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
天青,天蓝,六七天,敌不过一个时辰的天光──那悬空而捉摸不定的风,一会儿化虎,一会儿化鹤,又吹不散云,只把两片花瓣吹在半空里叶叶翻翻,绕美人蕉,梨花中躲藏一阵,继而闪入柳絮飘出城墙化蝶。苍山在青山之外,飞鸟高来高去,倒悬的飞鸟望见倒悬的青山。飞远了。飞远了化进苍山。城墙外的小路花闲草逸,江面空空流水随意打漩,另一股流水亦步亦趋:都是找不到尽头的流光。最后一艘渔船两个时辰后能赶到,此刻江面剩一只折翅纸鸢,倒悬着划进一片亮光中,水下鱼群飘,水草肥,候渔翁。一只竹,必有淡得发黄的翠影,有黄山溪水,有淮南苇,有晚霞,出游时钓竿化笛。江山空空,青山空空,苍山空空,云不空,天空,高去之物空青山,昨夜细雨绵绵空,梧桐空,城空。突地有了笛声的一个赠音,一个送音,化了风化了箭,来来去去的笛音,于江面上一阵荡漾。风随即大了些,一时间城墙浑身长满了灰色音孔,千百个声音从身体里被风带出来。静卧的白云原本苍白淡尽,随着笛声的悠扬要逐另一掌白云而去。先是晚霞来,湖面落日清新,仿佛有个生灵正在照亮薄暮之时。一些风乖乖化了虫豸细细密密沿着城墙爬开,有的虫被风吹个趔趄也不在意。另一些风依旧弄花瓣,偏将其化蝶。一群透明的纸鸢依着风正经过江面,江面微澜。八年化音的笛声,跟风四处游走,戏花、戏水,戏残破的几页书,是在城墙的拐角化了尘。有风时,只有青山和飞鸟才能自已,直到天青了,这透明的灵才有停留之意。一些在树冠上歇了歇,化了冠顶上的半朵浮云,另一些含混在苍山的轮廓里。只有一阵风未走,一边打捞两片渐入江心的花瓣,一边执意待吹江枫渔火。早起的夜猿在林子里凄厉地响了,阿牧立在城墙下说:“凭空来的一句话,也是经典。”
空欢喜
但更多的时候是一言不发,看熟识又印象模糊的一个个圆日落下,无论是云山青溪还是薄暮渔樵,不再像过去那样因阿牧的存在变换模样。
“时间一久,再好的白云都要渐渐淡薄。”阿牧说。
百无聊赖的盛夏:一个未名的清晨穷巷里步出的一头水牛踏入青草地才开始炙燃的盛夏,那团压低在舌底、如薪火般的焦灼,就在阿牧的身体里开始酝酿,最初是阿牧一个个梦里的总可以接受爱的少女消失尽殆,仿佛是怕了酷热夏夜的蝉声,再也不前来幽会。
直至阿牧独自蒸发最后一个良辰美景浮想联翩后的夜行的露珠,浅河,周而复始地显出干涸的本事,先是发亮的鹅卵石,由江神依旧浑浊浩瀚照例收了今年一个戏水孩童的心。快的、厌倦的、缓慢的,都像一只鸟,一只鸟在青石上一停,一鸣,穿小桥,躲过高处的云,跳上三个月后将萎靡的绿枝,在隔着很远的地方像熬着的药一样缓慢的叫了几声——正是这些熟悉的场景在拖垮阿牧的心。
这些比遗尽的幽梦、偶遇的轩窗灯前骤雨、日暮酒醒更让阿牧疲惫不堪,“我今日所见,有一半是虚空之物。”到古寺晚课唱罢伽蓝赞的僧人褡衣下殿,他听南曲唱出的梵呗,音绕黄粱三日,绕缓行而被光芒越过的路人,绕灭驿馆火烛,在夏天的晚风中一顿一挫地迂曲一番,他一点儿慧心一点儿贪念全都去了,像一次燕好草草的收场。
此时渔火在江心亮一亮复又灭继而稳稳颤颤地亮起来,船底贴着鱼脊轻轻从两个时辰外划近,阿牧从去年夏日的恍惚中醒来,他停笛声,将钓竿掷入江中,在江心点出一个水花,钓翁握青笛从涟漪里提了线抽出一丝春梦。阿牧愣愣地在江岸朝左右望了望,无奈地朝下游走去。
定
青年船工阿牧说:“人们悲伤的时候终是向下的。”
“这条江,经弱水,过华音,穿砥柱,接沧浪,遇静蛰,见龙门,交童声,同润物,会德蓝,存镜湖,至漆、达云,后随鋆,再留截,更流芳空,新汇酿畔,顺荆山,道田中,予菏灵,入熊耳,连貌真,拿鹤翅,逾小涧,倾岩漾,没名亮,趟独旅,纳百福,夏平雷首,东歇负尾,翻致屋,落客冢,下同穴,引继都,淹云土,守梦为,折明都,临旷升,跃黑水、飞东陵、奔沱江,歇帝壤,兴雅砻,在拂珑消失。
“这四十五条江岸,每处必有一位傍水而居的陌生少女,待我抵达。”
“剑、马、镖、粮、钵、符、火、书、囊、舟、僮;
“狼毫、漆墨、宣纸、屠刀、玉笛、玉佩、锦囊、佛珠、锦鲤、香包、茱萸;
“割玉刀、黄金甲、玉壶冰、龙舌弓、夜明珠、千金裘、夜光杯、绿蚁酒、相思子、走马灯、鹤顶红;
“免死金牌、歧路亡羊、试毒银针、石山巴豆、黄钟大吕、哀丝豪竹、缚鸡之力、熊心豹胆、怒发冲冠、芝焚蕙叹、金风玉露。
“我精心舍弃这四十五种身外之物,却在路上一一获取。”
“白微、紫菀、丁香、诃芸、佩兰、玉竹、青黛、半夏、沉香、豆蔻、玉簪、慈姑、南星、泽兰、合欢;
“甘蓝、白芷、繁缕、紫苏、春羽、蔷薇、迎春、舞鹤、牵牛、茑萝、米兰、结香、铃兰、鸢尾、蕾丝;
“戈薇、知恩、朝云、桔梗、柏芝、米雪、嘉欣、紫霞、昭君、英台、相如、清照、洛施、红拂。
“我爱过这四十五位少女。我如若有幸见到她们其中任意一位,即身化如意砗磲。”
偏离临
如果旅者在清晨醒来,他将化身清晨,化身清脆晨曦的鸣唱,化身微寒的晨风,化身琳琅满目的晨露。旅者是化身害怕失去的一个清晨。而并非是晨风、鸟鸣,不是清晨的晨香,也不是滴落的化身玲珑的晨露惊醒了旅人,是清晨的生长,惊醒旅人并赐予他力量。他醒来,这一刻世间所有的旅者同时醒来:旅者在原野上得到的一切,就是生命的起源。他们重新听到这个世界开始生长的声音,听到白云静止时山峰轻轻移动的声音,听到祖先们跋山涉水时留下的还在荡漾的匆匆步履声,听到梦里与手足们把酒高歌将最后一个酒碗摔碎,他们听到河床枯竭之声、靡靡之音,田间农事中泥土仍昏昏欲睡地呼吸,晨霭飘忽时的沙沙声。一根银针。一只松鼠的声音,两只松鼠的声音。清晨最后一个声音,是旅者眼睛睁开的声音,接着他看见夜行的猛兽轻轻合拢眼睛。
“如若不在清晨动身,则不配四海为家。”世间的第一位旅者这样说。在他留下的这本《旅人之书》中记载了大量有关旅途的法则和警句,他的另一句名言是:永不在午夜到达。阿牧猜测是旅者难以承受在万家灯火的黑暗中的迷失,掌握黑暗比掌握黑暗中的光芒要容易得多。《旅人之书》并没有记载应于何时到达,只说风尘归尘,归途归土。
撰写《旅人之书》的人有着宽阔而颤动的情感,除了警句法则和一些禁忌,他也给旅人预备了一些如“有钱的捧个钱场”、“相请不如偶遇”、“打发点”、“冤冤相报何时了”之类的乞词。最引人着迷的是这本书的结尾有着一些未写完的句子,如 “你永远是……”、“打开那扇……”、“隔着窗看见它们的投影在……”、“向外奔去因为一无……”、“于是她要欢呼要捆绑要……”、“弯下腰去看桌上原先……”、“我以为……”,这些未完成的句子占了整本书的三分之一,它们像是一些谜语,吸引着阅读者。由于书的作者死后出现了大量的后代,以及蒙着黑纱的身材姣好的妇人,那么这些只言片语成了后人寻找世间第一位旅者足迹的主要证据,而且这本书的作者也是传言中唯一到过那四十五片水域的旅者。
世间的第一个旅者的死亡是离奇的,传说他死于一次偶遇。一个浓妆艳抹的深夜,有高高的风,像猜不透的死讯在行人头顶、身边轻轻挂着,死讯不加思索的选择了他。旅人在街头忽听到熟悉的自出家门再未听过的乡音,那一刻他大约忘记自己婉约提到的“乡音禁忌”,他有些喜上眉梢,却又胆怯地难以与来人对话。传言他死时表情有一抹惊愕。直至他那些散落各地的子嗣闻讯赶来参加他的葬礼,从与世间第一位旅者拥有相似面庞的后代身上,可以开始突兀地猜忖他死亡的秘密。那夜城中所遇见的或许正是他并不以为存在的儿子,旅者自以为是的认为他与自己相遇了,好似一生的漂泊却不留神回顾到了白驹过隙的好时光里。好时光是驻足不前的时光飞逝。又或是他在看到对方的那一刻,有了到达的疲惫。又有传言是无法脱口而出的乡音导致了旅者的死去──这一点正派人都不屑相信。
“我们都独自走了很远很远的路。”阿牧在溪水上记下这句话,流水打着旋儿把字卷走,在那些字沉下去之前,呼的一条黑鱼张开嘴飞出水面把这句话吞了下去,亮着青黑脊背的黑鱼,顺着河水遥遥领先地赶路去了。阿牧马上在水上写“我饿了”三个字,一条七分饱的鲳鱼刚飞出水面就被阿牧抓了个正着。旅途是彼此镶嵌的意外。鲳鱼用尾巴骂骂咧咧上了岸,阿牧好心好意击晕它。
“世间的每一个旅者都认为世间只有他一个人”。阿牧认为这只是旅人聊以打发时光的怨念,相同的无聊还有倒拔杨柳、隔板猜物、青梅煮酒、炼石补天。《旅人之书》不过是一群想当然的未出过远门的书呆子臆想出来的饭后读物,他们走过的最远的路,就是从这片荔枝林到那颗石榴之间的距离。
“一个人的旅程是一个人的一梦千里,如果先人喝醉了酒口出狂言成了书成了经成了让我们谨记的迷途,使我们谨记每一个困心衡虑,谨记每一个无星的夜晚我们的不安和癫狂,那折磨我们的迷途和神秘不会恒久,犹斗的困兽不会长久,我们的不安和癫狂不会长久,如果不长久,我们就只该静静的坐着,无论在水中,在塔楼,还是在一望无垠的沙砾中央,我们就只该这样静静地坐着。”阿牧静静坐着,翻烤着鱼。清晨,他的全部体会还留在刚刚过去的似乎是被踩灭的夜晚,而清晨像一个句子那样来了,带着全部的露水与薄雾和薄雾里游走的一丝丝向前漂移的宝蓝色的光和天来了,一个留白甚多的踏青图的清晨让青牛说了声来了,让青鸟嗅青梅上青天啼一声来了,它在一切恰恰苏醒的时候来了,阿牧昏沉沉说了声来了。他丢下吃剩的鱼同夜行的猛兽一起,轻轻合拢双眼,入了眠。“我以为……我化了灰,也会掉落她晨妆的明镜之中。”在睡前,阿牧还是无可奈何的填了《旅人之书》留下的半句话。
旅人之书
《旅人之书》保罗万象,几乎记录了一切与旅途有关的事项及见闻,它一共有四十五个版本,只有看完这四十五个版本才算是真正阅读过这本。许多人离开家乡只是为了读完这本书,在旅途之中,他们会逐渐忘记自己是为出发寻找这本书,而只记得旅程有这样的欢愉,那样的疲累。
《旅人之书》一共有四十五个版本,有四十四个版本被指出自他人之手,并非世间第一位旅者所撰写。对于这一点的争论有个规矩,如果对此书有异议,必须在远离家乡千里之外才能开始争论,理由是人不在千里之外,不宜起争执。
《旅人之书》的第三十七个版本相传是一本看过即忘的书,据记载,共有七万八千四百人读过此书。
《旅人之书》是本实用书,所有看过此书的人都从中获益,除了第二个版本。
《旅人之书》记录奇闻异事,记录苦难的八十一种呈现方式,记录一千零一个奇闻异事,记录四十五片水域里的四十五位艳态妖容女子。读完此书的人必会掩卷长叹此生无憾。
《旅人之书》的所有版本都大致分为五个部分,第一个部分是对黄昏时分旅人的忠告和提醒,这一章的第一页的第一句话是“如果你在黄昏时忧伤,只能责怪黄昏,不能清醒”。
读过《旅人之书》的人的阅历都无法超越《旅人之书》所记载的。
对《旅人之书》必须误读,才是正解。
《旅人之书》是用来寻找的下半生。《旅人之书》是一本写与情人的书,是一本讲述牵引错综复杂的命运之绳的掌纹之书,是一本漫步在森林、山谷、草地和草船之上的书,是一本孩童才能阅读的书,长大后就必须摒弃。关于《旅人之书》,是半缕未睡的阳光,是半斛未售出的陈酒,是半寸剪于晕罗黄泥裙的丝绸,是半生槐树的时光,是半句问候,是剩下一半位置的雪白床单,是未到火候的半醉。
《旅人之书》可以从任意页的任意字跳到任意页的任意字继续阅读的一本书,章与章的跳跃……段与段的跳跃……句与句的跳跃……词与词的跳跃……字与字的跳跃……都不影响阅读。
《旅人之书》是一本错过之书,但凡阅读这本书时,就会错过生命中本该发生的最重要的事情和人。
《旅人之书》阿牧一页都未读过,他第一次摸到这本书便已知书中记录、提及的一切,他知道这本书的遗漏和缺损,知道作者写每一句话时的心情,知道这本书的开始,知道这本书的结束,知道阅读这本书所需的担忧和抗拒。阿牧觉得自己是唯一没读过这本书而知晓书中一切的人。
《旅人之书·作者自述》:凡事到了身临其境,就得搜索枯肠,费些心思。如若平日,原是你为你,我为我。若出家门,你我之外,又有王二、李四。他二人原不是你我;既不是你我,必须又要将你之为你,我之为我俱各抛开,应是他之为他,他之中绝不可有你,亦不可有我。
秋高无解
话说逆着《旅人之书》教导的方式、本该夜间行路清晨入睡的阿牧,这一天却掉了个个儿,决定天明赶路,天黑休息。一是因为夜里赶路久了,多有苦闷,再则入了秋的天,白日里虽是万物繁忙吵吵闹闹,风光倒也好得很,又因入了秋的露水和雾气太重,连夜赶路落了病反不美。最关键的是,阿牧想学习一下杀个人,这是他认为在旅途中最应该学习的就是杀人。
睡了整整一天,调了昼夜的颠倒,阿牧清晨上路。正值深秋之际,一路上黄花遍野,落叶飘飘,阿牧顾着走马观花,景是看了不少,路没走多远。阿牧暗暗的想:也真是,白日里出行真与夜晚不同,夜晚隐没大部分景致,只剩下虫鸣叶坠之声,容易清澈自己的心,一心一意的走,没有牵绊,心思着自己的事,忘了路,也忘了远。白日里看景也像是可以忘情,但一村一馆,一石一木,一花一佛,都是点缀的美景,容易流连,滞绊就多,也就慢了。
正想着,不自觉就把青笛拿了出来,看这湖光山色的,默默的就想应个景,吹个美轮美奂的曲子。这一吹却不对。曲子里尽是凄凄婉婉、浑浑噩噩的声调,似是有道不尽的愁苦。而吹笛的人心中安然宁静,玲玲珑珑的。又吹了几曲,仍是如此。阿牧知道这是自己的笛技精进的表现。笛声不再随自己要的模样出来,而是为某些自己尚未得知但已开始且正在发生的未知之事而奏。阿牧想,这是要发生点什么事了?
果不其然,中午还带着艳阳的天,一会子就给云遮了个尽,一团团黑乌的云团在头顶。直到了黄昏,阴云更密,渐渐泠泠下起雨来。阿牧原以为深秋没什么大雨,因此冒雨前行,谁知细雨蒙蒙,连绵不断,又刮来金风瑟瑟,不一会儿遍体清凉。低头看时,已是浑身的湿,再看天光,已然垂暮。
“利害!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可是怎么好呢?”阿牧正想着,忽从空空细雨里望见山上隐有庙宇,心中一喜,忽忽赶行了几里。奔到山门,也不扣那门环,捏紧了拳头敲打声唤。
再无人应。
阿牧在山门打起了盹,足足睡了半个多时辰,偏是雨下大风刮得又紧,又醒来,重新擂打山门。这么又敲了有一炷香的功夫,阿牧感到身后一热,他回过头来看,只见一老僧,看不清长相,双手合十,在自己身后立着,浑身皆湿,也不知站了多久。阿牧作了个揖说:“秋雨飕来,冷不可挡,请老方丈行个方便,留宿一宿。”
山僧不答话,转身沿着寺墙向山南行去,阿牧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他抬头看了下,寺庙侧门上写着一行字:入此门者,宛如泡影。
在天色渐暗的香火微醺的雨夜的寺里绕了几圈,带到一间茅屋里,山僧手指了指,又朝阿牧白了一眼说:“就在那边空地上将柴草引着,又向火,又烘衣,只是小心些就是了。”阿牧深深一谢:“老方丈放心,小可是晓得的。”山僧说:“你晓得什么?我们又晓得什么呢?”
山僧高傲傲走了,留下阿牧把老和尚从头到脚在心里骂了一顿。忽想起来,如是照着《旅人之书》的规矩,骂和尚是不该的,骂留宿自己的老和尚更不应该。如是照着逆了《旅人之书》,就该从怀里摸出匕首刺将过去,顺便一把火烧了寺。只是阿牧此时有点困顿,他打了个呵欠,说:“迟早还是要杀几个人的,才不辱了快意江湖一场。”
阿牧这里向火烘衣,及至衣服烘干,身体暖和,心里却透出饿来了,暗道:“自我白日行来,倒是不知何时吃饭,途中再加上雨淋,竟也把饿忘了。说不得只好忍一夜罢。”
“明日把和尚杀了,烧了寺顺便在厨房找些吃的就是。”阿牧把把顽笑话说完,便将破床掸一掸,倒下头,心里想着要睡。哪知肚子不做劲儿,一阵一阵咕噜噜乱了响,闹的心里不得主意,突突突乱跳起来。自己暗道:“不好,索性不睡,明天问老和尚要碗清粥喝了再睡。”阿牧将壁灯剔了一剔,悄悄开了屋门,来到院内。仰面一看,见漫天星斗,原是雨住天晴。他取出笛子,定了个调,呜呜呜吹了起来。笛声还是不遂他意,兀自在佛堂吹了满满一院子萧杀之气,那曲阿牧闻所未闻,听上去竟是引人争斗、搏命厮杀的迷魂曲。阿牧忙想住了笛,谁知这笛声狂性发了,止都止不住,在吹奏的时候阿牧发现,正是在这样的笛声里,吹得音色极亮,指尖放松像触着少女的酥胸,那舌尖更是敏捷,像是吻着她的唇她的耳她的足尖,笛声时而深沉厚实,时而饱满华丽,时透明时暴躁时刺耳。既是到了境界,阿牧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也不收声,放松吹了下去,那吹笛的姿势也不再堂堂正正有姿有势,恨是不得躺倒在地吹奏,站起来边跑边吹,气喘吁吁正好把持笛声的强弱控制,几声弱几声强,跳到围墙上,踢倒板凳,冲到房间想一把火把茅屋烧了,跳回院子里,疯魔了一般,吹几声、嚎叫几声,也合得上拍子,直至一曲吹尽。他愣愣站住,看佛前油灯已灭。
正在喘息之间,耳内只听“乒乒乓乓”犹如打铁一般,再细听时,却是兵刃交加的声音,心内不由的一动,也把笛子的事给忘在一旁,顺着声音一听,就在庙的偏殿。急急紧行几步,见一屋灯光明亮,有个妇人啼哭,连忙挨声而入。只见那美妇,生得十分俊俏,腰肢柔媚,体态风流,雪肤月貌,纯漆点瞳。阿牧看了大惊,心想:这妇人娇柔秀丽,西子王嫱之魅,如何能在人间?
“夫人休要害怕,快些说明,我来救你。”阿牧道。
“小女子因为回娘家探望,途中遇雨,在这庙外门下避雨,被僧人看见,将我让至前面禅堂。刚坐下,又有人击户,也是前来避雨的,僧人道:‘前面禅堂男女不授’,就将我让在这里。谁知这僧人不知受了哪方魔障,前一刻还在讲禅,忽地到后院提了利刃就要逼勒于我,是小妇人着急喊叫,僧人说你别嚷,等我先结果了前面那人,再来寻你。因此提了刀,与前面那人厮杀起来。”说罢,美妇竟不自持,倒在阿牧怀里嘤嘤哭了起来。
阿牧突觉混身一凉,竟是把持不住的激动和欢欣,一种芳香,直从骨髓中透出。更察觉女子柔柔软软的,身子像是要如何就能如何般的梳顺,似是理所应当就该伸手探下去摸那如玉的肌肤。
阿牧更有些醉了,声音透出慌乱,说:“小娘子不必担忧,这里有我。”后半句话说完,也就醒了,那骨子英雄劲儿倒出来了,见色起淫的心一收,正色:“你不必害怕,待我帮那人去。”说罢,回身四处寻找,发现墙边立着一把朴刀,双手握住,顺着兵刃交加的声音寻去。虽是离了妇人,也只想早早了结山僧性命,来会美妇。才走了几步,忽想起来与僧人搏杀之人是谁,他倒提了刀,原路返回。
难登
苦行僧阿牧在山前苦跪了半个多月,一日,他忽地站起身,假装自己领悟了什么,拍拍膝下的尘下了山。那串山僧变的佛珠捏在手里,一共十五颗。到了山下,苦行僧阿牧找了一个家中有佛堂的人吃了几碗素菜。女施主说,你要和我好,你和我好一好不算破戒。
苦行僧阿牧问:佛珠十五粒是什么说法。女施主说:没听说过有十五颗的佛珠,大多是十四、十八、二十一、二十七、三十六……
苦行僧阿牧把那串桃木佛珠拿了出来,递给女施主,她看了看,把佛珠丢还,兀自去敲木鱼,再也不理阿牧,也再不提和阿牧好的事情。阿牧告辞的时候女施主冷冷地说:第十五颗是象征灾祸的,要不取下来,时间长了有血光之灾,
苦行僧阿牧念佛珠走路,逢第十五颗跳过。第二日阿牧醒来,去摸那佛珠时说:昨日之祸,非今日之灾。他找了个茅草屋住下来,潜心研究哪粒佛珠才是表灾祸的佛珠。
苦行僧阿牧卸下第一颗佛珠,看了看天空,他说:我就是浮云啊。
苦行僧阿牧卸下第二颗佛珠,看了看树,他说:我是一片叶子。
苦行僧阿牧卸下第三颗佛珠,看了看流水,他说:快停下来呀。
苦行僧阿牧卸下第四颗佛珠,看了看顽石,他说:简单。
苦行僧阿牧卸下第五颗佛珠,眼睛不去看那光,不看那地上死去的战俘,他问了句:你们死了,照耀你们的光,我还要不要看?
苦行僧阿牧卸下第六颗佛珠,看那行走在空中绳索上的人,他说:万一死在其实的马车上。
苦行僧阿牧卸下第七颗佛珠,黄昏像往事的白头翁从心头浮起,他说:那些你认为不好的东西,迟早要离你而去。
苦行僧阿牧卸下第八颗佛珠,他突然忘了清风,忘了清心寡欲的忠告,忘了罪孽,他高兴地说:刚才我证明了自己曾经失去一大段记忆。
苦行僧阿牧卸下第九颗佛珠,他欲言他又止。
苦行僧阿牧卸下第十颗佛珠,只走了半步便觉得现在不能彼此亲吻,悲从中来的“唉”了一声。
苦行僧阿牧卸下第十一颗佛珠,他静了静心却又动了杀身成仁的念头,他说:我是拦不住你的。
苦行僧阿牧卸下第十二颗佛珠,忽然觉得卸下佛珠是如此之累,他说:是英雄,总是要老。
苦行僧阿牧卸下第十三颗佛珠,就哭哭啼啼地说:有一天,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你就可以把我忘了,可我现在就在做我想做的事情。
苦行僧阿牧卸下第十四颗佛珠,他说:何必随意呢?
苦行僧阿牧卸下第十五颗佛珠,他看到一个女孩在数着花瓣说他会来他不会来,阿牧说:你说得出来的,就不会是他的秘密。
阿牧在茅草屋里呆了九个月,从佛珠里取了一颗藏在身上,他欢喜已极,如初得定的,也欢乐踊跃一样。
应行
阿牧见鼓吹乐班主。班主问你是和尚?阿牧摇摇头。班主说,你吹个曲子我听听。阿牧拿出笛,班主一看是玉做的,就没让阿牧试吹,让他睡在唢呐手后面那张铺。
唢呐手是聋子,他吹聋了自己的耳朵。聋了之后他吹得唢呐声更尖利更嚣张,他夜夜期待有一日把自己吹瞎。他自诩再吹十年他就会瞎。按唢呐手的话说,吹成瞎子就再不在乎吹唢呐的害处,就可以吹到最好。为了保证自己更早的成为瞎子,每天夜里唢呐手一个人走到半山腰练唢呐,他每一夜都冲着天空吹,他相信有一日等他的眼珠子吹爆出来,就能引出一只凤凰。吹唢呐的更高一境界是把自己吹成哑巴。
梆子手除了在鼓吹乐团里打梆子,他每到一处,就在那一处顺便巡更守夜,夜晚打更的任务也就交给他。也就是说,只有在鼓吹乐团出现的那个村庄才有夜晚的时间。夜晚的准确时间对一些人十分重要,当他们需要梆子手来确认夜晚的时间时,他们村在一个夜晚就会静悄悄死一个人。
打小镲的是个年轻人,他在鼓吹乐团除了打镲,也负责给乐团拉生意。他来往与各个乡村之间,调查哪里刚刚死过人并迅速与死者家属谈好价。谁也找不到他,有时即将出殡,他才从绝对想不到的地方打着镲走过来。他每次出现,就意味着又多死了一个人。
班主吹笙,他本是京城最好的吹笙高手,但他有个极大的缺点,只有坐在一群吹笙人里面他才能吹出与众不同的音色,可以在一百只笙同时吹奏时脱颖而出,使人听得如痴如醉,而如果让他单独吹奏,他吹出的所有曲子都无精打采,如死了人一般。
他们五个人第二天大清早就起了床,拿好自己的家什就要吹吹打打。唢呐先叼着烟枪用鼻子吹了一段,又躺在地上吹了一段。打小镲的年轻人在这时从另一个村赶了过来打起了镲,班主低声呜呜呜吹着笙,梆子手也认真打着梆子,只有阿牧,无论如何也吹不响那支玉笛,老实说自打他拿到玉笛,也从未吹响过。尽管如此,阿牧还是按照曲子吹着,他也尽力忘情地玩着花样,时而在地上滚躺着吹,时而站到高处奋力,一会儿用手指飞快的在音孔上迅速左右抹动,一会儿几根手指不停在音孔上来回点着,但从笛子里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吹完后阿牧向众人拱手谦让,大家还是齐声叫好,又马上沉溺在似乎存在的笛声的应怨中无法自拔,悄悄的,或明目张胆的,流下了眼泪,为了死去的已经冰冷的人,痛快地哭了。
阿牧吹着无声的笛子和鼓吹乐团混在一块儿,在这片村庄里曲折迂回,玉笛演奏成为这个鼓吹乐团中一个很重要的项目,后来几乎到了起哄要求表演的程度。笛子演奏给这个鼓吹乐团也带来了很大的收益,他们已经不需要打小镲的年轻人出门拉生意,他们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只向目的地前进,而是一个村庄接一个村庄的走。那里的死人等着他们,哪怕已经死去十天半个月尸体已经发臭,为了邀请到鼓吹乐团的到来,他们把死人放在村庄中最阴冷的地方等着。
其他的鼓吹乐团逐渐知晓了这个秘密,他们也请了吹笛手效仿阿牧的表演。但无论如何都模仿不像。不仅是热情和投入的不够,而且他们的笛子一吹就响,更为重要的是,只有阿牧的无声的笛声才能打动他们,让他们爽快地流下眼泪。这样过去很久。
这天阿牧正在葬礼上吹着笛,他的笛子里发出了声音,发出了真正的声音,这声音把大家都吓了一跳。阿牧倒是坦坦荡荡,他知晓每一个吹出的音符。他继续吹奏着,一条龙从远方茂密的云中钻出,直飞阿牧,初看以为那是风筝,摇摇曳曳过来。龙在阿牧头顶的半空中飘忽,众人早吓得跪倒在地。青龙飞低,看见它嘴里衔珠,飞到阿牧跟前,把珠子放下,不说话,远飞去,才发出声长啸。
那珠子圆滚滚,也无甚奇特。众人犹在惊恐,只见阿牧向村民借来小火炉,支一口锅,等锅热了,把龙衔来的珠子放进锅里,小火慢慢煎,不一会儿,珠子渐化成糨糊状,这时从云里又飞出一物,直飞阿牧,近了,也是头青龙,个头较小。小青龙落地,在地上不住的磕头并望着在锅里的糨糊状的珠子,似是非常痛苦,忍不住时还在地上翻滚。阿牧见状,把锅从小火炉上端下来,小青龙顿时来了精神,昂了脖子,不一会儿从嘴中吐出一粒明珠,剔透、光亮,侧着看珠子是碧绿色的,正面看是颗白珠,并散发一阵水意。小青龙又叩了几下头,把锅中糨糊吸入嘴中,腾了云远去。
阿牧捏着珠子,又丢回锅中架在火上炙烤,没几下,那珠子颜色由绿变白,又由白变黑,再由黑变青,瞬间换了十几种颜色,远方的云里也没什么变化,再看珠子,已然化成水气不见了。众人皆叹可惜,纷纷猜测那珠是夜明珠还是避水珠。阿牧倒也不放在心中,只是他吹响笛子之后,大家也觉得笛声也就一般,不如想象中那么凄婉动人。自吹笛有成后,阿牧退出了鼓吹乐团。从那之后,他的夜晚,再也不会有一个美妇从笛中钻出,夜夜与他缠绵。
阿牧去参加了他作为鼓吹乐手的最后一次葬礼,他没有带乐器。出殡的队伍很长,一群活着的人集体为死亡去另一个地方,然后又是这群活着的人回来,把一个人落在高高的山上。乐队跟着人群热热闹闹上去,人们控制着清晨上山的困顿,又把露珠中潜藏的喜悦换在心中潜藏。死人在坟墓中安息,将死之人哭泣,唯有小孩子乐在其中。阿牧想起自己死去多年的奶奶,那微颤颤的步履,亲昵的语焉不详的教诲和藏在小柜子里的糕点。阿牧放声大哭,决计没有一丝做作,也决计没有一丝矜持,他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哭声,也因此,他终于有了做丧葬乐手的成功喜悦。众人都下了山,他独留着。墓地在山南,这里的夜晚沁凉,在此久坐的人心中有一艘小船和一壶酒。阿牧说:这里的夕阳比别处要早一眨眼的功夫出来。
止·纹
青年木工阿牧说:“好心的村里人把我收留,并帮我在一个木器馆找了份差事。本身我对木器活也比较感兴趣,它是我想学的几百样技能的其中之一。
“这个木器馆很有名,有着在全国享有盛誉的大师,这些大师精通木器,精通雕刻,精通所有与木器有关的想象和技巧。每天都有很多人慕名而来,为瞻仰大师,为了见大师一面。但谁也没见到,在木器馆,我不知道谁是大师,谁是游人口中常常念叨的名人。和我一样,我的师兄弟们也没有遇见过这些大师。我想的是没有必要去见到这些大师,从大师的木器中,我们看到的是他们最闪光的一面。而事实是,我连这些好的木器都没有看到过,一件也没有。
“我每天要做的就是给那些木头家具雕上花纹。一般是一些寓意不详成长缓慢的花花草草、沙砾般大小的巨石和印象模糊的山水。如果碰上寿宴、婚宴,会专门要求定制,比如松、竹、梅,一龙一凤、或是二龙戏珠。灵芝纹、草龙纹、莲和牡丹是最常见的木器上最常见的雕刻。
“我并没有得到什么参照物,师父们的说法,按印象中的龙、凤、树木和山水去雕刻,不拘泥于形。那些可怜的小学徒也都没有参照物。我的师父和师兄弟们从不出村,他们就呆在村子里雕刻和打造,按他们的话说,他们能从这仅有的天空理解到这个世界的所有,并按照他们的理解把木器打造出来,从不失手。他们凭借自己的想象力去雕刻飞龙在天,一朵花,一根被风吹动的草,他们从印象里找到树木的形象,从书籍里找到对山水的理解。出于对理解的尊重和对想象力的发挥,我们不参照任何真正的实体。可包括我的师父和师兄弟们,他们雕刻下来的花草树木、山水万物,包括那些只在深夜里出没的瑞兽,都一模一样。他们似乎有着天生的本领,可以在所有的木器上雕刻出相同的图案。也有人会尝试在家具上纹上流云,纹上泼墨山水中的留白,纹上白衣少年上马的瞬间,或是情人泪珠滚滚的哭泣。但它们最后从木屑中脱颖而出的造型仍是雷同的龙凤、云雷纹,是那些原有的木器上的相同的造型。而在他们眼中,却能正确地分辨出每一台家具的雕刻是出自哪个师傅或哪个学徒之手,从不出错。我仔细地比照过,绝对相同。后来我猜想,是木头的味道、质地与雕刻者之间有着某种特有的联系和命运,它们在雕刻中重叠、吻合,与雕刻者之间有花落人亡两不知的默契。我难以察觉这种细微的变化,它们是根深蒂固和一成不变的变化。
“我最早的一些在雕刻上的变化是来自对“龙”的体会。村子里当时的龙大都雄劲、凌厉而有力,龙在云中,龙发在两角之间、龙眉直立,凸显一种愤怒和威严,而因‘五爪金龙’流传下来的关于轮状的龙爪,龙腾于云上,常蓄势待发。我理解的龙呢,是散状的,并不以真正形体现身,也并非藏于云中。龙在我的早期印象里更像是白色的、虚无的、由点组成的线性的形体。它的危险和威严体现在它的神秘和躲藏,它并非是一个真的形象,也并非虚幻的、无形的和存在于传说之中,而是组合而成的、来自天时地利人和的奇异之物。这些奇怪的物质需要来自天时地利人和的人才能看到。我所说的‘看到’并非是单指在我们经过的这尘世的每一分每一秒巧合中看到龙,我们能看到古书、年画、铜器、岩画图腾等地方的龙,也需要天分和偶遇──甚至在我们看这些木器上雕刻的龙时,更需要运气和叶公好龙的身体。
“我最终需要表达的意思是,我们在任何场景下都可以遇见龙。虽然我现在所能告诉你的是我们在任何场景下都无法遇见龙,我们从不缺少天时地利人和,只是我们已经忘记‘龙’。
“我最初雕刻出的形象,不止是龙,包括凤和其他瑞兽,还有一些我自己胡编乱造缺乏能力的山水,都卖给了那些只懂得桌椅板凳的人。这是对的。只有他们才有一颗敬畏的心,这些难以理解的纹路只有放在那些毫不知情的人那里,才能保证他们的绝对价值。我也愿意把我雕刻的木器放在他们那里:一些既没有荣华富贵,也不会一生孤独的人。后来我开始打造一些复杂的纹路的组合,比如说折线纹和重环纹的重叠使用,而单阴线和双阴线或交织、等距连续排列、雕刻的三角等图案叠加在云纹或谷纹中间,有着云遮叶茂的感受。这些阴线雕刻较深,有的地方我故意凶狠,甚有镂空状,而阳线淡薄如叶之脉络,只有少女之手才能触摸得出,而有的阳线又过分突兀呈现过分的立体效果,在抚摸的瞬间会有错觉。后来这些纹路的混杂形成出难以解答的混沌与未知,它形成的图案难以言表,像是燃烧在木器上的一场失火。我做了两台家具,一张纹着这些纹路的床卖给了邻村一户有钱人,住了三夜,终是感觉到浑身炙热难当,下床后就倍感清凉,那户人家有些呆板,将床搬来,当着我的面烧掉。还有一张这样的椅子,被杂货郎买走,听说在一场彻夜的大火中伴随着其他一千多张椅子一起烧毁。
“之后我停止了这种家具的雕刻,一是木器馆我的师傅们不答应,二是它耗费了我太多的精力和精神,常有炙烧之感,我担心我会很快烧尽。我开始关注天空里的云,这可能是我们唯一允许也不被阻止的参照物,它就在天空。只是它们从未有相同的形状。我感到这种从不相似的可怕──它太难被呈现。我们如何能在我们的手中呈现两个完全不同的事物?我们是被所有的一切糅合在一起的个体,越是细微越是容易相似,在你所看不到的地方,你肯定能发发现它与你曾经见到、做过、触及到的一切相似。而云从没有相同过。这时我有点理解为什么我的师傅们、同仁们,我们的先辈们做着相同的事情而却时时刻刻能分辨自己与他人之间的区别,只是我不能苟同。我开始打造一种新的纹路,不是我们常见的那些纹路,而是一种植物,一种可能生长的植物。
“我把它称作植物,只因它能生长。
“很偶然,我只是雕了一条线,在茫然中发现它在移动,它的移动和我所能预见的移动方式完全不同,它像无知的血液,在无知的脉络中流动。我趁着清晨我并不清醒将它刻画下来。这里不能不说第一个难以理解的发生:我所雕刻的线条和我接下来有构思雕刻的纹路不会重叠和重复。无论我的线条走到哪里,我清晰地知道,它和我之前所看到的线条的流动从不相交,没有一个点在相交。我认为这是对的,它们注定无法相交,这是线与线之间的尊重。这是存在和不存在之间的尊重。我将这些线条流畅的做在木头上面,让它们自由生长。这些线条高傲、优美,在木屑纷飞的时候它们既保证了庄严,也带着一丝克制着的忧伤。这些克制的忧伤在那几件我雕刻出的木器上一直留着,直到现在。这些线条变化无穷,可以根据木器的粗细和形体的不同随意延伸,在转折的时候它们变成了一朵花、另一朵花,变成枝叶,变成跃出水面的鱼,变成交织的枝叶,就像一个溪边少女纹在手臂上的花纹。我越是去想一个少女,手下雕刻的线条越的变化多端,一处可能冒了尘烟,另一处就如书写中的天籁。她手臂上的花纹在我脑中繁衍又变化无常,不一会儿就蔓延到她身体的所有部位,时而它们对称,时而它们无规则,有时作多循环式。这些线条无法停止,雕刻时我无法正常呼吸,常常是一个深长的呼伴随着短暂的吸气,我感觉到我的肺部被这种不均匀、不健康的呼吸压得喘不过气,而我只能这样呼吸,这些线条和渐渐成型的图案只允许我如此呼吸,想念只允许我如此呼吸,也无法停止。我只能随着木器、随着线条的前进、迂回、重复──是的,它们有时在相同处作不同的重复,重复的线条只看得到深刻,看不到重复。在重复,在重复,在重复曾经出现的线条,一次,两次,三次,一次,一次,两次,它们不停重复并用这种重复告诉我,必须是迂回时的重复,不能停止,只能在再次游走在此处的时候重复,而且是必须在此处重复,在此处重复,绝不容有失。如果你去想停下来将此处预先加深这一个线条那是不可能的。整个木器在一夜之间全部雕刻完毕。奇怪的是它们未带一丝黑夜之气,它们甚至是光明的,充满了向上的力量,无法参透却可以学习。摸着这件木器,闭上眼,都可以感受到我是如何雕刻的,雕刻时的呼吸,雕刻时的时辰,雕刻时静默,雕刻时群山的震动,也可以感受到哪一刻我停下来冥想,哪一刻我在哭泣,哪个纹路我是在微笑,哪一刻我是在放荡。而所有的纹路没有一丝重复。雕刻完成后我哭了很久。在我那个年龄我是不敢承认我哭了的。
“而我再也雕刻不出相同的一件物品了。这样的木器我只做了一件,我也知道只能做一件。从这个时候起,我雕刻的所有木器,都和前一件一模一样,但我的师父、我的师兄弟们,都能分辨出这是我所做的木器。我开始和村子里的其他木器大师一样受人敬仰,但我知道,这时我也必须离开了。”
无去
看鸟的人们离开时,香樟和紫荆的树影正在伸长,尽管心中免不了萧瑟黯然,他们仍是手拉手穿过这座有名的迷宫树林。死去的那只鸟躺在树墩上,嘴里仍衔着石头,死死咬住。阿牧又用小棍捅了捅尸身,他再才遗憾地宣称:鸟的确死了,连鸟梦都没有留下。他使劲搓了搓手,望去西天一片大红,“神仙妖怪的悲伤就藏在这些将去的夕光里。”阿牧把死鸟挑起来,冲着它说,“你,也好好去。”
他在树墩旁挖一个小坑,把死鸟平整整放进去,翅膀展开,头朝着树干,又觉得鸟这个样子就像再次要撞到树上,只好把死鸟转个方向,头朝东海。
办好丧事,他站起身默念些符咒,意思是祈祷鸟儿来生重新变成女孩。他把土踢回洞里,使劲踩踩土,把悼念祖先的挽歌边跳边唱了三回,朝墓地鞠三个躬,拱拱手。阿牧抬起头四周望了望,要借此从悲痛中醒来:此时人已走尽,透进树林里的阳光中间,一些光还找不到合适的消失处所,散落在各处,最后只剩下神异的鼓翼和松果掉落的声音。还有窜出窜进松鼠闹出的枯叶声,三三两两归林的鸟鸣和树林深处的溪水声混成一片,就在此刻,阿牧发现自己的影子不见了。
他在树墩上猫了一会儿,看看是不是有人对他施了隐身术,一只雪白的狐狸闲散地经过他,看上去没有看见他。阿牧屏住呼吸,忽地从树墩上纵身一跳,口中发出“哇哈”的野蛮叫声吓唬狐狸。狐狸却仍然没有反应,依旧在近处东嗅西闻。
阿牧开始默念“百咒解”──这种通用的咒语往往只对寻找家中突然消失的小物件有用。情急之下他高喊“太上老君急急如意……”,一不小心,脚就踏上了鸟的坟墓──那片落在他头顶的叶子飘下来打在他手上旋而下坠。他目光跟随叶落,既而在地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和一片叶子。很显然,他误打误撞的使用了一次隐身术。
阿牧吃不准这是鸟要借此要告诉他什么事。
整个下午的时光都耗在这只鸟身上了,他没精神去考虑这些。“晚来的迟早要来。”阿牧早早的爬上床,连饭都懒得吃,决意只在梦里梦一只鸟,一面海,一个女孩。
醒来的时候窗外的鸟儿唧唧喳喳,但这都比不上昨天看的那只鸟叫得好、叫得悲凉。阿牧懒洋洋坐起身,支开半扇窗,等到屋子里装满了秋意和阳光,他就披上袍子打被窝里彻底钻出来。他把桶扔进井里,打了半桶水,只往脸上浇了浇水就陷入了每日雷同的迷惘和怀疑之中。
阿牧在山上找人学艺时寻到他现在的师父。一年前铁匠阿牧仗着艺高人胆大进山寻师,发现老头坐在石头上,眼睛很不怀好意。“这是个能人。”凭经验判断。
他问老头为什么坐在石头上。老头说:“等你。”
“你等我做什么呢?”
“你上山来干什么呢?”
“找人拜师学艺。”
“我就是等你拜我为师。”
阿牧多了个心眼,问他:“那我上山是为了寻仇呢?”
“我就是你的仇人。”
“那我要是上山找媳妇的呢?”
“那我就是你媳妇了。”
他大概是被老头打动,没等老头开口,他就按照拜师规矩,把自己的宝剑、小皮铠、几吊钱和他在路上拣的些不值钱的玩意全孝敬上去了。老头还用有气无力嗓子说:“腰带不错哦……”
拜老头为师的最初几天阿牧过得毫无章法,他既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马上找个能糊口的事做,还是师父另有安排。在作为徒弟固有的顺从和谦卑的驱使下,他甚至连院子门都没迈出去过。足足靠着井中的凉水过了四天,如若不是他发现左掌中的天赋线与通天纹隔得更远了,他没准会一直呆下去,然后饿死在这院子里。
阿牧拖着疲倦的身体走到大街上,今天天气不错,阳光普照,对于一个寒冬这是了不起的赏赐。连最穷的几户茅草屋里都传出了欢声笑语,街上车水马龙,叫卖声比赛似的嚷着,一些经营不善的人只好站到屋顶上喊。阿牧趁着云朵遮了太阳的时候偷了几个馒头,迅速藏在怀里前行。接着他用替人摸骨的骗术算是赚了几个钱,其实他心里也知道,算命人的话不过是对方在窘境里要个安慰。对方最后问阿牧要了一罐童子尿用以辟邪再长吁一口气──总算是把这个抱着他的腿不放的人打发掉了。
在一家酒楼前阿牧找到了他师父,老头正端着一个硕大的破碗站在一家酒楼门口。老头就像个愚蠢的叫花子,端着碗,落寞寞倚着酒楼外的柱子。他凑过去看,碗里盛着清水,如果说这清水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就是水是静止的,纹丝不动。
“这个我学过,要蜷缩成一团,最好还要抱着对方的脚嚎几声。您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能讨得到钱呢?”阿牧把他骗来的几个钱丢到碗里,领着老头去买馒头,一边还责怪老头:“你要是没饭吃你和徒弟我说就是了,养活我俩的本事我还是有的。”
阿牧说,你该教我学功夫了,而且我甚至都不知道我要学什么。
老头说,那你等着,有一个东方发白的清晨,你会明白你要学什么。
阿牧简直被这个骗子逗笑了。
无来
接下来又是将近一个月的漫长等待。阿牧花了十天来了解老头──他的师父的情况,老头每天就是上山在那块石头上坐坐,大概坐到晌午就随便找家饭馆,在门口捧个碗站住。几乎没人施舍老头,但老头绝不着急,仿佛很笃定有人会给他口吃的。最后都是阿牧送上了饭菜。有几次阿牧很想试试假如他不去送饭,老头会不会有饭吃,可他实在难以忍心这么干。
每天半夜他都会自动醒来,然后望着无比漆黑的天空直到残月一点点隐去。要从这一点浅薄的白中找到答案是不容易的。他希冀从苏醒地鸟鸣中得到启迪,又在清晨旷野的鸟鸣与晨曦之风的呼吸中寻找,也在渐明的小路上低头寻觅,他企图从早起的人那儿得到一些消息。甚至他把自己的房子用黑布蒙起来,以黑暗的方式迎接光明来试图了解他师父传达给他的信息。更多的时候他就坐在自家墙头等着天亮起来。阿牧静静蹲在墙头,望向东方,时而打个盹,但从未错过天明那一刻。
这么过了一个月,他几乎明白了所有清晨将至时大地所要做的准备,他知道天地在新的一次苏醒时鸟鸣时语调的商羽变化,露珠将滑落到叶子的哪一个边沿,他知道夜晚将逝那一刻一些动物和人的悲伤,继而、、他甚至能听到树叶和泥土舒展开来的声音。但他仍不知道老头所说的“东方发白的清晨”何时到达。
这么着又捱了些日子,阿牧简直灰了心,只是在家墙头看看日子做做样子,过起极其颓唐的日子。到了盛夏,阿牧坐在院子里打盹,耳中响着几十万种语调不同的蝉鸣,从草丛翻飞出来的一只草鸮这几日也是绕着阿牧飞叫,每天都要阿牧对他说一句新鲜词才肯离开。阿牧不甚其烦的闭着眼睛喊道:“要问明年夏天再来啊兄弟。”鸟飞了,阿牧睁开眼抬着头查看鸟是不是还在,发现院子里的几株曼陀罗枯了,几根残枝空垂,颜色像被虫子或鸟儿盗走。事实上这几株花枯的有些日子了,仿佛有个神谕让阿牧此刻一定去浇个水。
很长一段时间内,阿牧总是回想起他给那几株曼陀罗浇水的时辰──那个时辰和他身体长出鳞片的日子一同被记住。那时白云静止,树冠上拂过低飞的杜鹃啼声和哗哗的流水声,阿牧似乎听到一个声音打天上掉下来,说“浇”。他从井里打了点水,想起一句话,“但凡将死之物,终先青碧丛丛。”阿牧在枯萎冷漠的曼陀罗花的旁边想了想──传说看到此花花开的人的最爱就会死于非命──既然一朵曼陀罗的花开必然有一个看花少女心上人的死去作伴随,那么女孩可以装作并不知情,仍在花叶之中等待心上人的抵达。阿牧发现神谕的玄机现寄载在花片之上,同时,黄昏的云霞再一次预备来临,西天出现了些昆剧脸谱般的油彩,死去的东西一个个像火花一样开始闪烁在这个院子里头,石头死了,一株草死了,房檐上的燕子窝死了,一口砖一片碎瓦死了,从村口传出的呼喊在半空就死了,青翼蝙蝠死了,而渐弱的夕光薄暮迟早将一切抹化,阿牧从心里冒出了他认为真正称得上问题的问题:如果死亡让我们学会了等待,那活着的时候我们该等待什么。这一刻,他知道他的师父要教他的是等待,那句“东方发白”只是一个一日之计在于晨的隐喻。阿牧拿了自己想的去找他师父求证。
“你能从曼陀罗的山穷水尽里入门实在不易。过去倒是有人在那个院子的午睡中升起过倒拔杨柳的气概。其实,我教你的,唯一能教你的,就是教你等。”老头抑扬顿挫地夸奖阿牧,“学会了等待,一切无往不利。”
“可我要等什么呢?”
“你要什么你就等什么。或者说你等到的就是你要的。”
“那等到什么时候我才知道我等到了我要的。”
“你觉得你等到了就等到了。”
名所动
从那个午后的顿悟开始,阿牧投身于有关等待的学习之中。除了每天清晨起床往脸上浇水时固定产生的迷惑之外,每一天他都认真执行着师父交代下来的有关修习等待的任务。
阿牧先是把时间花在一些看得到的东西上面。他思考自己做铁匠那会儿反弹滞空的铁锤在空气中静止那一刻隐藏着的凝固的力量,他在清晨群鸟聒噪声中分辨和捕捉一只雌杜鹃的唱鸣并企图从中感悟节奏和跳跃的独特。他在歌者的声音中了解吞吐纳气之道,好几次在歌者不可能拔高嗓门的时候因自身的过于投入差一点窒息而亡。他在葬礼中找寻死亡,但找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但每一个葬礼都让他印象深刻。他等着算命瞎子告诉他如何猜测陌生人的心思──他常常的一言不发让算命先生无从下手。他看厨师撒下盐巴的数量,等丧家犬过路时露出的惶惶之意,在丛林深处他见证过一只鹿变成马的过程,常呆的树墩下总是有一只死兔子等着他去拣。他仍是不理解自己该等些什么,师父的回答很简单:“等待就是问了一个拒绝回答的问题。”后来他把更多的时间放在研究花开花落的事情上面,毕竟他就是从一朵花那儿得到了入门的启示。
但阿牧从未真正看见过一朵花开花的过程,哪怕他昼夜不睡目不转睛地望着花苞也没用,他无法捕捉到从含苞未放到花团锦簇的整个过程。他自以为是的深刻而细致的观察方式在草木生长中不值一提。阿牧曾在树下观察一朵栀子花长达七天,但总是在他眨眼的时候花瓣朝外张开,或是在电光火石的转念一想后发现他又错过了一次绽放的瞬间,最后一天他不得不宣布等待的失败,他确实没办法看着花开。但在宣布的同时他清晰地发现:原来从漫长的七天中他更多的是看到了他自己,看到自己七天中任何细微的举动,看到自己内心如雾霭般浓密又如潮水般汹涌的念想。花在开放的过程中虽然只是一个将花瓣展开的过程,充其量不过是花瓣向外展开一点点,而花内心的涌动却瞬息万变,或许还夹杂着花瓣往哪边开的左右为难,夹杂着风、光、尘、露对花绽放的影响、夹杂着在深藏在植物根茎的泥土中的万千变化:那是既有对养分的需求和对害虫的担忧,当然也少不了冥冥中对土地之神的崇敬和虔诚。阿牧敢肯定,假如花不这么想,简直不配称为一朵花。他将花开的过程和他这七天的生活等同起来,顺着自己内心的世界去揣度花的世界,有一刻他大概真的明白了生命的意义,可又把它忘了。他在自己是一朵花还是一个人之间矛盾纠缠了很久,浪费了最好的机会且不自知。等他彻底被饥饿打动了想起自己需要的是踏实的食物乃至想好了一定要吃青椒炒肉丝才算是从换位思考的漩涡中挣扎了出来。阿牧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家时才发现,整株栀子花一共开了二十三朵,而在他等待的七天中,周围的杂草长到了阿牧的腰际,如此多的生命在同一时间生长让阿牧觉得可怕,仿佛自己置身于另一个世界的包围和吞噬当中,他吓得撒腿就跑,发誓再也不这么干了。
在吃青椒肉丝的时候阿牧想到生命既是无形生长,又是在内心复杂的交战,同时又是于一瞬间就迸发的。这是个不让人满意的答案,很显然,阿牧也不认为有关生命的意义有多么重要。“在等待中,没有更为重要的事,只有时间与事件之间费解的礼尚往来和犬牙交错。”阿牧认真的记下自己对于等待的理解。
汇密云
自打她在那个看鸟的下午从人群中看到阿牧就再也忘不了了,这源于阿牧在观鸟过程中的姿势和专注,他每一个观鸟的动作都饱含深意,就像武功卓越的大侠在练内功心法,既从容不迫又小心翼翼,外界完全和他断了联系,天地间只有他和那只将死之鸟。他脸上表情丰富,随着鸟儿的抽搐而变化,微笑、冷漠、严肃、疑惑、嘲弄、愤怒、懦弱、伤心,她仔细观察阿牧每一个稍纵即逝的表情。他接近鸟儿的方式与众不同,并非用手指去摸,而是拿小棍这儿捅捅那儿捅捅但绝没有轻视和轻薄之意,而完全是礼貌的、尊重的,绝对是君子的。那根小棍仿佛只是避免与鸟儿更深的交流陷入到不可自拔的境地。但最后无可避免的还是不可自拔,因为只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在人群里消失,到处都找不到他。其他观鸟的人并不关心这些,在一旁针对鸟儿的死议论纷纷,没有一样是猜对了的。
名叫阿萝的姑娘是个敢爱敢恨的女侠,阿牧在观鸟的恍惚中看到过她。他看到她了,并且心里冒出了一句特别的话:如果把她的裤子脱掉,肯定有一双肤色健康的健美的大腿。这可能也是因为他刚好看到鸟儿轻巧的小爪子而想起的。但就那么一瞬,他的心就被那只鸟占据。
在桥头,阿牧再次见到这个名叫阿萝的姑娘之前,对她的全部印象就是“黝黑健康的大腿、头发不多扎不了辫子所以常常披头散发就随便走出家门的有浅浅梨涡眼睛很大的看上去比较难对付的女孩”。
阿萝是个敢爱敢恨的人,看到令她惊讶的事情她常常只会升起“这……这……”的连声地语无伦次的讶异,但从表面看不出来。她想上前打断阿牧,比如说句“一只死鸟有什么好看的,不如看我吧”之类的套话,但阿牧在人群猛然散开的时候消失了。在多次寻找不知所踪的猜测后,她觉得这肯定是阿牧不小心发动了一次隐身术──最专心的时候如果有片叶子掉到头顶就能隐身,这是唯一的隐身术。一般隐身术只会在白痴和浪子身上发生,前者倚靠的是其单调愚蠢而可爱,而后者则完全可算是对其没心没肺的一种奖励,阿牧不像是这两种人,但祖先的定论不可否决,那么是一个兼白痴浪子于一身的人消失了。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打上照面的相遇。
再次见面是桥头,阿牧正在研究行人的走路方式,他觉得高兴的人走路几乎双脚离地像在天空行走,无望的人和倒霉蛋走路则拖泥带水每一步都像行在逆流。这时,阿牧看到她了,打东边来,手里提着五斤鳎目,兴冲冲地走着,仿佛要找谁的麻烦,走上桥就传过来一阵莫名的香,这是盗贼在客栈吹向旅客的迷香,传说出自南方湿地中的女尼:她们专门用这种迷香迷惑吃供品的神仙。从阿萝身上传来的香味还有种不得不使人猜测香味起源的魔力,这大概是因为她的体香和迷香混合在一起产生的作用。
阿牧眼看着姑娘已经从自己身边目不转睛的走过去,一个人拦住她问:“你身上的香水是什么味道的呀。”阿萝说你猜。对方下流地说了十几种催情花的名字,阿萝低声呵呵冷笑一下用鳎目鱼将对方扇落水中。
“你每天在这里干什么。”他们又在桥头碰见了,这次姑娘不得不主动找阿牧说话,她发现这家伙从不主动。
我可能等的就是这双眼睛,就像如果我等到一面湖水我就毫不犹豫必须跳进去一样,阿牧想。
“我在等……”阿牧站起来说了半截话。
阿萝问:“等什么啊,等人?”
“嗯,等你。”
“等我干嘛。”
“等你找我说话。”
“那我要是不来和你说话呢?”
“那我接着等。”
“臭流氓。”她一耳光掴过来,阿牧本是可以躲过的,甚至已经下意识要偏开脑袋了,但他还是扎实的挨了一下子。阿萝有点愕然,在她看来,只有流氓才不躲耳光。
“可能我就是等你过来给我一巴掌。”阿牧若有所思,
“你要觉得是就是吧!”女孩扭头走了,走很远又回头大喊一声:“你等着。”这种话阿牧以前也听到过,基本上过一会儿就有一大队人马冲过来揍他,后来只要有人在街上叫他等着,一般他都会跑得远远的。
这一回,阿牧决定等下去。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阿牧总能和她不期而遇,似乎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到她,草丛里,树上,客栈里,马车上,河里,只要是能够站人的地方,阿牧就能看到她。而事实上是,一旦阿牧想着她,或者说一心要看到她,那必然在哪里都看不到她,她就像不存在的空气。但假如阿牧忙着自己的事情,专心致志的,她就翩翩来了,看上去还很得意,俏皮的走路方式像只滩原羚,每次出现都带着香味。阿牧每次看着她向自己走来都很无奈:他不知如何搭讪。
离垢
阿牧躺在树下,听着草棚外的蛐蛐呜呜呜叫,野草地里愣头愣脑正钻出一种过往才有的味道。他想到少年时代的那条干涸之前的河,那浅浅的河底有透明般的小鱼。侧过身去看那片浓密的树林,种的都是认不出名字的树,黄黄的,白白的,密密麻麻的,挺拔向上。他从没有看到过那片树林长叶子,可能他看的时候都在秋天。但不见任何秋天萧瑟的气氛──它们密集整齐。林子的深处是什么。从他看到那片树林开始,他就想走进去。很想走进去,从某一棵树那儿进去,走向树林的深处,直到自己消失,从冀望里看不到自己。阿牧就从那个树林开始无意的怀念过去,之前他从未仔细想过,原来“怀念”这种事也有无意。像在过去,哪怕只发生了一周、一天、一个时辰或是一秒,他都会去主动怀念,去怀念那刚刚逝去的日子,为那刚刚流逝的时间、流逝的人而感伤。这感伤花在一壶壶酒中,花在一个个夜行的子时,花在林间小寐后的苏醒。而现在,他发现不用去刻意想,刻意站成一个怀念的姿势,不用再借助从身边擦肩而过相似的人的面孔,不用借助渔火中的小调,不用借助一句曾经说过的话,不用借助一切外在的发生和联想,就这样静静躺下,闭上眼睛,就有一样东西击中他,使他不得不去这样去做。他开始感觉到自己老了,这个“老了”和之前他挂在嘴边的“老了”完全不同,它既不是年轻时假装的自吹自擂,也不是颓废中的自我迷恋,更不是因身体、意识虚弱而产生的无力感。只是在这些年的行走下来,他突然感受到时间的存在。每一夜每一天时间的存在,每一秒时间的存在,万物的寿命都在走向尽头。他今日所见之物,枯荣之间,早已改头换面。有某种力量,迫使他向前,还不得不向前。而这种力量,自己也正向前,一步步走入毁灭之路。此刻他的怀念,再没有对任何过往的一丝挂牵,因为他心中清楚,这挂牵永无止尽,也永远无法停止一切向前、向逝去流动。既是如此,这些挂牵,这些留念,竟是毫无意义。它们流逝得如此无情,从不放慢自己的步履。自己的情绪,自己这一刻的珍惜,那一刻的决绝,自己的骄傲和发生,在这样的流淌中一文不值,就像是有一支笛,在一个音符上持续吹奏,你永不会等得到那音符的完结,就像屏住呼吸也等不到天长地久的尽头。他觉察到自己的渺小,又正是这可怜的渺小使他开始感受到自己的呼吸,这一呼一吸之间,居然能如此令人欣喜。他周身开始去感受万物,从万物的呼吸中感受彼此的存在,去聆听一株草的呼吸,去感受一块碎石的沉重,在回荡在山林中的夜鸟断断续续的声息中寻找交流乃至听得懂那一声啼鸣的含义,他可以解释河流流淌的含义,他可以说出晚风经过过哪些城镇,从少女身上带走了一丝什么,又再何处卸下。阿牧正从这种流逝中获取力量,恨不得大声说快一点,但他连说这句话的力气都懒得,他正在解释万物,并解释得绝对合情合理,他井井有条,绝不落下什么,也绝不遗忘什么,把一切解释完了,并仅凭他一个人就把天地间安排妥当,这时他睁开眼,仔细回忆。他梦到了那个女孩,那只鸟和一片海。
妙时辰第一
天终是要暗,梦里的人若知道醒来是个黄昏,免不了恍惚和忧虑。如果睡前知道,免不了说一声在清晨死去夜里复生这样没气力的话。
“看来我们有共同爱好,都好吃鱼。”声调高高的,就是要把人喊醒。
那人正烤着鱼,在火上翻过来翻过去,阿牧看去,正是阿萝。脸上含了笑,雪肤花脸,举止妍媚,又映了些夕光和火光,一点影子在潮湿的水边一抖一抖。
阿牧从枯叶堆里钻出──不知何时他身上盖满了枯萎多时的落叶。
一丝半弯的悠悠碧落的柳枝,慢慢垂下,明月和几颗早星点在空中。
“这条你先吃罢,我以为你要天完全黑下来才会醒。”阿萝翻烤着鱼,望着火。她指了指阿牧的头顶。
“你不说话,我就黑天才醒。”阿牧把脑袋上挂着的枯叶拨拉下来。阿牧的声音带着半睡、一点困顿和些许对清晨和傍晚分辨不清的疑惑。
“我就不会,有人说话我还睡得更香哪。到处都是声音,我的声音比风吹草动水滴石穿的声音小得多了,那些持续的声音才总让人睡不着。”她把叉着鱼的树枝递过来。“人一旦睡过去也就快乐了。”
“你堤防阳关道,我堤防独木桥。一样。”阿牧吃着鱼,这鱼比他烤得漂亮多了,他望望烤鱼的火,计算了一下木柴的摆放、数量,想了想刚才那条鱼和火焰之间的距离。微凉的水和湿度让他想离火近一点,可他想了想,还是坐在那里。
“你怎么出来一点东西都不带?防盗?不带钱更容易遭剪径人的报复……你看这晚霞,像不像……我明明放在这……”后面几个字因为她正从怀里找东西东西嘟嘟囔囔听不清楚。她走向河边,选了个位置,朝金灿灿的河水里丢下去一个东西。像鱼饵或捕鱼的用具,带着金灿灿的线。她似乎屏住呼吸,轻巧巧把线挂在水旁的树桠上,再挽高袖子,把手探进水中,侧着头,脸背着晚霞,黑黢黢的露出猜谜时的轻笑的怪表情,又像听水。手臂慢慢一点点没入水中。手一颤,不紧张,不急,轻握一尾鱼从水里出来,另一只手的食指,在扑腾疼的鱼脑壳上一弹,说:“着。”鱼老老实实昏了过去。
“那是个什么东西?”阿牧凑过去。
“一个陀螺。就是用鞭子抽着转的那种。”她把湿淋淋的木陀螺拿在掌中。不起眼。“那次抽陀螺抽到水里,去捞时发现陀螺沉下的地方有条鱼,我把鱼抓了上来。后来每次我把陀螺丢进水里,陀螺在哪鱼就在哪。卖给你吧。”
“这么好啊。”
“要不是盘缠用尽,我也舍不得卖。”
阿牧仔细看了看那个陀螺,“这个陀螺只是障眼法,肯定是别的什么,你把你袖子挽起给我看看呢?”阿牧去抱她要剥她袖子。
她躲了几下,见阿牧来真的,再纠缠下去也没好结果,不耐烦地说:“哎哎哎,算了算了,反正你是个穷鬼。”她把袖子挽高,只见胳膊上有蓝草汁画的一条伸展而交织的枝叶,这纹路正是阿牧在做木匠时纹过的。“陀螺掉下水的时候我去捞,却摸到一条鱼,手臂上的线纹记录我当时摸到鱼的水的深度。我就在手臂上做了个几号,之后我把手臂伸进水里,在这个记号的某一个点上,我就能摸到鱼。”那人从怀里拿出一小瓶蓝草汁,掰根草,对着最后一点霞光把那条似正在生长的枝型纹路描深。
“你朝西去,有一个山僧把持一个山头,每天都放过所有的路人。朝南是一个村庄,你从村庄的南面绕出,再朝南走,会走回这个迷宫村庄。朝东是大海,每个去那里的人都会碰到一只鸟。如果你朝北走,退回你曾走过的路,你将遇见你这一生最陌生的世界,”她对阿牧指引着方向,“你也可以留下来,就在这里,我们有吃不完的鱼。”
“要夜了。”阿牧望着,晚霞说。
妙时辰第二
黄昏经鸟一停,长空清冽,溪下游,夜云轻游。铃兰紧闭花瓣,古人遗弃深渊的夜光杯变了烟,没有波纹没有光,把山猫的眼映亮。空心的清风,一阵一阵,连一阵,谁去想这阵清风的安详,谁就不再四处游走。上游的夜雨今晚途经此地,无从挥霍,流也流不住。雕刻纹身的人问一句,到哪里算是下游。好淡的月啊,只照到颈项,只照无量的人,只要他一懂,就心行处灭。值此刻,九霄云外,三个无名无姓的神仙纳凉,享第八辈子的清福,刍狗下一夜成佛。万物,正渐变成梦,并将形体虚化,变化虚的形。大好的戌时,在戌时和大好的亥时之间,在两次漫长的停滞之间,是两次脆弱的诞生。长空退隐,什么都在隐去,什么都在来临。鸟经黄昏一停,长空入蓬莱,什么都在静止,什么都在来临。一个夜晚如果是蓝色的,另一个夜晚必将是浩瀚的。多好的万物,如果该给飞鸟一双翅膀,就该给万物一双翅膀,诵出夜晚的人,他定有永夜之翼。情欲殆尽的苍穹是一个人的微澜。太接近黄昏的夜晚还不能被称作夜晚,大好的戌时和子时之间是两次脆弱的诞生,子时和亥时之间是两次脆弱的诞生,昨日之今与今日之昨之间这是两次曼妙的颠覆,生与死不过是两次之间虚妄的寂静,一个夜晚将在今夜分两次到来,一次到达尘世,一次到达身体。夜晚保佑每晚失去黄昏的旅者,保佑他脚踝间的两只飞鸟、心中的光,保佑他回忆中的一个夜晚的黑一个夜晚的色彩。“一个夜晚是另一个夜晚的替身。”离开前,阿牧毫不留情地在她熟睡的额头轻轻一吻,并偷偷抚摸她如玉手臂上的花纹。再次亲吻时,他不得不应承下来说了个“好”字。
更迭邻
她用鱼把阿牧留了下来,他俩住在水边。
阿牧把他最后师父,那个教他等待的老头的话都忘得一干二净。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想起来自己跟人学过这样一门手艺。凭一手好木工手艺,阿牧在河边建好了一座木头房子:他利用现成的大树作架子,捆上木头,再铺上竹子和树条,再在顶上搭架子当坐顶棚,这样一座水边的吊楼很快就搭成了。
他们终日在水边厮混,每日清晨,阿萝从水中捞来一些鱼,拿到市场上去卖。尽管她比真正的鱼贩子起得晚,但她的鱼有种神奇的力量,在两天内,只要人的身体的任何部位轻轻碰一碰鱼,那鱼就活过来,身体一跳一跳,新鲜的要命。大家都来买阿萝的鱼。阿牧问过她,她清幽幽地说:“又不是我让鱼活过来的,鱼是为碰了它的人活的。”阿萝卖的鱼价格很高。
剩下的时间过得又快又缓慢,他们用各种各样的姿势搂抱在一起,做各种事情,在水边,在高高的阁楼上,在床边,在木椅上。阿萝每天给自己取一个名字,让阿牧在燕好的时候喊出她的名字,第二天又一定逼阿牧忘记这个名字。阿牧喊完就会忘记那个名字。他们从春天一直这样厮混到夏天,天气热了,虫子开始多起来,但这个似乎没有阻拦掉这对情侣的鱼水之欢。他们仍旧换着身份做爱,“我只有靠无数个分身,否则瞬间你就会拖垮我的心”。阿萝贴在阿牧的胸口说。每一夜,在他们尽情之后,在他们高呼之后,每一夜,都有一只不发亮的虫子,伏在她的清洁的额上,似在亲吻,那小虫贴在阿萝额上时,阿萝便美一分,看不腻的看,今天是浪荡的少妇,明日是羞怯的少女,或是久不房事的人妻,或是毫无知觉的冷淡,每夜阿牧都看见那小虫飞来。但只要她一笑,就没了。
体力消耗过多的时候,她在水里说话,说些阿牧听不懂的话,无论是在水上,是同在水下,哪怕是在水中阿牧的耳边低语,他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如果你有伤心的话,请在水中说出来,没有人可以看到你的眼泪。”他开始在水面写字,告诉她。先是写汉字,阿萝换了五次气他才能把话写完,接着他笔画开始简单起来,划上三四下就是一个字,到后来一句话简直是水中荡漾的几圈波纹,仅靠水波波及岸边的次数和力度就可以让她明白。她看到那些字,就在水中说话回答他,她的话有时候情意绵绵,有时候假情假意,有时候是恶狠狠对着他念一个咒语,不过等她出水面唤起的样子绝对让阿牧觉得美极了。
他总是呆在水边看她出来换气,但他从不敢把这些话告诉她,他担心自己一说出口,她就再也不理他。所以无论是在欢娱,还是在欢娱之后,他总是默默地看着她。她从水里探出头,深深吸一口气,他也这么看着她,似乎是刚又好过一回。
整个夏天他们在水边过完,秋雨开始洒在阿牧新建起的回廊边,河边徐徐飞过的白鸟,清瘦而孤单,雨中木叶,和去年秋雨中的相似。杉树、松树、泡桐……凉而沉默,恍若潭水,雾气在清晨弥漫,他们二人坐在回廊上,望着水,一样升起无端的落寞,天虽是不热了,两人的身子可以贴得更近,好像因为夏天过去,热情也减了许多。阿牧看着磁石一样的秋雨,在秋分那一天,开始了第一次想念阿萝。他看了看身边的人,忍不住叹息起来。
“你叹气干嘛?是不是厌烦我了?”她问。
“没有的事,只是看着这秋风秋雨的,觉得静止也有它的烦恼。”阿牧说。
秋天来了,他们对房事兴趣渐弱,至少没有夏天那么强烈。阿萝开始学会打扮。卖完鱼回来,她先把手放在浸满花瓣的水中,接着开始在阁楼的小屋子里梳妆打扮,化完妆,她直接从小楼的窗户跳出去,再从正门走进来。每次阿牧都认不出她来,甚至有时都会说:“您找谁?阿萝不在家。”她就装出嗔怪的样子说阿牧骗人,其实心里高兴。每次装扮完,她的性格也会大变,有时羞怯,有时暴躁,有时垂垂老矣,有时一窍不通。每次阿牧看到她,都像是看到不同的人,他心里开始产生一种说不清的东西。他也不太愿意去深思到底是什么。他思念着这个女孩,无论她是在自己身边,在阁楼化妆,或是在返回家的路上,或是在秋雨中望着水。他那么喜欢看她,也喜欢她不在的时候,无论是看着她,还是想着她,都是无尽的欣喜。时间慢慢过去,冬天也是必须要来一下的,他的思念和爱更深切了。但越是如此,他越是不敢说出来。“有些事,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他坚信这句话。这样一来,有时候阿萝化妆也好,做爱也好,又或是在街上买到了漂亮的小东西,又或是给阿牧买了特别惊异的礼物,阿牧总是淡淡的接受,过份时阿牧连个“好”字都不愿意说。
他把他的思念变着法儿的表现出来,他先是做了个沉重的八仙桌,八仙桌的桌脚不稳,只要一碰,木头桌脚就发出声音,一只桌脚发出“阿”的声音,另一只桌脚发出“萝”的声音,如果是人的手撑在桌面上,桌子脚就会连续发出“阿萝”、“阿萝”的响声。每天他都把那张桌子弄得劈啪作响,阿萝就会站出来谴责他,说他扰乱了自己的画眉。他还是每天去摇桌子,直到阿萝用小木块把桌脚垫平。他又用过去学过的点金术和炼金术锻造金子,他做出来的金子金光灿灿,就是真的金子,只是这金子只在阿萝手上是金子,一旦传到别人手里,要不就是几坨狗屎,要不就是几片树叶。有一次他把一只暹罗猫点成了金子,阿萝拿出去给小姐妹们炫耀,金子刚离手,变成猫吓了大家一大跳。
他利用自己学到的厨艺给阿萝做饭,为了做出世界上最独一无二的菜肴,他既没有选择人们都吃的食材,也没选择人们都用的佐料。他只是想到用哪些东西做食材和佐料,因为那四十五样东西实在太难弄到,这个菜单他准备了很久也没凑齐食材。
他画了幅山水画,里面没有阿萝,也没有人,他每想念一次阿萝就在那张画上添上一笔,从梦里突然醒来也去添上几笔,那画一个月就画完,谁都看不懂,也不觉得好,阿萝几乎是强送给了一个收画的人。这样的事情阿牧做了不少,他只是这样做着,把自己过去学到的东西都变着方法呈现出来。
阿牧去烟草行找了些烟叶自己来配,他配出的烟草如果阿萝吸了,就会如痴如醉,忘却自我。但阿萝只打扮,不抽烟。他花了很久的时间去酿一种酒,但凡喝了这种酒的人在酒后就会喊阿萝的名字,没事的时候阿牧就去南山装成强盗,专门打劫过路的口舌笨拙之徒,除了掳去他们的财物,阿牧还威胁他们,以后见了叫阿萝的女孩一定要夸她美丽。在他们居住的河边,阿牧去挖了些泥来做陶瓷菩萨,这些陶瓷菩萨和市面上卖的毫无区别,甚至有些粗糙,只适合给那些贫苦之人用,但这些陶器无一例外的是,它们摔碎后,碎片总是摔出若有若无的“阿萝”两个字。
后来做着做着做出了许多意思和想法,他觉得自己的思念越来越高深,越来越难以猜透,到最后他已经不能用物件来。他写了一支歌谣,在当地算是广为流传的,里面说的都是劝人学好,和恋人啊情爱啊一点关系都没有,但只有阿牧知道,如果用岭东话来唱出来,歌词大意就变成阿牧说给阿萝听的情话。根据紫微斗数和木匠活以及相地之术,阿牧做了口棺材,这口棺材无论埋在哪儿,只要是阿萝睡进去,当地居民都会受到恩惠,不仅如此,阿萝投胎也会投到大富之家。为了方便自己和阿萝下一世还能在一起,他也给自己做了口棺材,他不愿意让阿萝看到自己做了两口棺材,那同样有同年同日死的誓言的成分,他偷偷把棺材做好,藏在南山。
他把所有自己学到的四十多种技艺全都用上了,他为自己为阿萝做这么多事情而骄傲,尽管阿萝从不知情,“即使是隐藏着的,这隐藏的故事也在改变彼此”,阿牧说。阿萝爱唱爱跳爱在水中和他说话,阿牧爱在水边看水中的阿萝。她在水中,像一团与众不同的水。
重叠金
阿萝开始问阿牧过去的事,这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他们俩早就达成默契,不问对方过去。阿牧就简简单单的陈述了一下自己从那个炎热的夏天从家里走出的故事,接着他说了自己当过木匠,做过陶器,当过红白事乐队笛手,说他做过云游僧,炼过几天金子……虽说他只是简单的陈述了一下,但在阿萝听来,那都是无比好的过去。在阿牧讲述自己过去的时候,总是听得到阿萝在说:“唉,你的过去多好啊,可那时候我都不认识你。”阿牧只能安慰一句说:“现在我们不是在一起么?”阿萝就跑到水中去说话,又或是瞪着阿牧动动嘴,只要她愿意,即使在空气中,她也能说阿牧只能猜测的水语。如果在床上她生起气来,她会背转过身去,嘴里轻轻低哼一些童谣,她五音不全的哼着。
“我就是嫉妒过去的你,这样你就不会只想着将来,会惦记些现在的。你有多少过去,你就会有多少将来。”阿萝说。她说过去的他才是传奇,现在的日子平淡无趣。她每日往水中丢一块石头,她的意思是如果所有的水都不流向大海,海自然会枯竭。今年的雨水很少,河里的水越来越浅,阿萝也就越来越在意阿牧如何对她,夜晚,她会用手去测量他的体温,用她的话说就是──你的体温有点心猿意马。她逼得越紧,阿牧就越沉默。他开始用微雕的方法写他想说给阿萝听的话,他在鱼鳞上雕刻的第一句话是:“所有人的过去,讲出来都是传奇。”他把那条青鱼养在水缸里,每天晚上偷偷起身在鱼鳞上写字,足足写了一个月才放那条可怜的鱼回水中。
他又开始在大米上写,他每天晚上会在第二天要吃的米上写上对阿萝的爱,然后蒸好让阿萝吃下去。其实阿牧很想在大米里下一种符咒,是他路过云水县的时候和一个老巫婆学会的法子,专门勾引未满二十一的女孩。但他始终没用在阿萝身上。阿萝吃了一个月雕过字的大米,突然瘦了七八斤,阿萝高兴坏了,阿牧觉得七八斤肉拎在手里的分量也挺吓人的,就停止了在大米上刻字的举动。
他觉得阿萝长长的头发是最好的雕刻体──阿萝的头发天生就有点褐色,让其他姑娘很是羡慕,用叶子、用植物怎么染都染不出那种颜色来。晚上熄了灯,阿牧确定怀里的阿萝睡了,先看了看阿萝像昨日一样对爱情忧心忡忡的梦,听了她呢喃的睡语,就开始在她的头发上写情书,写那些白天里不敢和她说的话,并为他们的未来憧憬了一幢大木头房子,憧憬了点心,憧憬了三个漂亮的保姆,憧憬了一套独一无二的好家具──阿牧甚至写上了木头家具的花纹的样子,就是他做木匠学徒时刻上的花纹,也就是阿萝手臂上纹着的那条花纹。
在头发上微雕也没维持多久,原因是阿萝很快的发现自己的头发脆弱易脱,她每日更烦恼了,除了担心阿牧,担心河水,还要担心自己的美丽,现在多了个头发。虽然阿牧认为在阿萝的头发上写上自己的话是最好不过的,可他还是停止了。他改在叶子上写,这是个万无一失的法子,就在他家屋前的那棵松木的叶子上写,那是给他俩做棺材的松木的同类。为了不损伤树叶,他只在每片树叶上写一句话,这样的话,一棵大树很快就给他写完了。他又到另一棵树上去写,每每阿萝出门卖鱼,他就开始在树叶上写字,直到阿萝归来。再就是夜晚阿萝睡着后,他轻轻起身,猫着腰推开门,从高高的阁楼上慢慢爬下去,再爬上另一棵树。夏天到来的时候,阿牧已经把自己家附近所有的树叶都写满了,由于每片树叶上的字都不相同,阿牧认识每一片树叶。每当阿萝说了些什么,或是做了些什么,他无法应答,他就望一片树叶,那上面有他该讲的话。
这一年的夏天来了,带着两团火来,带着夏虫来,夏风油腻腻,带着光芒四射的炎热,沐浴其中的人觉得是不是自己前世欠了不可还的孽债。今年从春天开始干旱,许久没有下雨,到了夏天,河水顺理成章的变浅,阿萝干脆放弃了卖鱼,并向阿牧宣布,河水变浅源自她孜孜不倦的向河中扔石头。因为把家附近所有的树叶写完了,阿牧觉得自己的话要说的话也说尽了,俩人又变得无事可做,为了尊敬河水,今年他们没有下河游泳嬉戏,而老是呆在阁楼上,除了阿萝去抓来鱼让阿牧烤来吃之外,俩人不停的在黑夜向对方求欢。“一旦到了夏天,花朵和野兽都有了进入炽热的理由。”阿萝为他们的行动做了很好的解释,白天,一切都像是要爆炸一回,而到了清凉的时辰,河水的水汽蔓延上来,慢慢涨到阁楼里,他们俩谁都没有抑制内心的激动。比起上个夏天的一点犹疑和矜持,阿牧更是毫无保留。每次夜晚事毕,他们环抱对方,看向窗外,那圆圆的写满爱的微雕的树叶被热爱和臆想充满并沿着木纹爬满整个阁楼。夜晚是一首焦急的歌谣,让情人们彻夜难眠。他们疯狂的酝酿身体最活跃的那部分,闪耀着白雪和火的冷芒,每一次开始都带着两团向下沉沦的火,当汗液和无边的虚无向他俩靠近并在所有的角落里开始升腾起来,他们就打破沉默,不停的喘着粗气,说着肮脏下流的话刺激对方──只有老套的情人才会向时间低头──直到下一次开始。夏日的长空高昂,夜鸟隐遁在云中,树木、河床和村庄都被夜晚的阴凉和丝丝伺机涌动的热气笼罩,像热琥珀被包裹在冷琉璃之中,星垂四野,他们频频挺身,彼此既是梧桐又是燃烧的凤凰,他们的身上洇漫着炸裂过的木纹细屑,和着他们在高处的响亮的沸腾的声音,他们就要是白云中最勇敢的一滴雨,他们就要是强攀瀑布的一点水。
直到当盛夏的树荫被光携带着再度测试着他们的忍耐,他们才开始入睡。这一夜阿牧率先睡着,他整个的梦里都是紫红色的葡萄和颤栗的石榴,还有比他的初恋更为浓密的桂花芬芳。接着是一片宁静又浩浩汤汤的海水,带着世间所有的泪水和羞怯,带着曾经的灿烂和苦涩,席卷了所有的人,席卷了世间所有的五彩的阴霾,阿牧回到了被风吹散了的梦境中的未来的家,那个他最终定型了的打造出来并写好放在树叶之中的他和阿萝的未来之家──那是一团混沌,包裹在放弃和颠覆之中,有时又是一缕潮湿的从宝石棱角里挑出的痕迹,忽地有粗粝的、刻有火焰铭文的弯勾斜面刀在分割它,并从整个星空和大地的混沌中伸出冰凉的、闪耀的、古板的鹰嘴,撕扯他。
他猛然从这个梦里惊醒过来,下意识的转过身看看床侧,她已经不在了。他顾不上穿衣服,赤裸裸地从阁楼的窗户跳下来。他看到河水枯竭,空出干涸的河床,远山里的树叶更黄,经风一吹,发出的都是瑟瑟的声音,而近处,他们的家附近所有的树都没了叶子,一片都没有,地上也是干干净净的,似乎是有风连夜打扫过。阿牧返回阁楼,四处找了找,所有的东西都在,唯独没有阿萝。
及不及
落于地面的叶片及不及风中飞舞的叶片。
雕花书案的青龙木及不及做棺材的南方松木。
记不忆
·启程的礼貌
阿牧仍选择夜晚启程,他决定今夜启程。关于阿牧的启程,如果过于孤单,就必须写信通知二木今夜启程。
如果两个人在深夜的启程仍是冷漠,就去邀请二木启程,二黑也开始,选择今夜启程。
“我选择变成一场雨下过”。选择这封信的作者就注定选择悲伤的源头。
二黑开始启程去找,阿牧把信放在内心口袋,二马也开始启程。
关于阿牧的启程,可以让二木变成一场雨先下过。
一场雨还不足以清洗悲伤的源头,那肯定是有什么在心里。如一场雨选择消失,当这时候找不到悲伤的源头,那一定是有什么在心里──全部消失。
他唯一担心的是一个人在旷野中行走──他注定只在这个世界中走动──他注定失败。
如果是五个人,除了消失,还能把什么踢出身外?
·停
他停了一下,觉得有必要再停一下。停的第一下,他动了一下。他记得在青骢马上永远要停两下,此刻他却只停了一下。主要是他不记得锦鲤是三尾或四尾了。他想算了,也许不记得也不是什么错事。好了呀,第一尾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坐于水中,在阴影之上,与阴影吻与别。只记住这个也好,选择最缺乏含义的记忆,是以咏叹憾缺当初的慰藉。他在第一尾锦鲤身上留下了全部的爱,但他离开时并没有收回。
·接近
阿牧想走近她的身体,想从她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
如果他不会数数,数到二都很困难,是不是就等于给她带来一个从不重复的世界。
在接近她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迷路了。
在哪里迷路,就会记得哪里。
·靠近
靠近你,如果你在哭,就无法靠近哪怕你薄如蝉翼。靠近你,轻轻拍打你,拍打那些无法发出声响的火焰和叹息,你微醺你半醉,你不多的絮语,你不多的兰蔻般的冷冷的心事靠近你。
·跟随
跟随你,如蚂蚁跟随奶味的你。如果迷路,你要在远方喊出他的名字。把羽翼给他跟随你,准时在阴影到达时换个方向,好让光明的翅膀跟随你。如果旱季到来,大海只在远方,请把堤岸置于你微微隆起的小腹之上,好让他收翅歇息。如果两个擦肩而过的人都还活着,你要记好,哪怕需要你忘记你自己当时的面孔,也别忘记他的。因他跟随你。
·一个夜晚
一个夜晚往往是另一个夜晚。如此抽象之物,实在无法描述。
·另一个沉默
另一个夜晚如此简单,是由一连串的沉默组成的。这些沉默如此精彩,如此精辟,如此独到,如此凝练,如此灵活,如此单纯的沉默,如此多情,如此自信,如此轻微,如此让人沉默。这些沉默,让想到它们的人突然的沉默。
·早知道
早知道那个吻与离开有关,或许阿牧不会吻下去。“或是衔接过去和未来的一个驿站。”那个香甜的、长长的吻被阿牧记了很久。如果要在一个夜晚想起一个人,阿牧惊愕的发现,那么必然,大家想的一定都是同一个人。阿牧坐在郊外的夜晚之中,觉得整个破碎的山河只有两件完整的事物,一件是没破碎的山河,“另一件是我对她的想念。”阿牧朝山下扔去墨斗和画规,他吐出一口气,打算学会取出一部分记忆,省得让自己在路上辛苦的思念。他扔下最后的一件工具──他的刻刀。他狠狠地扔向山谷深处,那刻刀在半空化成一株道不明的藤蔓,牢牢捆住了群山。那一刻阿牧终于认为自己从这场思念中走出来,他心中无一物,有八千里。
等人的村庄或世间的任何一个地方
·传说
这个村庄在等人,如果等不到,村庄不会消失。等人二木最有兴趣。
二木好客,无论谁家来了客人,他总是好心的去陪人家喝酒。他总是第一个喝醉。他把自己遇到的人讲给村里的每个人听,于是来到村里的人,一个是真实的,一个是传说。
·虚构
“我来这里是等人的,如果等不到,我不会消失。”阿牧说。
二木觉得这个人太真实,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虚构了一个等人的村庄。
·田野
阿牧说:“我看到的田野不会改变,在某个季节遍地都是小花,但我愿在河边,望向远而远之又无望的田野,那里生了一株特别华丽的花,我想那一定是田野露出的破绽。河流要静止一秒,就和田野一起,和植物一道,等我要等的人。这一年,田野长出更多的野花和韭菜,它们在此开花结籽并在这里一次次死去活来,它们不关心岁月,死去的等待复活。复活的慢慢死去。又或是经过夏天的夜晚,空气中长满了植物的香气,这河水把我的心事慢慢放下,让它变成陈年旧事,又由萤火虫慢慢抬起。我开始想起故乡,想起故乡干净而美好,像休憩在我衣角上的萤火虫或一团水气。我在田野之中,如在一扇窗内,我在旷野里行走,我在旷野里站立,我在水中,我在田野之中,如在一扇窗内。”
·劝解
女人有什么好的,你看我也没有,不是过得很好吗?二木说完就醉倒在地上了。
第二天二木从地上爬起来就去找阿牧,他说:女人有什么好的,你看我也没有。
第三天他看到阿牧就躲开了,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女人有什么好的。
·阿萝
打伞的阿萝、画眉的阿萝,低泣的阿萝、刁蛮的阿萝。
她赤着脚,行走在水面,她把雨水抬上天空。
她在床角低吟的童谣有遥远的忧伤埋怨。
这些都不要去爱。
去爱她富有弹性的肌肤,去爱她永不停止的呻吟,最爱她决绝的消失。
爱这永不停止。
·诗人
村里有些姑娘长得不错,二春和二黑一个都没弄到手,他们俩每天都拿个酒瓶子在茅草屋的屋顶长吁短叹。阿牧和二木后来也加入他们,一起坐在茅草屋顶哀叹。阿牧说我们去邻村找姑娘,二木灰心地说邻村也没有喜欢我们的。阿牧说,那我们去更远的对方,二木说,更远的对方也没有人喜欢我们。
只有二春陪着阿牧一起去了更远的地方──要翻过三座大山并趟过那条水妖河。他俩没有钱,只能走路。
返回村子之后阿牧说我们以后不要理二春,他太不是东西了。二黑问为什么二春不是东西。阿牧说,这狗日的给人写诗。二木醉醺醺地说,好人不看诗。二黑和阿牧频频点头表示同意,二木说,写诗,情何以堪啊。二黑和阿牧频频点头。
后来他们还是原谅了二春,因为二春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给他们写了首很长很长的诗,并一边哭一边念给他们听。好多少女听完这首诗都哭了,二春后来很讨女孩子喜欢。二黑嫉妒地说,老子也写诗。二木不情愿的说,我们都写诗,否则情何以堪。
大家都觉得是二马比阿牧更早到村子里的。事实相反。二马丝毫没有阿牧受欢迎,因为二马有时候喜欢说实话,有时候撒谎,他总是把时机弄反了。比如那次阿牧、二木、二春、二黑和二马一起出去玩,看到一头鹿。二木说,这是马。因为所有喝酒的钱都是二木提供的,大家都笑眯眯地附和说这是马,这是马。只有二马说,这他妈明明是鹿嘛。大家就都不喜欢他,觉得他很爱破坏团结。
二马很爱卖弄典故,常常偷偷看了些书上的小故事和女孩讲,或是从杂货郎那里学了小曲去唱给女孩子听。最终他们还是混在一起,因为时间长了,村里的姑娘发现他们几个都很有深度,都喜欢写诗,也喜欢坐在茅草屋的屋顶叹气。女孩觉得在屋顶上叹气喝酒的人很帅。等他们都能找到女孩一起过夜的时候,他们就再也不怎么闹矛盾和吵架了。
他们总躲在一起想着怎么甩掉昨晚和他们睡在一起的姑娘。
·烦恼
在村里的夜晚,他们五个人坐在一起喝酒,盘算着谁搞过的姑娘最多,算来算去,居然是阿牧搞得最多。他们谴责阿牧说,你怎么能这样,你不是在等那个姑娘吗?阿牧说:就是因为我在等阿萝,但我有点忘了我是在这里等着把她忘了,还是等她把我忘了。
二马问阿牧,为什么不去找阿萝。阿牧说,有些人,等她是一回事,找她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等的人不知道我在等她,她可能还在躲避我。那么很可能我等不到她,但只有这样才算是真正的等待,对方如果知道你在等她,那我就不需要等她了。所以很可能我不是在等她,而是在等她知道我在等她。”这是阿牧的烦恼。
·有年
有一年,他们觉得他们都应该像阿牧那样去得一场相思病,都要找一个人来爱一爱才好。他们各自在村里或邻村寻找目标,很快他们就找到了,他们几个人重新回到茅草屋顶上长吁短叹。他们在房顶上喝醉,躺下来望着星空,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一起唱歌。歌声悠扬动听,只有被他们爱着的姑娘不喜欢。阿牧说,最最快乐,仍不如从前快乐。
·醉语
兄弟,更多的时候,我们还小,青春是一滴落来落去的泪水。
·对仗
二马说,观音在观音的山上,罂粟在罂粟的田里。
二黑说,错了,是蒸汽,全是蒸汽。
二春说,这不对,是永远无法休止的忧伤,或永远无法停止的忧伤。
二木说,情何以堪。情以何堪。
阿牧说,我还是忘不了你啊。你还是忘不了我啊。
·霜降
霜降那一天,他们集体陷入了迷茫。
·等待
阿牧简单地收拾好行装,离开了这片一望无际的水域。他走的那天简简单单站在水边,煞有其事的向水告别并象征性的朝水中丢了一枚石头。他知道,即使自己再花上三年向这水中丢下无穷的石子,也无法填埋这片水域。他填的石头越多,水势只会越高。“既然等下去没什么意思,那不如去找她吧。”
有一个女孩似乎预知了他的离去,早早在岸边等候。那一天雾霭弥漫,水气沁入肌肤,女孩冻得瑟瑟发抖。她看到阿牧的船靠了岸,便迎上前去,乞求阿牧带她一起走。“或是留下来吧,你看这里,我们有吃不完的鱼。”阿牧生气地拒绝了她,并把女孩送给他的信物丢到水中,趁女孩跳进水中搜寻信物,他风一样的跑了。在离开之前,他回首望了一眼水域中央,那个茅草屋,透过茫茫大雾,光打在那茅草屋顶,他似乎又看到自己孤独一人坐在茅草屋顶喝酒。他开始怀念那几个被他虚构出来的兄弟。
佐青珑
“如果没有水,我们将轻视我们的形象。”阿牧坐在河边说,而这一次他也只是坐在河边说说话,并没有再打算在河中央再搭一座茅草屋等阿萝的到来。他发现自己渐渐已经忘记了阿萝的相貌。
“我已经不记得她的容貌了,我想,相比菩萨,其他人都是一样的脸。”阿牧决定开始按照他学艺的路线慢慢的行走。“如果她不在她应该去的地方,那么就应该出现在我去过的地方。”即便如此,阿牧仍然知道,他走的这条路线仍可能和阿萝走过的路重合──他们都在水域的附近落脚或生活。
他先是找到了他和阿萝共同看鸟的树林,那儿现在成了一个景点,许多人都会来此游玩,名目是东海一只奇异痴情的鸟死在此处,有一个多情的少年的驻足守候,鸟很感动便幻化成人,来引诱少年。结局自然是凄美动人而又圆满的。为此有人将那片迷宫般的树林伐倒全部变作树桩,一来是期待另一只北海之鸟再死在树桩上,二来也可供游人休息。阿牧在埋鸟的地方静默了一个时辰后黯然离去。虽是没因此而想起阿萝的样子,但他总算记起了那只羽翼丰满的鸟楚楚可怜的样子。他站起身来的时候,腰扭了一下,这是他今年第五次不小心闪着腰了,他开始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某种东西真的在一点点流走,过去他可不觉得。
夜里阿牧投宿在一家裁缝店,裁缝店里正好缺一个伙计,他就留了下来。只有裁缝店老板的小女儿还记得阿牧。阿牧进了店她就一直躲在蓝色的门帘后,赤着脚踏着冰凉的地,看着昔日裁缝店的小学徒的归来。她规规矩矩沏了杯碧螺春递上来。
“很美,这些叶子。像一片叶子那么美,你也像一片叶子那样美。”阿牧抿着茶对女孩说。
“少来,当初你就是这样把我姐姐骗走的。”
“哦?那你为什么还要给我沏这杯碧螺春呢?”阿牧眯着眼睛问她。
“这可不是什么碧螺春,而是鹤顶红。如果一个女人的旧情人找上门,就应该喂他喝这个女人用痛苦作成的毒药。”
阿牧渐渐的感觉到头晕,并感到慌张。在晕眩中他看到少女额上趴着一只发光的小虫,女孩的样子因那小虫而变得美丽万分。阿牧知道,她还是处女。趁着最后一点力气还在,他去抱那少女,少女只挣扎了几下就顺从的投入他的怀抱。当阿牧把手伸进那紧张而多汗的小胸脯里时,他知道自己喝得并非是真的鹤顶红,只是一杯存放多年而带着眼泪般苦涩的碧螺春。至于晕眩,只是吸入处子的体香的缘故罢了。一整夜,阿牧都看着那只小虫围着少女和他飞翔不肯离去。在最漫长的夜里,少女在殷红中环抱着阿牧睡去时,那小虫才恋恋不舍的飞走。第二日,那女孩在梦中睁开眼看着阿牧一笑,小虫又回来。阿牧顿时费解了。
也是没什么由来,阿牧在裁缝店当了半年打杂的伙计,连剪刀也不碰。他把他学到的剪裁手艺教给少女,他对女孩说:只有你抱着那个人,你才有可能给他做一件最体面的衣服。你怎样拥抱他,意表着他穿着怎样的衣裳。在一天夜里,他对女孩说,我要走了,我现在不得不动身。女孩说,你走也行,你把这杯碧螺春喝了,你要是不敢喝你就留下来,这是我的鹤顶红。阿牧看着热气腾腾的碧螺春,顾不得会烫伤自己的喉咙,接过来像喝酒一样一饮而尽。是杯新茶。女孩从衣柜里取出一件衣服,交给阿牧,她说,这是我做的第一件衣裳,送给你。阿牧穿着那件衣裳走了,只要他穿上这件衣服,他就变成万人迷,就有无数的女孩喜欢他。阿牧因此又费解了一阵子。
阿牧觉得,日子越长,阿萝在他印象中就越淡漠。所以每当他遇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姑娘,就在画板上画上一笔他认为像阿萝的地方,或是在纸上记录与阿萝身上散发相似的香气或是肌肤的弹性,呻吟的声音等等。他每到一处地方,都能发现和阿萝样貌相似的女孩,他使出浑身解数去追求对方,变着方法的做出一些东西给她,他早年学习的那些东西全都派上用场。
他恋爱的次数越多,发现和阿萝相似的人就越多。比如阿萝身上的香味,在他的记录中有五种,这五种既有出水时阿萝身上的味道,也可能是燕好之后汗水、香气以及混合着水气、树叶甚至烧秸秆的烟火味。还有阿萝的头发,阿萝的笑声,阿萝的一颦一笑,阿萝在雨后的叹息,念诗时的停顿……这些,记录在案、分门别类,积累成了厚厚的一叠资料。而那幅阿萝的画像,倒还好,因为容貌总是停留在最表面的东西,反而记得的部分要多一些。在第三个中秋来临前,他终于完成了那幅画像──那是一个眉宇间绝对似曾相识的又绝对陌生的美人。阿牧把画像挂在树丛里,放在水中,贴在灯下,置于黑暗里,无论是惊鸿一瞥还是目不转睛,看上去都像是阿萝。只有阿牧知道这绝不是阿萝,他只是画了一个像阿萝的女孩。这也是他记忆里仅有的。画像完成的那一天,阿牧断绝了和所有女人的暧昧关系。
“人要走八千里路的话,肯定是越走越远。哪怕他只是绕着这个村子走来走去。”阿牧理解道。他去了他学习木匠的那个村庄,那里已经不再生产木器,买木器的人不能从那些雕刻着复杂花纹的木器中感受到一丝新鲜。不仅是买木器的人,连做木器的木匠大师也无法再从那个村子获取更多的灵感。木匠们遗弃了村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或许是他们理解的过于透彻,有些东西理解的太透,就不能存在了。”阿牧行走在木器陈列馆,想着看看能不能找到他打的某些木器。在一个角落里,却叫他发现了在吊楼上给阿萝打的那张桌子脚一高一低的八仙桌。他立即断定阿萝来过这里。摊开地图,他发现离木器村最近的地方就是他学屠龙术的地方。那里也有一条河。
在学习屠龙之前的阿牧虽说学了些法术,但都是皮毛,比如点金、隐身、腾云、变身、显形等等等等。那些老师教会了就让阿牧自己练,说剩下的只是意会。这些老师自己只是教,绝不现身把这些法术真正演练。阿牧记得只有教屠龙的老师最诚实,他成天躺在自家的破竹席上唉声叹气。“你别学了,我教了七百多个徒弟,现在都在外面给我找屠龙的刀,现在只怕都成了劫道的蟊贼。”
“哦,也对,找着了刀您还得找龙。”阿牧揶揄他。
“放屁,老子就是龙,屠龙术第一要决,也是唯一的要决就是让自己知道──我就是龙。”至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阿牧只把自己当作一条龙来看待。
到了河边阿牧把随身的画像拿出来问人,一无所获。他顺路打听了一下教屠龙的老师的下落,对方告诉他,一年夏天屠龙的人在池塘边搭救一名失水的小孩失败后从水里出现,发现身上长了些鳞片,屠龙师粗心大意的把鳞片撕掉丢进水里,水中马上冒出一条青龙叼着屠龙师就飞走了。“不过那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也可能是编造的。”对方说。
阿牧还想多问些什么,对方却急急忙忙提着鱼要走。阿牧拦着对方的时候不小心手指碰到了鱼。奇迹发生了,那条鱼经阿牧的手指一碰,立即活蹦乱跳起来。对方也大吃一惊,吓得说有妖怪。阿牧问鱼从哪里来的,对方手向西天一指,趁阿牧回头的空当,风一样的溜掉了。阿牧想了想,决定向东去找。
他在一个大宅中找到了分发鱼的、有着苍白面容的独居女人,他向她打听鱼的来历。
“鱼?鱼是为碰了它的人而活。你看。”独居女人拿手指轻轻碰一碰鱼,鱼直挺挺地躺着,没有任何反应。
“我知道你画的那个人在哪里。”独居女子说,她的卧室里挂着阿牧和阿萝还在一起时画的那幅山水画──只有至少过去十年,那幅山水画会因为古旧会变成阿萝的模样。画里的阿萝和阿牧后来画的阿萝一模一样。
“有一次,你要是在苜蓿丛里多呆几个时辰,你就能看到她。但你很快就离开了,你还说在苜蓿丛里不可久留。在荆山下你和她擦肩而过,她当时装扮成一个盐商。你向她问路,她没有回答你,用手指了另一个方向,你要是顺着那个方向去,你也会碰到她。你顺流而上时,难道没有察觉有人在水中与你说话吗?每一条鱼都知道她在哪里。在和你好过的众多女人中,她也曾经出现,她和众多女人一样,要求你留下来,你拒绝了。或许你应了任何女人的要求留下来,都可能是和阿萝在一起,但你从来没这么干。你曾经遇见过她很多次,她从来没有离开你很远,只是你从来不懂罢了。”
“她们不是我要找的人。”阿牧说。
“哈。有些人等她是一回事,找她就是另一回事了。”
“你是不是就是阿萝?”阿牧大惊。
“你可以喊我这个名字,我也可以答应你。但遗憾的说,我不是。我只是你情人中的一个,也许是你爱慕过的,也许是你在寂寞水域里被你虚构出来与你交欢的,又或许我只是曾经和你有过暧昧关系的一个人。总之很遗憾,我确实不是阿萝。你思念这个人太久了,我怀疑你并不是爱她本人,而只是爱一个幻影,爱一个存在你脑海中的她的幻影,一个不存在的女人。当她真的出现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却毫无感觉。”
阿牧喃喃自语地说:“那我该怎么办?”
“不要再找她了。你是找不到她的。你根本就没打算找到她,你压根就没抱这种打算。就像你在她的头发上、在鱼鳞上、在水上写字,刻那些没有用的玩意。”独居女人劝慰道,“还有什么关系呢?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使她真的出现在你面前,我敢说,你肯定也不会认识了。你也老了,留下来吧,和我在一起。”
阿牧听了这话,冷冷一笑,顾不得独居女人矜持中流露的火热的热情,执意要走。女人挽留他的时候不慎撞掉了神龛上供奉的菩萨。佛像从高台上掉下来摔得粉碎,碎片摆出的分明是“阿萝”两个字,在碎片中还夹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有些事,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是阿萝的笔迹,墨迹还未干。抬头再看独居女人,已不见了。这是阿牧离阿萝最近的一次。
佑白琥
“我在塔楼,你在哪里;我在田野,你在哪里;我在右边,你在哪里;我在天空,你在哪里;我在唱歌,你在哪里;我的思念永远像在弦上的箭,你在哪里。我曾经去过的树林、山谷、阳光遍布的草地,在那里有我的耳语在回响,有几个少女的轻笑,落日怎样抚摸你的面庞,那一天就将如何日落。”
独居女人是第一个当面提到阿牧老了的人,之前在一些场所,一些只言片语,也有人和阿牧提到“老”这个字,但他不以为然。直到独居女人对着他说出那个字,他才真正发现岁月在自己身上确实留下了痕迹。他的胡子开始有点花白,两鬓也斑白了,再好的女人也拔不光他头上的白发。他的腰更不用说,一不注意就要扭伤,这使得他夜晚的房事变得简单快捷,有时候只是摸摸对方,并不乐意干点什么,到最后他干脆连女伴都不要了。他每天都离群索居,离得人群远远的,每每到了一处水域,他也不再拿出画像打听阿萝的下落,只是简单的找个小屋,住下来,在附近村庄收集陶瓷菩萨。买下来,他就把菩萨摔碎,看看里面有没有阿萝留给他的话。他再也没从菩萨里摔出过什么小纸条来,倒是有几次把菩萨摔在地上,里面摔出一捧陈米,或是一团头发,又或是鱼鳞什么的。那都是他写给阿萝的情书。他把这些都放在火里烧掉。有一次,他居然看到他用炼金术给阿萝炼的一条金项圈──那是一只猫,躺在围墙上,老得走不动路了,看见阿牧居然还记得,强行地伸出前爪去摸阿牧,也轻轻的叫唤──这是阿萝从小养起的猫,小猫消失了以后,阿萝还生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气。看到老那一刻阿牧终于忍不住流了一行泪,多年以来,他很少为什么东西哭过。阿牧把猫抱起来,轻轻念了咒语,让金子般的心变回来。猫死在阿牧怀里,阿牧大哭了一场,好好的安葬了猫。他其实一直都不喜欢猫。
虽然没能再从陶瓷菩萨里摔出过阿萝对他说的话,但他还是一个村庄一个村庄的收集着。他每摔一尊菩萨,就用木头雕出一尊来。每次雕新的菩萨时,他先斋戒三日,忘了功名利禄,再斋戒五日,去了善恶之心,再斋戒七日,才进入山林,去了解树木的天性,看到和心中的佛相似的材料才取来雕佛,他雕的木菩萨让看到的人惊叹为鬼斧神工,大家都带着自己的陶瓷菩萨来和他交换。九百三十尊陶瓷菩萨全都摔完了,他就再也不干了,只有阿牧知道,重新雕刻的九百三十尊木菩萨的外貌就是阿萝的。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阿牧以为日子过得飞快,又发现自己这么些年只是在这四个名词里反复着。他想着和自己有关的女人们,想着他闯荡江湖时做过的所有的事情,想到他鲜衣怒马的一生,他怀念每一个自己,怀念每一段人生,他发现每一个自己都值得嫉妒,继而他认为,人肯定是在嫉妒自己的一生中完结的。他想的最多的,还是阿萝,甚至可以从早上的几个喷嚏联想到是阿萝的咒骂或思念而不是其他女人。在黄昏笼罩的山谷,在阳光遍布的草地,在塔楼,在田野,在窗前雨后的深思熟虑中,都是如此。他期盼世界走得快些,再快些,忍不住的诅咒自己苍老,再苍老些。阿牧已经完全陷入老年的迷惑和骄傲之中,开始变得有些执拗。他记起自己和阿萝相识前拜过那个老头为师,却从未有出师的仪式,这在之前是从未有过的。他认为自己如果没有出师,就一直会没有结束的等下去,等一个人,等一件事,等花开花谢,等太阳升起落下,等自己所有朋友的死去,等着自己的死去。他也不顾自己年岁已高,执意要回到那山上找他师父。他花了一年多才从定居的东海边赶到他拜师的山下,又花了九天才上了山,找到他拜师的地方,那块他师父曾经坐过的石头。
那块石头已不知去向,在阿牧的记忆里,那应该是块巨石,和山体连在一起,如今那山长得郁郁葱葱,并没有缺少一块的痕迹。阿牧不相信,就在半山腰等了一夜,在夜里他看着星相,想着天干地支的变化,终于确定就是当初他就是在这块石头上等到的老头。“连石头都有等待的尽头。”阿牧不由得叹息。
清晨,东方发白,阿牧正打算下山,看见一名少年正上着山,看了看他,转身走了,又返回来。少年问阿牧为什么在山上。阿牧一乐,说:“等你。”
“你等我做什么呢?”
“你上山来干什么呢?”
“找人拜师学艺。”
“我就是等你拜我为师。”
少年问他:“那我上山是为了寻仇呢?”
“我就是你的仇人。”
“那我要是上山找媳妇的呢?”
“那我就是你媳妇了。”
少年沉默了半响,又问:我要学什么?
阿牧说,你等着,有一个东方发白的清晨,你会明白你要学什么。
打发走了少年,阿牧又独自在山上想了想,他决定不回东海那个他安定许久的家,他拄着拐蹒跚地走向他和阿萝居住的吊楼。一路上他餐风露宿,沿街乞讨,不再像过去在女人堆里炫耀自己的才华,也不在富人堆里卖弄自己的技巧,他什么都不干了。“我精心获取这四十五种身外之物,却在路上一一遗弃。”阿牧气喘吁吁地说。在路上,他依旧会看到自己雕刻的佛像供人参拜,有时候他也俯身拜一拜,顺便看一眼阿萝。有时他的手指去触碰一只鱼,也能让鱼活蹦乱跳起来。但这些他都不在意了。一些善良的人看阿牧凄苦,好心的劝阿牧留下来,阿牧会露出怀疑又不屑的眼神,他恼怒地推开对方,他从不认为让他留下的会是阿萝。
回到了吊楼:那已经是一座空楼,河水仍旧是干涸的,这里变成一个少雨的地方。所有的器皿都被人搬走,只剩下阁楼上空空的大水缸,那里曾经养着阿萝的鱼。阿牧住下来了,一个卖白面馒头的小伙子每天会经过吊脚楼,丢给阿牧几个馒头,水缸里的水每天自动会满阿牧也不去追究,他开始写一本叫《旅者之书》的书。
《旅者之书》是一本等待之书,还是一本寻找之书,书的开篇阿牧这样写到。这本书记录着阿牧穿过的四十五条水域的特性,记录着大师阿牧对于他所学的技艺的理解,记录着阿牧闯荡的江湖。这本书还记录了大量的警语以及难以理解的谜语,其中世间第一位旅者提到的四五十片水域,其实他只写了四十四片。他在书中描绘的水域边绝色的少女也只有四十四位,包括他对他学会的技艺的描述也只有四十四种。
书里有整整一章写着一个叫阿萝的女人的容貌、性格以及她和阿牧在一起发生的事,在这一章里,明眼人一看就会发现作者前言不搭后语,许多阿萝明明讨厌的东西到后来都会变成她所喜欢的,相反,她所喜欢的到后来又慢慢厌恶。“等待也不是我们的终点,我们的终点是整个旅途,我们永远只能停留在自己的旅途之中。不是看它的得到和意义,而是走下去,能走有多远就走多远。”书的结尾,阿牧这样写。
书写完的时候是个秋天,阿牧丢开笔,三年来第一次走下楼,他看到自家门前的树叶都掉光了,他随手捡起一片,看到叶子上写着他曾经写过的话,这一片上写着:静止吧,没有尽头的路上,奔跑着灵兽,它们轻轻一晃动,就掠走了我们瞳孔中仅剩的美。他想起年轻的自己和阿萝,想到年少的妄为和固执,想到过去的坚决与犹豫,想到自己花在伤春悲秋的时间多于和阿萝在一起的时间,想到自己对技艺的迷恋和对恋情的不信任,想到年轻的自己和阿萝在水中嬉戏,在树下亲昵,想到阿萝对自己说的甜言蜜语,想到她睡时的乳房坚挺,想到那么多时间她都在自己心里摇摇晃晃,她脚踝上的铃铛在他血液里丁丁当当作响。想到这些,他的悲伤连眼泪都阻止了。黄昏来临的时候,紧张的蝙蝠飞着,阿牧眼泪滚滚地想到了一个花园,一个迂回中的河流和一个缓慢平安的人生。在黑暗到来前,阿牧忍不住地说:“阿萝,我只能如此啊。”阿牧来到集市上,他打算违背年老的法则给自己买生命中最后一壶酒,这是一个浓妆艳抹的深夜,有高高的风,像猜不透的死讯在行人头顶轻轻挂着,死讯不加思索的选择了阿牧。和传说中他的死讯不同的是,他并不是看到了年轻的自己惊恐而死,而是看到年轻的阿萝打身边经过。就那么一恍惚,他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他的子嗣从四面八方赶来,按照他的说法,葬进那口他多年前亲手打造的棺材。很多人来见证世间第一位旅者的最后一面。下葬的时候阿牧穿着少年才穿的衣服,被和他长相相似的儿子们风风光光干干净净埋在了土里。人们悼念完,离开得一个不剩之后,一群风风火火的小伙子抬着一口花纹相同的棺材跑来,里面躺着一个白发苍苍的女人,脸上带着少女才有的红晕和微笑。青壮的小伙子不管不顾的挖开阿牧的坟墓,用铁铲扩大他的墓穴,把棺材埋在阿牧的棺材旁边。小伙子们一溜烟的来,又一溜烟的走了。接着是一个长相和阿萝一模一样的少女,从远处轻轻走来,坐在坟墓前,唱起了一首广为流传劝人学好的歌。用官话唱完后少女又用一种别人听不懂的腔调唱起来。这是阿牧早年写给阿萝的那支歌,如果用岭东话来唱出来,歌词大意就变成阿牧说给阿萝听的情话。如果再用虢山话来唱,就是一个叫阿牧的男子央求一个叫阿萝的女孩永远不要离开自己,如果再用嬴土国的北山方言来唱,就是一个叫阿牧的男子和一个叫阿萝的女孩如何相遇的故事……如果阿牧自创且谁也听不懂的那种方言来唱,是描述了一片从未有人到达的水域里一位少女的爱之歌。这首歌一共有四十五种唱法,有四十四种和阿萝有关。
虚空覆隐
云重叠,从雪中来,画坊慵懒的人慢理云鬓,花前镜后,游丝一样的气力仍未恢复。玉人化妆,最后一步是羞怯,这使懒惰有了任意的长度。她不知咏春的人离了塔楼,她不知照旧春里的镜子不如新夏。她不知道风飘飘长笛含胭脂,半烟半冷的河桥,一个人捧花,一个人拿香烛,半醉的渔民经过毛毛细雨──不过是清明时的山水画挂在知了的朗诵里。两只蝶两皱眉,她看夕阳晚波,她观残云归港,每幻想一次水边的重逢,她的梦想就赎回一个新的离别。山亭里初夏当有稀疏语调,应谢一次月项丽谙,她该不该忍今夜寂寥。去水域,去水域。窗帘微静,天气微寒,无花果的声音无声。罗列在星空下的夏日盛宴:无花果无花,荒凉的庭院重复春天的傍晚,这燕子沉默的低飞在过往任任何时辰都将是一场雨。如遇雨,制造一个木匠和一条青龙的池塘,光里注满水,空荡荡。记得流连季节,窒息的沉默是徒劳的一切动作,他错过,她就处在安静的开始。记住过去的一年,面对东,希望有慢开的樱花,走不远,就是南的尽头。春天的三分之一里,一半的灰尘,一半是细雨,只有一河月亮,垂直的白色,像一片水域特产的玻璃。她记得迟暮的画屏会飞入燕子,但旧的欢,在晚上,黄楼中,总是一去不复返。春风载日落,每一次蹙眉或喝下去的黄昏,夜晚迎的还是残留的影倾斜。六月是南山继续蔓延的爱,她的宝剑和美玉早给了他,还有值得记住的爱和怨恨,一只黄蝴蝶和悲伤,都给了他。或只有一阙伤心的词伤心。不恨黄花不吐,不看如血的葡萄酒,绿柳下,今年的新蝉聋哑。想看真切,该不该去水中问术士,还是问僧人?似是而非的香云将似是而非的弓臂雕刻。古寺的钟声一响,霜冻就要来,寒冷的树枝落入寒冷的枫木,漫长的房间给漫长的等待注入漫长。酒困路长又嗜睡,喝醉了,花几个月时间飞到桥下,换了蝴蝶也对过去悲喜之事反复怀疑。山、水虽也一同带了来,独独走失又生疏又口渴的少女,她部分的时间里有阳光没有季节,开心时她只有一个名字,伤心时她有万千化身。鲜花开、波飘浮、深陪伴,石榴红半吐,风的惊讶常常浅绿,如果留在这里,看一看他风采依然,成千上万的沉重像黄粱,加在一起,无和知,是两个颤抖的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