涡轮

苏衣

  我不再研究收音机了,我对大量的事物失去了兴趣。我对管理员说,我想研究一下世界各地河流的走势,我打发他去给我弄一份地图来。现在一个女人坐在我面前,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在我面前哭哭啼啼,抱怨不休。我想我并不认识她,但我装出很有兴趣的样子,听着她絮絮叨叨。如果你在房间里呆久了,你会有这样的本领,精神病院就有这样的好处。她似乎很想和我谈谈我们的孩子,我并不记得我们曾有过什么孩子,但她讲得兴致勃勃,这好像让她忘记了忧伤。这很好,我想象自己是一面墙壁,也许我原本就是一面墙壁,这没有什么不好。她面对一面墙壁也可以这么兴致勃勃,大谈特谈,这不是什么奇特的本领,也并非什么奇怪的值得围观的行径。我也可以把她想象成一堵墙,或者一片竖立静止的海,发出持续的噪音。这和我一个人在病房里有什么区别呢,我可以自由自在,我办得到。管理员走来,提醒她时间到了,她从墙面上凸起,拍打着身上的海盐,心满意足毫不留恋地说再会。我想建议她骑鸵鸟回去,但我没有这么讲。我从不向人们讲出我的建议,譬如看管员,我认为他可以一脸严肃地穿着特制钉鞋在天花板上行走,这样我们会怀疑这是一栋倒转的建筑,这有益身心健康。但我从不告诉他们这一点,我有很多好点子,我有把握把这座医院摆弄得妙不可言,就像一个金光闪闪的银喷泉,但我对此一言不发。

  隔壁的斜豆每天给我一张小纸条,上面是他自己画的画,说实话,他画得糟透了。但我对此隐而不发,我决定给他一些鼓励,我想象我们是两个坐在一条长凳上看云的哑巴,我想他很绝望。他应该得到一些鼓励。于是我在纸条上每次都写同一句话——你可以做得更好。这将会带给他幸福感。卡崩是斜豆的模特,也是他的好朋友,他长得敦敦实实,好像可以轻松地拧断每一根螺丝,我不知道他这样干过没有,他总是在医院里横冲直撞,好像驾驶着一架失控的摩托车。我想总有一天他会死在高速公路上。真有那一天的话,我想斜豆会很乐意为他画一个热乎乎的太阳,他会用得着的。

  有一次卡崩抓住斜豆的头拼命往墙上撞,也许他想弄明白斜豆的头和墙哪个更硬一些,这是一种很好的探究精神。斜豆躺在床上抚摸着自己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脑袋瓜对我说:“这是陈真。棒极了的陈真。”“我敢打赌他真的想撞碎你的脑袋。”我说。“他不喜欢我的画,真没办法。他是陈真,高效陈真。”

  高效陈真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去拧瓜”,我想他指的是用他粗短有力的手指“卡崩”一声拧断瓜蒂,就好像拧断斜豆或者别的谁的脑袋。当然在精神病院里并没有瓜,没有瓜田。但高效陈真一直对我们宣称在顶楼有一片成熟的南瓜地。“味道好极了,秋天的烤南瓜。”他拍着胸脯对我们说“又香又脆”。他带着我们蹭蹭蹭往楼顶上窜,我们在顶楼什么都没看到,除了猛烈摇晃的巨型手电一般的太阳。“楼要塌了”我对他们说。    

  没有人理我,然后我发现斜豆突然飘了下去,我探出头去看了看,他像滑稽的青蛙一样舒舒服服地趴在楼底下。

  过了一会儿,我们在二楼的餐厅吃午餐的时候。从窗口看见白色王国的汽车和臣民喧嚣来访,他们匆匆忙忙地把斜豆弄上担架,塞进车厢,一溜烟消失了。

  “他太瘦弱了,我真喜欢他,可他太瘦弱了。”高效陈真对我们说(他一边嚼着厚厚的汉堡包,一边把红色的果酱往桌面上抹。他为什么不戴上高高的三角帽呢?)“我想他们会把他运回去重新组装一下。我们下次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应该会壮一些。这对他有好处。”

  我看见过他们从天国出来的模样,慌里慌张。我会拆掉他们的云的,我会的。

  看管员把斜豆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我们以为是为了迎接焕然一新的斜豆归来,我们对此满怀期待。我想像得出卡崩乐不可支地把他的肋骨搂得吱嘎作响的样子,他会流下幸福的眼泪的。但两天以后滴磨搬了进来。“你们喜不喜欢帆船?”滴磨顶着洗刷得闪闪发亮的盘子欢天喜地地问我们“我有一艘大船,我从出生就有一座大船。我熟悉世界地图,我们现在的位置……”滴磨摸着脑袋突然说不下去了。

  “南纬5度49分,西经22 度26分。船长!”我顺口接道。我一向乐于助人。

  “谢谢,这是什么地方?”

  “刚果,美丽的刚果!”我想起前几天在杜邦的房间看到的刚果人在丛林里处死不贞女性的图片,也许他们以为自己在猎杀大象。

  “你可以开着你的船带我去新地儿拧瓜。”卡崩诚恳地拍了拍滴磨的背,用乞求的目光看着他“这里的瓜都烂掉了。”

  我在斜豆的窗台上发现了一张破破烂烂的画着甜鹿头的笔记本纸。也许细斑在清扫房间的时候站着打了一会儿盹,这让他忘记了一些他该做的事。他有这本领。我经常看见他在给院长剃头的时候剃着剃着就睡着了,院长对此保持了足够的耐心——他和细斑一起垂着脑袋,用同样的频率摇晃他们那可怜的细小颈子。我和卡崩一起走着正步从院长室前经过。我听到卡崩发出哧溜哧溜的声音。他们那可怜的细小颈子,我想卡崩费了很大的劲才克制住去拧瓜的冲动。一号医生可就没有院长这么好的耐心啦。他好像急着去见谁,在细斑睡着的时候他用细斑那粘满院长花白胡须渣的剃头刀在自己的颈子上干脆利落地来了一下。他被卡崩拖着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站在宽阔的大厅里对他开心的笑脸说:旅途愉快。

  我把甜鹿头贴在墙上,指着软软的鹿唇,对滴磨说:“这是斜豆.”

  卡崩对我说他学会了一种新技巧,他弓着身子从窗口跳进来,又一颠一颠地撞开房门。嘚嘚哒嘚嘚哒,他在走廊里兜了一圈之后喘着粗气跑了回来。“赛牛选手——卡崩!”他自豪地对我说,我告诉他这很棒,如果有一天他夺得世界骑牛比赛的冠军,我们会为他感到骄傲的。“你们会看到国王归来!”他对我们说,他指着墙上斜豆留下的甜鹿头对我们再强调了一次“斜豆也会的。”然后他骑着牛出去了。那牛不会颠坏他的屁股吗?

   卡崩有瓜田,滴磨有帆船,细斑有剃头手艺,鲁德有软喷泉,我有什么?我有这整座精神病院,我坐得远一点,我就听到刺耳的轰鸣声,这是巨大的磨坊,然后我把椅子再挪一挪,坐得更远一些,我又听到广阔的寂静,阳光是温柔的巨斧。

  我想再谈一谈鲁德的软喷泉,我想再谈一谈这好像罗马广场的医院大厅。你总能在那里看到鲁德,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病员服对每一个从他跟前走过的人说:“你要来一口么?”当然没有人理睬他,我们都有自己的正事,我们忙着去建运河,他们从北方运来了大量的木材,你看得见那些在远方港口上缓慢移动的钢铁巨臂,那让我们感到神清气爽。于是他只好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站在大厅门口吃他的软喷泉。对他这一嗜好,我们早已失去兴趣,打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向我们描述过这座老是跟着他的软喷泉,也许它摸上去就像一个晶莹剔透的果冻,它总矗立在鲁德的影子上,鲁德就像一头抱着蜜蜂窝的黑熊一样,老是抱着着这一块大果冻吃个没完,他每咬掉一口,这喷泉又会重新长出他咬掉的部分。有时候他也会对我们抱怨:“它坏掉了,再也喷不出葡萄酒了。”不过他看上去并不因此而感到遗憾,这表示他是个心胸宽广的人。

  除了吃喷泉,鲁德还有一个拿手绝活,那就是讲故事,事实上这是一个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不不,当然不是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财主和一个小财主……鲁德会摆出一个议会长老的姿势,站在大厅的门旁,我想他一定很懊恼身后没有一根罗马巨柱。也许我们还该给他配上一个军乐队。

  “温泉维修工是一个瘸子,温泉维修工是一个瘸子,他是大兵。他是大兵他老摔跤。他穿着军装跌倒,他在修喷泉的时候跌倒,他跌倒,他爬起来,他跌倒,他爬起来……”

  真是一个让人听得揪心的故事,我们一边听一边计算那位瘸腿的喷泉维修工究竟离喷泉近了多少,我们每次都听不下去,最后不得不在卡崩的带领之下将鲁德揍一顿,以免那个悲惨的维修工老在我们眼前晃来晃去,妨碍我们修运河。

  滴磨每次听到鲁德讲这个故事他都会配合地跌倒,然后爬起来。他的动作和鲁德的讲述完全一致。他一定很喜欢喷泉维修工这个职业,他应该在自己的帆船上也装上一个喷泉。当然这可能会让他的船开不了多远,没准一下水就沉掉了。或者他该把鲁德捎上,这样他就有了一个喷泉和一个老是摔跤的大兵。他可以任命那位大兵做大副。我想他们会相处得很融洽。

  秋天快到的时候,我们不再修运河了,也许是因为北方的木材供应紧张了,也许是因为卡崩的生日快到了,我对此毫不介意,因为我也想为高效陈真庆祝一番,我愿意为任何事庆祝一番。我甚至为此写了一个剧本。“这是一个伟大的航海计划,我们将横穿印度洋。”当所有演员聚集起来的时候,我把剧本递给滴磨,用严肃的口吻对他说。

  “可这上面什么也没写……”

  “这表示我们的航海将从零开始。”

  “很棒!”卡崩把自己的指关节捏得劈啪作响。“我希望我们能发现一大片南瓜田。”

  “当然会有的,西瓜,冬瓜,哈密瓜。还会有一群绵羊,它们会像天使一样把你带到天上。”

  “用不着,我爱我的公牛。我总是骑着它。它在什么地方都能跑得像风一样快。”

  “我希望烈日不会让你的公牛融化。”鲁德一边嚼着他的软喷泉一边说“我的喷泉倒是很耐晒。”

  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我们立马打开巨大的玻璃窗,从窗台上往后面的花园里跳,滴磨在窗台上绊倒了。卡崩扯着他的围巾把他从窗台上拽了下来,让他和自己一起骑在牛背上。这让滴磨感到有一些尴尬,也许是因为他还不能很好地适应牛背上的颠簸。“真是感谢你,等会到了船上,我允许你坐在我身旁。这是船员的最高荣誉。”他气喘吁吁地说。

  鲁德气定神闲地跑在最前面,他比骑着牛的卡崩还跑得快,我从没想到他是这样一个健将。他该去参加奥运会,这杰出的表现真是让人期待。“如果你们在海上饿了,你们可以吃我的软喷泉。”“得了吧,我受不了那股怪味。我带着干粮。”卡崩从怀里掏出一个热狗塞进了嘴里。

  花园里的林荫道上交错着山毛榉投下的浓黑阴影,好像要将我们钉死在地面上。但这没有让我们有什么动摇。我看着光滑的山毛榉树干,想像着我们是一支亚马逊流域的游击队。在林荫道的尽头一直一马当先的鲁德忽然一个倒栽葱摔倒在了地上,“哈,你这该死的犀牛,我可逮住你了。我得把你吊死在橡树上。”低矮的石楠丛一阵抖动,细斑手握绷得笔直的绳索站了起来。卡崩驾着他那怒气冲冲的公牛飞奔到细斑面前挥出一记重拳,这一击可真够结实的,细斑至少站着睡过去了两三分钟。

  “真高兴见到你们。”他醒过来之后似乎已经放弃了将鲁德吊死在橡树上的打算“你们要去哪儿?”我们谁也没打算对他说什么,一个不知什么时候会打呼噜的瞌睡虫对我们的航海计划能有什么帮助呢。

  细斑一言不发地坚定地跟在我们身后。他也许认为什么时候他可以帮我们修剪一下蓬乱的头发。穿过林荫道,我们在荒山上走了一会儿,渐渐看到一块墓碑,然后是两块,三块,四块……一片整整齐齐的墓碑。细斑仍然跟在我们身后,紧抿双唇。

  一群穿着黑色衣服的人歪歪扭扭地勉强站成了一个梯形,一位细细瘦瘦的年轻人抱着一幅相框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他用缺乏润滑液的声音说着什么。

  终于轮到你来给这一切下个结论,你能说些什么呢?你也只能装装样子,假模假式地拿出纸巾,装模作样地在脸上擦拭一番, 然后开始那毫无新意的致辞。除此之外你还能说什么呢?亲爱的爸爸,你想,你想他能躺在这里真好,这么一个安安静静的石房子,这对于他来讲真是再好不过。你也愿意呆在这里,没事的时候你可以从那些石碑前面走过,挨个儿念上面的名字。

  一辆呼啸而至的小型卡车沿着崎岖的小道开到人群旁,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司机打开车门扔下一串白花便扬长而去,我想和他谈谈,我就想做这样的工作,开着卡车来,开着卡车去。和谁也不说话。不过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得做。

  我们的前进速度愈来愈慢,就在快要走不动的时候,一栋宁静的民居映入我们的眼帘。“拆掉那房子。那是海盗的堡垒。”我指着那民居高声叫道。

  “得儿,驾!”卡崩驾驶着他的公牛第一个冲了上去,惊慌失措的滴磨紧紧抱着卡崩的后背,可怜的船长,希望他别被从牛背上颠下来。

  卡崩冲到民居的侧墙边,止住他的座驾往前疾奔的势头,翻身下牛,抱起地上的一块巨石就向墙上砸去。“轰”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一个农夫打扮的年轻小伙子从民居里跑了出来。卡崩愉快地冲他笑了笑,接着一记勾拳就把他撂倒在地上,他骑在小伙子身上左右开弓,铁球似的拳头一下又一下地砸在他脸上,鲜血四溅。他真应该拴好他心爱的公牛再做这一切,我可不知道它会不会跑掉,每天驮着这么一个壮汉它可不见得开心。

  滴磨和鲁德抱着横放在一旁院落里的粗大木桩像古代的攻城勇者一样奋力地撞击着墙壁。细斑一直沉默不语地看着这一切,忽然他发出一声怪叫,冲过去对着那堵墙壁狠狠地踹了一脚。然后他就站在那儿睡着了。

  我没有把握他们能够理解剧本,但这无关紧要,只要听着咚咚咚的敲墙声,我就已经兴奋得手舞足蹈,是的是的,敲开它吧,敲碎它们,然后你们钻出来,从墙后面钻出来,从我们的心脏里钻出来。

  你应该盯着一罐可乐,就好象它是一栋轻轻摇晃的建筑,就好象你是一个轻轻摇晃的宇宙,就好象宇宙悬浮在我的心中,就好象我是一头睡着的熊。

  我总对斜豆说:你可以做得更好。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我记得从前人们总这么说——从前人们骑着高头大马,英俊潇洒地走入泰姬陵,他们看上去年轻极了,而阳光总好像在热带。

  阳光总好像在热带,长官,麻烦把灯光拧小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