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鲸

苏衣

  安切洛蒂·瓦尔纳特,这个来自美国西部的小伙子,在1927年彻底终结了他心脏的跳动。此前他曾一次次表演死而复生的戏法,让他和他的家乡蒙特洛——一个盛产页岩的小镇——声名大噪。但这一次,他和死神之间的协议失了效,那披着斗篷的家伙用镰刀削去了花岗石上他那薄薄的影子。安切洛蒂和他那传奇的一生留给后人的只是堇叶出版社于1947年推出的《奇人传》中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和一段简短的介绍文字。

  安切洛蒂第一次进行他那令人难以置信的表演是在1921年。那时他刚离开自己远在南方的荒僻家乡来到纽约。我们可以在一份名为苹果快报(该报在1937年因经营不善而倒闭,矮胖的老板在酩酊大醉后倒在街道上,被车轮碾碎了头)的报纸第三版上看到一幅摄有这位青年的照片。在满满一车厢乘客中,他站在靠窗的位置,身着一件米黄色衬衫——靠领口的两颗纽扣解开,露出还算健壮的胸肌。照片上的安切洛蒂眼神显得有些茫然,脸上现出多少有些神经质的微笑。这则新闻的标题是《窃贼的狂欢》,在照片上用红圈标出了正在行窃的五位青年人和一位胖乎乎的老太太。

  1921年11月7日,一位慌慌张张的老妇人来到了纽约雷恩街的警察局(她扣错了衣服的扣子)。索普尔警官心想她一定是丢失了心爱的小猫或者小狗。他倦容满面地打了个呵欠,准备给老妇人做笔录。然而事情并非如他所料。他和稍后来到警局的卡尔警官驾驶着警车在老妇人的指引下来到市东区的一幢小楼前。在那里他们见到晨雾小心包裹着的安切洛蒂的尸体。一根灰色的绳索连接着他的颈项和头上的树枝。他的头微微向前倾斜,表情看上去很安谧。“上帝保佑,愿他有个好梦。”索普尔警官用他那肥厚的手轻轻拍了拍身旁惊魂未定的老妇人“没什么可怕的。总有这样的事发生,这是自杀。”然后掏出一把匕首——树叶缝隙筛下的几缕冬日阳光在刀身上跃动着,这让老妇人觉得更冷了——切断了绳索。

  就在当晚,安切洛蒂的尸体不翼而飞,大约三个小时后,有人在市南的酒吧见到了他。在昏暗的酒吧里,安切洛蒂用三枚硬币买了一杯苦艾酒——从掏衣兜的动作来看,这是他最后的财产了——然后端着酒杯饶有兴味地看人赌骰子,就这样在酒吧里消磨了一个晚上。

  此事令安切洛蒂一夜成名,大批记者蜂拥而至对他进行采访。但这位南部的小伙子对此微笑着保持了沉默。警方也传讯了他,但苦于没有相关法律条文而不得不在48小时后释放了他。

  索普尔警官一行三人及负责验尸的法医并非没有遭到最初的怀疑。但很快人们的密布的疑云便被接踵而至的各种关于安切洛蒂自杀又很快复活的报道驱散了。好奇的人们长时间地凝视着报纸上安切洛蒂自杀现场的照片(跳海,切腕,有时他甚至吞下一打钢针……),猜想着这位年轻人是如何从死神那里安然返回。

  1923年对安切洛蒂是最为辉煌的一年,他被各大电视台争相邀请为嘉宾,登上了各大报刊的头条,人们开始称呼他为“自杀术大师”。各种安全器械的生产商聘请他为代言人——“使用我们的产品,你就会像安切洛蒂一样远离死神。 ”

  关于电视台节目,保留下来的仅有1923年7月的一档晚间访谈节目的现场录象。安切洛蒂一边和美艳动人的女主持人聊着拉斯维加斯的一种烤鱼一边轻轻拧着自己左手的中指。那只手指渐渐离开了他的身体。有好一会儿他自己似乎都没有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回过神来后,安切洛蒂以一种好奇的目光仔细打量着那一只断指,将它在灯光下缓缓转动。那只手指几乎没有流出鲜血,此时的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木偶。接下来他面带微笑地拧下了自己左手的无名指和小指,把它们在桌面上整齐地排成一列。继而又把它们摆成三角形,最终三根手指在桌面上排成了一个三等分的转轮图形。安切洛蒂对惊恐不安的女主持人说:“要知道拉斯维加斯根本没有烤鱼,即使有,也是令人作呕的。那里只有骰子,不停转动的骰子。我倒知道非洲丛林有一种鱼非常好吃,如果这个“他指着桌面的手指转轮”图案垂直上升,就会成为一个精美的绞架。当地的土著人正是用这种工具杀鱼。“话音刚落,他猛地抓起桌上水果盘里的水果刀刺穿了自己的咽喉“晚安。”

  在著名记者策利尔的回忆录《迟到的香椿》第278页提到了他对安切洛蒂的采访,那是在1924年夏,当时两人在安切洛蒂的私人游艇上交谈,安切洛蒂喝着可口可乐。

  “你认为有死神吗?”策利尔希望打开局面。

  “有死神吗……”安切洛蒂松开右手,可乐罐掉在甲板上。他使劲向可乐罐踢去,左脚上的拖鞋和可乐罐飞了出去,在阳光下旋转着落进了大海。“这可是个困难的问题。有的话,他也是一个……你不来一块吗?”安切洛蒂从裤兜里掏出一袋苏打饼干,将其中一块叼在嘴里。

  策利尔刚伸出手。安切洛蒂补了一句“这上面可有毒药。”策利尔停住了动作,多少有些疑虑。

  “滚你娘的吧。”安切洛蒂哈哈大笑。“你可真是个混球。这可不是属于你的游戏。”他的脸慢慢变了颜色,青绿色逐渐漫上嘴唇,他僵硬地面带笑容倒在了甲板上的沙滩椅里。

  在安切洛蒂生命的最后几年,也即1924年秋至1927年冬,他开始尽量避免和媒体与公众的接触,即使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被迫接受采访,他也不再和他们开各种孩子气的玩笑。同时也拒绝再在公开场合进行表演。 据一生与他保持一种暧昧关系的曼莎回忆,在那段期间他仍然在自己的豪宅里进行着自杀游戏“你永远不知道他会在何时突然给自己来上一下子。他始终是个孩子,经常会发出不明所以的笑声,对一切事物感到好奇。”

  曼莎在1937年接受采访时,提到了她和安切洛蒂之间最后的谈话。

  1927年12月17日晚饭后,安切洛蒂戴着一顶高高的军帽,就像一位有些倦意的法国士兵一样斜靠在躺椅上“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他嘴里叼着烟斗,把帽檐压得低低的,一边擦着火柴,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没等曼莎搭话,他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白鲸。”他躺了下去,摘下帽子,蹙了蹙眉,努努嘴说“女士,是白鲸。”

  “白鲸?”

  安切洛蒂又躺了下去,把帽子罩在脸上。他设法让自己躺得舒服些。几乎像是沉入流沙中一样慢慢陷进了椅子里。

  “躺在床上。恩,不。”他向着军帽吹了口气。让它在脸上微微晃动。“随时随地都可以看到它们。它们在这里,那里,那里。嘿,斯蒂安,你好吗?”他把帽子紧紧摁在脸上“现在,让我休息一会儿吧。”

  作为一名《都市日报》的记者,1932年,我来到了安切洛蒂生前的寝室里。这间屋子位于他豪宅的第二层,有两扇木门——并非不奇怪的。秋日的阳光像刺入冰块一样布满了整个房间。临窗(一扇明亮而巨大的玻璃窗)的位置放着一张木桌,上面从左到右依次摆放着一支削好的铅笔和另两支未削的相同牌子的铅笔;褐色刀柄的削笔小刀;几根锃亮的缝衣针;一叠画图纸(最上面一张凌乱的涂抹了几笔,一棵苹果树的雏形);一本封面略微有些卷曲的旧书——《栎树的语言》。

  我站在窗台上,闭上双眼,想象着一只只白鲸从屋中优雅地游出,进入大海。在阳光下宁静的海面上,白鲸的脊背缓缓划破水面,腾起细细的白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