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永葆青春

徐艺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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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可真是一场好笑的天命:M小姐作为定数出现于一见钟情这个结论之中。

  死者中弹前衣冠整洁,姿态优雅,这让M难以判断他的角色,毕竟与他相峙的那位冲锋队员看起来倒是浅薄而卤莽。两只枪口瞄准的是彼此在危急时刻爆发的魄力。对流层现象在目光间愈演愈烈。

  “我为了避免自渎而放弃逃之夭夭的机会。啊,耗尽生命去妥协的人亦将走进昭然若揭的坟墓。这真是值得以死后的岁月叹息再叹息——”他突然露出饱经磨砺的角斗士的微笑。稍后,他提高音量,用戏剧式的语调继续说,“米兰人亨利贝尔长眠于此,他曾生存、写作、恋爱……只要想到还有司汤达这样的人作伴,我又感到荣幸之至,也就准许他人享用不劳而获的荣耀。请随便拿去,你这斤斤计较的孩子。”

  没有几个罪犯能说出这番极具艺术素养的遗言。诚然,他是位清教徒:不应计较虔信之人是否言行造作。必然的是,这笃挚的发言进一步激怒着对方——也将立场的真相推向渊潭至深。对方扣动扳机,送出去的子弹穿透了死者的额头。这位法纪小代表看似能荣获下一届警队神枪手的称号了。但事实是他受到子弹发射导致的向上的冲击,射向死者腹部的直线才发生了这个绝妙的偏差。这让此景神圣而诗性:他被正中眉心,鲜血四溅而没有淌落面容。他是在自愿接受了死亡才倒下的:不是被吓倒的,也不是因为疼痛——她可以作证,她亲眼看见他在生命的终场闭起双眼,吐露对这场收支的知足。真的,目击者M小姐以她的性别担保这场死亡的壮烈。他死得绝伦。何况枪在手里,他无须割舍他个人史上的光彩:我们国家的天才射击运动员,著名射击家族的唯一继承人。他的死显然也带走了人们对世袭荣誉之崇高、庄重的敬仰。没有谁喜欢神话的破灭。

  毫无疑问,事件报道将助M在新闻界的地位再度提升。这位女记者已经不是第一次独闯龙潭虎穴,甚至于,她身陷绝境的次数不亚于警界那些倒霉的殉难品。当然她活了下来并为人所知,成为都会传奇和第二性的表率。我们不难体谅她为事业献身的原因:一位私生活孤独落寞的工作狂,拥有高质量的正义感和是非观念,独具强盗般的勇猛果敢,以及公众大可以避免去探讨的填不满的野心。这种种为旁人树立起一个模范形象:不为爱情和年龄所困扰、烟囱般强悍、单枪匹马的女性。为此,M得到了“铁百合”这个雅号。城市里每位脱颖而出的行业状元都被赠以独特而又平易近人的称呼,诸如解肢杀手“牛仔头”、尖锐评论家“起子人”、模范消防员“红霹雳”。这是新闻撰写者最保险的乐趣。

  正是出于职业化的敏感,M对与死者有关的另一桩命案心生疑念。

  回头说说另一桩案件。它发生在射击练习场上。在某个不尽适合施行血案的光天化日,死者仿佛是鬼使神差地枪杀了自己的父亲兼教练。当时,死者的至亲、恩师、幕后英雄,他刚站到靶子附近——多年来他无不是站在爱子的正面即其射击目标附近,用他震彻方圆百米的吼声提出一针见血的指导……他被一枪命中心脏,蔓开血泊。血色在骄阳的照耀下如一滩甜美的、可以使女人变得娇嫩的湖水。当然它终究在洗濯了一具尸体之后凝固、晦暗起来,与它的渊源重又交融合一。事后死者被活捉(他无意潜逃)、审判(他没有上诉),收监于屉城监狱。

  说到这儿,大概有不少人记得这个名字。近年来,屉城监狱收监了全国所有被判无期徒刑的囚犯。政府昭布的原因是屉城的郊区可用地皮较多,以及工业起步的屉城需要工人,而别的城市不妨一心一意地发展政治、金融、文化、色情、赌博……以及关押越来越多的有机会回头是岸的犯人,等等。总之屉城人数惊人,其中的囚犯数量与住在市区的居民数量持平。如果不是因为本国还属于全球仅剩的31个未废除死刑的国家之一,把那儿建成一座狱城都是不够蹲的。

  死者入狱后,他那遥远的故乡继续唾弃他。按照他的清教(该教位于异国的一个小团体,不过几百个人——死一个少一个)教友的说法,他创造和捐献一个国家的财富也不足以弥补他的罪过。然而死者本人至终也没有提出申辩。他至少有权利对谋杀做出辩解,通过博取理解和同情自我开释。他却一语不发地站在受审席内担当了所有控诉,并在律师拟订的认罪书上签字,终了踏入屉城领土。这样便被认作自取其咎,罪有应得。这就是个人的选择。他最终享受恶的福祉。直到与时俱进的人们将他抛诸脑后,也就是上个月,我们的罪犯射击手越狱了,成为飞跃屉城监狱的第一位逃犯。此事惊动了民众疑神疑鬼的神经:他如何越狱?他曾经毫无反抗、未加声辩地认罪,又为何越狱?屉城监狱的关押系统是否存在漏洞?还有别的高危犯人逃匿吗?此时倒有一两个自诩公正的法学家和心理学家对死者受审时的表现提出了疑窦,要知道,大半年前他们的严明都被对另一位死者的怜悯所淹没呢。据媒体披露,我们只能知道他的越狱,在逃,十天后行踪曝露,由一名神勇警员击毙。关于死者的言论还在噼啪作响,这是一如既往的:议论早晚会结束——再经某种后续的触发而启动。

  眼下,我们还是可以见缝插针,从M的一见钟情说下去。在死亡现场,警方对她的提问精悍利落,那些引导趋势明显的问题不需要她多说一个字:是的;是的;是的。于是在这位信用度颇高的新闻记者的佐证下,警察追捕并在罪犯以死抵抗、企图反击的状况下扣动扳机……刑事案件报告书就是这样一种倒退,复述(或者说叙述)成为事实存在的依据。M却无法向自己保证那个过程。当时她的全部心念都给了那位活着的死者,她比凝视西施的情人还要专神。这该怎么说呢——对于几乎所有的女人而言,再也没有什么比爱情更过瘾的了。噢,人们偶尔要忽略了M小姐的性别。别忘了,她仍单身,不加梳理的卷发也对中年男性具有撩拨作用。

  

  敷衍方面的专家,说起谎来诚恳又迷人的诈骗高手,比亚利桑纳的淘金汉更贪心的盗贼,服步半藏正成那样功力深厚的杀手……除了爱情,世间还有哪个领域能同时涌现如此之多的顶尖人物?他们都是死神派来的狱使,渗透人间,无孔不入,无所不为;他们撩弄过政客,夺取过哲人的性命,假昏君之手害惨过国家;他们尤其叫艺术大师甘拜下风,时常还欲罢不能。而今,他们中的一位亡故者正现身于她关起的眼帘里。他的音容笑貌犹在人世——可想而知他曾是个多么令女人着迷的男子。他死了一个星期了,被焚化的尸体早已关在骨灰盒内下土安葬,和同一条船上的亡魂们摆渡黄泉——想到这儿她就发怵,既意识到自己对一位陌生的死者的追思不够单纯,又觉察到这其中藏有玄秘。命运不俗的人都有类似《炼金术士》中反复提及的经验:生活中的一切都是预兆

  M从切肤的瘫软里站起来。疲惫是她每天要对付的敌人。速溶咖啡、薄荷面膜、冷水沐浴、三分钟小体操……她有一整套从生理到心理的提神窍门。

  五年来,M同时在几家报社担任特约记者,通过黑白两道的朋友的帮助获得了不少一手资料和情报。这需要经济成本(有时会高于进项),亲力亲为也带来风险,但是作为一个天生的真相寻觅者,她已经换得了最大程度的成功;虽远不及真相的极至,却是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的最高成就。为此她付出了不为人知的代价。即便不论身体上那些新伤旧患,镜子中的脸孔也在呈现势不可挡的衰老。日渐松垂的皮肤提供蚕茧,化蛹之后,柞蚕就会清晰起来,堂而皇之地挂满眼角、嘴角。细纹还说得过去,更扰人的是额头正在冒出的一根青筋模样的皱纹,垂直在双眉之间;目前并不显眼,难保日后不会凸起,使面部接近那种每天为股市担忧的生意人才有的患得患失的愁容。M自怨自艾,万分懊丧,对自己时而累得洗不上脸就睡觉和懒于保养的坏习惯悔恨不已。22岁的毕业典礼上还有油滑的男同学夸赞她的细皮嫩肉,那位女学生却再也无从寻找。得啦得啦——她在镜子前哈出一口气,干脆把自己的脸彻底模糊掉。

  浴后她来到书桌前。暗黄色的光晕等待着主人的进入。它是一项关于求索的巫术。噢,露出袖口的半截手指在微微颤动,但她未能琢磨出这一隐喻的本意……她又开始看这张图片。图像自黑糊糊的圆环里喷出,圆环外部的玄青类似自制针孔相机的拍摄效果。位于图像正中的男人站在黑色车头的一侧,紧贴腰部的胳膊自身后指向自己的前方,手中握有手枪。他腿脚稳健,而眉目模糊如一只黑洞,只能在灯光下勉强辨得出五官。这是一幅以运筹帷幄为要领的房车广告吗?M却在死者身后亲眼见识了他这般表演……她又要发誓了:这是千真万确的……

  这张像是出自汽车杂志的插画没有任何附加信息。车尾想必印刷在它的后一页上,那儿还会有几句广告语。M只好胡乱猜测。她从信箱里得到它。如果它和垃圾广告一块儿,被夹在壮阳医药报和超市减价单之间,她一定已经扔了它和它的画面。可是两个星期前,它出现在一只干净的信箱里。那当然也是一个预兆了,更是一种魔力,一种煽惑,让人对下文求之若渴。她就这样把这张不知所谓的图片带回了家。后来的好几天里,它躺在厨房的地上,被女主人偶尔地踩及和长久地忽略,直到M撞上越狱者之死——没有线人来报,没有守株待兔,那是确确实实的偶遇。当时她正要去银行,而事件地点偏偏在距她家不过半公里的加油站后巷。当晚回到家,比照插画,M终于确认了死者之死早已被自己的双眼所先知。

  但我又怎么可能对一个死者徒生爱情——说她满腹狐疑,毋宁说她心有不甘。爱上一位死者,这铁定是不让人平衡的。她甚至没有看清他的正面:她当时的位置是死者的侧后方、冲锋队员的正面——我怎么可能对一个素未谋面的死者徒生爱情?事后她找过不少死者的相片,但她无法去识别他的脸:它们是一张张凡夫俗子的面具,没有与谁的相似之处,也没有与大众的相异之处。它们是不可能被描述成人的几何线条。数百张相片上的脸皆不是他,只有那张黑洞般的面孔才是他。属于他的脸追随他的灵魂熄隐了。那是比死亡更决绝的毁灭。这感觉不太寻常:M仿佛身临骗局。

  一想到这些让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悬乎事儿,她又不自禁地焦灼起来。后来她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的男人只说了一句:“对不起,我打错了。”接着是汇聚而来的哄堂大笑,笑声收拢在一锤定音般重而肃穆的挂机声里。显然是个低劣的玩笑,低劣程度则将嫌疑人的范围扩至最大。这个电话伴随M躺进被窝。她疲乏无力,隐约看见凌晨的天空中划过几道亮点,让人想起《西雅图不眠夜》的结尾画面。

  说起这部电影,M的女朋友有着道之不尽的见解。这不难解释:乙是只爱情动物,仅比街上一抓一大把的那些高级一丁点儿。女人在爱情阶段的倾向中各有所好,有的偏好露水交欢,有的只求长相厮守,乙则致力于对“缘分”和“磁场”的研究(和试验)。她到今天还在等候一个站在对街的男人:他帅气,带着点儿邋遢;他们一见如故;他说“你好”,她说“你好”。就是这么个俗艳的邂逅。而后许是帝国大厦或是什么阴森森的地下室,许是擦肩而过或是相濡以沫……那不再是乙的事,她只关心前期和开场部分。

  M打电话给乙,向她转嫁她的焦虑。

  “……不怕告诉你,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照片不管用,能看见的都不管用……唉,我也不晓得怎么说。总而言之我变得很疯狂。”最后她说。

  乙来劲儿了,“你打算怎么做?你要去调查他的底细?他的艳史?还是他们家的父子情仇?”

  M说是的是的是的,她会把一切查个清楚,她还要知道是谁在操纵她的先知能力。

  “不,”乙说,“这不是重点。忘记先知吧。你应该美容和健身,晚上就对着月亮做祷告,心里默念缘分缘分缘分,就像每个将要受爱的女人了——就是你了!轮到你了!”

  乙便开始揣测这名叫缘分的物质将在M身上引发何等影响。M在此借故挂断了电话。这样一来,善感女士乙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思绪充实,夜不成眠,她将对M的“疯狂”密切关注和大肆遐想。嘿,乙保准会认为八个月前的谋杀及最近的越狱都是一场人鬼情的铺垫。话说回来,乙并不是那种饥不择食的女人。恰恰相反,她是一位老处女,一位宁缺毋滥的典范。

  M决定睡上一觉,睡到自然醒。她几乎忘了令人餍足的睡眠是什么滋味,而睡眠不足的生活给人予空寂和怅然,甚至叫人没气力去审视活生生的自己。该歇歇了,她想,睡多久是多久吧。明天她要把自己收拾爽利,出个远门。她合上双眼。视网膜上,一位装容尊贵的死者站在星空做诗:

请在关卡签梦

目的地:屉城

  他洞悉着她的未来……除非她能将反证成立。可她甚至记不起他姓甚名谁。

  

  屉城。

  航站楼外,出租车排队等候。M一路参观过去,钻进其中播放音乐的一辆。《加州旅馆》这类歌曲是出租车司机和过气浪子的嗜好。他们与生具有“大麻开花”的气息。

  “能关小声些吗?”她靠近司机大声地问。

  “什么……是的,当然。”司机带浓重的屉城口音。

  出租车是打听民情的好地方。M稍作引导,司机于是卖弄起刁钻的观点。他反复强调本城市民奉公守法,并激烈地抱怨了政府的监狱方案。他说这是屉城灭亡的序幕,因为渴望安居乐业的居民都在想尽办法迁移他乡,城里的良民将渐减,重犯将剧增。

  “看来本地居民对监狱的设立意见颇大呀。”M进一步试探道。

  “可不。我的这片故土终将沦为彻头彻尾的狱城……”这位良民在抒发愤懑时,没有忘记涉及近期的大新闻,“那个孬种,他这是在以死逃脱惩罚。这倒算了,可他的越狱实在令人忧心忡忡。我们还怎么能放心地生活?也许明天晚上就有个穿囚衣的恶棍敲开我的门,高举猎抢自我介绍:我是巴士悍匪‘雨夜屠夫’;我是首都色魔‘红宫青龙’;我们是江洋大盗‘红粉姊妹’……哈哈,这些个人倘若学电影里组织一把,指不定能劫下整座城市。”

  “我看您也未免自扰了。我们不该对政府有信心吗?”M问。

  “得了吧,我只对改革有信心。”他这样说的同时,特地回了个头,就像是要通过其本人的面貌来映衬这番闲话的严肃性。这个将近50岁的男人看上去挺有活力,是那种不知死活的老青年。

  面对算得上幽默的言谈,入世颇深的M本该照例给予友好的敷衍,然而这一次她出了问题。她感到心焦气躁,肺脏闷痛,感到浑体没有一个地方运作正常,如同被浇了一桶毒气。司机却兴致正高,继续发挥着卓越的想象力。他油腔滑调的吐字以成倍放大的音量刺入女乘客的耳膜。她想伸手招呼他,可连摇下车窗都力不从心;颠簸也袭击着她的脑神经,她呼吸困难,手脚发麻……幽灵附身般的朦胧中,她隐隐记得出租车驶了两条马路(其中有一条单行马路)、掉头、向右拐、向右拐……

  睁眼时,服务生已经为M打开车门。

  “谢谢您,二十元整。”

  司机戴上了一顶鸭舌帽,扭头的姿势富有神秘感。他眯着眼睛,皮笑肉不笑的脸上不无讽意。他伸过一只强而有劲的手……噢,别相信她——这不是他,这不是他,他们是父子还差不多——M几乎要这样叫唤起来。服务生制止了她。他把体力不支的她扶下车,替她支付车钱、取下行李、关上车门——也就放走了鸭舌帽司机。

  已苏醒的M捶打着自己的脑门,告诉自己那不是什么幻境,又看了一眼手表……两个小时!他被出租车耽误了整整两个小时,她生命里出现了两个小时的空白。她已知道此事蹊跷:身体的被侵扰和易容(或易人)事件,它们敲响了第二记警钟——现在可以认为,七天前的那声枪响便是这个预兆的先遣。可眼前这个油头粉面的瘦长东西放走了最新线索。

  “为什么,谁让你这么做?谁让你这么热情?”她朝服务生叫嚷起来。

  “您看起来精神不佳。一定是最近的工业废气排放问题。空气糟透了,游客们经常出现头晕目眩等症状。M小姐,您可以惠顾我们的桑拿……”

  “谁告诉你我是M?谁?”她抓住了又一个他的把柄。

  “我们酒店对每一位预定房间的客人进行了合法的资料认知,这都是为了宾至如归的……”

  M怒目打断他,“别跟我废话,我知道你没安好心。”

  “可您……”他一反彬彬有礼,委屈起来,“您想投诉我吗?”丧气脸让他更加年轻了几岁,童工似的。

  “好啦好啦,别考验我的母性。我单身。”

  M把乞求哀怜的服务生丢在身后,大步走进酒店。她像只身负仇恨的猫。服务生在她背后说:“欢迎光临屉城大酒店。车钱将划入您的帐下。”

  M领教到了:七天之隔,两桩怪事。一边办理入住手续,她一边拼命回想,而不好的预兆随之驾到。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可是我想这事……”M小姐被告知其本人已入住,确准地说,有一位M先生在半个小时前住进了她所预定的房间。前台服务员对此深表歉意,“我想是我们搞错了。原来您预定的才是风景房。您看,登记表上没有注明性别,同名事件也不常见……”

  M瞠目结舌。接踵而来的怪事如一片滴水的半透明幕布,已在拉开湿气滞重的谜团。女记者的第一反应是直冲24楼的01号房间,去对质那位同名的先生。她没有理由不怀疑他与前事存在关联。但是她克制住了自己。而今,接近神秘人才是侦察之道。我们不难看出她专业水准的恢复:

  “您是说,您是说M本人已经住进了2401号房间……噢,好吧,原来如此。看来他快我一步了。我还是不瞒您了吧,啊哈,说起来真害臊,我们是一对同名同姓的爱人。这可是一段良缘。新婚夫妇都喜欢搞些个小游戏取乐。这是个兵分两路的游戏,看看谁先抵达2401……这个数字嘛,唔,这是代表我们爱情的一个数字……我想,在这个淡季,要是不怎么麻烦,您帮我个忙如何?我想要紧邻2401号的房间……是的,好的,非常感谢。对了,这事儿您要给我保密,我想让他再得意一阵子。我要和我的宝贝儿狭路相逢。”

  M顺利地得到了2403号房间的门卡。她带着行李转身离去,三两步便听见身后的前台小姐们已在对此事交头接耳。好吧,蜜月中的新娘只好轻咬舌尖,但愿丈夫长得不要太丑。

  差不多就是一场冒险的开始。这是指M的心情。她变得敏感、警觉,只是女性在这方面容易失衡、过度并显得神经质。这会儿她就在对电梯里的几个人逐个观察——这很费劲,她也不知道保留体力和脑力。有三男二女与她同在一楼上了电梯。这其中的一男一女是对极端热烈的情侣,他们患有一种必须互送秋波的病,嘴里还发出情不自禁导致的吞咽口水的声音。M瞥了他们一眼:除了荷尔蒙分泌旺盛和毛发疯长之外,热恋就只剩灭人智慧的作用。他们身边,一个戴丝绒蓓蕾帽的高下巴女人斜视情侣,用眼角重复了一次又一次的不屑。剩下的两个男人更像是玄机的入口,便也自当是破绽的出口。他们分别在高下巴女人之前和之后走进电梯,衣着大相径庭,看似互不相识,却有着统一的隐忍、专注等特质,是典型的时刻受命的任务执行者。他们望着自己的脚尖,面带一种不可名状的绝情,对那两位含情脉脉的恋人更是漠然置之。观察者M没有理由不对这双人物起疑;当然,他们将要(或已经)参与的行动或许与她没什么关系。情侣在18楼离去。剩下的楼层按扭里,只亮着23和24两个数字,这让M小姐几乎确信他们的可疑——假如两个男人跟着她到24楼……他们说不定会挟持她,会向她逼问什么,会交给她一把钥匙或一张磁盘……23楼:她靠在角落里静候答案——还是出人意料了。打扮较为简陋的男人跟在高下巴女人身后走出电梯,相背而行。黑西装的高个子则留在了电梯里。电梯门关闭的同时,他回头看了她一眼。这才是令人惊诧、可怖的。对视中,他眼里暗藏杀机,还带着一丝洞悉天机般的得意和戏弄般的鼓励——与鸭舌帽司机回首时的神态如出一辙。她开始对这一切有了丝丝入扣的希望……24楼。M一时走神;她赶在电梯门关闭之前冲出去,但走道上已空无一人。他神奇地消失了。

  2401号房间在距离电梯最远的楼梯出口附近。M走过走道的脚步逐渐减慢,深恐出现她猝不及防之事。可预料的惊险才最叫人捏一把汗,这也是惊悚电影惯用的拖延伎俩。事实是天下太平。当她来到2403号房间的门口,她与走廊尽头之间的两三米距离既没拉长也没缩短;地毯上留有头发丝和棉絮,在常年背光的窗户下散发出肉体厮摩似的糜烂气息;窗户关着,狂风钻过窗隙的声音可辨一二。女人与尽头的中央,那尚不明朗的2401号房间还仅是一扇贴有金属标签的房门,它如处女的心扉般紧闭——这是否意味着打开它则必须伤害它?

  M转过身,看见走道朝前方拉开笔直而深远的寂寥。立体感朝她袭来,将她逼进自己的房间。

  落地窗外景色不错。有一条入海的支流绕酒店东南而过,在01号房间可以看见它的全貌。M迎风而立。说心里话,她对于还不能环环相扣起来的意外并不排斥。她自知过去那些被写得一波三折的报道算不上什么,足以震撼人民的“真相”往往只是罪恶的外围、元凶的替罪羊和行文上的笔底生花。接下来,如无耽搁,M将莅临屉城监狱,对越狱进行可行的调查。这是意外发生之前她最有保障的进展。当然另一方面,她做好了经受意外的准备。

  洗个澡还是必要的。洗澡之前她仔细检查过自己的房间,以确保没有监视器之类的东西。从世界范围内说,一场设备齐全的淋浴毕竟是奢侈的,所以极具忧患理念的M在洗手间里心怀感恩。正是在令人惬意的水流中,电话响了:一连串类似警鸣的铃声扑了过来,声音紧急狂妄,致使她不得不(几乎是极其被迫地)赤裸裸地走出浴室。接起电话,她尽可能让自己从容不迫,但是一声“喂”后,都还没有听到对方出声之前,她就向自己暴露了仓皇不安:她的左手不由自主地搓揉着骨盆上的肥皂泡沫,并对那种令人缺乏安全感的顺滑大为恼火。

  电话那头没有回应。她使劲把电话贴紧自己,耳鼓都要跳进听筒了。

  “喂。喂喂喂喂。”M提高声音。对方触怒了她,简直是侮辱了她——可骚扰电话与她的裸体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看了一眼窗户:至少等高处没有别的建筑了。她说:“再不出声我可挂电话了。”

  话从她牙间逼出来——刚被激出口她就后悔了。对于自己身上出现18岁的姑娘才有的冲动,M巴不得删除记忆。至少会死不承认。然而这一招却管用了,或者说,对方得到了他所需要的她的弱势——还是以故意受到威胁的反讽形式得以体现的。一个稳当而又不太平整(就是故作姿态、有所隐瞒)的声音姗姗来迟:

  “是吗?”这口吻里有着居高临下的宽容和因而必然的轻蔑。

  “好吧,你想试试吗?我这就会挂断的,就现在,就现在,这就挂断!”她成了一激即怒的孩子,适才的后悔被两个不无轻佻的字眼给打飞了。

  短暂的沉默后,对方缓缓开口道:“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话?”他一边忠言规劝,一边毫不掩饰他游刃有余的得意。

  男人来者不善。他的嘲弄却问倒了她。她杵在原地,怎么也说不出足以压倒对方的话——这对她而言是多年不遇的尴尬。默然片刻,男人说了下去:

  “请听我说,M小姐,从现在起,你可以按箭头走路,不要停顿,更不必回头。我们会给你以指示。这你大可放心。只有一条忠告:不要相信你的昨天。”

  “我……”

  他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打断道:“还没有什么迫在眉睫的事情——”语气陡变,听起来他似乎伸了懒腰,还调整了坐姿,“嗯,这个电话是来问候你的。现在嘛,你可以多加休息,养足精神。晚一些我们会见面的。”

  “不,不,别挂断……你是谁?”

  尽管没有挂断电话,对方也没有回答问题。

  “告诉我你是谁。我有权知道。”她追问。

  “再见。”他恢复起初的冷漠,断然道别,隐灭在清脆的喀嚓声中。

  这是一通未能带来任何信息的电话,它的作用在于进一步打击她拨开迷雾的信念。在这仅作为练习的交手里,她一败涂地,回天乏术,还被种下了心理战后的种种隐患——M的认输意味着她已然承认这场——阴谋?不,目前还是不好定性的捉弄。而她是少有的富有游戏精神的女人。总之,第一通电话发出的警告值得注意:男人对她的了解远超过她对事态所知。她得惕防这是先礼后兵。

  M当下打电话到服务台,询问一分钟前接进她的房间的电话来自何方。对方颇不耐烦地请她“稍等”。她自嘲地想,稍等”?这是命令?听起来像个箭头吗?

  “电话来自酒店内部,但是我们无法查得它转自哪个分机。抱歉。”

  接线员公式化地提供回答。那声音似乎被故意处理成了电话效果(本来就是来自电话的),还加了磁性和回声,像那些三十年代风靡江南的女歌星;又像纯粹的电子产物,因为它不带丁点儿感情色彩——要么就是感情超标,严重失真。

  她挂上电话。

  这仿佛来自谁的旨意。是“箭头”吗?还是“昨天”?要听命于箭头,还要否定昨天,这是什么规矩?不,不存在什么规矩:她叛逆可有些年头了。

2

  我把硬邦邦的身体装回浴缸。

  至此,怪事共有四桩:(1)与图片一模一样的临死场面;(2)趁我昏迷时调换司机的出租车;(3)隔壁房间的M先生;(4)平白无故的问候电话。这之间必有一根绳索进行串接,它还意图把我或更多人圈套起来,乃至控制起来。如果是这样……如果是一则单选题,我宁可做那个危机重重的主角。

  现在我反而不想费力气去做什么调查了。我已知晓是他们找上了我。呵,这是因为我的容貌还是智力,还是后天的什么东西?我要搁下那些古里古怪,认真地洗个澡,就像那些从不动用大脑的女人。她们会怎么做?她们会束起头发,以冷热水交替洗脸;她们用裹有棉布的尖物挤掉粉刺里的白脓(但我没能在脸上找到这东西);她们清洗身体,尤记得肚脐这个直通五脏六腑的地方;沐浴时刮除多余的体毛(包括处理下体,以配合T字形内裤),还要用牙签清除乳头里的分泌物;之后修剪指甲,要记得脚趾甲附近的死皮和茧子;最后把乳液抹到每一寸肌肤上,尤其是膝盖、臀部、脚踵这些干燥处……一个要去约会心上人的姑娘,她的下一套动作将是化妆和练习微笑。这对我已然多余。此时我想起的是死者的样子和生者的嗓子,那倒是个不错的结合。

  一个不小心,我在水里睡过整个下午,醒来时背脊酸疼,皮肤脱水。时候不早了,我一个人去吃晚饭——要不然都来得及去一趟监狱了。出门时我挂念了那位几乎被遗忘的M先生。他房门紧闭,但透着一股行将死灰复燃的煞气。我不愿被他扰乱了好不容易得来的舒畅心情,便步履坚实地朝电梯走去。就这样,远离紧张,紧张只会败坏青春,摧毁容颜。

  酒店二楼有一家名为“无名”的中西餐厅:这就像一首歌取名“沉默”,一本书取名“封面”。

  门被向内打开,开门人是两个穿黄袍子的男侍。他们齐声道:“欢迎光临,M小姐。”正如为我开车门的服务生所言,屉城大酒店的员工能把客人认出来——似乎只限于男侍——噢,也许是男认女、女认男,以便于提供色情服务。在我进入后,他们迅速关门,深恐我一个转念又离去似的。

  这儿更像一家酒吧,这么说是因为此地灯光昏暗,装修怪异,座位混乱。而且音乐声较大,需要对话者彼此凑近:正是个搭讪和艳遇的好场地。眼下正有一批海员捧场。他们包了半个场子,喝得很是尽兴,腋下冒出那湿漉漉、凶巴巴的情欲。有几个体态妖娆但土腥气的女人已经靠上他们的肩膀,在他们身上摸索,找到肌肉便痴颠颠地笑。我在极远处找到一个座位,要了一份名称颇为拗口的炒面。

  很快,烟雾缭绕的那一头,大概是谁打了谁的巴掌——我看见一个海员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另一只手垂直摔掉酒瓶,而后双手抓起妓女状躯体,把它从沙发座里狠狠地扔向沙发背后。被甩出去的物体不见了,接着是谁都能感觉到的地板的震动。座位里的海员们欢呼起来。他们被挑起更兽欲的本能,纷纷用蛮力拨弄身边的女人。他们拍打她们的胯骨,拧她们的大腿,令她们在疼痛间就着颤栗的快感发出呻吟。真是遗憾,这半情色半暴力的场面外,一台照相机就能为刚出道的记者赢得名声了。餐厅里却没人有闲情去看他们一眼。人人忙着手里嘴里的活儿,行止机械,宛如人偶。

  “只是一些可怜的男孩儿。”

  我转过头。说话人是一名老妇,已坐进我身边的座位。她有一副中东地区的长相,眼窝极深,鼻梁宽阔,下颌间瘦得可以看得见齿廓。她穿斗篷和靴子,六月里扎着麻布头巾,还把一根满是碎花和流苏的绸绢料子绑在腰间,像个流落亚洲的小众艺术家。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坐到了我的桌子上,而她甚至在津津有味地品尝已经送上来的炒面。她边吃边说:

  “看见了吧,他们仅有的放纵就是在这儿了,可这都令人感到悲哀。码头停靠在监狱的另一头,为了到城市里挥霍一夜,他们得偷偷摸摸地爬过监狱南北的两道护栏——上面各有一个只有少数海员和死囚知道的洞。”

  为了听清她的话,我不得不将椅子挪向她,凑近她满身的草药味。这不是老年人常有的中药味,而是水草之类腥而芬芳的气味。她还在说他们:

  “回到船上,噩梦也就开始了。哪个男人能体会呢:不能调戏女人?八点熄灯?只准在甲板喝酒?只能在傍晚看几部春宫或浴场成人片?他们也不会知道更多的男人过着怎样文明和娱性的夜生活。你看看,他们爱她们,那些笑靥千秋的迎宾小姐,那些穿绿瓶子迷你裙的啤酒皇后,那些把手伸进男人裤裆的赚血汗钱的舞女。这些醉醺醺的顾客并不丢脸,哪怕他们把混杂了劣质烟碱的浓痰吐满大街。品钦在我读到的第二本小说里说了,凡是不会喝醉的都没有灵魂。我们应该坚信这类通向宇宙制高点的隐士:要说的话一旦说尽,就会变得智慧。”

  “我想……我更喜欢海盗。”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海盗?海盗呵。”她用叉子卷起面条,“他们还默默盼望着一些比海盗之歌更加深远含蓄的音乐。比如好些年后的电影《勇敢的心》里的风笛演奏曲。他们拥有与国家保卫者不相上下的中间立场和与之对立的生存至上的哲学体系。当然他们缺少你所拥有的话语优势。”

  我不知道这番话里的“他们”指代海员还是海盗。

  “好了,我把你的东西吃完了。味道挺差。”她这样说,一边做舔手指的美国式动作。

  我点点头,“那么我是不是应该为此向你道歉?”

  “不,”她把空盘子举过头顶,递到正走来的女侍面前,“我不会白吃你的,我可以拿真相与你交换。”她饱含真诚凝望我。

  我心头一紧,但仍故作平静,“请说。”

  “真相……真相……真相就是……”她向椅背仰去,闭起双眼,如释重负似地说,“阿蒙。”

  “什么?”我没听清楚那个名字。她说的是——阿蒙?这是什么,是箭头吗?箭头还有高矮胖瘦许多种形状呢。

  她挺了挺背,捧起腰带上的流苏擦了一把脸,坐直身体,“阿蒙,一个早夭的疯子——”我的视线紧跟她上升的嘴,等她说下去。她却站起来,摆开了扬长而去的唇形,“再见。”

  也许屉城人都喜欢从别人背后跳出来,再神秘兮兮地道别。我耸耸肩,那就“再见”。刻意抢先说出这两个字的人通常还是要回来的。

  她扭着风骚少妇专用的身姿走了。灯光有限的餐厅里,远望过去,只见到一根窄短的肢体及其花枝乱颤的中央部分,如一株抽泣的海棠。这背影还引起了海员的注意,他们圈着手指朝她吹口哨,请她“来这儿坐坐”。我承认她的背影挺性感的。好吧,没有人朝我发出什么轻佻的招呼,我自得其乐。

  琴鼓乱舞的曲子落下,响起一支轻柔的音乐,让无名餐厅不太招人嫌弃了。我要了又一份炒面。她已经告诉我那东西味道不好,但一个客观自主的人不应轻信他人,先入为主。为了着重表示自己并未受到她的干扰,我甚至对炒面尤为期许哩。

  这当儿,曾和我同乘电梯的高下巴女人款款而来。她和刚才那位可谓前脚后脚,可又稍有点儿间隙——没错,一两分钟,正够出去乔装易容的。自打出租车事件后,我开始觉得身边的每个人都变得貌似。而她和她的身高体形确实相仿嘛。

  高下巴女人穿着白天那套紫色小洋装,纽扣还是打开着三颗,乳沟也就还是毫不矜持地削出来。她在走进餐厅后摘掉帽子,露出过分定型的钢丝般的中长发。这实在不是个经看的女人,她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像乳沟那么短、直、麻利、欠柔和。大概有些懦弱的男人会对她感兴趣吧——好姑娘却总是为强势的坏男人而生的。她在距我较远的桌子旁坐下。相较瘦小的身材,她的月亮脸就好像是架上去的;确有可能啊,她的脸真像一只真皮面具,老妇戴上它就能年轻二十岁,还能进来再吃一顿。哈,每个人都在返老还童?别蒙我了,我是成年人。

  我的炒面上桌。趁此,我借口冷气过大,要求换个座位。女侍似乎很想把我请进海员领域,她说那儿不仅温暖,“也很热闹”。我从她的意见里窥出了弦外之音。她一定以为我的本意就是去接近哪位海员,这才劳烦她带领,最好再由她介绍,顶好还给她一笔皮条费。我不明白这些姑娘在想些什么,她们不好好工作,常自作聪明地替客人做主吗?还有,难道我像那种女人?

  “不,我就要那儿。”我趾高气昂地说。

  女侍小声咕哝了一句,极不情愿地把我领向高下巴女人。

  我坐到了她身后、面向她后背的座位上。这几个座位独立于一堵装饰矮墙后,内部没有喇叭,更为安静。半闭塞的空间里,此时只有我和她两个人。

  “什么?你推荐什么?”高下巴女人对女侍说。

  真令人欣慰:她是个大嗓门,而且耳朵不太好使。那我就不用坐得太累啦。

  “炒面,我们的特色炒面。”女侍高声回答她。

  “不!不要,千万不要。”她视如瘟疫,连连摇头。“我吃过了,那真是太不合口味了。”

  这样一听,我对自己的异想天开多了一分把握。我故意把餐巾弄掉在地上,再钻到桌子下捡。然而当我的鼻子快要贴上她的衣服,还是没闻出那股理应不可能被掩盖起来的草药味。再说她也没抹香水什么的。也许是我多心。我回到座位,见她在点菜了。

  “我还是……要这个、这个、这个……”

  我不知道她要了什么,但从她在菜单上的指指点点来看,那决不仅仅是一个人吃的东西。为此我相信,她的友人将会出现。比如那位和她一同离开电梯的男人。现在想起来,那个男人的确与她颇为般配。他强壮却木纳、冷酷却蠢笨,很适合她不伶俐的瘦小和不自然的性感。这两个滑稽的人可以演一出《抢钱夫妻》啦。旋即我又想起电梯里的另一个男人,同样酷似间谍但更为坚忍残暴的那个。他消失在24楼,莫非是来监视我的——我,或者别人,比如M先生?关于这一点我深信不疑:善于撒谎的男人被他的体味所出卖,这项出卖则构成着女人的直觉。我都有点儿得意起来了。我吃了一口炒面。味道不错,果然。

  裹有鱼网并饰以贝壳海星的大门由男侍打开。一个男人大步流星地走进餐厅。从我这儿只能看清他手里拿着一份卷起的报纸。高下巴女人也瞧见他了,她做作地甩了甩手,想在举止间表现贵族人的慵懒。可她怎么都缺少同样重要的……愁绪什么的。男人接到信号,更是加快步伐,一路小跑。直到他站在高下巴女人的对面,我才认出他的脸。他不是我料想中的那位,而是消失在24楼的先生。

  他仍是白天那身黑衣黑裤,惟独面色大变,张皇失措。这让我先前对他的看法全体作废。那张刀子刻成的脸,它居然能展现出夸而张之的惶惑、恐慑,它的主人怎能全无一点羞耻心。

  “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女人大声地、淡淡地问。

  男人没有坐下,而是跳到她的身边,用拳头敲了两下桌面,“完了,完了,全完了。”说完,他大约是从她脸上看见不满,于是自知理亏地把手收到背后,活像个受训话的小学生。

  “去那儿。你给我坐下。你看你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她以教师的口气斥责起来。

  男人听话地坐到她的对面。他已经收起慌忙错乱,换上了一张哭丧脸(正如那个服务生)。

  “说说吧。”高下巴女人交叉双手,靠到椅背上。

  他结结巴巴地说:“他,他已经起了疑心……他会知道的……我们的勾当,我们的计划,他会知道……”

  “闭嘴。什么勾当,什么计划,你就没有别的用词了吗?我告诉你多少次了,你的嘴巴不用像你的人生那么见不得人。”她恶狠狠地打断他。

  “可他会知道……”他嘟囔着。

  “我让你闭嘴,闭上那张败事有余的嘴。”女人火冒三丈。她举起叉子在他面前晃了晃,作为警告。

  男人怯懦地看着她,试图转移的目光在抖动后告吹,被迫停留在女人的脸上。为免露脸,我把头埋进女人后背的阴影中,叉起炒面狼吞虎咽。

  女人开口道:“不会让他胡来的。你可不要自乱阵脚,轻举妄动。这方面由我应付,用不着你瞎操心。”

  “那我该做什么?”男人战战兢兢地问。

  “你什么你,你出的岔子还不够多吗?”她的叉子在桌布上没章法地敲打,“我真不明白他们怎么会选你跟我搭档,难道专门请你来捣蛋?你给我记清楚,从现在开始,不要让我见到你。你回去你的24楼守着他,半步也别离开,直到阿蒙敲他的门。”

  “一直不敲呢……”他瑟瑟地问。

  “那你就等到老,等到死。”

  说完这句话,女人的忍耐耗尽。她把自己面前的空盘子倒了个个儿,站起身来,丢掉塞进领口不久的餐巾便走了。

  我偷偷地抬头,见气呼呼的男人正对着倒扣的碟子吐口水。他一吐一个骂:“老巫婆;臭婆娘;丑八怪;白骨精……”差不多是骂舒坦后,他像进餐完毕那样煞有介事地擦了擦嘴,用房卡记帐后也站起来要走。至此我已经吃完炒面。奇怪的是,女人点的菜始终没有被端上来。

  顾不上那么多了,我得结了帐跟上他。他们也提到了“阿蒙”。这么说,那名老妇若不是这个阴谋始料未及的局外人,就是他们一伙儿的了。而这个男人,他为什么要“守着他”,“他”为什么要等阿蒙……阿蒙,他——她——饰演敲门人?

  我和男人一前一后离开餐厅之际,海员喝得酩酊大醉,情绪已经大幅低落。他们孤零零地靠在墙角,皱着眉头睡死过去,或是微睁眼睛,在自己手掌上细数纹路;有一个还在向妓女索求什么,但没了以暴取胜的力气,而是跪着哀求;更多的则双双倚靠,窝在沙发里吸食来自境外的烟草。两个胆大的妓女正摸进他们的口袋,把抽出来的小额钞票卷进胸衣。这些强硬的男子没了声音和气势,反串般变得瘫软无力,弱不禁风。一如所有的海员,他们在欢娱后陷入了一场大海般广阔的忧伤,这要比漂浮在水里、半年触不到陆地更令人无望。他们感到自己失去内心,连仅剩的身体也只是一具肉畜——是肉冻,被搅碎的、添加过明胶的、稠厚如膏的食品。数个月的煎熬后,瞬间的发泄后,他们深深体会到自己的贫瘠:就像被无形的管道插过天灵抽了个空,自己却毫不知情,直到有一天想从自身借取些什么,才陡然发现体内山穷水尽,除了质变中的酵母别无他物……我为什么又说到了海员?我怎么会知道海员的心思?天呐,我凭什么去体恤海的儿子们,我又不是他们的妈。

  我倒吸一口冷气,快步走出无名餐厅。

  两部电梯静候已久般停在二楼。再也没有别的客人了吗,以至于电梯可以为一个倍受责骂的男人和他的跟踪者等候在此?这引起了我不好的预感。走过电梯时,门正关起,我能看见男人和他那只按钮上的手。他已经摆脱适才受到的羞辱,恢复我最初看到的那个模样:好莱坞电影里的反面小人物,目不斜视,神色空洞,一只永远插在衣襟内的手有如随时要掏出枪来。出于谨慎,我进了另一部电梯。

  一进电梯我就后悔了。我是不是更应该和他去坐同一部电梯?也许我又会跟丢了他,也许我再也抓不到这条线索,也许这个人和他的女搭档就此人间蒸发,就好像从来不曾出现过。会这样吗?还是我潜意识对这种更为保全的可能性存有侥幸?都怪楼层太高,这一路怎么会不叫我胡思乱想。

  24楼走道仍是一处令人神经紧绷的地方。“勇敢地”冲出电梯时,如我所料,男人二度消失。载他的电梯还开着门——正缓缓闭合,内部只有一面照出失色的我的镜子。

  最后,我蹑手蹑脚地回到房间,觉得自己像个刚完成模拟训练的准特工。

  回到房间还是令人宽心的。我在这儿曾洗澡和打盹。就整个屉城而言,它足以作为我的根据地。万一有谁非要在这儿安装监视监听的玩意,我也只好当自己是个暂不知情的受害人了。事实上,尽管半点破事都没干上,这清闲的半日光景却比近来的任何一天更累人。我本想抛开诸事,结果呢,或是逃避,或是追踪,照旧一无所获。

  我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

  

  翌日清晨,一位客房服务员将我吵醒。她笑容可鞠地送来信函。信封是空的,但里面有字——内容被印刷在信封背面。我将它裁开:

   来介绍老情人吧。她至今称得上“情人”的唯一原因就是她保留了一件的纪念品。情人嘛,她们会拥有不同的纪念品,一段说起来撕心裂肺的誓言、一场令人寝食不安的回忆、一种绵无绝期的难解的情结。总是那么浪漫又充溢着忧愁。这位老情人,她拥有的是一句话:“我要尽快让战争结束,重返屉城。”但是请注释:这不是誓愿,甚至不是对她说的。我不知道(或者忘了)那句话从何而来。老情人的情人约莫在什么时候随口提过,或者在什么文章里看见便读了出来。然而老情人是那么如痴如醉地默念着它。这句话连同它的那位二手主人在老情人心中横行霸道了几十个年头。他真是个无情无义的匪类,连我都忍不住要批判他这种榨取爱情的恶行。所以X先生,您还是不要当这是一封信了,我越写就越是感到愧疚,对老情人的怜惜(急速)超越了对您倾诉衷肠的迫切。您不会懂的,每当我说起老情人就滔滔不绝,怎么也煞不了车。唉,您别看了,还是去干您自己的事吧,去街道,去舞场,去公园,去迎接那位还没登场的小姑娘……

  信封是被(多半是拆开了重又)封好的,还郑重其事地敲上了蜡章,贴上了邮票(没有邮戳);正面只有“2403”这几个数字。从内容上看,它出自女人之手,对象是个被称为“X先生”的男人;第二则讯息:它多半是一封信的中间部分,始末暂且不详。

  看完它,我才惺忪散去,想起了这阵子——尤其是昨天——的奇遇。如果这封信是第五件怪事,我想我又得打起精神了。

  我到前台询问是谁把这封信交给了酒店。他们告诉我没有这回事,没有任何人收到过这封信,也许是送信人直接把信交给了当值的楼层服务员。于是我描述起来:她很好辨认,比大部分服务员丰满;好吧,是非常肥胖;非常友好,笑起来像个孩子,眉毛下有一颗椭圆形的黑痣。

  “不,”前台经理显然不高兴了,“M小姐,这不可能,我们不会允许一个外貌上不够适可而止的人为您服务,除非有一名员工的体积在一天内膨胀了好几倍。”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抬高声音,“我并没有说她惹我讨厌了。我非常喜欢她,她笑起来可爱极了。”

  “那么好吧,请原谅我的激动。但是我依然要确切地告诉您,我们酒店没有这样一名员工,从前没有,今后也不会有。”说完他就失去了为我服务的耐性,后退一步,毕恭毕敬地站到正对大门的显眼处。哈,瞧瞧这个外强中干的人,他就像一块人形迎宾招牌。

  “我看她比别的服务员都顺眼。”丢下这句话,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再度束手无策。罢了,回房睡觉去。倘若没人为这封给我的信负责,我就当不曾收到过它。我下定了这个决心。为了不让自己一不小心跳进对手为我布的局,我要慢悠起来,我要在这儿舒舒服服地度假。哼,我要把电话线也拔了,要把“请勿打扰”的牌子挂上24小时。但我要首先踢开M先生的门,请他有空去把名字改了。我用力地踩过大堂的地毯,恨不得把地板踩穿。我是真的生气了。有什么人在背后收集我的一举一动吗?又有什么人在前方为我凿火坑吗?你们真是些拙劣透顶的下等间谍,你们大概把步序前后颠倒了。对,我生气了。我用力走着,携一身无的放失的分析和破题能力。当然我是可以平静下来的,生气只不过代表了我对敌方(难道不是吗?)部署上的不满。好吧,平静下来。坦白说,关于要不要打起精神来,顺藤摸瓜去,我至今反倒是拿不定主意了。我虽不想轻率地把自己丢进一场由他人掌控的游戏,却也对这迷宫般的局面不无好奇。时而我无视那些蛛丝马迹,立刻又会发现自己不过在干欲擒故纵的把戏:为了引蛇出洞才故意松懈。我距游戏主人公的位置忽远忽近,但正是这种被动的若即若离,它让我不单迷惑,还交出了自己的心绪,让我转化作自身所不能执掌的(好几个)角色。到此为止,它考验的不是我的智力和体能,不是我能否在陷入困境后突围,不是我能否通过过目不忘之类的秉赋寻查幕后黑手,而是重重疑阵和百般迂回中,我有没有本事让自己来去折腾。

  我又想起拉开悬疑之幕的死者。他年纪轻轻就亲手断送荣宠和性命,俨然是自毁前程。可他临死的那段发言却着实发人深思。“避免自渎而放弃逃之夭夭的机会”,“又感到荣幸之至”,这是一些建立在强大的逻辑之上的、(由于牵涉生死而)精美且名副其实的“大话”,在与死亡联姻时,它象征的是牺牲。他大义凛然,他孤芳自赏……

  我赶上电梯,心情有了熹微好转。我要感谢这位为我挡住电梯门的男士:“谢谢。”我牵了牵嘴角——而他不经意的回首把我牵回眼下的空间里。他清爽的平头,他偏黑的黄皮肤,他的小眼睛……他迷人极了,我已经有好几年没见到这么讨人喜欢的男人了。我们的城市里尽是些扎麻花辫的乳白色的半个眼球掉出眼睑的雄性动物,那让我简直不能继续做个女人。噢,现在他看见我了。他没有笑——这最好不过,我最厌恶那些轻薄的异性。他面无表情,只有耳朵微动——太神了,他说不定是个赌王。我收起笑容,站到他的身后。我免疫力为零。接着……接着我又笑了起来,我并不制止自己痴傻失控。我面前的男人中等身材,不太挺拔但很耐看,稍微有点洞察力的女人就能从这背影里追摸到一条无穷尽的史诗之路。我也许夸张起来了。我等了那么些年,曾认定少女之心业已凋谢……他的白衬衫还挡在电梯按扭前。真好,他顺手挡了电梯门但并不打算为我按楼层(以此引出对话什么的)——我对伪装风度的男人向来没有好感。不过我已经决定不去碰按扭。我要看看他住哪一间房。我这就开始追随他,管他是谁。反正我也愁着要干些什么。在下一件怪事突生之前,我时间充裕,无所事事;而此刻,我很愿意重蹈17岁的覆辙,臣服于我的女性天赋。

  在此之前,如果非要猜度,我会认为2401号房间的M先生秃眉脱发,身材臃肿,四肢短小,西装革履,是一位来自西方肥皂剧的蹩脚侦探。而现在,正是这位蹩脚侦探,他走出电梯,不紧不慢地走向楼道尽头,最后止步于2401号房间。他在插入门卡时随意抬头看了一眼走道,对我的存在视若无睹,后便进了房间。我站在远处的电梯附近一动不动:接受现实需要一些过渡。突如其来的爱情与阴谋发生了关系。我惘然若失,情愿所有的怪事只是幻觉作祟——除了与我一墙之隔的男人:他应该跳出疑团,去做一个货真价实的陌生人。好啦,退一万步讲,他至少应该是我的搭档而非敌人。

  唉!唉……我得承担自己的迷恋。我沮丧(思辨型恋人得到可望的失意后,总爱变出一脸隐喻式的沮丧:艺术家的自导自演)地踩在他走过的线条上。地毯里,他的步子变得格外清晰:并非脚印而是一道狭细的被风吹过的痕迹。我失魂但余有绵力。我小心翼翼地沿他影影绰绰的轨迹前行,让两个人在时空外重合——敬请理解,与恋偶天衣无缝起来的幻想是女人的专长。

  现在我又不能做一个静观其变的鱼翁了。我在房间里到处乱走,抓狂,扔每一样扔不坏的东西,后来还把水龙头和电视机声音调到最大。他是谁?他是什么来头?他真是个奉以国家使命的特务?还是只是个受雇于人、徒有虚名的傀儡?要不是个东躲西藏的逃犯?是援手?是探子?不是六根清净的僧侣就行了。他的短头发是竖在他心上的刀尖——但他不是刺猬;他的背影就是他的岁月,他的岁月就是他的脸——他有一张英俊的臭脸;他会像所有阅人无数、思维饱满的男人那样,有扎人的胡茬和用来下命令的声音。但他又是特殊的,你看他不就没有显山露水吗。最重要的一点在这里,他不属于我,与我除了(不知道哪天就中断了的)邻里别无关系,可又隐匿着我一时参不透的千丝万缕的联系,譬如同名,单这一条延展开来就会效果轰动……调和等量的快乐与痛楚,这是女性意识中得天独厚的自勉药。噢,我何不是在享受这恰如其分的焦炙,甚且沉溺其中,不愿自拔。看起来,比起那时候对一名死者的微薄心动,这一回我被整个儿扯进去了。我应该理直气壮地狂喜、惊骇、情绪失控,什么品质啦情操啦最好也猝然丧失掉——连职业引致的辨析都不要了:这才是最紧要的符号:这才是地地道道的一见钟情。

  我又打电话给乙。

  “什么,你看上了另一个?”

  “不,不是另一个,我想是同一个……也不是这么说。这很不好说。比如吧,上回是半个,这回是整个;上回是结局,这回是开场。你明白吗?”

  电话那头半晌无声。良久,乙磕了磕牙齿说:“我还不太明白。这超出了我的预测范畴。我想我需要调整棋盘。”说完她径自挂断了电话。

  她的话其意何在?她的“预测范畴”,她的“棋盘”,听来好像她是这一事件——尤其是我的情感——的策划人。我做了个最离谱的设想:乙操控这一系列的疑谜,目的是逼我像每个女人那样献身爱情,比如爱上一个亡故的男人,继而终生为他的沉冤昭雪所奔波。但这根本说不通。来到屉城之后,我没有被进一步引向死者,反而在情感上倒向了另一个男人。而且,老妇、高下巴女人、胆小如鼠的男人,他们的现身绝不是偶然。除非他们都是乙的敌人,而我则是对弈中的棋子。等等,会不会还有第三个令人心醉的男人?他叫阿蒙?……我在想些什么呀。

  好在工作来得适时。事先联系过的监狱办公室见我迟迟未到,主动找到了我。放下电话,我才意识到自己不是那些多得是时间的待嫁女,可以用暗恋填满无比讽刺的青春。这在起初是件好事:可以去做点什么,可以不在房间的每个角落里寻找自己,可以不贴耳附墙地偷听隔壁的动静。紧接着我又对监狱约会的承诺追悔莫及。距离约定时间只剩一个小时,我这就要把自己打扫体面,回归“铁百合”所应有的状态。可是我难道不应该留在尽可能接近他的地方吗?我离开后,他也许来敲门,也许打进电话,也许就退房了。那么我难道不应该守在这里吗,哪怕他有一千个坏心?我剁着脚整理完公事包,被仅剩的理智泼向了可恶的监狱。不错,我应当如此,我还是我自己。

  接待我的屉城监狱宣传部主任长了一张驴脸,是位愚鲁的保护主义者。这令我大为扫兴。但只要想起脑海里的那个人,想到他叫这位主任相形见拙,不值一提,我又满心喜滋滋的——唉,说来又要叹息了,对一个(想必的;绝对的)上等人的暗恋建立了只有我知道的我们之间的秘密,这是何其可喜而又可叹——而又使人自豪。

  主任在一开始就很不客气:

  “全城的市民都是知道这回事的:想要吓唬一个人,就请他参观屉城监狱。这儿的氛围不会输给酷刑博物馆。但是,但是,M小姐,这不表示没人越狱。就使美利坚那些一人一间的逆向堡垒式监狱,照样不也有人拆了马桶钻出暗漕?M小姐,我知道你为何而来,你想从我这儿讨一些让你鸡蛋里挑骨头的采访,以此完成你又一次卓异声誉的传播。死了这条心吧。我可不会像典狱长那样懦弱。他竟然告诉镜头我们会杜绝越狱。怎么杜绝?怎么杜绝?”

  果不其然,他像任何一头毛驴那样矮小而傲骨。

  “不,您误会了。我不受任何委托,没有任何私利目的。来到这儿,我要的是实事求是,而不是找苗头发动舆论。您的正直使我敬佩,现在我知道我所要的就攥在您的掌心。”我还记得怎么应付不同的受访者。

  “哼,你知道吗,我痛恨那些刁顽的记者,他们越是那样我就越是一言不发。好吧,我就告诉你了。说实话我对你印象还不错,你长得像我妈。”真是个正直的人,能把这么不正经的话说得实事求是,毫无调戏色彩,“事情发生在这个月8日。后来我又做了一些个人性质的非常规调查——你知道常规就是偷工减料。调查结果我们一会儿说。目前我只是希望你了解到,事情其实发生在6月7日。

  “7日清晨,他不见了。这本来应该是由他的狱友发现的。可是这些坏东西,他们可不是寻常的犯人,他们没有刑满出狱的希望,特赦和假释也只是个理论。所以他们有一个共同目标,那就是越狱。时时都有人打越狱的主意:放风,洗澡,上厕所。他们在每根水管和每张铁皮网上寻找出去的路。他们把越狱当作义务了。你看见他们的眼睛就知道了,满是对自由和贪婪的奢望。这些不知悔改的臭虫除了政治权利什么都要。这种环境下,有一个人越狱的话,他的狱友不会像有期徒刑犯那样感到不平衡,他们反而会看他能不能顺利越狱,再等待他是否安全离开的消息。他们甚至不惜帮助他越狱。几年以来,早冒险的人无不是罪加一等,等着受死。在他之前,尝试越狱的六个人都失败了:两个被活捉;三个在追捕过程中被打死;另一个在监控大楼的水管上熬了一天一夜,意在让我们以为他已经脱逃。最后他摔了下来,溅起的脑浆掉进自己嘴里。

  “所以他的越狱直到8日清晨才被发现。监狱方面立刻对各个出口严加封锁,更多的警力被派往监狱通往市区和入海的各两条路。这其中的两条都是高速公路,很快被排除了。还有一条需越过山区的郊县,那天碰巧赶集日,这为追查增加困难:群众的妨碍从来都是……好在他走了第四条道,也就是去往码头的一条公路。有人看见一个货车司机坐在副驾驶座上,驾驶员则是个俊俏男子——赤膊、囚犯头。那辆车里装满已报关完毕的货物,即将被送上货船,发往一个北欧码头。据说是赶在下一年的圣诞节前交收的绒线袜。警方火速赶去。

  “码头这种地方龙蛇混杂,我们甚至不能保证他不会从私运主手里得到新型枪支。警队到那儿的时候,货车正停在卸货场。照例的包围、靠近、冲锋:前座无人;货箱里,司机赤身裸体地躺在一堆白绒线上:他已被击晕。继那之后,再也没有出现有用的线索。他的越狱宣告成功。

  “事后的勘察显示,他是趁着7日下午的放风逃跑的。操场上的厕所是旧式厕所,粪坑恰能容下一个大活人。爬粪坑本来是行不通的,谁料去年有两个农民从自家门口挖了地道,从监狱里取免费肥料。所以他能逃得那么顺利。我们在农民家后院发现了沾满粪便的囚衣。至于他是怎样在狱警的眼皮子底下进了厕所而没有出来,是怎样过了晚上点名这一关,我还在继续调查之中。有一点我是以私人立场坚持的:监狱方面出了娄子,有人不够尽忠职守。不过这也没什么,到了哪儿都有酒囊饭袋。”作为宣传部主任,驴脸人公正不阿地指出狱方的漏失。

  “您说得一点儿没错,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阅历充足、思维缜密、为人一丝不苟,他也不会……”我毫不含糊地奉承他。

  “当然!”他当仁不让。

  “当然!”身为记者我已渐入佳境。我站起来,“好吧,那么,我想我该请您带我去参观一番,您看有没有适合我而又不妨碍狱方工作的……”

  之后我在他的带领下参观了1号男区监狱。向内延伸还有七个狱区,但主任说没有必要特地一去,尤其是越狱者所在的4号区域,“除了工种没什么区别——1号区是木工队,其它的嘛,就连人犯的脸孔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然而即使只有1号区,所谓的参观也只算得上建筑欣赏:每个单区由围墙包围,设岗楼,工场和操场之间的两栋大楼分别是监舍楼和包括接见处、禁闭室的行政楼;八个区域环绕着位于中心的四栋楼:监控楼、办公楼、武警楼、监狱医院。

  “我真的不能去看看……”除了办公楼,我没有被允许进入各楼的内部。

  “不。您要知道监狱工作相当艰难。这也是为了保护您。”在对其设施和管理的介绍方面,宣传主任恢复职能,套话连篇。

  和这固执的老家伙走过操场时,我突然搭住他的肩膀。他受到惊吓,向后退去,闪开这只(不令人讨厌的)女人的手。啊哈,他是个体面的老光棍。

  “您这是怎么了?”他问。

  “抱歉我的肚子闹起来了……”我捂住小腹飞奔起来。我可不想白来一趟。

  “那是男厕所……不!”

  我已经进了厕所。主任在门外气急败坏地跺脚:“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成何体统?他这声态和高下巴女人像极啦。

  真不该破坏一个人毕生坚守的苟且因循。不仅,而且我什么也没得到。这是最传统的厕所,排列几根斜向地下的石坑——想到要爬过这其中一条,换取自由,它才显得稍微有点儿人性的坏品质。自由一向是人类使用最广泛的借口。公元1314年,苏格兰军队以寡敌众。华莱士说,自由让我兴奋不已。公元1986年,40岁的米奇尼克再度入狱。他失去自由但牢牢信奉索尔仁尼琴,感谢监狱,它造就了我。数百年后,自由仍不可能被触及。人们对自由的误解许是战争远未终结的原因。但挺进总是值得称颂的。

  最后我拍了几张照片,摆出一副虚弱的无赖样走了出去。

3

  之前我已经说过,我开始认识到这个阴谋并非对我的证认或者谋害。相反,不如你我所揣想的:它旨在招惹我对自己的不满、悔悟、颠覆、重置。噢,也许连引起我对自己的推敲这一假设都是可笑的。你看,它并不急于将我诱骗啦绑架啦杀害啦,更未对我进行外力的改造;它像一出早就排练好了的大戏,只等着我这个初学者的介入,只需我配合所有比我戏份更重的演员——也就是全神贯注地湮没于群众。

  走过屉城监狱外的围墙时,我在报刊栏里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这是一份来自狱内的《劳改报》,当然也是由犯人策划、编辑、排版、印刷——这纸和印刷机器都可能是他们造的。在这份报纸的“监狱生活”栏目里,我认出了她。

  是她。

  照片里有一件被展开的蓝底白条运动杉(就是小学生统一购买的那种)。线杉后,它的缝制者、一位女囚甚是光荣地张大嘴笑。

  不,这不是我。她的脸盘和五官都要比我小上一号,年纪却要大我许多。她就是那个偷吃我的炒面的老妇。尽管气质大变,这相貌却是瞒不过去的。问题是,文字表明:她就是我。图下这样写道:“6号狱区的这位女囚改邪归正后品尝到了劳动的甜美。她呼吁狱友们像她那样洗心革面。她还在此祝愿她在新闻界的朋友们身体健康,万事如意。”此外还有她的生平简介(但隐去了姓名),皆与我相吻合。

  这叫什么玩意儿!

  可上面就是这样写的。

  我是不会动气的。这种肉麻当有趣的移花接木,这种来自监狱去往监狱的报纸。这一定又是那些家伙搞的鬼。他们是要给我洗脑吧。

  呵呵。我?我坐在大墙前撑开目眦咧嘴笑,向人们(狱友们?)展示我的劳动成果,好像这样就能抹杀我曾犯下的过错,好像这件将要套在孩子身上的外衣就能让我变成一个纯洁的人。——休想,做梦,你这位冒牌的M小姐,你最好永远也别出来。

  

  那以后的数十年,我常常想念这个曾顶替我的老妇。期间我一直挣扎于是否要通过某种暗中的、你知我知的方式告诉她我的生活。我想这种矛盾存在的动机只是要确认自己的往昔,以免被终日的空想改造了记忆。因为我至终成为一个寂寞的人。

  一个人寂寞的后果是无中生有,其极致将是写作。海员和狱囚里就有一些人们将永远不得而知的作家。他们在度日如年中学会了缓慢的无凭证的命笔。我也是在后来的漫长的寂寞中耍了一两手——在我之前必定有人试过这招,我甚至记得我曾在哪儿读到过……可我甚至记不起他姓甚名谁。总之我也是这么消遣的。我复写了曾经读到过的一部小说。

  关于那部小说最后的记忆是我把书给撕毁了。(当我尚且年少、人面桃花、心比天高时)在一趟去往屉城(是去参加同学聚会)的飞机上,我读到一本留在报刊袋里的小说。小说讲述了一个渔家女和一个来自北欧的海盗头子的相遇和几日缠绵。他们分别后,海盗多年未归,渔家女决意驶船出海,去寻找他和他的骷髅船。关于终局我未能获知:有几页纸不翼而飞,情节停留在男人于另一片海岸和某位姑娘寻欢作乐的描摹上。我读得十分生气(无非因为男主角粘花惹草,令人伤心),不可遏制,把书页全部撕碎,扔进了机内厕所的纸篓。我想不见的那几页纸一定是我之前的读者撕去的:人人都唾骂这种毫无深度的艳情故事。几年后(这之间我从未回忆过这部小说,我曾有意要忘掉它),在第二轮屉城之旅,我无意中读到了与小说笔法相似的信件,而且男主角也是个旷世坏蛋。他没有那种假惺惺的坏习气:杀人时候不会故意不眨眼,或者绕着手指转几圈枪身再扣动扳机。可惜那只是抽取自整封信的纸页,仅够给人断章取义的。我倒还记得小说里的几个场所,酒店啦,码头啦……一个魂灵出壳的男人,一段故弄玄虚的爱情,一场空口无凭的悬念……只有这样。这样就够了。

  我便以女主角的口吻写起那个人。那期间,我写到他便头脑发热,智慧尽失,口齿不清,如临煞星……我设身处地,像捕捉鸟群那样埋伏一场名垂青史的爱情,为之修炼坐以待毙的耐性,及对覆亡释以罪有应得的仁慈——由于设法就轮回之说克服怨气,我还把自己的前世冤枉成了高筑的情场债台……但我仍败下阵来。我就是转不动他的舵。他大概早就在小说里看穿了我们这种女人。我们是寄生虫,吸取男人的生命力以保卫青春和天真。其实我也知道他惧怕我呵,因为我这是在希望他老去,在通过爱令他万劫不复……这份无病自灸的爱情令我再也不去说什么攀登永无止尽的鬼话。

  复写花了四年时间。四年里我隐居在一个偏远小镇,朝作暮休,安分守己。其后我再没有去写什么爱情。年纪也大了嘛。我看破红尘,还找到了最好的归宿:在屉城开了一家小店。

  关于开店后的生活,我只消说那么一个停电之夜(唯一有价值的任何一夜)。

  那一夜,我决定致笺一位先生(他叫……我在记事本上查到一串男人的名字,但我忘了他是哪个)——决定而已,并未启动。因为停电了。我蒙受了损失因为我是不支付电费的。摘了面罩的电暖炉和装有几只死苍蝇的日光灯管歇在一旁;我躺在自己色泽分明的褶皱里,凝然不动,显得无助——已过中年的女人在夜色中只有两种效果,如果不是我这种,那就要巫蛊厌睐起来啦。

  我从床上跳起,打破以自己僵滞的嘴角、被缝纫过的额头、空皮囊般的双腮和乳房拼凑起来的宁静,在房间里溜达一圈;期间撞到了几件东西,并不严重但会在过薄的血管壁下产生淤痕。我又一屁股坐回去,假装生闷气:少女特权,亦是溯寻青春的偏方一种。另一种是用悬浮在口鼻之间的声音说话,速度要不紧不慢,字与字之间的过渡必须柔和,间或再来个停顿和拉伸,譬如:啊,亲爱的——先生,怎样才能,让您读到我正在写——的信?关于这个嘛,裱一圈大众文艺的表皮是不太可行的。也许可以麻烦哪位不识货的刊物把关员——他会勉为其难地答应将它发表,并在反复斟酌后把它交给副刊,而副刊以它的冗长不好处理为由婉言回绝。于是他意识到自己权位尚低,只好藏起深深的懊恼,告诉我“参详……参详……容吾人参详”。他们总是不好意思直说,他们的嘴生来是拐弯抹角用的。

  我看了一眼表。实际上没有表,连画在手腕上的油墨圆针盘都没有。我只是做了个拙涩的象征动作。时间概念是日积月累得来的本领,我对于每个分钟的估算能力不会比电子手表差——离天亮还剩六个小时。六个小时后,我们的城市又将闹腾起来:局外人将难辨这是异类入侵还是居民在逃离霍乱;温度将被高科技面料抵挡在地球这颗核桃的十万公里以外;日光将由装置艺术家的橱窗反应;喜怒哀乐各有当天折扣和限时特卖。而事件率会保持在那个令人可喜可忧的平衡点上。比如忙里偷闲的人会横眉指摘相关部门,上到政府,下到芝麻小的管理者。他们会说:这事儿在第一世界国家是不可能被允许的;停电之前定会有书面通知,连违规建蓬和私拉电缆的人都会被通知到。那么与此同时,有另一些被忽略过去,不予追究。说到底,都是一家受益众家(未必)吃亏的起因,而结果就是商榷,商榷,商榷……各色立法委员从早到晚地开会,但从来见不着决议出台。前因终要离奇死亡,商榷者则将在一个比一个严峻的议题中悟出了商榷的意义。不过,作为一个对明天没有因未知而憧憬或恐慌的人,对于社会的荒谬与不公,我的触动蔑以复加。我宁可关心粮食和胃口。

  眼下我肠胃涨痛。前天吃得太饱,这让下一次饥饿来得更快,于是我在凌晨又把两块巧克力塞进了肚子。罪人是那天下午的造访者,他带了不少甜食给我。那位新客户年轻机灵,人比燕子轻,着米色西装,显得过于隆重,以至于屋内的摆设都成了对他姿容的玷污。但是他带来的礼物确实妙不可言,没有一样不是我喜欢的。因此我十分慷慨地给了他一个不错的故事,大致内容如下:

  一位生物科研人员荣获一个很有噱头的大奖,应邀前往法兰西授奖。他呈上的关于请假和申请经费的书面报告一路上游,在每位领导同志那儿取得批准,并得到“可喜可贺,再接再励……在下愿陪同前去”的祝贺和指示。一纸报告被姓名所累,到了最后一位批示人手里就成了厚厚一叠。岂料那位仁兄手头待批的出国申请颇多,对这份申请的内容无暇详阅,只把出行人员稍作浏览。就这样,人数的众多令他为难,便毫不踌躇地删去了仅有的一个陌生的名字,也就是那位获奖的有志青年。最后,自然,队伍还是出发了——十人携一位随从。回国后,随从先生作为可能泄露这串笑柄的奸细遭到开除,得奖消息也没能传播出去。

  “完了。”我说。

  年轻人学了几声古人的干笑,听上去过于生硬。想必他对商品不甚满意。对此我无可奈何:顾客的态度取决于他们的目的,所以浪费优秀故事是常有的事——职业道德要求我杜绝复制销售。他走后,留下的礼物让我吃撑了肚子。上一次这么饱食要追溯到多年前了。但暴饮是个坏毛病,应当受惩。昨天开始,我打算辟谷七日,除了水什么都不吃不喝,饿起来就躺在床上效仿乌龟,一鼓作气,伸颈吐纳。

  这会儿,骤醒后的失眠是个不好的兆头。奈何之余,我卷起衣袖——我所有的衣袖都长及手指,这暗示了我力图把自己藏起来——,借着月光把屋子收拾了一遍。我终于下狠心扔掉那块不知被身体还是地面磨得不堪的草席。别的东西都还有使用价值:小杯子用来做灯罩,大杯子挂在帘子外做铃铛。屋子里,有那么几件日用品是不可能被找到的,都是我好不容易摆脱的女人毕生的纠葛:镜子、有色化妆品、情人的留念、女性生理用品(岁月的缘故)、缀花边的吊带睡裙……这些东西的缺失令我几乎不是个完整的女人,而我自己也感到身体里的雌激素已然呈现赤字……今晚我伤感了。这是宇宙现象作祟:三更后的几个小时是一天中最冷、最黑的阶段,象征着死亡——尽管死亡也象征新生,但这对未亡人有什么用?这是绝佳的睡眠时间,只适合用来睡觉以躲开往事的突袭。

  这是我干这份职业的最后一个年头了吧——每年我都这么想。会是最后一年了,会是最后一个星期三了……但它感受起来更像是三百年前就音信杳无的礼拜五。到了这个听起来寻常的、细细品味一遍又让人觉到一瞬玄妙的日子,我还生活在城市中心以南的大草坪上。对我的介绍恰可以集中在这里。我在这儿进行买卖。我卖故事,卖给作文的人,需要灵感的人,耳朵空虚的人,有钱无处使的人。他们给我不算少的钱财以示公平、两清。这种以出售知识产权谋利的方式已经在许多方面公开套用:一文不名的天才贱卖曲谱冠名权,赫赫有名的曲作者可开出20倍的价格销售。诸如此类的交易解决了一大批无名小卒的生计困难。由于商品是适合口述的、颇有可听性的故事,我的顾客很杂,其中包括抱有迥殊目的的各方人士——起码都不是穷光蛋:我要价不低——,有鬼鬼祟祟的名流,穿戴诡异的非公共知识分子,口音浓重而底细不详的外乡人,脑筋搭错的纨绔子弟……资产级别越高就越有一股子非法交易者的气质。而我这儿的环境使他们更像那种急需假证件和黑道消息偷渡出境的逃犯。客户们必须越过垃圾站,踩一遍废墟,扬一片灰尘,才能找到卖故事的军用帐篷。相关人等传说我是位“头发蓬乱、精明狡诈、很可能不是女人”的卖家,并就此给了我一个极具反讽效果的雅号:“老情人”。呵,“老情人”直觉今天会有贵客上门。当然我的开门迎客是年中无休的。

  

  酒店内的便利店招牌上写有“年中无休”几个字。这一尚未普及的服务为顾客带来了不小的便利,但它位于酒店这种地方就显得多此一举了。

  我从朝外开放的便利店边门进入,打算买两块巧克力,再由另一扇门进入酒店。巧克力的作用是充饥和心理抚慰。糖份使人愉快,这在女人身上尤为奏效。我选了两块来自意大利的条状巧克力,它们看起来比周围那些心型货更实在。在帐台前,收银姑娘点数我付的零钱,头也不抬地搭讪道:

  “您这是送给那对新人的吧?”

  “新人?”

  “就是外面那对……”她边说抬头看我,这一看就惊呼起来,还把突兀的胸脯靠近过来,“哎呀,您,您不是M小姐嘛。”

  “我……”出于这几天格外显著的自我保护的本能,我差点摇头否认,“你认识我?”

  “喔唷,您的大名谁人不晓。您是昨天的报纸头条呀,上面说您帮助警方逮到了那个逃犯。还说了,其实功劳都是您的。他们这是要为您澄清呢。”

  我的功劳?我听错了吧。我问她手里有没有这份报纸。

  “怎么没有。相片比您本人年轻,可我一下就认出来了。”她埋怨我不相信她的话,说着到身后的报纸堆里抽出了一份,递到我的手里。

  我展开报纸。这是昨天的《屉城时报》专题版。占据半个版面的专题题目为《记者还要担负多少危险?》。配图说明曰:“脱险的M小姐露出微笑,从中不难看出她心有余悸。我们的记者还要担负多少危险?”图上是一个女人的半身照——这是我几年前照于某报社庆功宴的照片,我能认出这张刚参加工作时青涩的笑脸。我并不吃惊。显而易见,有人要把现实剥离于我——我在《劳改报》上成了那个与我不无几分相似的老妇,这会儿又走上了回头路。

  我把专题匆匆扫了一遍,内容大约是我经过调查,找到逃犯的踪迹,最后在与他的搏斗中被及时赶到的警察救下。哈,我成女豪杰了。我问姑娘能否把报纸带走。

  “好吧,没什么不可以的,虽说我是买不到第二份了。”为了表现出忍痛割爱,她应许得扭扭捏捏。

  “感谢你告诉我,我还真不知道呢。因而功劳也是你的。你的。”说完我把付过帐的巧克力留给了她。

  我卷起报纸,塞进包里。有机会我可以去这家报社走一趟,看看是谁搞出了这种东西让我风光。但我并不感到这诬陷式的声名关乎我本人的利害。它们是来自他人的讯号,是流淌在我身边的数条运河中的一根水线,只不过经过了我而为我所知。我只是一个任人拆解的迹象,一个传递过程中的单位。之于河,我的生活怎么跳了出来,还是会怎么回去;而作为主体,我则藏身、隔离,以一枚空空如也的身份牌来去自如。我好像快要学会万事皆空了。

  从便利店进入酒店大堂的一刻,我看见了收银姑娘说的新人。旋转大门前立着一道粉色玫瑰扎成的拱门,门下站着那对盛装的男女。他们背对我。新娘的鱼尾裙式婚纱铺开直径一米之长的大半圆,她身边的新郎就站在娇妻的裙尾上。我觉得这就像踩住一个人的把柄。

  旋转大门运行飞快,人群涌入——可我走过酒店门口的花园时,大门外没有几个人——,在玫瑰之门前整齐列队,逐一来到新人面前与之握手、道贺,而后继续以队伍形式走向楼梯(要去无名餐厅?)。我站着看了一会。这些受邀者乍看没什么特别,但稍加打量就能发现他们太过特别:没有男人穿着礼服,没有女人悉心打扮,甚至没有任何两个人是结伴而来的。他们平庸而冷漠,更像萧条年代的路人。

  我对这场婚礼生了兴致。它的出现纵使不是为我而准备、特地来请我入场的,我也很愿意参与进去,沾点喜气。当然,设或它正是针对我的一个箭头,那我就更没什么好踟躇的了。除了情敌,谁会害怕一场婚礼呢。我只是去做个瞎开心的见证人。

  我极其大胆、显眼而又仿佛是神不知鬼不觉(因为没人看我一眼)地混到队伍里;事实上我只是靠近队伍,不假思索地挤了进去。我是个可耻的插队者。现在我已经感到自己是他们的人了。我们踩着同一根线,组成一群只会找尾巴的傻虫子。走过楼梯,客人进入的果然是无名餐厅。

  餐厅如昨,只是打开了所有的灯,桌椅排列也更为整齐。靠近门的一处搭起了临时舞台,背景是一面玫瑰图案的幕布。队伍入席后沿墙而行,从餐厅最深处的桌子依次坐起;每个人都从椅子右边坐入;一张桌子被坐满后,下一张桌子的席位被自动填入——某个人会预知自己的席位,直接走向“下一张桌子”;填空桌椅时人们恪守顺序,好似那些席位上已标明了编号甚至姓名。这种滴水不漏的纪律只有在大阅兵中见得到。

  我始终跟着我前面的队员。他是个不超过25岁的小伙子,一路上坚决贯彻整支队伍的僵尸形容,像具穿棉夹克的木乃伊。走到餐厅中央时,他前方的队员向右拐了个直角,朝“下一张桌子”走去。在他坐下之后,我也坐到了自己的位置(自己的位置?)上。这实施起来有点儿诡异,当然这很可能因为我是个真正的局外人,由于没有受到邀请而无法参透婚礼进程的精神所在。我硬着头皮对宗旨深刻透悉般地履行着。

  不多不少,六张八人大桌,最后一个客人坐上了最后一个座位。可是难道不应该多出一个客人吗?当我摸进来之后,我身后的客人不应该向后顺延一个席位吗?只能这么解释了:这本来就是为我而准备的——我本来就是为婚礼而准备的,我就是婚礼的一员,我就是这个座位的既定的客人。

  《婚礼进行曲》响起。人们机制般鼓起掌来。我在掌声的包围下不自觉地参与进去,伸出手装模作样地拍着。可我的大脑没有遭到催眠。趁着音乐声和掌声饱和听觉,我冷不丁凑进了棉夹克的耳朵:

  “你也是他们的朋友吗?”

  我想这个问题是没有疏漏的,它透露了我是“他们的朋友”。棉夹克看似全无反响,坐在那儿继续鼓掌。尽管克制得当,但我知道他听见了,我从他脸上看见了丝毫的动容。由此,我对这些客人有了基本定论:合格的群众演员。想必他们对婚礼的真正目的并不清楚,只是在一笔丰厚的酬劳或者某种慑人的权威的驱使下前来报到。

  我还想逗逗棉夹克,于是把问题大声重复了一遍:

  “你也是他们的朋友吗?”

  这一次,我的后半句话没有受到乐曲和掌声的掩护。它们在我开口吐字后有预谋地停了下来。我抬起头,发现所有的客人朝我望来,神色呆板地注视我。我成了一个可恶的哗众取宠之人,没能关闭的双唇暴露出枯涩的口腔。这时候出场的婚礼主持人救了我一把。

  “欢迎诸位光临。今天是甲先生和丁小姐的大喜之日……”他边说边从舞台一侧步履轻巧地走出来。这是那种典型的来自喜宴公司的主持人:中年男性,光头白面,上唇蓄有整齐的小胡子。他已介绍完甲先生,“……而丁小姐,朋友们都知道她充满魅力,炙手可热。当初她可是被甲先生穷追了整整半年哟。他们这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后天他们就要和亲朋好友上游轮出航了,不知道会不会一去不回呢?哈哈,好了,让我们来欢迎这对壁人登场。”

  乐曲重又响起。新人互挽着手步入舞台——新娘竟是高下巴女人!这太好认了。这只下巴实在高得要命,尤其当她穿这身露出脖子和前胸的婚纱,又把头发盘至头顶。她真该把项链挂到下巴上。再看她身边的白西装新郎,我认出他就是昨天出现在餐厅的那个。他礼服笔挺,焕然一新。

  这两个人沿着舞台自我展示,期间三步一停,摆出八十年代时装表演里常见的姿势。走完几圈,他们回到舞台中央,模仿讨好观众的歌星,从笑不拢的嘴里抛出十几个飞吻。舞台下,客人逢场作戏地展开歆慕的笑容。待乐曲再度落下,主持人开始问他们一些取悦于众的低俗问题,什么初次接吻时有没有口臭,什么谁先摸进谁的衣服。小两口来者不拒地回答,被问到极私密的问题时还会乘机接个激情的吻。但是哪一对新人会在接吻时都不送上缕秋波什么的呢?两张麻木的小嘴上,他们的眼睛明明在对客人一一观察哩。

  正当新人快要接又一个干巴巴的吻,关闭不久的餐厅大门被不怀好意地推开了。来人当然不是带着贺礼的迟到的客人。一群警察在一个便衣警官的带领下闯了进来。我又是一惊:这位头儿不是别人,恰是昨天与舞台上的新婚夫妇一同出现在电梯里的男人——我下意识认定,警察与新人都是伪劣制品。携抢警察已排开一行,堵住大门。头儿跳上舞台,一把夺过主持人手里的话筒说道:

  “惊扰了,请各位谅解。我们接到报案,现在要封锁餐厅进行调查。”他顿了一顿,转向新人,“很抱歉,婚礼必须暂停。”

  现场一片寂静。我注意到棉夹克的变化,他的双眼刹那恢复神采,从梦游中醒来似的,并小声怨怪道:“还没上菜呢。”

  头儿转向客人,下令说:“举起手来,男左女右,面向墙壁站好。预备接受搜身。”

  我本该提出抗议的。他们的行为严重侵犯了我(们)的人身权利。他有证据显示案件与我(们)有关吗?他甚至没有出示证件。我迟疑时,客人们已纷纷听从指示,从座位里站了出来——统一由左侧走出来。这时候,棉夹克的手伸了过来——我还没回过神,他已经把我从座位里拽起来,还朝我眨了眨眼。这一眨含义模糊,叫人不好揣度。我想他是劝我乖乖听令,不要做出头鸟。我慢吞吞地(从左侧走出座位)跟他走了出去。他那只扯住我衣袖的手再也没有放开,像抓住母亲的诚惶诚恐的儿童,把我带向一个墙角。

  餐厅里乱中有序,离开座位的客人好似都握有另一个编号,正去沿墙的属于自己的位置。不一会儿,桌上空无一人,而周边站出了两道人墙。我来到墙角,临转身扫了对面一眼,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却被一种整齐形成的来势再次逼得加入其中,只得像每个女人那样面墙而立。我的衣袖一角仍在棉夹克的两根手指里紧紧捏着。莫非他在危机中对我有了依赖?我只好由他徒劳地牵住。——我真的像个妈?

  不一会儿,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膀——与此同时,我感觉到,自己衣袖上那孱弱而充满渴求的接触不见了。棉夹克放开了我。他面朝墙壁,若无其事,两只手规规矩矩地举过头顶。

  “你这长头发的小鬼,你为什么不给我举起手来?”男声在我身后吼道。

  长头发?小鬼?我气恼极了,想转过身来,但一股力量已将我压在墙上……他胆敢拿身体制服我。我的手被他反扣在背后,接着被转了个身。

  胡子拉茬的警察自上而下把我看了一遍,跟着整个人后退一步。短暂的讶异后,他的嗓门更大了,“你为什么站在男人的队伍里?”

  我双手生疼。这下我也火了,“为什么不能?我为什么要听你们的?你们把我们当犯人了吗?”

  “不,”头儿从舞台上缓缓地走下来,踱到了我的面前,“你们是嫌疑犯。”

  “警官先生,你们不必把查处卖淫嫖娼的那一套使在这儿吧?你们有点滥用职权了。”我尽力做到平心静气。

  “噢?”他没有回答我的话,但似乎认出什么来了。他把手里的话筒递给身边的警员,走近我,下巴几乎抵住了我的鼻子,“请问您是?”

  “我是一名记者。我叫M。”

  “什么?大名鼎鼎的记者M小姐?哎呀,难怪眼熟呀。您来这儿做什么?”他比收银姑娘还大惊小怪。

  “我为什么不能来?我来参加婚礼呗。”我答。

  “可您……”他压低嗓子,故意不让旁人听见似的,“我是说,您由什么途径而来?”

  我顿时哑口无言。我没有受到邀请,总不能说来骗吃骗喝吧。我朝他点点头,“我来调查一宗案件。”

  “那还差不多。”他喜形于色,对我的回答极为满意,“那么,我们正在办的案件头等重要。既然您是M小姐,您就已经被排除嫌疑。您也请行个方便吧。”

  餐厅大门“砰”一声关了起来。我被扔了出来。

4

  很多人都是这样,越是面临轮番意外,就越能做到处变不惊。所以第二天中午,来信带给M的震动大不如昨。

  “我来过两次了,您都没醒。”还是这个丰腴爱笑的服务员。

  “我睡死了。”到现在她也没有睡醒。

  “你收好信吧。放心,我今天不会再来了。”她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封信。

  M接过信。服务员转身要走,被M叫住了:

  “别,请先别走。”

  胖妇女转过身,微笑浮现在情意绵绵的双下巴上。她谦卑地等待客人发话。M说:

  “请问——唔,可以的话,您叫什么名字?”

  “我?我要什么名字呀。只有名人才有名字。我只是个服务员,而您是客人,您只消支使我就好了。别同我客气。您还有别的需要吗?”胖妇女言语轻快乐观,赋有感召力,但她显然在暗示M停止对她的盘问。

  “不,没有,没有了。”形象上的好感使M不愿为难这位可爱的女士。她宁可享受这令人舒适如家的服务。她目送她转身离去,直到胖妇女快要走进电梯时,才又叫住了她:

  “等一等,请等一等。”

  她回首一笑。这一笑让M斩钉截铁地否定了其与阴谋存在关系;除非这个阴谋里每个人都是那么可爱。她大声问道:

  “您还是单身吗?”

  “不,”对方大笑起来,用宽厚而爽朗的声音答她,“见笑了真是。我有个老情人。”只不过这一次,她在笑容里捎上了一点儿不正当的乐意。

  M洗了把脸,回到床上。还是先看这封信吧。正如上一封,被印刷在信封背面——但她有了新发现:从图式上看,敲在红蜡上的并不是那些真正的欧洲蜡章,它更粗糙和简单。荷兰产的利口酒瓶盖上就有类似的图案。看来写信人很可能是个酒徒。再仔细看这张纸,不难发现,它并非批量产的信封,而是出自手工裁剪。也就是说,是把信笺做成了信封,而非信封充当信笺。这一点在昨天被M忽略了。如是,若非为了掩人耳目,这位写信人堪称情趣十足。M把信封拆回去:

  

  我是个局外人。我一直注视她,在您离开之后。

  每天她都是那样,悲悲戚戚地坐在海风里,腿上放两团散发咸味的麻绳,编织没完没了的渔网。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她有着天生苦难,单长相就已经出卖她轻贱的命运。她就像那种专门纵容剥削的悲剧人物。她也只能呆在这一区了,稍微有点儿物质气息的地方都容不下她。她是哀鸿遍地的组件。她是为“悲悯”、“哀矜”这些词而诞生的。是啊,人们都讨厌可怜的人,宁肯花些小钱让他们远离,尤其是带走他们的贫穷、丑陋、出身低微——所有叫人没有勇气直视的困窘。而这些信息都还沾不上她所思所想的边缘。她从不就国力和福利之类的问题怨恨什么,她甚至不会去看一眼今天的日期——编织活儿对眼睛的伤害还不够吗?她在自己不公道的生命里学会了不为我们所理解的珍惜。

  ……

  可是您呢,X先生,您在您的国度享乐呢。您和您的小姑娘共度晚餐,跳贴面舞,纠缠得不可开交。我打扰您了吗?我的信令您面红耳赤了吗?那可真要抱歉了。当然白天的您还是一本正经的。你事业有成嘛。说起来,老情人多么想为您著一部传记呵。可她甚至记不起您姓甚名谁。除了织鱼网的手法,和您那张绘满沟壑的脸,她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这封信揭露的重要信息是,收信人“X先生”不仅是写信人的爱人,也是“老情人”深爱的对象。不然她不会充满醋意地指责他。她这是在借老情人之名细诉衷肠——甚至于,她本人就是老情人。女人从来都是闪烁其辞、欲言又止,甚而像这样假造另一个女人,为的是让他知道她不愿流露的感情

  霍然,写信人、送信人、老情人三者的本来面目,其嫌疑共同指向了那位乔装服务员的胖妇女。

  想到这里,M忍不住冲出房门。一个高大的清洁女工在为地毯吸尘。吸尘器的噪音不小,但走道比前两日更加冷清。她已经走了吧。很可能已经换回了自己的衣服,大摇大摆地出了酒店。M感到一丝无望。胖妇女软风一样吹走了,却宛若负载着举足轻重的……比如时间。

  关门前,她没忘记看一眼走廊尽头处的房间。M先生至今没有露面。她冷笑一声:他指不定结婚去了。哼,她的同名丈夫。

  权且忘掉这两个人吧。凭空猜想这些还不如先把昨天的婚礼梳理一遍。她回到床上,这样提醒自己。

  在昨晚的错漏百出的婚礼上,除了表面看来最疯癫的主持人可搁置不理(保不准只有他是个正常人),其他所有人都具有与“箭头”相关的嫌疑,都有抽丝剥茧一番的必要。

  客人们由酒店大门前往无名餐厅时行径整齐,以结队的方式走出了一只巨大的人体箭头。这许是依照预定且经过排演的大戏;更大胆的推测是:存在着已有的箭头或暗号,把“他们的人”集合起来,并按命令演出,组成一只可移动的、带给M指示的箭头。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在她加入之后,喜宴上的座位刚刚满额。因为它本来就是为她准备的——可一旦如此,她也就成了指示自己的箭头之队中的一员,继而,指示成了自我指示。

  进入餐厅后,客人始终依照着主持人、新人和后来闯入的警察的指示行动着。其中最古怪的就是他们的鼓掌。高下巴女人和她的丈夫的亮相中,他们的嘴唇一旦粘合就拼作一只箭头,也就如同发出一项指挥:心照不宣的客人会齐刷刷地拍手(频率也是相似的),再差不多同时结束。到客人第四次鼓掌,M统计出了拍手命令的规格:每回合击掌十一次。

  同样是箭头的组成者,棉夹克是个值得揣摩的特例。起初他对箭头也是绝对服从的。直到警察到来,他像是受了惊还是怎么的,竟然对M的衣袖紧抓不放。这在后来被证实了:他是要把身边的小姐领到左侧的墙壁,使警察发现她,使婚礼剔除她。如果这是他个人所为,情形可能要比M想象中错综些:他们并非都是敌人,甚至有一个是她的朋友(“同伙”更合适些)。他偷偷地帮助她,使她走出这个圈套去——那么他是混迹他们,还是良心发现?当然,单纯一点儿的假设是:诸事压根不关女记者什么事,是她自作多情参与了进来,所以作为“箭头”(且作为这个行动的代号)的成员,他有义务使她不知不觉地离开现场——换了谁都会这么做。就警察的表现来看,这是说得通的:他们几句话就潦潦草草地把她打发走了,还装出一副免得她惹祸上身的好心模样。但是这样一来,与席位等量的人数又说不过去了。

  高下巴女人和她那时而残暴相时而懦弱相的丈夫似乎是一对关键人物。而今已经不用斟酌他们的清白了。此前他们在餐厅会合时,准新娘曾对男人严辞厉喝,责难他的愚笨,并令他呆在房间里“直到阿蒙敲他的门”。昨晚他不是出来了吗?那表示阿蒙已经敲“他”的门了?还有一个“他”,那个“起了疑心”的人,他是不是等阿蒙敲门的“他”?他昨天出席婚礼了吗?还是他已经遭到了……对了,不是有人报案吗。

  M在大堂里又遇到了那位有点娘娘腔的执泥的前台经理。他还在做屹立不倒的迎宾招牌,没有动弹过似的。她只好向他打听相关事件。

  “您又来了,M小姐,您又带着这些希奇古怪的问题来了。我说您就别犯疑心病了。我们酒店历史悠久,名誉远播,环境一流,服务到家。可您好像非要给它抹点黑嘛。上一次是什么胖嫂服务员,这一次是什么婚礼警察罪案,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他边说边甩出一手嗔人的兰花指。

  “这么说,昨晚贵酒店的无名餐厅没有举行婚礼?”她不打算攻击经理对酒店形象的维护,忍让并继续耐性地问他。

  “这个嘛……”她的态度起效了,他思虑片刻,扬起头说,“告诉您也无妨,只要您别再对我们酒店有什么成见。婚礼当然是有的,丁小姐和甲先生嘛,昨天还在酒店外摆了宴席牌呢,宾客如流。”

  M稍作等待,但经理没有继续说下去。

  “后来呢?”她问。

  “后来?还有什么后来呀?警察?罪犯?官兵和贼可没时间来给新人贺喜。婚礼当然就是顺顺利利地举行了,客人把宴席吃空喝光也就回去了。剩下的就是我们酒店的工作,这您无庸追问了吧。请问您还要……”

  “我还有事儿。”她瞪了他一眼,“我要续房。”

  手续中,她想起什么来了:

  “请替我查一下,酒店有没有一位客人叫做M?”

  “您又玩无米之炊的游戏了吧?这不是您自己吗。”他轻描淡写地答道。他对这位女客人的无理取闹已经见怪不怪了。

  “不,我是说别人。您看看还有没有别人叫这个名字。”

  “好嘛好嘛,反正这是允许的。”经理来到电脑前,“是……M先生?”

  “嗯,行了,谢谢您。”M朝他点了个大幅度的头,转身要走。

  “唔,他刚退房——”经理若有所思,“哈,你们是商量好的吧?你们这对爱胡闹的小情侣。”

  

  酒店门外和大堂内都没有M先生的身影。M小姐冲进电梯,心中祈望他还在房里收拾行李。希望还来得及,毕竟……情节在这里有了微妙的转折——不,只是播放了不合时宜的插曲,或者一则请您“稍后继续观赏”的广告。M小姐茫然若失——

  (丢失的是时间,而她在时间之外对此感受深刻:跨越,翻腾,滑过流年,历经沧桑。这是作者的错:他遭受纷扰,遗漏了什么,致使津津有味的受众蒙受欺瞒。以后他们再欲转述的时候,错误将作为故事的一部分被延宕下去)

  ——是一种曾几何时有过的“失”的认知,她无法溯寻其内容但深知她拥有它的权利——又苦于无从捍卫。她有所顿悟。这类似于一本页码正确的书,读者却在相邻的某两页之间读到几纸空白:有什么秘密被瞒天过海了。执着倔强的读者于是坚信作者那儿发生了变迁。

  是的,没有什么转折。行将到达20楼时,电梯出了一点故障,一个抖动停了下来——即刻就恢复正常,继续上升了。在这个无可厚非的小差之后,M小姐仍清楚记得这几个关键词:一面之缘;2401;M先生——令她风情焕发的男子。她捋了捋头发,走出电梯去。

  但她要说些什么,如果他还未离开?去要个电话号码,去请他喝上一杯,还是找个婉转的借口?走过长廊时,她的一往无前被紧张冲淡了。跟上来的豁出去的心理则在驱迫她向前走: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是值得畏惧的吗?哈,这个成天有人相爱和分手的年头。

  房门虚掩,似是刻意为她而留。M小姐推门进去,不自觉地顺手关门。房间格局与她的无二,但昏暗令她极不适应:分辨率大大降低。她摸着玄关的墙朝里走去。

  遮光窗帘之间只留了一处给日光和一具背影。他的上半部分由光芒描绘。被照亮的深色地毯上也勾勒有他的轮廓,令他的身影欲盖弥彰。他当然就是M先生。M小姐站在地毯投影的另一端,背贴墙壁,还在思量着要说些什么。

  “你没有敲门。”他没有转身。

  这嗓音……不夸张地说,它动人而又充满威仪,令人退缩,像……命运女神的父亲。

  “对不起。”她嚅嗫道。

  “我一直在等你。”

  这句话让M小姐联想起高下巴女人的话:“直到阿蒙敲他的门”。这么说他就是他们口中的“他”,这么说——

  “不,你等的不是我。”她脱口而出。

  “是你。”M先生的口气毋庸置疑。

  “你等的是阿蒙。”她垂头丧气地说。她没有去考虑是否适合把这个名字托出。

  “你不是阿蒙吗?”他转过身来。他周身日光刺眼,这让他的正面仍是一抹狭长的漆黑。

  M小姐没有足够的勇气直视M先生的正面。况且她的情绪一落千丈。一个男人在等一个女人,还能为了什么呢?她思量着。这是情人才有的为难。他等的只是阿蒙,她是要自私地承认,还是该公断地作否?不,没有原则,她想,只有可靠的爱情。乙提过的所有的旷世爱情不都是这样吗,主人公首先要对自己的信念忠志不、责无旁贷。这真是乙女士的罪过,她不是爱读箴言著作吗,洛考福德怎么没有教会她从未听到别人谈论的爱情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恋爱这一真理。

  她忐忑地小声说:“就当是吧……”这样回答就不算是欺骗吧——她把识别自己的责任推给了对方。

  M先生步入阴暗,露出脸来。这让M小姐险些叫出声。他没有穿衣服。他什么都没有穿。对于这背离完美但更趋于情爱的形象,M小姐心慌意乱。她不知该如何表现——作为阿蒙。

  “阿蒙……”他像是呼唤她,又如喃喃自语,同时向前一步,贴上了对他欲拒还迎的女人。

  M小姐伸展双臂,环抱住M先生。他身体的暖意和温柔让她无以抗拒,全然脱胎为那个久违的娇憨的小姑娘。他们长久地彼此紧拥,让两个人的间隙严格地保持为零。

  “你是谁?”她在昏惑中问道。

  “你是阿蒙。”他答非所问。

  “我是……不。”她决然推开他。她还不能糊里糊涂地做了替身。这很可能是诡计的一部分。如果M先生不是早有预谋,他为什么要对一个不认识(至少不确定相貌)的阿蒙又搂又抱?这样一想,她陡地意识到自己被牵扯进去了。不再仅仅是一个电话,几次餐厅的多管闲事,而是接触到身体甚至爱情的……挣脱开M先生的怀抱后,她努力表现出镇定,却还是哆嗦了:她感到袭人的寒冷——衬衫已被褪下,她只剩内衣。

  M小姐说:“你为什么打那个电话给我?”

  M先生展开微笑道,“你还推断出了什么?”

  她本来只是说了句套话的话,而他的不否认给她壮了胆子。她说:“你等的也不是阿蒙,而是我。”

  “不,我等的的确是阿蒙,因为你就是阿蒙。”M先生敛容并抽离情人的角色,转身走到沙发边,取下衣架上的浴袍,边穿边说,“你还没有领会种种疑象的真正目标,或者更直接地说,它的真谛。我承认我的到来是为了引诱你。事实证明,这种引诱穿透你的内心,它使我甚至不费力气。当然,无论它的作用力够不够大,对我们而言都是无关宏旨的。你终归会来这里,找到我,听我的这番话。而在我说这些之前,你的一见钟情也好,我对你不礼貌的亲近也好,都是为了考察你是不是合格的爱人。”

  “爱人?跟爱情有什么关系?”她插嘴道。

  穿上浴袍的M先生坐到沙发里,点燃一支烟,“爱情让人意志坚执,永不懈怠。这些正是参与行动的必备条件。”

  “什么行动?”她又插话。

  他站起来,温和而不容置疑地对她说:“坐到这儿,安静地听我说完。”说着看了一眼他对面的单人沙发。

  M小姐想不出什么合理和有意义的理由去拒绝,何况她很乐意听从这位抽烟优雅的男士。她乖乖地坐到他指令中的位置,但没有让自己松弛地靠下去。

  他继续说:“如果你不来,或者来了却没有那短暂的失魂落魄般,你将遭到淘汰,你的先验将无以致用。监狱将关起大门。酒店将沦为废墟……数年后你将自问这几天的记忆是否是自己的幻象。但是我们很高兴,你通过了考核,已经成为我们的一份子。”

  M小姐差点又要说话,被M先生奴嘴阻止。他放下烟,把茶几上一瓶未经开启的矿泉水递给她。M小姐拧开瓶盖,喝下一小口冰水。她更冷了。但她对眼下自己光穿了内衣的形象有种自恋的眷顾。

  “你想问我们是谁,对吗?事实上我也不能明确地告诉你这一点,因为我自己都无法肯定自己参悟了多少——但一定是远远不够的。我只知道我们正在完成一项充满诗意的酷刑。明天就是6月26日,世界反酷刑日,这会把我们的行动推至高潮。”他顿了顿,又是淡然一笑,“亲爱的,不要害怕酷刑这样的字眼。”他站起来,十分自然(像对待老情人般惯常)地牵起M小姐的手,“跟我来,先看看给你的礼物。”

  M小姐顺从地跟在他的身后。先前那本就不多的对他的警惕顿然消解。她被M先生牵着手走进灯光明亮的洗手间。两人站在盥洗台前,同时看着镜子里的一对男女,有如刚刚结束鱼水之欢的恋人在镜中彼此欣赏。M小姐有些眩晕,眼前动人的情景她予心如止水的幸福感。她投身其中,紧紧握住M先生的手。

  镜中的恋人身后有一具一人高的由白布蒙起的东西,像是塑胶模特什么的。

  “这是什么?”M小姐问镜子里的男人。

  M先生没有放开她的手,绕了一圈,让两个人转过身来。“是你。”他掀开白布。

  M小姐面前是与她大小貌相几乎一致的雕塑作品。雕塑着黑色乳罩和牛仔裤,鞋都是她脚上正穿的这双。它的一只手垂在侧面,另一只微微抬起,似是握着什么——他的手。区别甚或不能在它的脸上找到:它与她正视,娇唇微张,脸上是无以掩藏的惊喜。M小姐面对的犹如一具自己的影子。

  “少年伊始,我从事雕塑业二十余年,得到了赞誉,虚荣,万贯家财。我以为自己终将死而无憾。”他放开她的手,转向镜子,“现实却向我揭开人类残酷的忘本文明。我作为一个名字可以比我的生命多留存几日吗?而名字足以代表我吗?对于这些我是日渐生疑喽。相片和雕塑是无济于事的,那些看起来指向某个人的东西,但凡当事人死去,也就与其隔绝了。丰功伟绩似乎有点儿用场吧:战争,财富,盛名。可那更加好笑。它们不能为生命代言,它们不过是这个时代需要的时政和下个时代需要的历史。我最终明白到,除了爱人的心,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没有什么能令一个人青春永驻。”

  M小姐默不作声。这非但出于她对他的话的不解,更因为她对以自己为原形的雕像远没有看够:她们彼此欣羡、陶醉。M小姐有些理不清头绪——那不是更好吗……她带着沉甸甸的喜悦睡了过去。身体倒下与意识尽失之间,她重又身处恋人才有的荡漾温热与柔情的怀抱。

5

  有阵子,我着迷于一些问题。

  起因是我的堂弟小艾克爱上了我的雕塑作品《阿蒙》。这件从未公开的作品来自一次偶遇:我在旅游途中遇到一位大概是记者的女士,她匆促地穿过一群步履清新的孩子,举着相机直奔我身后的一场车祸。她走得十万火急,容颜却蜡黄疲倦,叫人心疼。我想她是个缺少爱情滋润的女人。旅行归来后,花了三天,我练习性质地完成了《阿蒙》(名字是随便取的)。我怀揣美好愿望,把她变得身心轻快,神采飞扬。但老实说吧,这种作品内涵不足,是一根筋的理想主义——我实在是把它处理得过于完美了。如若有机会再见到这位小姐,我将为《阿蒙》增添瑕疵,使她脱离这种可笑的完美——完美的恋人?雕塑家也是普通人嘛,十年前与发妻离婚后,我有过几十个情人,调皮捣蛋的,柔软甜美的,无非都是为了治疗定期发作的身体上的空虚。她们个个都说我伤透了她们的心,后来不也都顺顺利利地变心了。我的爱情观和所有经济宽裕、思想充沛的中年男人差不多,也就是“我相信爱情,但是没有我相信的爱情,但是我依然相信爱情”这种貌似扯淡的真理。

  一次打赌,小艾克赢得了参观我的私人雕塑库的机会。这对我而言还是极大的赌注呢。我的私人雕塑库里有许多失败之作,我虽然没有对它们厌弃到非打破不可的地步,却也不愿拿出去示人;留给我自己反省就够了。他去了。起初他不以为然、没带心思——他这个要求只是为了打破我的规矩嘛。他这个人向来对秘密不依不绕。他在众多雕像里转悠,还做出滑倒并要摔向作品的模样吓唬我。显然他并不理解这些雕塑的失败,他眼中的它们和展览上那些大同小异,都是捏成人形的泥土而已。而我也没指望他在30岁时中断射击生涯,改行艺术。最后他站在《阿蒙》前驻足不动了。

  “她为什么叫阿蒙?”他问我。

  “为什么叫阿蒙?因为……”我随口答道,“因为她是洛特雷阿蒙心中既爱又恨的女人。就是那个早夭的疯子。他怎么说来着……如果她没有用猥亵的乳房引诱人类,你很可能就不存在了。也许她是他的女儿——也是母亲的化身。”

  “是的,”他好像看出什么来了,“一个永恒的恋人。”

  那之后,他每天都纠缠不休,要求看一眼《阿蒙》。他还不厌其烦地对我讲述他那空洞无物的爱情。噢,天方夜谭般不足为信却又无以攻击的爱情。有一次他甚至差点动手打碎那硬实冰冷的姑娘。他企图以此占有她。

  于是我的研究产生了。之于小艾克,她是个并不存在的女人(他不知道它有原形),她是枯竭的血液和坚硬的假体,是死亡的记号。那么他只是爱上了死亡吗?正是因为死亡存在于肉体之内却呼吸之外?正是当他无法即刻触及死亡而又深知自己不能长生不死?……这些困顿人的问题不说也罢,它们烦扰了我好多天哩。力图破解它们的下场是,我寻找的成了问题而不是答案:他是否衰竭?他是否站在衰竭的彼岸并为不能衰竭至死而烦恼?……

  一个星期之后,此事总算告一段落了。为了备战下个月的锦标赛,小艾克开始了又一场封闭式训练。好歹我是清静了。我继续着我的艺术家生活,任教,打球,朋友聚会,文艺沙龙,偶尔和酒吧里初出茅庐的小女孩调调情。我的艺术生命还没有完结,但也只是原地踏步。为此我考虑着要不要离开学校,去游历远川名山。

  到第二个星期,我在报纸头条看到了小艾克弑父的消息。这实为惊天动地。我可是清楚知道艾克父子的深厚感情,而且我的叔叔老艾克一个月前还光临寒舍,还身体硬朗;而且我的小堂弟还是个清教徒,还爱上了我的雕像……

  审判期间,我通过多方关系联络上小艾克的律师,并冒充他的助手和小艾克见了一面。在拘留所,小艾克比我料想中好得多。我是说他根本没一点儿罪犯的样子。他不应该更狂乱或者更悲伤吗?——他坐在我的对面,出奇平静。当我还不知要说什么时,他开口了:

  “你来了。”连口齿都比过去清晰。

  “你知道?”我反问。

  “除非你不是我的兄弟。”这是句让人听得温馨的话。他说,“阿蒙好吗?”

  “什么?”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相信她一切都好。”他像个多愁善感又自我劝慰的少年。

  “什么什么你在说什么?阿蒙吗?阿蒙好不好可不用你关心。关心你自己吧老弟,你干了什么,你的脑子是不是给动过手脚了?”这下子我气不打一处来了。

  “兄弟,兄弟,别这么激动,好吗?”他竟然还能反过来安抚我,“你会相信我的。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他们是谁?”我问。

  “凶手,但也是救赎的使者,也是你我的预言人。”他越说越玄乎。

  “是不是他们杀了你父亲?是不是他们弄出了审你的谤书?”我继续问。

  “不——我是说不要问我那些问题,我也不会给你任何回答。我一直等着你的到来,为的是更重要的事。我的兄弟。”兄弟兄弟的,他冷静中的热切叫我无话可说,只剩听的份。

  他做了个深呼吸,“我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那么快,不过当他们找到我时,我就知道越快越好了。”他突然把身体紧紧贴住桌沿,死命抓住了我毫无防备的双手;我被他抓得疼痛难忍。他正色道,“兄弟,你要帮助我。”

  我神经紧绷——更像是崩溃之后的振作。他的这句话已经说明了一切。看着那双被手铐拢在一起的手,看着右手拇指的缠绷带的痕迹,我还能不义无返顾吗?我豁然开朗啦。小艾克没有发疯,他比谁都无辜和清醒。但他身负冤情,有心无力,只好托付我来完成翻案任务。我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你要我怎么做?”

  “去找一个人,她会给你指示。”

  走出拘留所时,我的脚步重如钢铁。虽然小艾克用的“指示”这个词让我不太舒服(用“建议”、“办法”会更好吧),而且他后来再也不肯回答我的问题,我还是决定依照堂弟的吩咐去找那个人。我是要去亡命天涯了吧?是不是应该筹划些什么,像是……假护照、武器、高端通讯用品;我要不要换个容止见人,免得成事后留下后患;对了,有谁是非见不可的吗,比如一个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开玩笑,我生命中的每个女人都轻如鹅毛。

  好啦,真正的勇士没有时间仿效戏剧桥段。我从拘留所直接去了机场。不过,我总觉得这个将要给我“指示”的人不怎么吉利。她是收监于屉城监狱的一名女囚。而小艾克这边,一旦定罪,他就将被押解到屉城监狱。这么一来,我的“探监”好比先期勘察的婉辞了。然而就一个男人而言,这时候除了前进别无选择——身为高贵的男人,同时还必须潇洒从容。永世留名的人不都这样吗:他们的思考如此之重却活得如此之轻——我就一直很轻浮。嗯,我的状态好极了。

  我在快要到达监狱的出租车上特别拾掇了一下。毕竟我要“求见”的是一位女士。小艾克说她身在监狱5区,“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你在会见时间进去自报家门就可以了。”听上去是何等败兴的举手之劳,连个谎都不用撒。路途不是应该更险峻才对吗?我尽可能压抑自己的亢奋,提醒自己事情比期待中简单得多。也许那位女士将告诉我一些法律上的漏洞和庭审程序上的空子,或是关于真凶的信息,而我把话带回去就算完成任务了。不论安危,我想,我都要像拘留所里的小艾克那样不卑不亢。

  从监狱入口的第一个哨岗走到5区花了十来分钟。室外异常安静,操场上空荡荡的,从我这儿看过去的大楼窗户里也没有露出半个身影来,荒无人烟似的。

  进入集体会见室后,给我领路的狱警让我坐着等一会儿。他年过六旬,已近佝偻,走出去时脚步悄然无息。我留在空落的会见室里手足无措。木桌排列整齐,条椅倒扣在桌上,像放学后的教室。我猜这就是监狱独有的气氛。在它的逼使下,人变成随时可能迷路和犯错的孩子,信心尽失,对自我无以触摸,只好在予以明令的条例下寻求塌实和周全。正当我在一张桌子前犹豫着要不要取条椅坐下,身后有人说话:

  “你好。”

  刚才那名老狱警带着一个年纪不小的女人正走近我。女人蓬发,身着囚衣,走在老狱警身边的模样却像个奴仆伺候下的主人。她站到我的对面,向我示意我们之间的桌子:

  “你想让我们站着说话吗?”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把两张条椅摆到地上。会见双方坐了下来。稳妥起见——我在这张椅子上坐得屁股发抖——,我特意把双手搁到了桌面上。老狱警在此刻后退到门口,面朝门外,很是尊重地留我们说话。

  “我就是你要见的人。”她的嗓音低沉浑厚。

  “我知道。”我不想示弱,话说出口却还是一字轻过一字。

  “感谢你的到来。我等你很久了。”女人低着头直勾勾地看我,细而精准的目光从稀疏的睫毛里射出来。

  “等我做什么?”

  “等你接替小艾克。近一个月里,他已经完成任务,并深谙个中喻意。以后的工作需要下一位接力者。他把你介绍给了我,因为你是他相信和认可的男人。大艾克,我们都希望你能完成使命。”女人样貌诡怪,说话倒还算祥和可亲。

  “使命?”我忍住笑。她也太小题大做了。

  “是的,使命。使命的意义在于中断你和小艾克长期以来煎受的释放之刑。你们将挥别今时今日的苦难,回到你们未能及时经历的昨天。但我不能告诉你步骤。你只需要按箭头走路,不要停顿,更不要回头。我们会给你以指示,这你大可放心。只有一条忠告:放弃你的昨天。”女人撇着嘴角一笑,“好了,再见——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女囚被老狱警带走,会见在这几句对话后就结束了。我只说了两句话,加起来才五个字。我坐在桌子前百思不得其解,感到自己受了骗上了当,又深恐刚才说错了什么话将害了我的兄弟。我甚至怀疑这个古里古怪的老女人是不是我凭空想出来的。我焦躁不安,手心冒汗。为了证明自己还活在现实中,我想干点什么。我把条椅搬回桌上——临了还伸手摸了一把,发现女囚坐过的条椅上确有体温残余。没过多久,有人在门口叫我:

  “喂,你,走啦。”

  走出监狱几步后,我转身看到那位老狱警在和哨岗上的年轻武警说着什么,见我回头还朝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们有什么好得意,我又不是被监狱给抛弃的。

  沿着出监狱的路走半公里后出现了岔口,左侧可返回市区,右侧路牌的箭头下方则标识为码头。我站在路口等车,同时在口袋里找烟,谁知道整盒烟都不见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烟在监狱里可是很值钱的东西,刚才莫不是女囚或者狱警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了吧——倒不是白拿的:我把口袋里东西取出来。烟戏法一样变成了半只巴掌大的记事本。页角发黄的本子里密密麻麻,记了些大约是日记的情人絮语。我首先看了末尾一页,那儿画有一艘船,船身上写着“X”。随后,我从头读起来。第一页如下:

  

   你一定不会相信,毕竟我将要说的故事是那么荒诞不经。这么些年来,我把它在牙齿间磨了又磨,还是没能爽快地说上一次;倒把牙齿越磨越硬利了。此刻算是轻松了,我找到了假以它口的方式。我使了个小伎俩:我要做个局外人。

  唉,如果上天愿意宽恕我这仅一生之久的罪孽,我将自行了断在阅读穷尽的不眠之夜,或者丧命于梦癌末期,或者以死向船长证明我的爱情。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们必须认识他……

  

  我终于还是来到码头了——是的,“终于”,本子的第九页就是这样说的,“她终于还是来到码头了”。她在前几页反复回忆一个渡口,但亲自去的时候,“旧景面目全非,涛声不复悠远,渡口已扩大为码头……它成了当代的古拉格群岛”。

  码头上偶见搬运工人和来历不详的老乞丐,共同点是皮肤黝黑、腿脚有力。船舶多属运输之用,沿岸停靠,微微晃动;大部分船名不怎么样,“神风”呀,“高快挺”呀,“奋起直追”呀,都像马经里的名字。当我在取名俗不可耐的船只里搜索“X”号时,身后有人嚷嚷道:

  “你,喂,叫你呢。”

  一个赤膊光脚穿背带裤的老头朝我跑来,手里还举着一根竹竿,朝天空胡乱挥舞。我好像招惹他了。但我不怕他,这种老头在故事脉络里多是微不足道的。

  “就是你,”他在我面前乱喷唾沫,“你是谁,来这儿做什么?”

  “我……我是个雕塑家,我来找一艘船,它在梦里带给我灵感。”总要使点儿计策,这才比得上货真价实的冒险。

  “你、撒、谎。”他边说边把竹竿在地上狠命地敲。突然他像是有所领悟了,眼珠子一转,问道,“你找的船叫什么名字?”

  “‘X’号。”这我可骗不了人。

  他咯咯直笑,一边冲我挤眉弄眼。看来“X”号的回答使他和我达成了某种立场统一的交情。为了表示和他想着的是同一件事,我只好也学他笑起来。

  “好了,老兄,告诉我它在哪儿吧。”我说。

  “嘿嘿嘿嘿嘿……”

  他转向东方笑个不停,声音愈发奸佞,像个在侵略战中稳操胜券的暴君。刺人的日光让我睁不开眼,伸手掩着额头遮阳才看见他……他的一只手从身后的背带裤里掏出东西——枪。我被吓得双腿一瞪,向后跃了一米之远。

  “别怕。这是给你的。”他说。

  枪口指向了我的鼻子。我一时辨不出他的意思,但恐惧已被表情所出卖。

  “拿着。”他吼起来。

  我颤颤巍巍地接过枪,反手而握,食指抵住扳机。枪身被晒得暖意融融,这逐渐平抚了我。是给我的武器吧,子弹还没上膛吧……老头的手再次伸到背后。他有第二把枪?这是决斗吗?我把枪举了起来……一记声响。枪声并不尖锐,更像遥远的炮响……是无声手枪吧?我已就木,却还不知该如何倒下……

  “好啦好啦,别装腔作势的。”他在我耳朵边大喊。

  我睁开眼睛。他手里没有枪,只有一台镜头对准我的单反照相机。我狼狈地整了整衣杉。

  老头没有在意我的窘相,满意地说:“行了,就这样吧。留你的肖像而已,这是程序。人们会记住你的,孩子。”

  “现在我该干什么?”我带着点儿讨好问。

  “我可没工夫陪你去找‘X’号。我老啦。”他迎着阳光打了个哈欠,“你沿这条路走,数地上的黄色箭头,数到第四十一个。”

  “可我还……”

  “你我分工明确。剩下的路你得自己去走。”

  他说完转身走了。虽然他眉毛像龙须,皱纹像刀疤,可我还从没见过那么底气十足的老东西。他还唱起了歌,是——叫什么来着的,反正是一首带说唱的流行歌曲。

  我顺着箭头走,同时想看看记事本上有没有新的指示——它不见了。它在我身上只停留了多久呀。我回头看见老头举着记事本朝我挥手。我已经进入极限惊吓后的疲累和无畏,不再介意颜面和尊严这些东西,便也朝他挥手,还敬了个合乎仪刑的军礼。

  算了,剩下的路我得自己去走。

  靠岸停泊的船大多是收帆的。直到站在第四十一个箭头上时,我在两艘货船之间看到了交叉升起的帆布——只当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帆布形成两根对角线。这应该就是所谓的“X”。这是一艘双桅纵帆船,船身纤细,船帆巨大。我没有记错的话,这种帆船能走浅海,而且速度快,载重大,是走私犯的最爱。我在甲板走过一圈并无发现后,进了船舱。

  通向船舱的楼梯上贴着一纸规章:

  1.服从命令
  2.热爱海洋
  3.爱护武器
  4.出逃者将被放逐
  5.禁止赌博(以摩西之法处罚)
  6.禁止决斗(以摩西之法处罚)
  7.禁止谈论往事(以摩西之法处罚)
  8.不敬长辈者处死
  9.玩弄女子者处死

  九条规定的下方签了一个罗马字体的“X”,并盖有黑色图章:人们熟知的骷髅图案。这下船上有海盗的味道了。

  在楼梯旁的墙上,我摸到照明开关。打开灯的同时,老头的背影出现了。他已经换了一套礼服。我欢喜极了,来不及四下扫视就冲上去拍他的肩。而他躲开了。

  “别弄脏了,我要穿它参加婚礼呢。”他怪罪我。

  “谁的婚礼?”我只好把热情洋溢的手放回口袋。

  “就是那位贪污巨款的末代总督嘛,他发誓说一出狱就跟他的情妇结婚。他被搜查出来的财产只是百分之一,剩下的足够买下这个码头。”

  “好吧。”我白了他一眼,坐到他刚离开的座位上,“这是您的船吗?”

  “不。不过快了。”他的回答总是那么似是而非。

  “究竟是不是嘛?”作为试探,我假意生气。

  “快了。你不相信吗?我连制度都定好了,就贴在楼梯口。”他心平气和地回答我。

  “我认为您毫无诚意。我们难道不应该开诚布公吗?”我为自己跟不上他的逻辑而懊丧。

  “诚意?开诚布公?为了什么?”他反问道。

  “为了……为了友谊,为了生命。”我一时答不上口,便挑了两个大词。

  “你以为你还剩下几天生命。”他挑衅地说。

  “干吗开这种玩笑?”我板着面孔嗖地站起来。

  “玩笑?你居然当这是玩笑。哼哼,你怎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呀。”他的口气越发轻藐。

  “您什么都知道不是。”我气呼呼地说。

  “是啊,我什么都知道,”他收起狡黠,于我的迎面坐下,“我知道你会来。你已经是一个被信任的人。对了,你有信任的人吗?”

  “我?也许没有。”我老老实实地答道。

  “没有就没有嘛,又没什么好惭愧的。不过你会有的。好啦,让我简单说说我是什么人。”他清嗓子时发出尖锐的鸟叫般的声音,“我知道人们已经对海盗船上的故事略有知晓。他们从书上获悉海盗的凶顽性子和船头的骷髅标志,还听说了船长的勇气、残暴。是的,海盗在公海肆虐猖獗,赶尽杀绝,无恶不作……就是这些,对吧?但你一定对现代海盗不甚了解。呃,我是说,我曾是一名海盗。”

  我看着那张悠然自得的老脸,将信将疑地问:“您是船长吗?”

  “噢,当然,不然我才不承认我是海盗呢。不过别混淆了,我和那些受制于黑社会或者政府的海盗不同,我是实实在在的私营主儿。”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承认他这些蛊惑人心的用词(海盗嘛、黑社会嘛)对我起了作用,但赔上自己不免严重了呀。我还不算很老……

  “因为你来了。有许多中途退出的人,许多个艾克,我们称之为淘汰者。他们缺乏胆识,心灵腐烂,生不如死,被集团一脚踢开,再无重生的机会。而你们不同。你们艾克兄弟很可能就此获取永生,得到不断的纪念和重现。集团将长此以往地寻找你们的继承人。这是他们以人格担保的。”

  我想我们说到别处去了,我赶紧把话题纠正回来:“可海盗和我的堂弟有什么关系?我来是为了救小艾克。快给我指示吧,让我完成任务。”

  “哈哈,”他大声干笑,“你看,你已经称它为‘任务’了。不要为小艾克担心什么,他做的一切只是自我拯救,以及让你来到这里。你见到的那位女士是行动的领袖——当然我不是自愿加入的,我欠她一份非还不可的人情呗。她正在展开一项重现行动。这在过去不是没有过,而且还被记载下来了——小说就是这个组织的暗语,你们每个人都有机会读到它的一部分,并就此进行重现。这部小说来自多年前的一本书,该书晦涩生硬,无人问津,乍看之下只是个罗里罗嗦的故事;里面却暗藏着上个世纪的几场行动,主题是舍弃躯壳、赎补灵魂。它对组织里的人很有教辅作用哩。女士全权策划和安排的行动正是扎根于这部小说。你不得不承认,写作是与后人交知的最佳途径之一。战争之名也好,科技之义也罢,皆需要第三者作为媒介——诚如欧文所言,至少需要历史为媒介。只有文学作品是原原本本、清清白白、毫无隔膜地呈露给后世之人的。这就是我们的作者写作的第一个原因。第二个嘛,作者本人,也就是那位杀手兼作家,他什么都不信,包括他自己的历史和笔迹。他让自己的谋杀和写作互相肯定,但依然得不到自己的信任——他最终失忆。正是为了使他相信,我们就必须演出他。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纪念他。他不比卡夫卡之辈,他们不仅是经典,而且是起点,后人辟拓、延展。而他在他暗无天日的叙述中走到了终点,无人继承,甚至到了没有读者的地步。他只有通过他人不断的重现得以永恒。这就是重现的目的。这将是一次庄严的仪式,对女士尤其——唉,人们都以为小说作者不知所踪,其实他早就死在了她的手里。她活了下来,待他受过,在牢里度过了小半辈子。他的死才是真正的逍遥法外。”

  “您的意思是死亡通往永恒,可人人不都得死吗?我觉得您太不讲道理了。这个女人杀了人,还美其名曰爱他。”我轰解他的观点。

  “只有积极的自杀和充满爱意的他杀才事关再生和永恒。其它的全部死亡早已上演,你早已死于前人的死亡蓝本。小艾克恰恰是理解到了这一点,因而踏上了属于他的永生之路。为此他不惜布置两场谋杀,还十分慷慨地邀请了你。”

  “两场?”第二场还没有发生吧。

  “等着瞧吧,小逃犯。”他提着眉毛眨眼睛。

  “你们会杀了他?”我箭步上去抓住他的领口——小逃犯?他们不止要杀了他,是不是还计划陷害我,将我嫁祸为凶手?

  “别——我说过别弄脏它,那将是我参加的最后一场婚礼。你别神经过敏了,我们不杀自己人。我们也不会让你犯罪,谋杀不在你承担的章节范围内。”他善解人意地打消了我的顾虑。

  我松了一口气,说:“噢?那您呢?”我不喜欢他言语中把自己置身事外的意思,那让我感到……孤独。我对他印象不坏,宁愿他是我的战友。

  “我不是已经说了吗,我欠女士一份人情。我不是集团里的人。可我愿意帮助女士。如果不是她,我恐怕还在蹲监狱。二十年前,是她的计划助越狱。但逃逸的同时我也就失败了,我生命的止境被限定了。说起来,她真是一位智勇双全的姑娘——现在也很可爱,不就是老了嘛。可惜她终其一生也盲目不醒,自甘遭受情人之魂的摆布。你看,一部小说都能让她劳师动众。”

  “那也不错嘛,男人的生命中不应该出现至少一个这样的女人吗?”我还没有呢。我承认我对人生的短暂心有不甘,每天临睡都感到自己过着名义上堂皇、实则苟延残喘的日子。但眼前这些来去荒唐的人和说辞能带给我永恒吗?爱情?他们对永恒的诠释多么站不脚呀。我所见过的女人的心都是一渠污水。

  “不要嫉妒他,你也会有的。”他又看出了我的心意,“这是他最伟大的功绩,是我对他的钦佩之处。这也成为他抵达永恒的真正的无形之径。那就是爱人的心。除了女士,谁还会为了悼念他而布道和召集人手呀。说起来也是咄咄怪事了,他玩弄她,背叛她,轻视她,而她竟然还能笃守信仰般忠贞。哼,那混帐东西会懊悔的。”

  “您说的究竟是谁,哪个混帐东西?”我听得一头雾水。

  “还能有谁,一个姓X的绝顶坏蛋,你见到的女囚的老情人。”

  “照这么说,我们的领袖应该是她的情人才对。”我逐步被他领入“行动”——那些我前所未闻的人和事。

  “你又错了。一个人找到灵魂的归属、依附,在时间的背面重现另一个人,她生命的价值起码就翻了一倍。所以,她在她自己与情人的双重意义上胜其情人一筹。她立足于可喜的真空。唉,我猜他也有差不多的价值观,当年才会弃她不顾,改头换面,轻装上阵,去追求自己的爱情。”

  “不不不,小艾克,我应该先把他救出来。”我又想起了在监狱中承受苦难的堂弟。

  “你放心,他就要解脱了。他的所作所为在本质上是为了延续生命。而你也将如此。你听令办事就好了。我不会让你不知所措。”他友好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这么说来,你们权势很大嘛。”我嘀咕道。

  “你说对了。我们的确是最高权力者,因为我们的权力不在于压抑和掠夺。我们的权力在于放弃的另一半。因而我们并不强求你什么,你大可以单方面撤消我们的权力。”他解答道。

  “撤消之前,我的权利在哪儿?”我问。

  “你有权利完成你最后的作品,你有权利为雕像的女主角命名。”他边说边走向楼梯,“起航喽。让我带你去海上转转。书稿的碎片在你右手边的抽屉里,你不妨从故事里猜猜你的结局。”

  “等等,”在无数个问号中,我最想知道这一个的答案,“什么是‘放弃你的昨天’?”

  “在登上高处之后,你必须扔掉梯子——你必须超越已知的命题,然后就会正确地看待世事。”末了,走出船舱后,他把脑袋伸回来,露出浑浊的目光,“这是维特根斯坦说的。你真该多读读哲学。”

  汽笛升起,海洋被抛光那样亮了开来。

6

  M被一阵敲门声吵醒。她的职衔早已剥夺她拒扰的权利,但她此刻头痛欲裂,无力应门。她在床上磨蹭着,想回顾自己在此前几天做了些什么。几分钟后,敲门人忍无可忍,自说自话地开锁进来了。

  那位对她微词颇多的经理亲自前来。他绕着床转圈,焦头烂额地挠耳根,不知该对这个熟睡的女客人怎么下手。最后,他把手指放在了她的鼻下。

  “做什么?做什么?”M打开他的手。

  “喔唷,我还以为您是怎么了。”他恭谨地站直,为这位总是无理取闹的女客人呈上续房记录,“M小姐,已经是下午啦,我们的清洁工人等了您半个小时啦。您若是不打算这就续房去,只好请您离开了。”

  “五分钟,五分钟,我马上就来。”她吃力地回答。

  “就您事多。好吧,我们总不会把您抬出去扔掉。”经理带领清洁女工正步而去。

  草草梳洗后,M坐在马桶上继续回忆。她的记忆仿佛遭到入侵和毁坏,事件与事件之间纷纷失去挂钩;时光变得无以连锁,形同零星。她拍打着脑袋,记起的依然只是几个碎屑般的没头没尾的段落。这时候已退到门外的经理又催促起来:

  “您好了没,您是不是需要救护……”

  “这是星期几?”她大声问他。

  “现在是××××年六月二十六日星期二下午一点。”

  M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她一时难以想起上一个记忆中的日期是什么,是25日早晨……是24日……6月23日,她乘坐C528号航班来到屉城。以此推算……不能推算出什么,问题是她的全部记忆加起来也无法填满四天的空缺。她想自己的身体是出了什么问题了,也许是太累,或者——睡得太久?

  退房时,M提了一个让她自己并不陌生的问题:“请问M先生——”

  “噢,他退房了,昨天您不是就问过了。”经理答道。

  她总算寻获一部分记忆了。她想起自己在上一次问及M先生后去了他的房间,见到他,与他……

  清醒过来的同时,M也意识到自己失去了长达一天的记忆——是不曾有过。她在喝下一瓶矿泉水之后失踪了——一天一夜后,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在自己的被窝里,穿戴整齐,安然无恙。这期间,她在自己之外活了过来,却不知道“自己”干过些什么。这叫人后怕。加上出租车事件,面对共计一天零两个小时的缺失,一个人能够挽救什么吗?想起来就心惊肉跳的。这要比让一个人目睹暴行来使他魂飞魄散恶毒得多。

  M决定尽快离开屉城。这个地方就如同装有时间游戏的魔盒,进来的人等于自动签下生死状——还附带记忆。她对这四天的遭遇无以捉摸,满心烦懑。她再也不想趟这混水了,最好赶紧出去,明天之后就不再回来。她记得几年前来的时候屉城还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没有而今的监狱和大码头,那时候唯一让她不舒服的只是一部飞机上偶然读到的小说。

  订完傍晚的机票后,M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去监狱会会宣传主任。上次见面无甚收获,她总不能空手而归。剩下的就是把时间规律夺回来,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晚睡早起,按时进餐。

  无名餐厅改头换面,成了一家毫无创意的中式饭店。M踏过宽阔的门庭时,对迎宾小姐的热忱甚为不适。她挑了一个问:“这儿装修过了?”

  “是呀,还易主了。四天内完工的,可费力气了。”她说着给身边的姑娘使出眼色,四个人便齐刷刷地鞠躬迎客:“欢迎光临。”

  餐厅的天花板下挂上了假葡萄藤,桌布也换成了最传统的红白格纹,从中M找不出几天前的记忆基础。她还是要了炒面。这纯粹是为了寻找一丝温存。屉城叫人陌生到了无以捕捉自我的地步。它是一座被尸衣包裹的城市。M的脚跟无法抓住地面,手指也够不着自己的脸。她像只依靠蠕动行进的蛆。不过,只要能赶紧插翅而飞,抽身远离,她不在乎变成沾满粪便的苍蝇。

  炒面送上来的同时,一个声音带来第二重的温存,“连炒面都换了风味。你只好将就了。”

  老妇坐到M的身边,把筷子递给她。她还是那身装扮,腰上的几根流苏挂着水珠。她的草药味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宿醉的酒气。

  “我就知道您迟早会回来。”M接过筷子搅了搅干巴巴的炒面,提不起胃口。但她对老妇的到来喜出望外。她预感她将为她带来答案。

  “可我晚上就得走了。”她悠哉悠哉地说,一边揉捏着自己的膝盖,就像所有身患风湿顽疾的老太太。

  “为什么?您要去哪儿?”她放下筷子问。

  “出海呗。我得送朋友们出去。大伙儿都对屉城失望透了。我们搞了一艘货船。唉,我自己也老了,再也抵不住酷暑了,应该找个小岛歇息,补补渔网,打打兔子,种瓜种豆。要是能酿酒和放露天电影就再好不过了。像我这种平常人,早就应该去过安生日子。这叫将息静摄,生死由命。”她感慨起来,眼里有了泪光。

  “是吗?没有人值得您留在这儿了吗?”M不禁动情地问。

  “没有了,我早就没有亲人了。当然会有人记得我。我是囚徒们的偶像。”老妇的自夸坏了气氛。

  “噢?”这当儿M也想起了监狱报刊上的照片。她冷笑道,“是呵,您何止是囚徒的偶像,您还上了报纸呢。”

  “那怎么会是我?”老妇轻悠悠地说,“那是你,那当然是你。”

  “不,我可没这么老。”M辩道。

  “可是你总有一天会这么老。”老妇不再缠绕这个话题,“好了,我就是来看看你。从今往后,你要做一个生气勃勃的人儿。祝你好运,小逃犯。”她说完就走了。这一次她没有道“再见”,离去时也没有摆动腰肢。

  M但愿这是最后一个说话不正常的人。她这些天遇到的人都爱给她出谜面,一方面把她引入疑云,一方面又故意把她隔离在迷团的中心之外。最接近谜底的每个位置组成了一只球面,正是为她设置的路径。她走得筋疲力尽却等于纤毫未动。然而爱情呢?M不愿把她在屉城遇到的或有或无的记忆带回去,却难保自己能把对M先生忘怀。目前她还没能通过沉淀和解析作出一套《关于我与M先生的研究报告》,但只要一去追忆,她就不禁全身酥软——她对那位让自己同时产生幻梦和犯罪感的M先生愤恨不已。她更没胃口了。

  “炒面不合口味?”

  来人是满脸春风的胖服务员。她换了一套飘逸的雪纺裙装,卷发扎在一只耳下,就像那些成天嘻嘻哈哈、怎么挑逗都不会生气的老板娘。

  老板娘笑嘻嘻地说:“真不好意思,换了新厨师,还需要多加指导。我也是第一次干餐饮,有很多生疏呢。这样吧,这顿我请。”

  “您穿这身好看多了。”M找话说。

  “是吗?谢谢。”老板娘的手亲密地搭上M的肩头,“我只怕管理不好。老实跟您说,我心里慌乱着呢。”

  说到这儿,大堂那位娘娘腔经理走了过来。他带来一纸酒店方面的新规定,交到老板娘的手里。见到M,他服务化地打了个招呼:

  “下午好,M小姐。”他还异乎寻常地拉起了家常,“原来你们认识?M小姐,您早说嘛,我中午也不会去打搅您了。花老板可是我们酒店的大承包商,楼上的舞厅归她,现在餐厅也是她的了。”

  “哎呀,瞧您说的。”老板娘的肩膀朝经理蹭过去,连连娇嗔,“我们也是刚认识,您这么说我都不好意思了。您这人真是……”

  两个人像对彼此戏耍的姐妹,说说笑笑地走开了。临了老板娘回头向M打了个招呼,“亲爱的,再点两个菜。记在我的帐上。”她那团卷发后,经理的小脑袋若隐若现。

  M对她的好感荡然无存。

  

  现况极不乐观。去往监狱的车上,M只好把注意力放在公路景致上,从花草中联想一些催人冷静的科学数据。然而在驶向监狱的出租车里,座位上毕竟缺少了另一个人的温情。M躲不开那些她以为丢脸的杂念。

  在屉城监狱的办公楼,M没有等到驴脸主任。接待她的是两个男人。M认得其中一个就是婚礼上的警队领头人。他此刻身着警服,警徽闪闪发光,两枚肩花一新一旧。他一见M就上前抓住了她的手,眉眼间很是尊敬与感激。他说:

  “感谢您的帮助。我那天对您实在不够客气。哎呀,您是帮了我们大忙了,您拯救了屉城,您粉碎了一场有预谋的越狱……”

  “越狱?”M大惊失色。

  他对她的惊讶置若罔闻,顾自说着,“该怎么说呢,您太亲切啦,见到您我太感动啦。我还以为您已经回去了。我代表屉城人民向您表达敬意,您是我们最可爱的记者。”说着,他转向身边的男人,向他介绍她,“典狱长,这位就是M小姐,就是她通知我去捉人的。她自己也不畏险恶,亲临婚礼呢,幸好我让她离开了。”

  典狱长听闻,抢过下属手里的M的手,重重地握了几下。他的下属于是毫不客气地抓住M的另一只手。

  典狱长字字铿锵地说:“M小姐,我对您的谢意无以言表。对于二十多个犯人越狱,我万分惭愧和自责,要不是您无私的协助,我们真不知道该如何交代了。现在可好,他们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只有一个在逃,可能已经离开屉城了。这一结果总不会让监狱方面太难堪。只是,”他又握了握她的手,面露难色,恳求道,“能否请您在报道中注意措辞?毕竟监狱工作是艰辛的,您要多多体谅呀。”

  “那些犯人怎么样了?”M问。

  “正如您的报信,他们混迹在婚礼的客人里呢。一搜到他们,他们就暴跳如雷起来。他们拒捕,在逃出酒店后被一一击毙。此事经调查和核对已结案、上报,不久就能存档了断。”说到这儿,典狱长和他的下属相视一笑。这一瞬,双手仍被握住不放的M感到自己被他们视而不见了。

  无人相送,M一个人走向监狱大门。她想着,不去理会了,那两个男人话中的纰漏也好,越狱也好;不如把这总共四天的屉城之行一并忘却。这是个风景秀丽的地狱。除了留在机场的出入记录,她决心不与屉城有任何纠葛。这时传来一阵跑步声,M回头看见一个告老还乡状的老头儿。驴脸主任正追上她,穿着一身中山装,手里提了两个包袱。他怒气冲冲,显然和刚才两位来意殊致。

  “您这是?”M问。

  “你还不明白吗?我被开除了,我被我服务了半生的监狱遗弃了。他们串通一气,狼狈为奸,干走私的勾当不算,还收受贿赂,在四天前放跑了两打囚犯,男女各半。这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你也参与其中了,你还做了这个见义勇为的大救星。”他噼里啪啦地说。

  “不是逮到了吗?”M小声问。

  “什么呀,一群无辜的海员,被邀到一场假模假样的婚礼上,稀里糊涂就死了。他们留下的船会被逃犯和他们的情人们开走,其中不知道哪个已经当上船长了。我就是发现了这一切才被解雇的。24日晚上,你走后不多久,上头宣布23日凌晨有人越狱,还说人已经被抓到了——死光了。哼,我才不信。我调查了,我发现了,我躲在窗台听到了典狱长一伙人的讲话!我才知道这是精心谋划的越狱行动。哼,哼,谁会相信,除了我全是瞎子。拉倒吧,我是该回家养老了。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他越说越气,语速快得M无法听清。说到最后,他转身朝监狱狠狠地啐了一口,丢下M便走了。

  

  终于快要回家了。M在候机厅里舒出一口气。她的身边,离开屉城的人看起来都兴高采烈的。想来的确没几个人喜欢这鬼地方。她带着行李走进登机队伍。这个场景让她回忆起婚礼上的情形。当时人们也是这样中规中矩地排队。到了现在,她已知道那群人中藏有逃犯——当然,这一来自驴脸主任的说法也不尽可信。屉城的人都是骗子。而今,她要和屉城划清界限,不去在意它的美好,也管不着它的黑暗。今后若是有谁问起,她会说自己对那个沿海轻工业城市一无所知。这又何尝不是事实?连M先生也是个骗子,至多算是骗术高明吧。尽管M还不能保证,换一个城市,她会不会上钩——她对此并不是不抱幻想的:再遇M先生,届时他改名换姓,是个适合嫁娶的普通男人。但踏出屉城总是头等大事。M不认为失恋会比留在这个地方更糟糕。

  上机后,她给女友乙打去一个电话:“我要回去了。”

  “你带那个谁一起吗?”乙问。

  “不,我把他甩了。”M向乙汇报了一个假情况。

  乙声口大变,“得了吧,你不该拿这话堵我的嘴。”她并不掩饰她对M的嘲讽,她看准了M是个爱情方面的失败者,“你是个没有灵魂的女人。不知道为爱人伤筋动骨死去活来的女人都是没有灵魂的。”

  “我不跟你争论这个。你来机场接我,到时候……”

  “不,”乙毫无回转余地地拒绝道,“我相信会有人接你的,‘铁百合’小姐。还有,我真不喜欢你这样死要面子。”

  乙挂断电话。

  M莫名其妙,绝然不能理解乙近乎恼羞成怒的态度。按照乙的想法,M问自己,女人必须有一根追随某个男人并等他发号施令的灵魂,而她的自立反而是毫无可取之处、令人耻笑的?——你才“得了吧”。

  她扣好安全带,调整椅背,为自己盖上了毯子。行程在即,令人欣慰。在报刊袋里找杂志时,她摸出一张纸来:

  

  她扣好安全带,调整椅背,为自己盖上了毯子。行程在即,令人欣慰。在报刊袋里找杂志时,她摸出一张纸来:

  我的生活天翻地覆,看似精彩。但我难以从中感受到快乐。快乐遥不可及,深不可测。在了无边际而又无以言状的悲伤中,我哭泣并不因为您不爱我,而是时常害怕自己不再爱您。只当爱您却得不到您,我才可能对快乐有所定义。

  而今,年华将逝,我全副武装然而无能为力。却仍有无数世象在你不屑低垂的眼下绽放。如是我这个无辜的女骗子将有幸替您走遍冰天雪地和万丈深渊。我将在发套里塞满我扁平的忍者脑瓜,还将找寻那根鞭打忧伤的冬之布。一切可通过敲下邮戳的空白纸片向您逐年证明。

  亲爱的X,您长期以来嘲笑的我的天真是一种病。女人需要这种病以自我监禁于青春末期。没有病症的人无法知道自己为何如此不适。而患病者纵然肝脑涂地也决无哀怨。她们心怀慈悲,聚居在癌变的体内。

  我叩谢您赐予我的天真。它让我骄傲尽失,当着您除了爱情一无所有。它让我终了也不能和男人同流合污。就是这样。您将死得有条不紊,而我活得炉火纯青。最后我们走在通往彼此的不可铺就之路,隔着鞋底感到土地柔软,看见遍地横尸。

  就是这样,亲爱的X,我的故事讲完了。而您可曾从中感受到什么?我已在您的心窝种满鲜花。您却依然臭哄哄的。

7

  我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迎接我的归来。看起来,各方面都已经得到我协助警方缉拿逃犯的消息,说法大致是我潜入屉城后,有意或无意间卷入这场集体越狱风云,进行了连番惊心动魄的侦查并侦破谜疑云云。

  我在人群和镜头的簇拥下头脑发涨,听不清记者们的提问,只好不明就里地收下一束束百合花。原来,从便利店得来的报纸也是预兆、铺垫、先遣。到了明天,我的事迹和照片将铺天盖地,越狱案将把我的名气推至颠峰,而我很可能在每个地方受到礼遇、称赞、崇拜。我将为媒体史和监狱史写上一笔正邪殊死战。但面对这些曾被死者视为“不劳而获的荣耀”的栽赃般的赞许,坦言一句,它们让我恶心。没有良知的人才会活得心安理得。有一个1917年发生在俄国的故事:一位绅士在餐馆进餐,遇到了激愤的革命者和下层人。他们讥笑他,往他的汤里吐痰。他一声不吭,拔出抢打死了自己。米沃什谈到此人时说,他的自杀不是害怕捆绑和受苦,而是“出于对他知道即将要发生的事情的厌恶”。到了今天依然有故意制造恶心的人:自视甚高的庸才作家和流水帐诗人,打着爱国幌子的暴乱青年和无知后生,虚情假意的人民代表和电视红人,等等无数以制造恶心来助人自杀的屠夫。眼下,累不堪言的我就被他们团团围住,施以恩惠,连哄带骗……

  我钻进一辆出租车溜之大吉。刚才如果能摸出一把手枪——我异想天开着:在众目睽睽之下了结生命也不见得是件坏事。如是我还将留下一宗轰动于世的悬案,正如死者艾克——关于艾克父子的调查报告和花边新闻都已经拿来立书出版了。若是这样,我一了百了了,却要留下更加恶心透顶的谈资。活着的可怕在于你总感到死也死不掉。现在不就是这样吗?一圈兜转下来,我毫发无损,大不过丢掉些记忆,白费些感情。觅求真理的道路总是把人愈走愈错乱。

  “您去哪儿?”司机回过头,并认出我,“您是‘铁百合’M小姐呀,真是幸会。”

  “你……”

  四天前在屉城,这个年过半百的硬骨头载过我。他比当时多戴了一顶鸭舌帽,这让他和两个小时后载我到酒店的年轻司机更像了。我问:

  “我们不是见过吗?”

  “我们见过吗?没有吧。要是见过,我不会记不起来。我刚来这儿两天,从屉城来的。我早就说过要离开那鬼地方,要和老婆一起搬出来。这下可算安心了。您去哪儿?”他的嘴皮子还是那么碎。

  “去×区×街。”他不承认就算了。我也无意求证在屉城的所见所闻。我怕了所有这些演技不俗的家伙。我说,“没见过不也见着了。能坐上您的车我很高兴,代我问候您全家老小。”

  “谢谢,一定代到。迁居过来,我全家可都乐着呢。只有我那小儿子归期不详。他和女友出海去啦,他说他们会由南海到马六甲海峡稍作逗留,而后穿越红海和地中海,环绕英吉利海峡游览欧洲各地,最后抵达冰岛。冰岛,人们说那是世上最美丽的一道伤痕。”

  不错,而且花消高昂,是有钱人的度假胜地;不适合我这样忙碌而不富有的单身。一个女人要拥有完足的幸福,金钱、时间、恋情缺一不可,而我甚至连三者的目标都无从设定。我的旅途级别也只能在屉城那种地方了。

  “您去过屉城吧?”司机问我。

  “不。”我决计作否。

  “可我听说……”他还不罢休,从屁股下取出一叠报纸,兴许要找关于屉城越狱事件的报道。

  “不。别理那些胡编乱造的东西。我永远都不会去屉城。”我高声说,“您专心开您的车,司机大叔。”

  “您说话还真是绝对哟。”他放下报纸,压低帽子,转过头来,露出一脸惹人憎恶的笑。这笑脸让他和另一位鸭舌帽司机更像父子了。他回过头去接着说,“我的家乡屉城是狱囚和走私犯的天堂,虽说这让我厌薄不已,但不能否认它合乎部分人的品位。冷血的人都能从那儿分到一杯羹。”

  “您有所暗指吗?”我毫不讳言地问。

  “不不不,我没有暗指您,”他连连摇头,哈哈大笑,“怎么会是您呢?您这不是回来了吗——噢,您没去过。哈哈,您不是永远不去吗?同我一样,您被屉城抛弃啦。”

  “抛弃?什么意思?”我问。

  “那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您缺少一颗狼子之心,也许您舍不得七情六欲,也许您一到关键时刻就手软,也许……”他说了一堆“也许”,每一个都显得我硬不下心肠似的。

  车来到街尾的油站外。司机说要把我放下车。也好,我可以步行回家。掏钱时,司机制止了我:

  “尽管您说起话来意气用事,我还是很愿意载您这位名人。当然嘛,您放心,免了您的车费不是卖您的面子,而是为了表达我对贵城市的喜爱之情。”

  “这不合道理。我还……”

  没有听我说完,他已经下了车,绕过车头亲自为我打开车门,“您请下车吧。我得加个油去。”

  我这个连消费权都没了的人只得怆然而去。我是不是有必要反省:一个对爱情毫无渴慕、心灵上落荒而逃的自己?要知道我和我的读者一脉相承,也在对此前际遇的得过且过中盼着自己被精神上的折磨打趴下,而且我本人恰恰最着急不过了。令人发笑的却是我照样稳稳地站在这儿,风采依旧,较昨日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向我自己露馅了:全身而退正是我的失败所在——乙所言甚是。但这也不能说明我就是个“没有灵魂”的可鄙之人。

  我终究踩进了这条巷子。它留有我的童年:已经挂满广告灯箱的墙上,我曾用粉笔作画写字。因而我对此地感怀深厚。回到这儿让我不再气馁,相信一切都能重新开始:我会做一个关乎归途的美梦;我会与乙言和,约她喝茶聊天;我会养足精神,整装待发,投身下一场战斗。想到这些对我还是慰藉不小的。我才不要忘记我的昨天,要忘记的只有屉城之行。那纸由来不明的信也要一并丢弃。我怎么还会把它塞进口袋。我取出对折的纸页,再去旅行袋里翻找之前得到的两封信。我何必收藏这些载道的怨声……

  他们总是那么公平,他们不会白白要你的东西。信不见了,夹层下出现了一把黑色手枪——据去年做武器调查时的枪支经验,这是俄武装局在2003年研制出产的ГШ-18手枪,上弹重量不到半公斤……枪身冰凉但手感俱佳。脚步声渐近时,我的左手正藏在包内;我死死地握住手枪,生怕这个自己跑进来的东西随时会跳出去。这把手枪将我带回到万恶的屉城。

  M先生从远处走来。他衣杉不整,眼睛发红,神情颓丧,手里握着一只见底的酒瓶。他认出我来,停下脚步,神经失调般地扭转脖子。

  “是你吗?”这声音里尽是濒临寂灭的脆弱。

  “是的,是我。”我柔声道。

  “噢,是你,是你……”他边说边跌跌撞撞地走向我,停在距我十米远处。

  深墙的阴影把我置于先前的情境之中。但M先生一去不返。眼前的醉汉倦容枯瘁,如丧考妣,胜似那些被酒精涤荡过的痛不欲生的海员。暮色渐暗的帮衬下,他的脸愈加发糊、混茫,宛如浆化。

  他站在我曾见证的死者倒下的位置,带着已被撕裂哭腔说:“完事了,我回来了,回来了……但艾克不复存在。而我无处可去。我迷失了。他们骗了我。你也是,M小姐。”

  “你是说,我也骗了你?还是我也受骗了?”我冷冷地问。

  “这只有你知道,只有你们知道。”

  随着话音,他的声音越来越沙哑、拖沓,宛若进益于无限的苍老。这给我带来油然的悲痛。我无法从他身上找到爱情的溯源。这个人今非昔比。不自觉地,他的软弱进一步助长我的冷酷。我说: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话?”

  他晃了晃脑袋,让自己站直,状态略有回升,“别循循善诱了,M小姐。我不是你们的人。我的初衷只是救出我的兄弟。而他死了——而我还抱有希望,以为能通过什么所谓的永恒去拯救他的灵魂。都是你们的鬼话。他死了,我的兄弟死了,就在这儿,我的脚下。他死不瞑目。”

  “你还是没能觉醒。”我朝他走了两步,“如果你不能成为一个为死亡而生的人,果断地逼近死亡,对死亡投怀送抱,那就只有担受死亡的追迫,直至惨败。屉城就是一座长满糖衣毒瘤的坟墓,多少人一去不归。你应该庆幸你回来了,这比客死异乡好得多。你本来快要胜利了。然而这叫人憾恨,你竟在最后一道障碍前胆怯,退缩,功败垂成。对昨天依依不舍吗?你的有生之年是你最大的叛徒。”

  我顺畅地说出了这些未能保证是我的本意的话。绝非出于报复而把强弱关系倒个个儿,我想,只是为了维持大局上的平衡,我才站到了指示他的高处。此刻的他难道不需要如我正在演绎的寡情刻薄吗?我这是在成全他的释然。没有比这更合乎剧情的了。

  他无言以对。在这条偏狭的巷子里,我与他对峙,一时陷入了福柯式的沉默。

  良久,他慢条斯理地开口了,“M小姐……”

  “阿蒙,阿蒙……”

  ——连串尖细的叫声将他的说话切断。这是女人的叫声。我回过头,看见乙正朝我挥手。她拖着一只大行李箱,另一只手上捏着船票。

  泪眼涟涟的乙来到我的面前,搂住我亲热了好一会儿,好似我们已阔别多年。

  “你叫我什么?”我在她耳边轻声问。

  “阿蒙呀。”她无邪地笑着。

  “唔……”我不置可否。

  乙沉浸在重聚与离别的大喜大悲中,把我作为道具抚摩着,深情地说:“阿蒙,我要走了,临走特地来看看你。听我说,今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逞强,不要嘴硬。唉,这一走,最让我放不下心的朋友就是你。咦,你为什么老提着包?你这个工作狂——先放下。”

  我只好把装有手枪的包放到了地上。没了抢,我的手无所适从。

  “你要去哪儿?”我问。

  “马六甲海峡。我的未婚夫,我的小淘气,他先走一步,我得去和他汇合。要是你能认识他该多好,他的笑话能让你的嘴没空吃饭。他像个孩子王。多令人惋惜呀——阿蒙,你会为我开心,对不对?接着我们会结婚,远航,在每片沙滩上写下甜言蜜语……我们永远都不会回来了。阿蒙,你要记得我,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不早了,我不得不走了。”

  乙哭哭啼啼地拉起行李箱的手柄。她边走边回眸看我,落着眷眷难舍的眼泪。就在这三步一回头间,乙走出巷子,被阳光吞得无影无踪。

  我目送我的朋友离去了。不知是否诀别使然,我的鼻子也涌上一阵酸。与此同时,我脑海里伸延出了一根根管道,正将碎片拼接起来:澌灭的都在复活,死角豁而畅通,我在曾一度纷至沓来的问号中上升……我提起地上的包,颤抖的右手伸进了打开的拉链口。

  “M小姐……”

  闻声,我转向巷子另一头。渐渐酒醒的男人已经放下酒瓶。

  “请称呼我阿蒙。”我打断他说。

  他一愣,随即问道,“阿蒙?你是阿蒙?那我是谁?”

  “你是X。”我告诉他我所赢得的真相。

  他又一是一愣,对这个答案大惑不解,“X?这些未知数我十几年没用了。你为什么不说我是Y?X?X是什么人?”

  “X就是你。”我笑道。

  “你骗我。”他轻佻地说。

  “我没有骗你。我骗不了你,就像你骗不了我。你是X。你是个杰出的百变杀手,曾假冒商贾、海盗、大夫、歌星、教师、运动员、雕塑家。你心狠手辣,从不留情;你罪案累累,铺天盖地;你独一无二,难出其右。这就是你。”我振振有辞地对X说。

  X低下头,自我检讨般看了一遍自己,口中念念有词,“我是X吗?我是X吗?”

  “不错,你是X。你是个逃犯,你来自屉城监狱。”我说。

  “不,不,你在胡说什么。我的堂弟才是逃犯,他就是从屉城监狱钻出来的。”X反对我,而后自言自语地回忆着,“他越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我引见了一些怪人;他说他决意赴死;我又去了一趟屉城;他们为我安排雕塑室,只给了我两个小时;M小姐进了我的房间……昨天回来,我才发现私人雕塑库被砸得稀烂。老天,我的心血毁于一旦,而我竟然不觉得难过。是的,我喝了酒,只有灌醉自己才能找回痛苦。是的是的,我都记起来了。噢,你是——您是M小姐还是阿蒙?”

  “我是阿蒙。我是X的老情人。”

  “阿蒙小姐,您和M小姐像对姐妹。X又是谁?”大X分清了他和小X的旧身份,但仍对“X”这个名字无从着落。

  我喻意深长地笑道:“你会悟彻的。”

  大X沉思片刻,一拍脑门,表示他理解了我的话,“这么说还没有结束?不,我要退出,我再也不玩了。你们说过我有权单方面撤消你们的权力,我有权随时回到自由之身。好了,阿蒙小姐,让我走吧。对了,你们大可放心,我的嘴严实着呢。我走啦。”

  他们逐个别过,无一例外。

  我绝望地问:“你会去哪儿?”

  他仰起头,望着正飘过的一小片心型白云,“我要告别都市,归隐远方。”

  他扣起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整整衣领,又拍拍腿上的灰尘,末了在原地踩了两步,抖擞精神。大X朝我绽开孩童般纯净的笑容,“再见,阿蒙小姐。”

  坦率地说,身为X的重现,他虽然在气势方面稍逊一筹,但他们的剪影还是能够重叠的,某些细枝末节也是息息相通的。他只差了几分坚贞与果决——这些大X不足以完成的纪念只好由我代劳了。

  我举起手枪,“X。”

  他慢下脚步,转过身来。他的额头光滑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