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盖城镇的卢卢

苏衣

  把德德洛移往地图,它会成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点;把它移往天空,它会划破阳光垂直降落在这一片如同绿色软糕的土地上。

  蓟在德德洛四周长得异常茂盛——准确的说不是四周,德德洛一侧临海——几乎把天空都变低了,它们微微弯曲的弧度上流动着青铜的光泽。当站在遍覆蓟丛的山冈上远远望去时,你会觉得德德洛就像是一个小巧的积木搭就的城镇。

  德德洛人从来不为环绕他们的蓟丛发愁,他们有他们的邮差发戈尔先生,虽然他老是喝得醉醺醺的。他有一顶大大的褐色绒帽,谁也不知道他打哪儿弄来的,德德洛不出产这种傻里傻气的帽子,它贴伏在发戈尔头上就像一个褐色的乌龟壳。除了褐色绒帽外,发戈尔还拥有一头草莓牛,它有着乳白的皮肤,上面点缀着草莓的图案,当它移动的时候,就像是一团发酵的乳酪在空气中飘浮,里面还裹着鲜美的草莓。酒醉的发戈尔常常骑着它在各家各户连绵不绝的梨木屋顶上飞奔(但看上去似乎是静态的),他手中的皮鞭在空气中发出脆响。但德德洛人从不抱怨,因为这不过是片刻间的事,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挂在山毛榉上睡着了,草莓牛顺着树干缓缓飘落。更何况每个周末他都会驾着草莓牛从邻近的市集上带回那么多有趣的东西呢。

  卢卢每个周末都会笑着对发戈尔说:“橡树越长越高。”然后从发戈尔那里取走他托买的东西。有时是一本书(通常正如他要求的那样,是黑皮金字的封面),有时是一些奇形怪状的水果(甚至有六边形的紫色樱桃),有时是精美的发卡……

  卢卢和N红是德德洛一对人人羡慕的情侣,虽然我们从没见过N红,卢卢也从来不对我们谈起N红。他只对我们讲环绕她的一切。在酒馆那随风(它分开店前柔嫩的枝条)摇曳的锥形昏黄灯光里,他详细的对我们描述她的脸颊让光线以怎样的弧度弯曲,她纤细的手指在桌面(黑漆桃木的)上投下的那一杠杠颤动的淡淡阴影,她马尾的纠缠与松离让枝条如何划破嫩绿的空气,惊起一些紫色纸片似的鸟儿。

  我们经常见到的是N红的影子,那是薄薄的一片,在月亮冰凉的夜晚,总有人见到她。她像水一样从门缝里流进卢卢的房间,撑开地面与自身间的空气站立起来。关于她的身体,我们听到很多传闻。樱桃枝的影子在青石日晷上轻轻晃动时,住在卢卢隔壁的奥加尔一边用小铁锤敲碎一颗颗核桃,一边故作神秘的对我们说:“N红的身体被很多蝙蝠托着,在遥远的斯加里大陆上随风起伏。”发戈尔则手持酒瓶一边饮啜一边对我们说(他老不安的抬头看上方的橡树树冠,好象它随时会坠落地面与它的影子重合):“她被夹在一页书里了,一个移动图书馆里的一本诗集。那一页有什么……谁知道呢?也许有草莓牛,有了不起的发戈尔,有高高的橡树。就和德德洛一模一样。不过我想那是一本黑皮金字的书,你瞧,卢卢老让我帮他找这样的书。”……人们的说法全不相同。当我们询问卢卢的时候,他总是巧妙的将话题转到别的方面或者微笑着沉默不语。

  四月份整个小镇进入了每年一度的长眠期。当一排排窗户在五月粉红的空气里齐唰唰打开的时候,和卢卢离得最近的几户人家看到了他那在门缝里探头探脑的鹘骨靴。不一会它挤开门缝——让它变大——蜿蜒到映出樱桃枝的一滩水渍旁了。连着它的是卢卢那异常瘦弱的腿。

  起初是附近的铁匠奥加尔,果农特里……从自家的窗户旁来到了卢卢家门前。不一会人越聚越多,连远在镇东头和镇西头的邮差发戈尔,神父罗伯也晃晃悠悠的在阳光下扬尘而来。镇民们高矮参差的静止在街道两旁,注视着不断延伸的卢卢的身体,像两排垂直于地面并微微摆动的果树阴影。

  赛加尔轻轻的拉开门——还是太窄了—— 蹑手蹑脚的走进卢卢家(就像拉线操纵着的一个奇怪木偶),排开干燥森寒的空气,他小心翼翼的走在旋转木梯上,尽量避免碰到那沿着木梯螺旋形上升的身体(变长的躯干已经出现在木梯上了)。他上到木梯顶端时不自觉的一回头,看到了在屋门后那一小块地板上幽灵般重叠在一起的镇民们。

  二楼临街的窗口半掩着,静静矗立在上楼当口的赛加尔却被它惊吓了——如此白炽。他渐渐看到一根根穿窗甚至穿墙而入的直线(它们彼此之间的间隙难以察觉)发出刺目的白光,将卢卢的床牢牢钉死在地板上。一段悦耳的旋律让他的双脚离开了地面,这真让他难以忍受。挣扎着站在地板上的他循声望去,看到了窗边木桌上的一个蛋形发条唱机。赛加尔把唱机攥在手里,死死扳着它的发条,不让它发出一丁点儿声响。他仔细打量屋内,一副副色彩各异的塑料太阳镜散落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几十本黑皮金字的厚书在床右方高高垒起,一直顶到天花板,就好象那样的一棵树——树冠长在屋顶上。发卡在天花板上整齐的排成一列,一直沿天窗通到房顶上去,赛加尔几乎能想象出屋顶上那一排色彩斑斓的发卡(用细细的鱼线串在一起)在带着海腥味的风里缓缓飘动的样子。赛加尔的目光最后停留在卢卢身上,他发现卢卢的胸膛在随着光线细微的强弱变化而起伏,那张古老的床似乎也在随之胀大缩小。他长久的注视着这些细小的变化,他开始感到房间——不,这整栋小楼——在缓慢的生长,在拔离地面,在带着整个德德洛向天空而去。一棵冲天而去的树般的德德洛,他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不自觉的松开了唱机发条,骤然而至的音乐让他飘了起来。正巧随后上楼的果农特里没有立稳脚,险些跌倒,他顺势一把抓住飘在空中的赛加尔,两人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像两颗巨大的松果一样撞倒了身后的镇民们。

  鼻青脸肿的赛加尔把发条唱机挂在卢卢屋外的樱桃枝上已经是六个月前的事了。这六个月来卢卢心爱的鹘骨靴领着他的身体穿过了酸枣街、甜马巷、绿砂道……他那不断伸长、变宽的身体已经覆盖了整个村庄的街道。镇民们终于不得不在他身上行走,偶尔三三两两停在他身体某个部位驻足交谈。孩子们则早已偷偷在他身上嬉戏,他们想出了一种新游戏,在他的肚子上踢球(一个用风铃草团成的小球),谁先将球踢进肚脐谁就获胜。这游戏总使他们兴致盎然,因为卢卢肚脐的位置一直在变,抢到球的孩子常常失去进攻的目标。而第一个发现的孩子则会兴奋的大声嚷嚷“在这!”

  雨季到来,父亲也像其他镇民一样用竹竿撑起了家门前卢卢的身躯,这样我们在外出时就不用带伞了。站在街道上仰首看去,那就像阴暗的天空下一长条低低、滞重的乌云。我真怕它会把德德洛压向地心。

  我早已厌烦了每天晚饭后罗伯神父安排的功课,天色一点点暗下来的时候,我从窗口逃出家,沿着野草蔓生的小径上卢卢那细细的胳膊向海边跑去。海风很大,拂过我的栗色短发向身后越来越远的点点灯火而去,让德德洛大街上一扇扇窗户发出低低的叹息声。听上去整个城镇就像一艘巨型沉船。一位老人蹲在沙滩上凝视着夜色下波浪起伏的大海。那里面有一头巨大的白鲸,小时侯外婆告诉我。不知为什么,我总那想象成一支长长的明亮蜡烛。

  “嘿!”我迎着海风冲他喊道“您来这儿干什么呢?”

  他微微笑了一笑,把烟斗从嘴里抽出来,吐出浓浓的白烟。

  “钓鲑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