也会攥紧他们的心。
“你有雷管?哄老子们哦。”舒军说,观察这番质疑在马强脸上引起的反应。
“哼哼哼,不信算了。”马强扬起脑袋,往前走。
另外却三人慢下来。
“喂。马大哈。你要真有雷管,去拿来我们看哈呢。”舒军说。
“看屁。不给你们看。”
“为啥子呢?”
“为啥子?你们都不相信我,给你们看锤子。”
“好嘛好嘛,相信你。快去拿。我们去炸鱼。”舒军说。
“锤子。不干。”
“去拿嘛。”黄伟兵讨好地笑着。
“喊我——好听的。”他指着黄伟兵。
“强哥!”黄伟兵发嗲。
“喊。”他指着舒军。
“哎呀强哥~”舒军又贱又嗲。
“你呢。”他指着吕慢。
“强~哥~”吕慢说。
“不得行。你不喊这个。你喊‘姐夫’。”
“爬!”吕慢气恼地瞪他。
“不喊算了。炸锤子。喊声‘姐夫’都不干。炸锤子。”
“哎呀,他不喊我喊,”舒军说,“姐夫!姐夫姐夫姐夫!”
“日。你又没得姐姐。”马强说,“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舒军也笑,“好了,闹够了,快去拿。”
“嗯嘛。”马强傲慢地点点头,往回跑,跑出去二十米远,“等到老子。”他回头说,跑得更快了,比他们还急不可耐。
“杂种。”吕慢骂道。
“哎呀莫生气。”舒军说,“你又没喊,是我喊的。没得事哈,不生气。”
他们有一小会儿没说话,各自在想自己把雷管往水库里扔的画面。
“该喊马大哈背个背篓。”舒军突然很认真地说。
“炸得到一背篓鱼啊?”黄伟兵骨碌眼珠,轮流扫视两位小伙伴,既不相信,又希望得到肯定答复。
“上回四队那些龟儿炸到两背篓。”
“嚯哟。”黄伟兵说,“嚯哟。”
“不晓得马大哈有几根雷管?”舒军说,“四队那些龟儿提了二十根火雷管去,包到水库炸一圈——草鱼、花鲢……一堆堆的翻起来,团鱼都炸起来七八个。”
“嚯哟。嚯哟。”黄伟兵还在感叹,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听说没结婚吃不得团鱼。”他抛出话题,想听两位伙伴讲讲他一知半解的那件事。
“没结婚的女的吃不得,我们男的吃的。”吕慢插话。这话也是听大人说的,他算道听途书。
“哎呀安逸,吃团鱼。哈!哼哼喝喝哈!”黄伟兵挥掌踢腿,打了一套王八拳。
“小儿多动症嗦?”舒军瞅着他,不屑但亲切地笑着,“哈麻批。”
“这叫黯然销魂掌,你懂个锤子。”黄伟兵回答,收了招,两手掐腰,一副高兴得想叹息的样子,“来了。”
马强从小路拐弯处跑出来,看见他们,放慢脚步,忍着微笑,从容地走。
他们看见他右手捏着一把东西,待走近时,看清是三支火雷管,棕黄色牛皮纸外壳,黑色引线一飘一飘。
“哄你们没得?”马强扬了扬手中的雷管,越过他们,往前。
三人连忙跟上。
“我看哈呢。”舒军说。
“不哒。”
“看哈嘛,强哥~”
“凭啥子给你看。你哪位?”马强用眼角瞥舒军,忍着愉快的微笑。
“我们好兄弟撒。”舒军左手揽住马强肩膀,右手从他手里抽出一支雷管,盯着看了几秒,“哪弄的?”
“我看哈呢。”黄伟兵从舒军手里抓走雷管。吕慢凑过去,和他一起看。
“街上东东娃给我的。”马强举起手里的另外两支,漫不经心地瞧着。
“东东娃?”舒军疑问,“‘兄弟一族’那个东东娃?”
“是撒。”
“你认得到他?”
“早就认得到。”马强不屑地回应,脸上闪着荣光。
吕慢从黄伟兵手里抓过雷管。紧实、陌生的手感让他惊奇。
“你加入‘兄弟一族’了?”舒军瞧着马强,手僵硬地搭在他肩上。
“哼。”马强回应,过了一会儿说,“还没有,不过快了。”
“哦哟,你都要加入‘兄弟一族’了……”舒军说,松开揽马强的手。
马强忽然回头,从吕慢手里扯走雷管。“搞啥子?搞炸了咋办?”
黄伟兵瞪着好奇的眼珠:“听说加入‘兄弟一族’要割指拇、喝血酒?”
“是撒!”
“喊打架——必须要去?”
“是撒!”
“日批也是一路?”
“是撒!”
“嚯哟。”黄伟兵说,和舒军、吕慢一样,他也显出些戒备神色。
又走在陡岩边了。路两旁是矮荆棘丛,在太阳下散发着因贴近地面而焐出的叶腥味;岩下,摊开在山谷里的,是第四生产队的田土、阡陌、房舍;左前方,他们所在的这道岭山和对面那道岭山相夹的山湾处,是水库,不过他们现在看不见,两山的树把它掩住了。
“东东娃追吕二娃姐姐的事你晓得不?”马强突然低声问。
舒军没说话。
“晓得。”黄伟兵说,回头看了吕慢一眼。
马强也跟着回头。“听到了哇?”他问吕慢。
吕慢不理他。
马强放慢脚步,用手揽住吕慢肩膀,“说真的,你姐姐啥子态度?同意不?”
“你无不无聊?”吕慢说,卸开他手臂。
“东东娃可以撒——混得又好,长得又不丑,跟你姐姐之般配。”马强不屈不挠地继续伸手揽吕慢,脸上带着甜蜜的笑容。
吕慢再次卸开,加快脚步,走到最前面去。
“你想嘛——只要你姐姐和东东娃耍起了,东东娃就是你大姐夫,我们这些‘兄弟一族’的兄弟就是你的小姐夫;有东东娃那个大姐夫和我们这些小姐夫,岩高头、沟底下,哪个敢惹你?”马强对着吕慢背影说,“嗯?你就是下一届的扛把子嘛,对不对?”
吕慢不理会,继续保持距离,不免愤恨且屈辱。脚步声响起——是舒军走上来,把手搭在他肩上。很快,他们到达下岩的陡坎,踩着石级往下走,两旁是潮湿的岩壁(附生青苔、野地瓜藤、虎耳草)和从山腰冲上来的绿得发黑的树冠。
“哆!”他们听见一个声音,“哆哆哆!”
一只比鸽子还大的黑雀迅捷掠过眼前。
“哆!打死你狗日的!”马强说,“老子没多带几根雷管,不然炸死你。”
黑雀窜进了树窿窿。
舒军忍不住问:“对了马大哈,你这三根雷管准备怎么分呢?我们四个人哒。总不可能全部你一个人炸撒?那好没意思哦。”
“怎么可能我一个人炸?”马强在后面说,“我有那么夹黄(小气)吗?”另外三人等着他往下说。“我只炸一根,另外两根,你们哪个拿去炸——等哈再说。”马强傲慢地闭上嘴巴。
在山腰,他们看见那片脐橙林。
“舒大脑壳。”黄伟兵指着树丛里的果实,“看到没得?有些在开始黄了。”
他们舌根下涌起唾液。
“怎么样——去搞几个来吃?”马强说。
“好。”黄伟兵立刻答应,却不敢独自去,“喂,舒大脑壳,走,我们去摘。”
“好嘛。”舒军犹豫了一下,答应,“吕二娃,一路。”
吕慢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等一哈。”马强插话,“老子先到坎坎底下去,等我下去了,你们再偷。万一有人看到,逮的也是你们,不关老子的事。”
“要得嘛。”黄伟兵笑着同意。
“那你快下去。”舒军说。
他们站在石级边缘,让出路。马强哼着台湾歌手邓丽君的歌,朝山脚走去。舒军、吕慢、黄伟兵看他慢慢走,都没说话,心里却忍不住在想同一件事:那两支火雷管,自己能不能炸一支。
“喂。他下去了。”黄伟兵说。
马强在山脚下朝他们挥手,做了个“冲”的手势。
“走。”舒军说。他带头,缩着身,脚伸出去,在满是草和乱石的斜坡上找到落脚处,双手拂开荆棘枝条……走了二三十步,抵达果林边缘,只需迈过围拦这片斜土的堡坎,他们就可以任意摘取那数不清的沉甸甸、圆鼓鼓地垂挂在枝叶间的果实。果子大都还是深青色,只有极少数早熟异类,果尖处泛起了黄色。
“看哈有没得人守?”舒军说。
他们猫腰趴在堡坎上,仔细环视这片斜土——没人。离采摘季节还有个把月,园主显然认为现在没必要看守。
“一人摘两个。”舒军吩咐,“现在甜没得还是个问题,摘多了浪费。如果确实甜了,等哈回来的时候多摘几个都可以。”
两位伙伴点头答应。他们越过堡坎,走进树丛,橙叶那浓烈的生青味道熏得他们鼓起眼睛。他们猫着腰,在树丛里左看右看,脸上闪着幸福、愉悦的光。“吕二娃。”黄伟兵压低声音呼唤。“咋子?”吕慢问。“好大啊这个。”“大就摘撒。”“还没黄——好可惜啊。”黄伟兵在那个特大号脐橙的青皮上吻了一下,“等两天来摘你。”
他们选好果尖泛黄的果子,把手伸去抓住,一扭。静谧的树丛响起“啪嗒”“啪嗒”的脱落声,缀满肥叶的枝条向上弹起,嗖——飒。
脐橙把裤兜涨得鼓鼓的,他们踩着石级往下蹦跳。
马强躺在一片圆石包上,抱怨道:“日,这么久,老子都要睡着了。”
舒军三人笑着走过去,也在石包上半躺。他们把大拇指指甲掐进脐橙硬皮,一点点撕。皮油爆起,橘子味浓得口水直涌。橙皮撕完,果肉已被手掌弄得脏兮兮的(完全不在乎)。舒军最麻利,掰开果肉,分了一大半给马强,然后把另一小半撕成两份,塞了一份进嘴里。
“哎呀,妈呀,好酸啊。”马强眯着眼,歪着嘴,但没把果肉吐出来,继续嚼着。
“你吃我这个,我这个甜。”黄伟兵说。
马强接过去,撕开两片放嘴里,“锤子,一样酸。”
“要不要试下我的?”吕慢说,“可能要好点。”
“嗯,你这个稍微好点。”马强试了之后说。
继续嚼着酸涩的橙子,直到把剥开的三个吃完。作为农村男孩,他们尊崇不成文的规矩:在收获期,吃不完的水果可以烂地上;但在生长期,糟蹋果实就是罪过。所以,对于酸涩未成熟的果实,比如橘子、梨子、枇杷、李子……只要不至于吃不下去,都会尽量吃掉。这是不用大人教,男孩们自然具备的意识。
他们沿着山脚下的树丛小径走,直到在一个岔路口拐上土公路。公路左边,是四队的田土和人家。
“哪个去给我撇两根甘蔗?”马强手指路边一家人院外的甘蔗丛,“鸡巴脐橙酸死了,要来点甜的才行哦。”
另外三人没说话,犹疑地看那家房子,听见隐隐说话声和猪哼叫。
“上撒。”马强漫不经心地说,“哪个给我偷到甘蔗,我就给哪个炸一根雷管。”
“舒大脑壳——走,我们去。”黄伟兵说。
“偷就偷,怕锤子。”舒军说,“吕慢。”
黄伟兵厌烦地看了吕慢一眼,无力阻止。
舒军带头,他们小碎步跑到甘蔗丛下面。“哎呀。”黄伟兵小声叫。
“莫说话。”舒军低声呵斥。
“鸡巴叶子把我脸割了。”黄伟兵委屈地说。
吕慢看见他的左脸脸颊有一道血痕,他用手背一揩,消失了,几秒钟后血又渗出来,还是那道血痕。
他们小心翼翼地拨开锋利的甘蔗叶,把手伸到粗壮、冰凉的甘蔗梗上。
“咋个弄得断?”吕慢懊恼地说,“没带刀儿。”
“揪断。”舒军凶狠地决定。
他们抓住一根肥大的甘蔗,一起使力,揪弯它,压低根茎,左一揪右一揪,想把它从根部揪断。汗水直冒出来,顾不上会被甘蔗叶割伤,他们只想快点把它弄断。但因为甘蔗梗的韧性、弹力,想把它从根部揪断是费力的,当然,可以把它从中间撇断,可硬皮会连接在撇断处,得用手指生生地一片片撕掉,才拿得走。即便那样,能拿走的也只是上半截,除开一蓬顶叶,能吃的部分并不多,不如从根部揪断。但从根部揪断是很费力的……左一揪右一揪。用刀斩断甘蔗只需一秒,用手揪断则可能需要三分钟。
“放开,放开。”黄伟兵说。
屋里出来一个妇人,提着一个冬瓜。
他们缓慢地放开甘蔗梗(让它不至于反弹出声响),猫着腰,透过甘蔗丛的缝隙看妇人。她迟疑地望着公路上的马强,而马强早在她投过来目光之前,就已经转身前行,做出偶然路过的样子。她收回目光,用手里的菜薄刀把冬瓜切成两段。三人半趴着警戒。因为挨得近,他们闻到了彼此身上的土腥味,以及因紧张和兴奋散发出的暖烘烘气息。
女人削了三四分钟,把下半段冬瓜皮削光,然后手伸进瓜腹抠瓤,他们听见孔洞里软腻之物被捣烂的声音,那声音让他们感觉离妇人比眼见的距离更近,她把抠出的瓜瓤一甩。有些碎瓤打在甘蔗丛上,震得他们一哆嗦。“嘎嘎嘎。”他们听见鸡叫。被妇人甩东西的声音吸引,一只公鸡带着两只母鸡跑过来,用爪子刨草丛,探寻有没有什么宝货。“咕咕咕。”(母鸡的声音)“嘎嘎嘎”(公鸡的声音)。妇女抓着削好的半截冬瓜走进屋里,没削皮的半截和菜薄刀丢在廊檐下。
三个男孩松了口气。
“还揪不揪?”黄伟兵问。
“揪锤子。”吕慢说,“想遭逮乜?”
“走。”舒军说。
三人猫腰往公路跑。一踏上公路,立刻抬头挺胸,做出漫步路过的样子,并且煞有介事地聊起学校某个女老师的绯闻——就像有人在盯着他们似的(确实有,那三只土鸡)。贼是最好的表演者,小贼尤其如此。
他们沿公路走了四五分钟才看见马强:在公路上横着走来走去,一脸不耐烦和嫌弃。“日。又搞这么久。”他说,“还没偷到。”
“你去试哈呢。”舒军没好气地说。另外两位也流露出疏冷之色。马强看见了他们的反感和克制。“哎呀,没偷到就算了。”他说,“炸鱼才是正事。”
他等他们走上来,一并往前。没人说话。因为公路开阔,他们散开走,时不时用手把路边直立生长的火把草揪断,随手一丢,或者不丢,紧握拳头把草尖揉烂,弄得一手草腥味。
“黑三,几点了?”马强打破沉默。
黄伟兵从裤兜里掏出没腕带的电子手表,“15点27分。”
“三点半就三点半嘛。”马强奶声奶气地学黄伟兵口音,“还‘15点27分’。”
黄伟兵对他的拙劣模仿毫不在意,“时间够不够哦?等哈天黑了呢?”
“早得很,”马强不屑道,“七点半天才黑,还有四大四个小时。”
“哦。”
他们又在想那件事了,想得忘记了沉默,也不说话。
“我知道这两根雷管怎么分了。”马强最先从想象里出来,说。
另外三人猛地一震,停下脚步,先是茫然,紧着是希望,继而努力显得并不在意,却又瞥着他。
“干脆‘点兵点将’。”马强说。
“好啊。”吕慢先反应过来。
“可以,那就‘点兵点将’嘛。”舒军说。
“啊?‘点兵点将’啊?”黄伟兵说,哒了哒嘴。
“只不过我们稍微改一下口诀。”马强露出不无恶意的笑。
“啥子意思?”
“‘打屁就是他’改成‘栽舅子(傻逼小舅子)就是他’。”
“啥子意思哦?”
“哎呀!这个都不懂。”马强欢快地说,“‘点兵点将,点到哪个哪个是我的大兵大将,头上开花栽舅子就是他’——哈哈哈哈。”
“你们玩,我走了。”吕慢说。
脱离,瞬间决定并发生。他踩着公路旁菜地的土埂,往左手边一条小路走去。
“吕二娃……”舒军在身后喊。
“干啥子哦?”黄伟兵的声音。
“哪去?”舒军关切地。“吕二娃?吕二娃?”
“不炸鱼了嗦?”马强的声音,“赌气乜?”
吕慢快要走完菜地的时候,身后有人跑动。“喂,吕二娃。”舒军在他耳畔说,把手搭在他肩膀上。
他们从土路下到竹林,走在石头路上。路旁是从水库延伸下来的灌溉渠。没修公路之前,这条石头路是去水库的主路。
“下来干嘛?”吕慢说,“你跟他们去耍撒,不管我。”
“算了。看到马大哈那杂种都恼火,鸡儿大爷跟他耍。”舒军说。他摆脱了马强的戾气和扔雷管的欲望,显得轻松。“我们往哪去?”他问,“这条路还是去水库的哦。”
“就去水库。”吕慢说,“水库又不是马大哈屋的,我们去耍我们的,离他远点就是。”
“好嘛。要得。”舒军说。
两人走在竹荫下,感到凉快。
“等哈回去,你先到我屋一趟。”舒军突然说。
“去咋子?”
“拿《三少爷的剑》撒,你不是说要看乜?”
“哎呀。”吕慢看了看舒军,眼睛闪出快乐的光,“要得。”他把手搭在舒军肩上。“硬是我的好兄弟。”
“哼——你龟儿,还不是有好处才这样说。”
“怎么会?我们一直是好兄弟。相信我嘛。”
“好嘛,勉强相信你龟儿。”舒军自在地昂着脑袋,过了一小会儿说,“我们来唱歌。”
“唱啥子?”
“《滚滚长江东逝水》。”
“这个啊……”
“来嘛,来嘛。”
“你唱嘛,我听。”
“哼。”舒军说,“呸。”
走了两步,舒军唱起来,“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他朝吕慢挑了挑眉毛,“是非,成败,转安安安头欧空,青山依旧在哎,几度夕阳红。”他捏了捏吕慢肩膀,“一起撒……”
“不来。”吕慢忍着笑,“你各人疯。”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ong”舒军把右手食中二指并起,指着虚空,“一壶浊酒喜一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嗷嗷嗷谈中。”歌词“中”还在拖着“ong”的尾音,二指已经一晃,在吕慢身上戳了几下,“啪啪啪,你已经被我点了穴道。”
“啊啊啊。”吕慢配合他。
“喂。舒大脑壳。吕二娃。”右前方土路上,一个奔跑的身影喊。
没看清是谁,那人身影被树丛挡住了。
“黑三?”
“他跑过来干啥子?”
黄伟兵从树丛里窜出,停在前方岔口,乐呵呵的脸上挂着讪讪意。
“你不跟马大哈一路?”舒军问他。
“算了。跟你们一路好耍些。”黄伟兵回答,蹦过水渠,走到他们身旁。
“不炸鱼了?”吕慢取笑他。
“算了。那鸡儿雷管有危险,万一把自己炸到,划不来。”
黄伟兵从两位同伴的表情上判断,他们满意他的选择,就放松地跟随他们了。“到哪儿去?”过了一会儿他问,“这是去水库的路哦。”
“本来就是到水库去。”舒军说,“一开始就是这么计划的。”
“哦对噶。”黄伟兵想了想,“要得。到水库去,安逸。”过了一小会儿,他又想起一件大事,“《四十二章经》里面的藏宝图你们晓得不?”他问,“你们说,那些龟儿满族人的财宝,现在还在不在?”韦小宝的话题一起,三位小伙伴立刻欢快地聊起来。聊到“陈近南”和“皇上”谁更值得结交时,一大坨硬泥巴砸在面前路上,碎泥乱溅。他们惊讶、恼怒地用眼睛一扫,发现马强站在右前方土坩坩上,脸在树影下。
“耶,你几爷子,硬是不和你马哥哥耍了嗦?”马强怪笑着说。
沉默了片刻。舒军代表三人表态:“你各人妖精石怪,哪个有闲心陪你搞那些鬼过场?”
马强僵着脸,稍后,诡谲地笑了,变化出亲善友好的笑脸,“嗨哟,马哥哥跟你们开开玩笑——毛脸了嗦?哈哈,你们看,这是啥子——”他把右手伸到屁股后面,再刷地抽出来:两根火雷管。“逗你们耍的——哥哥儿带了五根雷管,我炸两根,你们一人炸一根,怎么样?够意思吧?过来。跟哥哥儿一路走。”
三人愣在原地,无法不理会,也不愿就此被他“收买”。
“跟不跟他一路?”舒军问吕慢。
“如果他妖精石怪,就不。”
“马大哈,一路可以,不准再扯东东娃那些……”
“好嘛好嘛。”马强回答,“东东娃想和吕大姐耍朋友的事——我不说了——哎呀,我要是有个姐姐,我才不怕别个喊我‘栽舅子’呢。”
“你还在说——”
“OK,OK。”马强学港台片里面的人物,“Sorry。”
舒军看了一下吕慢的脸。“还有,不准喊我们去给你偷这样偷那样。”他说。
“好好好。”马强答应,“那些东西也没意思,哪有草鱼啊、花鲢啊、乌棒啊那些安逸……”
三人自然被他的描述魅惑。“好嘛。一路走,搞快点,四点过了。”黄伟兵忍不住说。
马强从土坩坩上跳下来,背对他们,撩起衬衫后摆,把五根火雷管插进后腰,再勒勒皮带,放下衬衫,回头古怪地笑了一下。
继续往前走,黄伟兵又搬出韦小宝的话题,马强也加入进来,起劲、下流地表达自己对这个人物的观点,很快,他发现另三位不说话了,他感觉到了那份不受欢迎,就把正在表达的观点敷衍完,也闭了嘴。过了一会儿,吕慢说起来,还是说韦小宝,但说得很有趣,且不无踩踏马强观点的意味,并且奇怪地,引起了舒军和黄伟兵表达的欲望,他们呱呱叽叽地顺着吕慢的观点往下说。吕慢主导着话题,在聊到快要乏味时,又把话题引向郭靖和杨过,让舒军和黄伟兵愉快地参与讨论,在马强想要插话时用话堵住他。
吕慢愉快得像在飘着走,直到黄伟兵说:“有点不对头。”
“现在才晓得啊。”马强兴奋地大声说。
“我早就发现了。”舒军沉声说。
“怎么啦?”吕慢睁着茫然双眼。
“我们被人监视了。”舒军说,嘴努了努右前方。
吕慢望去,只见右上方坡坎边的人家院坝里,有两个男孩正冷眼瞧着他们;猪圈围栏外,另一个男孩正飞跑而去。
“啥子情况?”吕慢问,心发沉。
“舒大脑壳——你上回是不是打了四队的娃儿?”黄伟兵问。
“嗯。”舒军冷声回应,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两个男孩。
“遭了,今天走到他们窝头来了。”黄伟兵沉声说。“在跑那个肯定是去喊人的。”
“怎么办?”吕慢说,“倒回去?走公路?”
“晚了。”舒军说。
一个监视他们的男孩两手交错,做了个“肉哨子”——“呼呜呜”——吹出呼哨声。很快,不远不近地响起另外两声应和的呼哨。他们把眼睛投向右前方更远一点的农舍,看见刚才飞跑那个男孩正在跟另外三个男孩说话,一边说,一边把脸转过来望这边。
“怕锤子。”舒军声音有点颤,“老子们走老子们的。”
“还是舒大脑壳英雄盖世。”马强阴阳怪气地说,“怕他们捞锤子。”
他们做出大摇大摆的样子,继续往前走。坡坎上响起跑动声,那两个男孩往右前方跑去。左前方传出呼哨。总有不同的男孩在不远不近地朝斜前方飞跑。另有两个地方也响起呼哨。“不行,不能往前走了——大脑壳。”黄伟兵焦急地说,“再走就被包围了。”
“哼。”马强笑道,“早就被包围了,你们看哈后面呢。”
后面走着三个男孩,距他们大概三十步,昂着脑袋。
“遭了,遭了,今天遭了。”黄伟兵说。
强撑着往前,两分钟后,看见路拐弯处堵着四个男孩。右边坩坩上站着三个,左前方田埂上站着两个。“站到!”一个皮肤晒得黧黑的男孩喝止他们,顿了顿,“哪个是舒大脑壳?”
舒军四人停步,没说话,瞅着这帮杀气腾腾的男孩。
“缩头乌龟乜?各人名字都不敢认?”黑男孩又问。
“那个。”一个雀斑男孩指着舒军,“就是他打的我。”
黑男孩拍了拍雀斑肩膀,示意冷静。
黑男孩走到舒军面前,把鼻尖杵到舒军鼻尖上,“胆子大嘛。”他用正在发育变声的嗓音说,“打老子们四队的娃儿。”
舒军没后撤,跟黑男孩鼻子对顶,“他先骂我,我才打的他。”
“他骂你啥子?”黑男孩一直瞪舒军,不眨眼睛。
“他说‘日你妈’。”
“日你妈。”黑男孩马上说,“我也骂了,打我撒。”
舒军脸涨得通红。
“日你妈日你妈日你妈!”黑男孩又说了三声,等待着。片刻后怪笑了,“我骂你这么多句,还不动手啊?”
“哈哈哈哈。”
其他男孩哄笑:
“胆小鬼儿!”
“龟儿哈麻批!”
“没得屁眼!”
“喂。四队的兄弟,人多欺负人少乜?”马强的声音。
“你哪个?”黑男孩说,往后退了一步,打量马强。
“岩上的马强,一般也叫我马大哈。”马强说,“‘兄弟一族’的东东娃和鹏娃子他们,是我兄弟。”
“‘兄弟一族’……哦,‘兄弟一族’嗦……”黑男孩点着头,踱到马强前面,“你晓得我哪个不?”
舒军松了口气。吕慢看见他的脸和眼睛都涨红了。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不是外号‘黑甲虫’?”马强笑道,“不好意思,我听说四队的扛把子叫‘黑甲虫’,不晓得真名叫什么。”
“是,就是我。”黑男孩有点高兴,“我姓李,兄弟们一般喊我‘李黑甲’。对,你也可以喊我这个外号。”
“好。李黑甲。”
“嗯。好。你——刚才说你叫啥子?再说一下。”
“马大哈。”
“哦。好。马大哈。”
“嗯。好。”
“晓不晓得我混哪里?”
“‘天星帮’嘛——我听说。”马强回答,看见李黑甲点头,也点头,“我们‘兄弟一族’和你们‘天星帮’关系不错,死对头都是‘周李王’,我们可以说是盟友帮派。”
“是。”李黑甲说,“我们两帮是盟友。”
马强闭上嘴,眼睛瞧着吕慢和舒军,一脸得意。
“这个鸡巴舒大脑壳——跟你啥子关系?”李黑甲说,声音变冷了。
马强没有立刻回答。
舒军绷着脸。吕慢近乎求助地望着马强。
“毬鸡儿关系,”马强说,“一个队(生产队)而已。”
李黑甲打量他,没说话。
“啷个?他惹你们了?”马强装懵,故意问。
“是撒。”
“准备怎么收拾他?”马强讨嫌地微笑。
“江湖规矩。”
关于打架和复仇,本乡男孩的“江湖规矩”有两条:1、一方主动认输,跪在地上一边扇自己耳光,一边说“对不起”,对方满意为止;2、两方对打,分出胜负,然后,胜方打输方,打到满意为止。
“嗯。”马强点头道,“是该这么办。”
李黑甲也古怪地笑着。
过了一会儿,
“你什么意思?”他问,“帮不帮他?”
“哪有跟盟友兄弟对到干的?”马强说,“我只是路过,你们该干啥子干啥子,不用管我。”
李黑甲立刻走回舒军前面。
“你呢?”他侧过脸,手指着黄伟兵。
黄伟兵不自觉地往旁移一步,“我我……”
“说!”
“也是路过。”黄伟兵弓着背回答,朝马强挨去。
“你啥子情况?”李黑甲指着吕慢。
“李哥……”吕慢嘟囔。
“鸡儿大爷是你哥。”李黑甲打断他,“不想挨打就滚开。”
吕慢嘴唇控制不住地哆嗦,但没移动。
“杂种!”李黑甲突然说,提起右脚,朝吕慢蹬去。
舒军一直用眼角警戒他,衣服下面的筋肉绷得紧紧的,心跳得要炸开。此刻,条件反射地左脚前踏半步,双手往他胸口一搡,“日你妈!”
“跑。”他喊,“吕二娃——跑田坎。”
吕慢被李黑甲起脚的动作禁锢,直到这一声喊才得以挣脱。一边跟在舒军后面跑,一边看见李黑甲往后飞跌(右脚朝天空扬去,左脚无力地脱离地面——在空中保持蹬人的动作,直到左臀率先砸地,四肢被地面回弹力甩动,甚至口水也从嘴里飞出来一些)。
他们跳上右边田埂,往前直冲。舒军选择这里作为突破口是聪明的:田埂宽度有限,对方两名男孩只能前后站列,这种情况下,谁先冲锋谁就有优势,被冲击一方只能选择后退或被撞落水田。
“啊呀!”排在前面的男孩看见红眼睛舒军冲撞过来,叫了声,犹豫一下,不自觉往后倒了两步。这两步仿佛帮他打定主意,他随即转身往田埂那头跑,身后那名男孩随之转身,做了领路人。
吕慢看见水田里自己的倒影,高大、迅捷,与天空倒影映在一起。掠过。会飞。要吃人。人形怪。“啊啊啊啊啊!”他喊,“杂种!”有一瞬间,他恍惚、快乐,跟在梦里飞没两样。
那两个男孩一直退到田埂尽头的菜土里,犹疑、慌乱,想占据有利位置。舒军、吕慢已经冲过田埂,在两名男孩犹豫是反冲锋还是继续后退时,他们往右一拐,抛下两名男孩,飞奔逃逸。
“簖到!簖到!”李黑甲一边飞跑过来,一边喊。
路上的四名男孩、土坩坩上的三名男孩也都朝这边飞跑,菜土里那两名男孩回过神,带头紧追。
“站到!”
“簖到!簖到!”
“弄死你狗日的!”
“杂种!站到!”
“杀呀!”
“簖到!簖到!”
“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舒军和吕慢没有明确逃跑路线,但始终选择大田坎和土路(乡间主路),它们相对平坦、宽阔,有助于他们保持最佳速度。追赶者中,两名田埂男孩紧咬着他们,李黑甲和另一名矮壮男孩渐渐接近田埂男孩,落在后面的男孩们组成庞杂、喊叫的第三梯队。
四分钟后,舒军和吕慢张嘴呼气,喉咙又干又哽痛,双脚也铅沉起来。既然无力更快奔跑,他们在竭力保持匀速同时,干脆频频大胆回望,看见身后两名田埂男孩气喘如牛、手脚乏力的样子,不觉心宽;但又看见正在逼近的李黑甲和矮壮男孩凶横的脸,心立刻收紧。
“呼哧!”
“嗯哧!嗯!”
“杂种,站到!”
“呼!呼!呼!”
虽然不想、也顾不上去感知,但舒军和吕慢心里已经产生无力感甚至恐慌。就在此时,矮壮男孩突然大声喊:“林满满!林满满!”紧接着,李黑甲也反应过来,大叫:“林满满!林满满!”远远的前方有人答应:“咋子?”
一个留中分发型的男孩从前方农舍里走出来,站在路边院坝里。
“拦到!”四队的男孩们异口同声喊。“拦到他们!”
中分男孩操起院坝里一根三米长的奤谷耙,踏到路上,左手捏耙尾、右手握耙身,把耙向右斜举,双膝微曲,冷眼站立蓄势,预备把耙钉抡在来者脸上。
“我日你妈!”舒军语速飞快地说,因为说这句话,步子慢下来,“嗵”地一跃,窜进右边空心菜菜土。吕慢紧跟其后。他们把空心菜踩得噼噼啪啪响,再一窜,抓着土坩坩上垂下的桑树枝,手脚并用地往上爬。李黑甲和矮壮男孩也窜进菜土。舒军捡起干泥巴往下扔。“日你妈!日你妈日你妈日你妈!”舒军和吕慢甩下去十七八块干泥巴,大部分没打准。李黑甲他们一边闪避,一边也捡干泥巴还击。
“从那边上去,”李黑甲看见第三梯队的男孩们跑过来,挥手道,“卡路!天罗地网!”那六七个男孩立刻心领神会:有的从另一头爬土坩坩,有的朝斜前方纵深飞奔。
舒军和吕慢脑袋嗡地一下。遭了。心里说。
“跑!”
扭身,往土坩坩后面的土坡跑。
李黑甲他们立刻抓着桑树枝往上爬。
舒军和吕慢跑到土坡上,右边两个男孩直插过来。舒军把两个拳头捏在胸前,跟他们对冲,挨近的刹那,双拳同时擂出。跟他面对面的男孩是扬着手打拳,不及他直线出手快,倒栽葱滚进红苕土里。另一个男孩扑过来搂住舒军脑袋,两人抱着互扭。吕慢绕过舒军,到男孩身后,抱住双脚一扯,男孩立刻身子斜着腾空,变成“一”字形。男孩滚到在地,仍扭着舒军不放,吕慢在他背心擂了两拳,男孩撒开手,想翻身,吕慢和舒军立刻拔腿就跑。
李黑甲和矮壮男孩追上坡,看见舒军、吕慢正顺着土坡往岭山跑。
李黑甲一边继续追,一边锐声招呼四队的男孩们包抄。五分钟后,他们从不同方向冲上岭山。眼见包围圈就要合拢,舒军和吕慢不顾一切地朝雀斑男孩所在方向扑去。雀斑男孩被舒军殴打过,脑子一懵,竟往旁边躲避,舒军和吕慢顿时撕破合围,朝下坡的梯坎方向跑。
一晃眼。看见马强站在梯坎上,手里拿着一截竹棍,棍尖前指。
舒军、吕慢急刹脚。
“马大哈,快让。”
“喊姐夫。”马强指着吕慢。
“爬开!”
“不喊莫想过。”
“日你妈!”吕慢骂。
“杂种!”舒军吼。
“两个儿想死嗦?”
马强举着竹棍往前走。黄伟兵突然走上梯坎,把一个脐橙扔在他后脑壳上。马强“哎哟”一声,下意识转身。舒军和吕慢正好可以冲过去,推倒他,夺路。但来不及了,李黑甲和其他男孩已经扑了上来。
吕慢想不起自己是怎么滚下梯坎旁那杂草丛生的80°斜坡的,只记得自己坐在坡下,舒军滚下来,左脚踢在他屁股上,倒在一边。两人躺在被他们压倒的一大片红苕藤里,忘记了动弹。
四队的男孩们站在梯坎上,目瞪口呆地看着几乎是“跳岩而下”的两人,疑心他们摔死了。过了一会儿,他们看见两人手脚还在抽动。男孩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他们听见大人在喊他们的名字。
突然之间,四队的家长都在呼喊自己的孩子。一种恐慌情绪随着此起彼伏的声音在山谷里传染。那些离得近的孩子,立刻答应,并跑到家长身边去;离得远的,在答应的同时,听到家长厉声的责骂,要求他们立刻回家。梯坎上的男孩们属于后者。他们锐声答应,往梯坎下跑,不去看、也不去想那两个滚落的岩上男孩。几分钟后,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李黑甲,没有雀斑男孩,没有矮壮男孩,没有田埂男孩……风吹过岭山,下午五点多,阳光已收起。我们为什么在这里?
“喂。舒大脑壳,吕二娃……”黄伟兵弓着背走过来。
“啥子情况?”马强隔得老远,颤着声音,在土那边问。
“不晓得。”黄伟兵回答,“眼睛睁起的。”
“仙人板板,吓死老子了。”马强松了口气。
黄伟兵蹲下身,“吕二娃?”
“嗯。”
“吓死我了。”黄伟兵几乎哭着说。抱住吕慢,把他翻个身,让他仰躺在红苕沟里。吕慢缓缓呼气。黄伟兵又去抱折躺着身子的舒军。“莫动,莫动。”舒军说,“痛。痛。”
“哪里痛?”
“右脚。”
“压倒了。可能。”黄伟兵说,“我慢慢扶你起来。”
舒军站起,倚着黄伟兵,过了一会儿,他确定自己脚没断,是压麻了。
吕慢自己双手撑地,爬起来,背靠陡坡站着。黄伟兵看见他右手衣袖磨得稀烂,手臂上好多血痕。
黄伟兵让舒军靠着坡,自己走到吕慢身旁,让他垂下手,然后把童子尿屙在他手臂上。
“命大哦你们。”黄伟兵反复说,“命大哦。”
“喂!出事了,你们快来看!”马强在土那边吼。
三人不理会他。
“四队的人都在朝那边跑。”马强手指着某个方向,“大人小孩都在跑,肯定出事了。”
黄伟兵轻轻拂去舒军和吕慢身上的泥巴、草屑。
“走!我们去看闹热!”马强连连招手。
“怎么样?没事吗?”黄伟兵关切地问两位伙伴。
“嗯。”“好些了。”两位伙伴回答。
“我先过去看哈。”马强说,“你们快来。”那三人没有反应。他飞跑而去。
黄伟兵扶着两位伙伴,从红苕土里慢慢走出来,沿小路下到平坦大路上。他们看见:确实如马强所说,四队的男女老少像蚂蚁搬家一样,正朝左前方一个长着很多树的土坡涌去。
笼罩在山谷上的恐慌情绪压下来,裹住他们。
“咋个了哦?”黄伟兵说。他没见过这样——背影能读出大人们在恐惧——的场面。
“可能是出事了。”吕慢说。
“去不去看?”黄伟兵身体前倾,要迈步走的模样。
舒军看了吕慢一眼,点点头。
他们走过几道田坎,来到那个树木掩映的土坡正前方。坡上坡下树冠交错形成的“绿幕”里,传出嘈杂人声。当有人锐声惊呼时,他们听见“哎呀!”“天勒!”“才造孽哦!”“太吓人了!”“呃——呃——吐!”之类的声音。
右边公路上,一辆摩托车飞驰而去:滴滴!哐哐哐!
“走开!”一个男人在凶声低吼。
紧接着,一群人齐声尖叫,“啊啊!呀!”
“啥子哦?”黄伟兵迈不动腿,手吊着舒军,“是不是妖怪来了?”
“世界上哪有妖怪!”吕慢呵斥他,随即自己也陷入茫然、惶恐,停下脚步。
“不去了嘛。”黄伟兵说。
他们站在田坎上,望着“绿幕”,深深地感到恐惧。
等缓过那股胆怯劲,他们就走进树丛。踩着土坎坎往上走,一边走,一边仰头,看见土坡上一户人家的脊瓦,院坝边沿,挤满了背影。看到这些人,他们胆子大了,小跑上去,沿一条泥巴路横走一分钟,往右上方拐,看见那户人家的房前屋后(坎坎上、坩坩上、屋旁菜土里、院坝里……)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说话的声音:“咦!哪个晓得嘛!独门独户住在这里,死到屋头都没得人晓得。”“怕是昨晚上杀的。”“喊警察去了。”“今晚上不敢睡觉了,楞个吓人。”“到处都是血啊!”“呃——呃——呃——吐!”“必须逮到凶手!”“死刑!肯定是判死刑,勒种!”“呃——呃——呃——吐!”“还是个孩子啊,下得去手?!”
“你勒些小龟儿——”那个声音凶的男人在人群中央吼,“滚出去!”
“哪些屋头的娃儿?还不吆起走!”有人说。
“爬出去!”更多人呵斥,“勒些龟儿,啥子都敢看。滚!”
人墙裂开,四队的男孩们被推搡出来。
李黑甲、雀斑男孩他们看见人群外的舒军三人,愣了一下。
“恩怨一笔勾销。”李黑甲主动说,“以后好生点。”
舒军点点头,面无表情。四队的男孩们站到他们旁边,朝人墙张望。
“发生啥子事?”黄伟兵忍不住问。
“杀人。”李黑甲回答,“灭全家。”
吕曼三人虽已模糊猜到,仍不免震惊,不由得霎时脸色苍白。他们闻到的那股浓烈怪味,原来是血腥味。
“哪个屋的狗?!哪个屋的狗!”声音凶的男人在人群里质问。
“嗷!”
人墙起了一阵颤动。
“嗷!”
“瘟狗!咬人不?!打!”
“王五保户的。”
“嗷!”
“王五保户不是死了乜?”
“那斗是野狗。”
“嗷!”
一条瘦骨嶙峋的黑狗从人墙钻出,边跑边躲避四面八方踢过来的脚(有些没躲开),“嗷!”
狗在吕慢脚边停下,甩了甩脑袋。吕慢看见狗嘴巴周围的毛上有很多血,吓得无法动弹。
“咦!你们看狗嘴巴……呀!舔了死人血。”旁边有人惊叫。
“勒个瘟狗。”大家骂。
一个好事的男人推开吕慢,用脚踢狗。“嗷。”狗又跑。那人追上去打,于是第一个看见公路上飞驰而来的六七辆摩托车。“公社干部来了。”他高兴地喊。这件并不稀奇的事情,竟在人墙里引起一阵怪诞的欢呼。
每辆摩托车上下来三个人,一路小跑。人墙自然裂开。
已经爬到房子后面一棵树上的马强看见“人墙通道”外的男孩们。“舒大脑壳!黑三!李黑甲!”他在树上喊,“这里来,这里看得到。”他看见男孩们听到招呼把眼睛望过来,就闭上嘴频频招手。四队的男孩们绕路,朝屋后面跑去。舒军他们不想挨近马强,但又抵不过好奇,犹豫了一下,最终跟了上去。“这根还可以站四五个,”马强指着自己站的树,又指了指旁边的树,“那根和那根也可以站几个。”
“我们去那两根。”李黑甲说。
舒军、吕慢、黄伟兵爬上马强的树。马强得意地指给他们看——房子背后那堆乱谷草里,藏着两个死人。他们向下俯视,看见了那堆乱谷草,两个公社干部正用木棒把谷草撩开:折躺着,丢在上面的死者先露出来——这家人的男孩,整个下颚被锄头挖烂了,巨大的伤口呈暗红色,甚至发黑。男孩们趴在树上,毫无阻挡地俯视,死者的烂脸和怪愕伤口突然显现,和他们面冲着面。
像做一个坏梦,沉向黑得没有底的水。
22年后,这个乡村发生了很大变化,其中最明显的是迁居:大量人家迁往重庆、成都,还有一些迁到县上和镇上。城镇化嘛,不是一句空口号,而是切切实实发生在乡民们身边。比如上文提到的四位男孩:舒军下重庆做了上门女婿,吕慢上成都工作并安家,黄伟兵初中毕业后去深圳发展(孩子都念初一了),只有马强留在乡村。他也出去过,十四岁跟亲戚去廊坊搞建筑,学砖工,后来亲戚不愿再带他。他独自返乡。好在这一二十年农村搞建设也多,给乡村建筑队打工也有稳定收入;他用存下的钱,修了两层楼房。他妈妈是早就改嫁了的,他爸爸前几年因肝癌晚期驾鹤西去,如今剩他一个人生活——哦对,他三十五岁了,打单身。
岩上的人家差不多都搬走了,马强的楼房又修在一个独门独户的山湾里,甚至离那些被舍弃的房子也很远。虽然门前通了扶贫公路,但除了他的摩托车,没有其他车来。所以不仅是夜晚,白天他也是一个人在生活在岩上。所幸,白天他经常是在各个乡干活,只有活路接不上时,才体会得到白昼孤寂。
这天傍晚,他从九队收工回来,正在厨房烧开水焯五花肉,听见有人招呼,“小伙子,小伙子。”转过头去,看见门口站着一位中老年妇女。“罗汉庙啷个走?”妇女问他。他踏出门,指着山坳另一边,“在那边……”他没有说下去,因为看见院坝地上坐着一位气色虚弱的中老年男人,旁边站着一位瓜子脸的年轻女孩。马强转头看了看妇女,立刻对应出女孩和妇女脸型相像之处,再转头看女孩时,觉得她愈发明艳清丽了。
“这么晚了,你们去那里干什么?”他问,“那个庙子没人守的,你们不怕啊?”
“哎呀,就是说哦。”妇女说,“我们下午三点钟就上来的。第一回来,找不到,找了一下午。哪个晓得山上都没得人了嘛,想问路都找不到人。”
原来这是一家三口。爸爸得了病,能不能治好,医生也没有把握。有人建议他们信个迷信,且告诉他们某某乡某某队岩上有个罗汉庙,许愿最最灵。他们就来了,搭乡间班车到山谷,走路上岩,结果迷路,鬼打墙,到处转。
女孩妈妈讲述这些的时候,夜色降下来,马强站在厨房投出的灯光里,那一家三口站在昏暗中,父亲和女儿凝然默立。马强说现在天黑了,去庙子怕不安全,而且仓促之下去许愿,也不庄重,不如在他家住一晚,明天一早去上庙,到时候他可以带路。
女孩妈妈犹豫着,没有回答。“只有这样了。”坐在地上的女孩爸爸说。
女孩弯腰扶爸爸起来的时候,马强觉得自己看到了她的乳沟,在夜色中特别饱满。他立刻走回厨房。一家三口走进灯光里,豁然开朗似的,他们理解了马强的那份善意,并意识到他安排留宿是一件多么明智的事情。女孩妈妈清点了厨房和冰箱里的食材,把马强按到竹凳上,说做饭是女人的事,让他只管歇着。女孩爸爸坐在他旁边,竟亲昵地捏住他一只手,问他做什么工作,得到回答后,又问他辛不辛苦、吃不吃得消。女孩妈妈烧火,女孩掌勺,不多时,竟将不算丰富的食材料理出三荤两素一汤,而且味道非常可口。
吃完饭,女孩爸爸问马强卫生间在哪里。马强回答楼下卫生间堵了,得去二楼。“你带我去吧。”女孩爸爸笑吟吟地说。“好。”马强说。看见女孩和妈妈也在笑吟吟地看自己,他感到很快乐。他把女孩爸爸带到二楼去,打开灯,指着卫生间说,那里。待女孩爸爸走去时,他从后面伸出双手,捏住女孩爸爸的脖子,用壮年砖工的宽阔手掌,把这位虚弱有病的老人活生生捏死。
马强把女孩爸爸尸体搬进二楼的客卧。走到楼梯口说,“阿姨,叔叔喊你帮他擦一下,他手有点使不上力,又不好意思让我帮忙。”
“好,来了。”
马强听见女孩妈妈对女孩说,“哎呀,你爸爸越来越恼火了哦。”她朝楼上走来,不好意思地说,“麻烦你了哦,小马。”
“不要客气嘛阿姨。”
马强指给女孩妈妈看卫生间的位置,并告诉她,“叔叔在里面。”
待女孩妈妈走去时,马强从后面用手臂勒住她脖子。因为她看上去健康、比丈夫有活力,所以马强觉得用手臂勒更保险,他不要她发出一点声音,也不要她有挣脱的可能。很快,他用壮年砖工的铁臂,把这位健康的妇人活活勒死了。
马强把女孩妈妈的尸体也搬进客卧,和女孩爸爸并排躺在光床板上。他走回厨房,看见女孩已经洗完了碗筷,正用毛巾揩拭肥嫩的手掌。
“你下来啦。”女孩看见他在看自己,不觉红了脸,“今晚打扰你了哦。”
“别这么客气。”马强快乐地说,“我还谢谢你做的饭呢。”
“手艺一般,怕你嫌味道不好呢。”
“怎么会?”马强说,“很好吃。”
女孩看见他一直看自己,脸更红了。
马强快乐得脸上快要发出圣洁的光了,“对了。你爸爸不舒服,你妈妈在二楼服侍他休息,你要不要去看看?”
“这么早就休息?”女孩说,“我去看一下嘛。”
他们来到二楼。马强指着主卧的门,告诉她就在里面。女孩打开门,只看见一张空床,和带“囍”字的红色四件套。她疑惑地回头,飞了起来。
马强把女孩扔在床上,膝行过去,撕扯她衣裤。女孩又是尖叫又是挣扎,结果被壮年砖工剥得赤条条,分开双手双脚、绑在床头床尾,身体打开成“大”字形状。马强舔她时,不喜欢她发出的哀嚎,抓起她破碎的汗衫和内裤,揉成一大个布团塞进她的嘴,让她的嘴和腮帮子撑到不能更大,让她泪落如珠却无力哭喊。然后,他悠然地舔她。可这时,他的狗回来了,站在主卧门口朝他叫。这是一条黑色土狗。因为他经常白天不在家,这狗得自寻午餐,久而久之,已经变成了半野狗半家犬了。他抓起枕头扔去,狗略闪了一下,又回到门边,叫得更凶了。
他跳下床驱赶,狗一边叫一边跑开,没等他回到床上,狗又叫着跑回门口。他把门关上。还是不行。狗用爪子刨门,一直叫。马强跳下床,撵狗;从二楼撵到一楼;狗满屋躲,一直叫。太讨厌啦,为什么它一直叫?他说。他走到厨房去。这狗闻到我杀人的味道啦。他心想。不然它为什么一直叫?
“狗儿啰——嘬嘬嘬。”他唤狗,用勺子敲狗盘,把女孩做的菜里面没吃完的肉挑出来,甩进狗盘,然后假装走开。狗一边叫一边走到盘子旁,吃了一口肉。在它叼起第二口肉囫囵嚼同时还“汪嗯嗯嗯”地不成音叫唤时,马强扑过去抓住狗项圈。好啦。以他的灵活和强壮,狗不可能咬到他,也不可能跑得掉。他拖着四脚抵地的狗走到放绳子的杂物间,先做了个绳套,紧紧箍住狗嘴,再把套反向系在狗脖子上,让它无法挣脱。好啦。安静啦。他用扫堂腿把狗绊倒,把狗的前后腿分别捆上。狗躺在水泥地上,浑身颤抖。既然你一直对我叫,我就不能留你了。他对狗说。穿过两个房间,找来斧头。他看见狗像人一样的眼睛,不觉把斧头捏得更紧了。狗肉补肾。他对狗说。可能你活到今天,就是为了这个。他蹲下,举起斧子,准备用钝头把它打死。狗眨着像人一样的眼睛,喉咙里发出小孩忍着哭泣的声音。
“导演。真的要打啊?”扮演马强的演员站起来,问。
“咔。”坐在监视器前的吕慢说。
“搞什么呀?”半趴在地、低机位构图的摄影师大声抱怨。
吕慢站起,冷淡地注视着马强扮演者,“冷哥,啥子情况?”
“我觉得太残忍了嘛。”马强扮演者说,苦着脸。
“还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好久?”吕慢语气透着不耐烦,“刚才你不是说你可以吗?”
“确实有点下不去手。”马强扮演者承认。他不自觉地弓着身,握斧头的手无力地耷拉。
“你再考虑一下。如果实在不行也不勉强。”吕慢别过脸,“休息十分钟。”
摄影师和他的学徒(副机掌镜)去院坝抽烟。吕慢听见他们边走边说“操”。灯光师、收音师和场工也跟在后面出去了。吕慢听见马强扮演者呼了口气,把斧头轻轻放下(钝头在水泥地上碰出“嗑”一声)。房主人走进来问,“好了哇?宵夜可以弄了哇?”
“等哈。”吕慢回答,“喊你弄你再弄。”
这里是川西金堂县一个山村,不是吕慢老家那个川东南丘陵山村;时间也不是22年后,而是19年后。
从上大学开始,吕慢逐渐稀释和老家的关联,近三四年更是一次都没回去过。他在成都娶妻生子,安了家,现在是一名影视广告导演。今年(2013年春天),网络大电影的概念被塑造,前景似乎还不错,恰好又有一家经常合作的文化公司问他感不感兴趣,愿不愿意一起合作(“低预算前提下弄个作品试水”)。经过调研——看视频网站上哪些电影点击率高又好操作——,他们给新片定下了“杀戮类”“以暴制暴”“封闭空间”“变态心理”“软色情(带点性虐)”这几个关键词,由吕慢主导的人物设定和故事梗概——
……
少女白晶和父母去山上古庙许愿,迷路,天也黑了,遇到山上唯一的农户马强。马强留他们过夜。
当晚,马强杀死白晶的父母,准备性侵白晶。马强的狗闻到他身上杀人恶魔的气味,对他狂叫,他打死自己的狗。这时,一辆车顺着公路开到他家门口,车上下来三个男人。马强把死狗藏好,走去开门。来的三个男人竟是他的童年伙伴:何原、舒军、伟兵。长大后,三人本天各一方,这一天,却因为不同的缘由同时回到镇上,碰到一起。他们在镇上晚餐时,说起还留在岩上的马强,决定“夜袭”他家,给他个惊喜,且明日早起正好拜拜老庙。
听完伙伴们的话,马强佯装镇定,把他们请进屋里。三个伙伴带来了酒菜,他们在饭桌上喝酒、追忆往事,马强不动声色地灌三人酒。伟兵最先人事不知,马强扶他上楼休息,乘其不备割喉,扔进客卧。回到楼下,看见何原喝晕了,趴在桌上。醉醺醺的舒军嚷着要上厕所,马强把他带到二楼,用绳子勒他脖子。舒军挣扎,两人在二楼客厅地面打滚,马强始终紧紧攥住绳子,直到舒军气绝(特写尿失禁)。
客厅无声的搏斗,被绑在床上的女孩白晶听见,她绝望地流泪,被堵住的嘴发出呜呜哀鸣。马强笑着走进主卧,在女孩身体上咬了几口,然后下楼收拾最后一个伙伴。奇怪的是,本来趴在饭桌上的何原不见了。马强正到处寻找,忽然听见院坝里呕吐的声音。他捡起斧头,走到正蹲在院坝里呕吐的何原身后,用钝头一下下砸着。他懒得管何原的尸体了,把斧头一甩,上楼,迈过舒军尸体,去强奸女孩白晶。
他把臀部一次次往前送,愉快地送出冲撞。他把白晶嘴里的布团扯出来。啊啊啊啊,白晶叫(不知因为发懵还是因为疼痛)。突然,马强瘫倒在白晶身上,额头上流下一道鲜血。啊啊啊啊!白晶叫。何原出现在马强身后。别怕,别怕。浑身是血、拿着斧头的何原安慰她,我不是坏人。何原用斧刃割断绑住白晶手脚的绳子,脱下衬衫遮住她光着的身体(自己只穿染血的白背心),带她下楼逃生。
何原发现车钥匙不见了。他让白晶在车旁等他,他去找。何原回院坝找到车钥匙。这时,一个人影窜出来。月亮已经出来,白晶看着在月光下搏斗的两个男人,浑身颤抖,手足无措。何原把车钥匙扔过来,让她快跑。何原被马强打倒。马强一直打他,直到他不再动弹。
白晶抓着钥匙,惊慌地跑向汽车。马强紧追上来,两人围着汽车绕圈。马强浑身是血、浊重地喘气。白晶突然埋下身,马强绕着车找了两圈,没找到人,趴下看车底,也没有人。
白晶猫着腰,跑进公路旁的小树林。她在林间跑着,心都要跳出来了。突然,她停下脚步,惊恐四望:树林里一片昏暗,地上躺着碎刀片月光,啄木鸟在远处啄树干,咄——咄——咄,风吹过,在暗处,树叶簌簌声响。她胸膛猛烈起伏,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转身——马强的眼白触目惊心(一脸血的缘故)。
白晶醒来,看见伏在眼前马强的脸。他正压着她做性侵犯的事情,在饭堂,她躺在饭桌上。头顶的灯泡随着马强的起伏:遮挡——出现——遮挡——出现。她看见马强头上渗出一道血,马强也感觉到了,他用手一摸,咒骂着跳下饭桌。马强用绳子把白晶的手、脚捆上,从储物柜里取出一瓶白酒,拧开,把酒浇在头顶伤口上。哈!他痛得叫起来。呼哧呼哧!唾沫在灯光里飞。他又浇一次酒。啊!嘶!骂着脏话,浇第三次。哈!啊!他坐在地上。呼哧!呼哧!竟痛晕过去。一切变得那么安静。不。那么死寂。
白晶挣扎坐起,把被捆住的双脚放到地上,试着下桌。她摔倒了,第一反应是看马强有没有被吵醒。马强闭着眼。她在水泥地上扭动身体,朝厨房蛇行。她挨着碗柜努力直起身,用捆在一起的双手把菜刀拨过来,艰难地把它刀刃朝上竖起、夹在两腕之间,然后把捆住双手的绳子在刀刃上一点点磨断。她抓起做饭的围裙套在裸露的身体上,提着菜刀走回饭堂。马强闭着眼。
白晶举起菜刀,手却发抖。
脑海里,闪回一幕幕可怕的情景:马强紧抿着嘴,捏她爸爸脖子;她妈妈被勒得翻白眼,手掌无力地拍打马强的手臂;舒军在地板上挣扎,马强用脚抵着他后背,手攥紧绳子,面无表情地仰躺着看天花板;何原一动也不动了,马强还在不停打他;她被马强压在身下,承受野蛮的撞击……
她叫了一声,闭着眼,一刀劈下去。
啊!马强痛呼一声,睁开眼睛,看见白晶又一刀劈下来。他用尽全身力气把她推开。白晶飞跌出去,刀落在一边。马强挣扎着爬起,刚才那一刀砍在他脖子上,血汩汩往外涌。
马强站都站不稳了,却还想去捡刀,白晶扑过去,两人扭打,撕扯。马强把白晶摁在地上,掐她脖子。白晶翻着白眼,摸到那瓶白酒,奋力把白酒洒到马强脖子的伤口上。马强像被火烧一样,跳起来,嚎叫,抽搐。白晶爬起来,把剩下的半瓶白酒全洒到他身上。马强嚎叫,抽搐,晕过去。
马强醒来,看见白晶正在从橱柜上搬下一坛泡酒。他的手脚都被捆上了,嘴巴被一条毛巾勒住。旁边还摆着另外几瓶白酒,都是白晶从橱柜里找出来的。马强呜呜叫着,在地上扭动身子,想起来,想跑,想活。白晶把能找到的白酒都搬过来,目无表情地看着马强。马强哀求地看着她:呜呜呜。白晶拿起菜刀。呜呜呜。一刀切下。呜呜呜。浇白酒。呜!呜!呜!一刀切下——浇白酒。几回合下来。马强再度晕死。
白晶把所有白酒浇在他身上,划燃一根火柴(别管哪儿来的)。
天边露出一道鱼肚白。白晶走过院坝,倒回来,把手指伸到趴在血泊里的何原鼻子下。
白晶把何原拖上车,塞到副驾驶,关上门,启动了车子(别管火会不会烧掉房子,也别管她父母尸体会不会被烧掉)。车朝山下开去,霞光照过来,何原虚弱地睁开了眼睛。
车开进霞光里。
——剧本和演员在文化公司那边通过后,着手找外景地。一开始吕慢准备回老家找,但文化公司那边建议:如果成都周边能找到合适的地方,最好。吕慢接受了建议,在青白江、金堂一带靠山的农村转了转,找到现在这个拍摄地点。
说起来也巧,这栋两层砖楼刚好在一片山坪上,周围没有其他人家,门前又刚好有一条通到山下的水泥路。
那天,吕慢和执行制片超儿走到院坝里,招呼主人出来。房主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单身男人,他自己讲是以小买卖为业,具体哪样小买卖没透露。吕慢和超儿费了很多口舌,才让他懂得“租你房子拍个电影”是什么意思,然后和他讲妥了租金,以及请他采买和操办饮食的费用。车向山下开去时,吕慢又想起一件事,倒回去问房主:能不能帮忙在附近买条土狗,成年狗,黑色?另外,必须说明,这个狗是要在电影里被杀掉的,真杀。
他本以为这件事并不好办,但房主却轻松答应。
今天上午剧组来时,狗果然已经在了,用铁链拴在厨房门口。
这狗不像一般拴养的狗那样凶,它又怯弱又温顺,谁走过去它都闪避,同时用眼睛悻悻地望你。若朝它嘬嘴,它还会露出想过来亲昵的模样。明显,这是一只散养的狗,甚至有点乡村中产阶级家庭之狗的甜腻、闲适气度。说不定以前的主人还经常带它逛街、泡麻将馆呢。
“哪儿买的狗哦?”吕慢蹲着,用手指挠狗下巴上温软的皮肉。
“街上。”房主回答。
“你跟它主人说了吗——是买来杀的哦?”吕慢忍不住问。
“说了啊。”房主说,用眼睛望望吕慢,“本来就是个肉狗。”
好吧,那就杀它。吕慢心想。
剧组傍晚开夜饭,天一黑开拍。第一天的戏就是杀狗。
吕慢跟马强扮演者解释得很清楚:马强是阴暗、狡猾、毒辣的人物设定,山村进化伴生的恶之花,你——进入不了这个人物,所以,一来就要你杀狗,是把你内心恶的一面放出来,用你的恶置换马强的恶。
“把恶放出来会不会反噬自己?”马强扮演者这么问了一句,不知是开玩笑还是真担心。
吕慢反问他:“马强最后反被杀,用死亡消解了恶业,怎会反噬?”
这是明的一面。暗的一面:吕慢通过执行制片人超儿向马强扮演者承诺——这部演好了,以后拍TVC广告也好、MV也好、网大也好……只要有合适角色,优先考虑你主演;而且本次拍摄,你的酬劳是所有演员里最高的。
在拍杀狗之前,他们先拍了三条难度低一点的过场戏——
场景1:马强性侵白晶时,狗站在卧室门口叫;
大家发现这是一条温顺的狗,不会演正面怒叫;只好拍了它的背影(近景),后期配叫声。
场景2:马强追着狗满屋跑,然后用食物做诱饵,抓住狗;
这个好拍,很快拍完了。
场景3:把狗嘴套住、四脚绑起;
因为马强扮演者没有跟土狗打交道的经验,吕慢怕他被咬,就找房主替身出演(拍的手部近景,剪辑时分切演员的脸)。
——热身完毕,准备杀狗。吕慢是这样规划的:先近景(120帧升格)拍被捆绑的狗头,忽然斧头砸下,狗头震荡、出血,镜头摇起,挥舞斧头的马强,凶横、癫狂,一下又一下。
试拍了五条,都未成功:马强扮演者还是不够恶,竟下不去手。
宣布休息十分钟后,吕慢朝二楼喊,“超儿!”
“在。”超儿在楼梯上俯身答应。“慢哥。”
“下来。”
超儿走下来,脸上带着笑,似乎刚从一个玩笑里抽身。
“跟我去院坝。”吕慢说。
超儿看见吕慢的表情,转过脸,瞥了眼马强扮演者。
廊灯投下黄色钟形罩光晕,夜色如一个更大的钟形罩。五六个男人站在院坝里抽烟。吕慢和超儿走到一边。“冷哥有点问题。”吕慢说,“他下不去手。”
“那怎么行?”超儿立刻显现出愤懑,“他说可以我们才定的他。”
“想简单了呗。”吕慢冷笑道,“以为杀个狗很容易,真要动手,又怂了。”
“我去跟他谈。”超儿立刻要进屋。
“等一下。你怎么跟他说?”
“跟他说:不能因为一个人耽误整个剧组。还有,他跟这部戏签了合同的,违约要赔钱。还有,他如果真不行,以后我不会再用他,我还会告诉圈内朋友——他这个人不行,让他以后在成都难接活儿。”
吕慢点头:“先跟他这么说。如果他还是迟疑,把他带出来,我和老张(摄影师)跟他聊。”
摄影师正把烟蒂弹进夜色,听见在说他,眼睛扫过来。超儿进屋后,摄影师踱过来:“丫恐怕够悬。”他来自川北,在北京做过几部剧的副机。“你丫怎么找了这么一怂人?”他问,“之前跟他说过得真杀吗?”
吕慢知道他看不起“成都这些拍网大的草台班子”,不由得谅解似的笑了一下,“说过。他可能以为自己可以。”
“可能?哼哼。”摄影师冷笑。“这种事能说可能吗?”
“是啊。”吕慢点点头。
“那怎么办?”摄影师问,“改戏?”
“不改。”吕慢说,“没必要。”
“那分切呢?”摄影师审视着吕慢,“让那个房东——他不是说喜欢杀狗吃吗——,让他杀,拍他的手。然后演员比比样子,拍脸。分切着弄。”
“不行。”吕慢说,“从狗脸摇到人脸,一个镜头下来,不分切。”
“我靠。你也挺轴。”摄影师哼了一声,“也不怕动物保护组织或者爱狗人士找你麻烦。”
“得了吧,你们拍大戏的时候,摔死多少马,有人找你们麻烦吗?”
“哈哈。也是。”摄影师得意地说,“上回更好玩:我们在陕南拍红四入川的戏——风雪过大山那场——要有一头骡子掉下山崖。他们怎么弄的呢?八个场工,一人拿一根火车站防暴那种大叉子,挺长那种,一人一根,左叉右叉,把那头骡子活生生叉下悬崖,丫空中还弹腿呢……”
“你看看,你们多残忍。”吕慢微笑。
“操。哪有你这残忍?”摄影师摇头,“你这都杀宠物啦。你们残忍些。”
“还你们我们?”吕慢故意打趣,“你不是我们组的啊?”
“哎!不好意思。口误,口误。”摄影笑起来,“我们残忍。我们真残忍。哈哈哈。”
灯光师走过来,也跟着笑。“啥子事楞个开心?”他问。刚抽完烟,他的脸显得生气勃勃,“导演,十分钟啦,开工哇?”
“等一下。”吕慢回答,“超儿进去交涉了……”他没说交涉什么。
“跟哪个交涉?大反派?”灯光师问,看见吕慢点头,莫名其妙地“哈哈”直乐,“吕导你也是讨厌——硬要喊别个杀,别个又不想杀——,好恼火嘛,哈哈哈。”
“我说分切镜头,丫不答应。”摄影师说,掏出烟,递给灯光师一支。
“哎哎。谢谢。”灯光师说,手几乎没动,烟已经粘在他下嘴唇上了,且捂着火苗殷勤地送到摄影师面前。“就是嘛,分切镜头撒,多简单。”他吐出烟,眯着眼,让人疑心那是催眠烟。
“坚决不。”吕慢说,嘴角始终带着若有若无的古怪笑意。
灯光师和摄影师对视一眼。他们喷烟的时候,看起来在笑,烟飘散,发现并不是。
“都犟。”灯光师说,“哈哈。”
“好作品就是这么出来的。”摄影师敷衍了一句。
过了一会儿。吕慢说:“我把演员叫出来,我们一起说说。”
“嗯嗯。”摄影师和灯光师一边点头,一边忙着把小半截烟从嘴里取下来。
他们用脚搓烟蒂。
“超儿。”
“来了。”超儿在一楼杂物室瓮声瓮气地回答。
同时,房主在厨房回应:“咋子?”从灯光里走出来。
“没喊你。”吕慢朝他摆手,“各人忙你的。”
“宵夜好久弄?”房主又问。
站在院坝另一边的摄影师学徒、灯光助理、场工等人把目光从房主身上移到吕慢身上,因为他们都知道:那条戏里杀掉的狗,会在他们吃宵夜的时候被房主剥皮、烧制,等他们宵夜到六七分饱,红烧狗肉也差不多好了,香喷喷端上桌,做顶呱呱的压轴菜。这是今天从成都出发时,超儿无意中告诉他们的。他们对这“口福”已经隐隐期待了十个小时。
“等哈跟你说。”吕慢不耐烦地说,“先不着急。”
“噢。”房主走回厨房灯光里。
马强扮演者和吕慢走出来,和他们(导演、摄影师、灯光师)围成一个圈站立,像发现了一口井。
“慢哥。我已经决定了,我要杀它。”马强扮演者背对着灯光,表态。
“好啊。”吕慢说,“但是你下得去手吗?”
“不要又闪我们大家。”摄影师说。
马强扮演者一时没答应。
“看吧。看吧。”摄影师说。
“你杀过鱼吗?”灯光师问。
“杀过。”马强扮演者回答,“小时候。”
“鸡呢?”
马强扮演者沉默了一下,“没有。”
“杀过鸡的朋友,举个手。”灯光师大声说。
院坝另一边,好几个人举起手。这边,吕慢、灯光师、摄影师也举起手。
摄影师掏出烟,递给灯光师、超儿。
大家等着灯光师往下说。他给摄影师、超儿点上烟,总结道:“杀鸡其实跟杀鱼一样的。”把火送到自己嘴边。“杀狗还不是一样的。”说完,眨眨眼。
真无聊啊。吕慢心想。
“好嘛,我试一下。”马强扮演者心不在焉地说。
“你恨不恨我们?”吕慢突然问。
“啊?”马强扮演者吃了一惊,片刻后回答,“不恨啊。怎么啦?”
“天啦。你奴化成什么样子了?”吕慢说。
马强扮演者弓着背,挨了一耳光似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瞧着吕慢。
“明明你不想做,我们非逼你做,你居然不恨我们?”吕慢注视马强扮演者那背着光、显得湿润的眼睛,“我知道你们人艺的演员在心理上活得卑微,但没有想到这么卑微。”
“吕导。你啥子意思?”马强扮演者声音僵硬地问。
“这个话不是针对你,只是你让我想起了边缘演员的悲哀。”吕慢说,“比如你们人艺,在册演员三千多个,有几个是上得到舞台的?有几个是单纯靠表演活得下来的?露脸最多那几个演员——和你们领导啥子关系——哪个不晓得?”吕慢一副悲天悯人的语气,“为了能上个台,露个脸,拿点钱,你们是太卑微,太奴性了。”他把头偏向灯光师,“是吧?人艺——你晓得撒?”
“晓得啊。”灯光师回答,“要不然是有关系,要不然是送批日。”他淫邪、快乐地笑起来,“嘿嘿嘿。”
马强扮演者瞥了灯光师一眼,收回目光,把脸朝夜色侧了侧,“你们在说些啥子哦?”他声音不大地说。“我听不懂。”
“你们还当啥子演员呢?安?随便找个别的工作,也对得起尊严。哪用得着这么卑微?”吕慢天真地眨眼睛,“……听说你们团头演技最好、混得最好的那个男演员叫……阿万?是不是?”
虽然不情愿,马强扮演者还是回答,“是。”
“听说这位阿万的‘大牌’也仅止于拍微电影不试镜。”吕慢说,“‘大牌’得好寒酸啊——拍微电影不试镜——啧啧。你们干嘛不去横店呢?”
“吃不了那个苦呗。”摄影师冷笑,“又放不下那个身段。”他把烟蒂弹进夜色,“其实,横店那些特型演员比他们混得好得多。人家至少有戏上星,有角色有台词,走出去有人认识,他们啊……哎对了,你上过卫视没有?”
“这个重要吗?”马强扮演者反问,算是回答。
“上毛个卫视。”吕慢说,“成都都没得影视产业,没得拍电影的,没得拍电视剧的,他们这些所谓的演员窝在这个鬼地方——拍哈广告、拍哈微电影、拍哈MV,顶天了——,还上卫视?最多最多是在TVC广告里面几秒钟露个脸——上卫视的话。”
“那算个鸡巴。”摄影师说,“抗日神剧里面演个汉奸都比这个强。”
“不扯这些了行不行?”马强扮演者厌烦、苦恼、克制地说,“我们进去两哈拍了行不行?”
杀狗的戏拍完,已是夜里十一点。
房主在院坝里摆了三张方桌,灯光助理在街沿支了两个LED灯,照得桌子、板凳雪亮。宵夜摆上来。那三个帮忙剐狗皮的场工嘻嘻哈哈地从厨房里走出来。大家都说,“走开走开。”“一身狗臭。”“有虼蚤。”刚才,他们剖开狗肚子时,大家听到“嘭”的一声,离得近的还闻到狗肚里炸出来的腥臭味。现在,他们把剐了狗皮、摸了狗肠子、捏了狗鞭的手伸到化妆师和化妆助理的脸上去,快乐地笑着。两位女士一边骂一边闪躲。
“好了,莫闹了。”超儿招呼他们,“坐到。吃宵夜。”
“走开。我不挨到你坐。”化妆助理笑着用手推一个场工。过后那个场工还是坐在她旁边,笑嘻嘻地一边夹菜一边用眼睛瞥她。
吕慢和超儿、摄影师、灯光师、马强扮演者、白晶扮演者、何原扮演者、舒军扮演者坐一桌。大家拿起筷子的时候,白晶的扮演者付瑶忽然说:“哎呀你们这一桌全是男的,好不安逸哦。我走了。换个男的过来。”
大家纷纷嚷道。“哎。莫走哦。”“就是要个女的耶。”“你女汉子的嘛——啷个不是男的?”“怕我们灌你酒嗦?”“不准走。”
付瑶挪开条凳,把腿挪出去,脸朝向另一桌,“汤迪,过来。我们换个位置。”
“不干哦。”伟兵扮演者在那边回答,“他们都是喝白酒的,我不敢过去。”
这一桌的还在纷纷对付瑶说“不准走”。
“去把他拉过来嘛。”吕慢忽然插嘴,“一桌全是男的也好,都喝酒!”今晚,他是打定主意要喝尽兴的。付瑶立刻走去拉伟兵扮演者。这桌的人也变了口风,纷纷助阵,让伟兵扮演者“赶快过来”。
超儿问:“喝我们带的白酒,还是主人家的泡酒?”
“他那个泡酒是什么泡酒?”摄影师眼睛闪着光,把一根烟丢给他。
“三鞭酒。”超儿说,“狗鞭、驴鞭、牛鞭。”他把摄影师举起打他的手挡开,“没跟你开玩笑,真的,我刚刚看了的。”
大家快乐地笑。“你不是说主人家单身汉乜?”灯光师一边给摄影师点烟,一边说,“他还喝这种酒,遭得住啊?”
“可能是很好喝嘛。”超儿说,“哈哈哈。”
“喝了连夜下山去洗头。”灯光师愉快得边抽烟边眯眼睛。
“洗哪个头?”摄影师问。
“洗小头。”灯光师说,“哈哈哈。”
“好。我来他那个泡酒。”摄影师把夹着烟的手点了一下,代替点头。
“我也来泡酒。”灯光师说,“试哈有好好喝。”
“我来纯白酒。”伟兵扮演者带着少许惊恐转动眼珠,“我不来泡酒哈。”
“我也是。”“我也是。”何原扮演者、舒军扮演者接着说。
“冷哥呢?”超儿伏下身,看了眼一言不发的马强扮演者。
“都可以。”
“好。”超儿点头说,“等哈随便给你倒。”依旧伏着身,把脸转向吕慢。
“慢哥呢?”
“我也喝纯白酒好了。”
“毛线哦。跟我们喝泡酒。”灯光师打岔。
“为啥子?”吕慢问。
“因为我们两个都喝。”摄影师插话,“可以不?”
“好嘛。那我也喝泡酒。”
超儿走开后,吕慢说:“动筷子,动筷子。”
“嘿!楞个不讲义气!”超儿抱来一个30公分的玻璃坛,“都不等哈我。”走到桌边,“杯子举起来,自觉点,一个个的。”
“我看看。我看看。”摄影师把眼睛凑到玻璃坛上,“还真是三根鞭,都泡涨了,楞个大,嚯,狗日的。”似乎一咬牙,把玻璃杯举过去。“来嘛。”
满满一杯。灯光师也是。
“举起举起。”超儿说。
伟兵扮演者惊恐地护住杯口:“耶?!我不喝泡酒的嘛。”
“那你的纯白酒呢?”
“酒在哪儿嘛?”伟兵扮演者说,“我没看到。”
“街沿不是?眼睛遭裤儿笼了乜。”超儿朝街沿边的几盒白酒一努嘴,“限你十秒钟内倒好一杯,不然就给你倒泡酒。”
“对头。”灯光师说。“就是要楞个整。”
伟兵扮演者、何原扮演者、舒军扮演者立刻举着杯子,去倒纯白酒。
“冷哥,来,给你倒泡酒。”
马强扮演者举起杯子。
超儿回头对助理和场工他们那两桌喊:“喝白酒的,自己去街沿倒。喝泡酒的,等我这边倒完,自己过来抱坛子。”
“要得。”
“慢哥——”超儿说。“来。”
大家手里都握着一满杯酒。
“走一个。”摄影师说。
杯子都举起来。“我说一句。”吕慢说,“冷哥今晚演得很好,这杯敬冷哥。”
“敬冷哥。”
马强扮演者一言不发,把杯子往前一送,“嗑”地一声,收回去时有一瞬间犹疑,紧接着捏鼻喝药般果决地一仰而尽。
“啥子意思?”摄影师打破沉默,不自觉地用四川话问。
“冷哥,稳到点来哦。”超儿说。
大家还站着,马强扮演者已经坐下了。“走起。走起。”他声音平稳。
“四川现在流行一口闷乜?”摄影师睁着嘲讽的眼睛,“我怎么不晓得?”
“你们随意,我陪冷哥闷了。”吕慢说。喝完杯中酒,坐下拈菜吃。
“可以。你两爷子可以。”灯光师脸上闪着光,“好。舍命陪君子。我也干了。”他把空杯子放下,“啊!”一屁股笃在长凳上,拈了块五花肉丢嘴里,“耶!龟儿泡酒硬是扎劲,从喉咙一路烧到肚脐眼。”他感叹。“嘿!你们喝撒。站到咋子?比哪个高嗦?”
“我怕是随意哦?”伟兵扮演者苦着脸。“酒量太撇,不敢跟你们超。”
“对啊。”“对啊。”何原扮演者、舒军扮演者立刻回应。
“锤子!跑得脱!”灯光师说,“必须一口干了。跑得脱!”
“莫信他的。”马强扮演者插话,“你们能喝好多喝好多。”
灯光师哼了一声,但是笑着,又夹了块五花肉扔嘴里。
三位演员立刻抿了一口,坐下。
“我还是随意。”摄影师说。用劲酒广告的活泼语调给自己找台阶下,“泡酒虽好,可不要贪杯哦。”他眨眨眼,喝了三分之一杯。
“都是好兄弟,难得聚一回。喝。”超儿说完,仰头一口闷,干脆利落。
“好。”有人说。
“你几爷子。”超儿朝场工那桌招手。“把坛子抱过来。”
“吃菜,吃菜。”吕慢说,“酒,慢慢喝。”
一个大鼻子场工抱来酒坛:“你们喝完一杯了啊?”没人理他。“二两一杯的哟。”他操心地说,“你们稳到点。”
“哎呀莫多话。”吕慢说。接过坛子。
马强扮演者的一口闷把摄影师震了一下,接下来边吃边聊的时间,他始终只跟灯光师、超儿、吕慢说话,不把目光投向四位演员,尤其是马强扮演者。灯光师是个老酒鬼,这点很快就暴露无遗:他频频举杯去跟演员中的某一个碰,对方若抿一口,他也抿一口,冷嘲两句;对方若一口闷(只有马强扮演者这么干),他就拍巴掌叫好,自己也一口喝掉,把空杯给对方看,等对方拍巴掌(当然不会有)。吕慢碰了很多杯敬来的酒,对方喝多少,他总要比对方多喝一点,以示尊重。超儿打了一圈酒轮子——事先声明自己喝三分之一杯,对方随意。菜吃到四五分,酒也喝到四五分,大家隐隐担心的那件事——马强扮演者会逼迫大家尤其是吕慢一次一次干杯——并没有发生。于是,随着食物在胃里消化带来的懒意以及头脑的微醺,大家脸上的快乐显得真诚了,加上另外两桌的人走来敬酒,气氛越来越舒服,像老师不在场的小学生班会。尤其是摄影师、灯光师、超儿和除马强扮演者之外的三位男演员,端起酒杯与邻桌打酒仗的时候,那自在的模样,活像二婚新郎。
大家六七分醉意时,房主宣布狗肉烧好了,“要吃就来端。”
男人们闻声欢呼,“喔喔。”
几个场工立刻摇摇摆摆地朝厨房跑去。
灯光师看见房主在厨房门口站着,就走过去抓住他手膀,把他带到方桌这边,“你老哥嗬嗬……过来喝两杯。”
“来,坐这里。”伟兵扮演者立刻站起来,“我去那桌。”
灯光师把房主摁在伟兵的座位上,“坐到,不准跑。”超儿倒了一杯酒递过去。
“你们到我这里来,我还是高兴。”房主说,眨着眼睛,看着这一桌脸蛋儿红扑扑的陌生人。
“那还说啥子?”灯光师举起杯子,“有缘千里来相会——喝。”
“喝。”房主也举起杯子。
“等哈——喝好多?”灯光师把酒杯停在嘴边,问。
“你说喝好多就喝好多。”房子似笑非笑回答。
“嚯哟!嚯哟!”灯光师睁着红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听到没得——主人家也是个惹不起的,狠角色哟。”
摄影师朝他眨眨眼,意思是“车轮战,搞翻他”。
灯光师抬抬下巴,意思是“晓得。”他把杯子杵到房主面前,“我还是个不怕死的,来嘛,跟你一口闷。”
两人碰杯的时候,忽然砰地一声。灯光师吓了一跳,扭头看见大家都在往上席围去,才领悟那奇怪的声响不是自己碰杯碰出来的,而是有人摔倒。
“吕导。吕导。”摄影师用手拍吕慢的脸。“吕导吕导吕导吕导吕导!”吕慢躺在超儿怀里,紧紧闭着眼。摄影师用手指费力地拨开吕慢的眼睑。“遭了。眼珠子往上翻了。”他说,“遭了遭了遭了。”那两桌的人围过来,听他这么说,不由得发出或大或小的惊叫。
“莫慌。”房主说,“你接到喊。我去打盆热水。”
一脸关切的化妆师和助理跟着房主去了厨房。白晶的扮演者付瑶蹲在吕慢面前,一声声唤他,但毫无反应。热水很快打来,付瑶绞湿毛巾往吕慢脸上敷。其他人帮不上忙,又不好走开,围在旁边你一句我一句——“啷个的嘛?”“不晓得哦,突然就倒了。”“丫都没前兆。吓死我了。”“喝凶了,喝陡了。”“慢哥平时不咋喝酒的哒,有时我们赌他喝他都不喝,今晚上咋回事?”“要不要送医院哦?”
“还是没得反应。”付瑶抬起头,快急哭了。
摄影师蹲过去,把她挤开,又用手去拍吕慢热气腾腾的脸,“吕导!吕导吕导吕导!”
灯光师翻开吕慢的眼睑,露出很多眼白,“还喊啥子嘛?打120,赶快!”
“打120。”大家说,“就是就是。”
“喂,120急救中心吗?我这边有个朋友喝酒喝严重了……”付瑶急切地拨通了急救电话,“好严重?——喊他完全没反应呀,眼睛翻白,吓人得很。”
“快派救护车来哦。”收音师在旁边插话。
“我的位置,我的位置是……”付瑶求助地四望,房主示意电话给他。他说完之后,问120多久能到。“至少半个小时。”他挂断电话,告诉大家。
“半个小时啊……会不会越来越严重?会不会有生命危险?”付瑶说,眼泪泛起。大家也十分不安。
“哪儿用得着打120,有那么严重乜?”一个声音说。大家转过去看,都没说话。
马强扮演者走到躺在超儿怀里的吕慢面前,“抬起来。”他示意两个场工。场工们竟无声地照办了,超儿或其他人没阻止。马强横过一根长板凳,“把他肚皮朝下放在板凳上,抓到肩膀,莫让他滑下去。”
醉如死人的吕慢被搁在板凳上,两条腿跪拖在地,两个场工一手把住他手臂、一手捉住他肩膀,将他固定成面朝下、上半身腾空的姿势。马强扮演者走到吕慢头前面,俯身,左手捏住他两边腮帮,右手食中二指并起,伸进他喉咙深处。
哇。
哇。
哇呃。
哇。
“吐出来就好,没危险了。”马强扮演者扫视一眼大家,目光落在付瑶身上,“打电话给120,让他们不用来了。”
场工们把吕慢翻过来,让他依旧躺到超儿怀里。房主拧了热毛巾,想擦吕慢的脸。“你走开。”吕慢喃喃说,“我不喜欢你。”
“喝多了,说胡话呢。”摄影师说,“我来吧。”从房主手里抓过毛巾。
“你走开。”吕慢说,“我不喜欢你。”
“真是喝多了。”摄影师说,还是把毛巾伸过去。
吕慢拂开他:“你走开。”
“好嘛,我走开。我还不想伺候你呢。”摄影师讪讪地说,“你们谁来?”
付瑶刚好跟120交涉完毕,走过来接住毛巾。吕慢闭上眼,任她擦拭。“吕慢。吕慢吕慢吕慢。”她一边擦一边唤。她把目光转过去,找到方桌旁的马强扮演者,“还是喊不答应呢。”她对他说。
“吐了就没事了,不担心。”马强扮演者回答,“两哈擦了,把他弄到楼上去休息。”
另外两位演员、摄影师、灯光师也重新回到方桌旁。马强扮演者不自觉地拿起酒杯,同桌的几位以为他要碰杯,也准备伸手去拿杯子,但他只是独自抿了一口。
“瑶姐。莫问他。”超儿小声说,“慢哥已经没事了,放心。”
超儿、付瑶、化妆师、化妆助理和三个场工合力,把吕慢抬到二楼,放在客房的床上。后来化妆师、化妆助理去了为女士们准备的隔壁主卧(按计划,付瑶和她们挤这张大床),超儿陪着付瑶在吕慢床边待了半个小时。过后付瑶说,你先去洗漱,这里我照看,你洗漱完了上来替我。
超儿去一楼取洗漱用品,听见院坝方桌那边,有人在说房主的泡酒有问题。他走过去听。另外两桌的碗筷已经搜走,桌子也擦拭干净,只有吕慢曾经所在的那桌仍旧杯盘狼藉。摄影师、灯光师、摄影助理、灯光助理、马强扮演者、伟兵扮演者、大鼻子场工——妥帖地组成了新桌友。饭菜早已冷凉,狗肉钵钵里只剩下一点汤水。
“他龟儿勒个泡酒肯定有问题,”摄影师说,“我们不应该喝的。我现在脑壳就好痛。吕导肯定就是遭在这个酒上。”
“勒样鞭哪样鞭泡到一起,肯定不科学,”大鼻子场工也说,“哪个晓得那些鞭里头有没有细菌?”
“还好没出大事情。”灯光师说,“刚刚那个样子,我还以为要出人命。”他不由得转过头,朝厨房看了一眼。房主在洗碗,直着背,认真地洗。灯光师便转过来,放心地补了一句,“龟儿老光棍的酒喝不得,从明天开始,我们还是喝剧组自己的纯白酒。”
其实他们说这些,房主听得清清楚楚。他有双善听的狗耳朵。
杂种。他一边洗碗一边在心里说。喝不得就不要逞英雄。瓜娃子一样莽起喝,各人喝得翻白眼,怪老子酒有问题,你妈那批才有问题。在大铁锅里,他用拌了洗涤剂的水把碗洗头遍,舀起脏水倒进下水道,又把干净的温水舀进大铁锅。在清二遍之前,他歇了口气,手边晾着一碗汤,他端起,咕咚咕咚喝完。全身暖洋洋,舒服地出毛汗——他体会了十几秒钟,又放松又惬意。这时他想到几天后准备去干的那件事。很少有人知道,他是乡间俗称“贼娃子”的那种低危害坏蛋,专偷家畜——鸡、鸭、狗、兔子、羊子。他有个同伙,搭档已经四五年。同伙开摩托载他在方圆五十里范围内乡村乱转,遇到主人不在附近的家畜,就由他下车去捉,一旦得手,把猎物扔进车尾焊着的铁笼或者直接提在手里,人跳上摩托就跑,百无一失。卖给剧组的这条黑狗,就是他前天捉回来的。而且回来路上,他又看好几个可以偷狗的地点。现在,他对着一锅温水,想起了这件事,不由想得出神。“狗儿啰——嘬嘬嘬。”他一边微笑,一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