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得从我说起,一个不复存在的似有若无的我。我的名字被隐去,我的复杂的情有可原的背景被隐去,我对排比手法的偏爱和熟练运用被隐去;我的爱人被隐去,我的朋友被隐去,我们的经历的两百种说法被隐去;他的濒临枯涸的性欲被隐去,她的有待变质的姿容被隐去,人们一遍遍的流传与篡改被隐去……还得从“我”说起,“我”的事实被隐去,“我”的假设被隐去,“我”故意为您制造的错误的解读被隐去。您是听众,是被允许横空出世没有历史的活物,是一根穿过耳膜跨越口腔的脑筋,假装摇而欲坠,实则呢,您劈开的腿稳稳撑住了,突露的骶骨也架牢了,比我的近视眼镜还合格。只有您,坚定的您,洞察真相的您,独一无二,值得尊敬,藏身那些“隐去”之中,永不超生般地隐去着。您若能坐下来喝一杯咖啡,请盛邀马克杯与您温暖的胃一同隐去;玻璃杯更好,透明可增强安全感。
您猜我在故弄玄虚?真讨厌,是我花样百出的序幕使您会错了意;未能预料,说着说着才猛然觉察到您那对号入座和张冠李戴的天才。也是好事一桩,简短、精确、严谨都将带来终结,要的应该是引致您念念不忘的疑问而非那词典般天衣无缝的绝望。继续吧,这个已被隐去的人继续开关他铺满陈苔的舌颚。我们继续接近,惬意地坐下,左边是火炉,右边是茶几,分别雕有欧式花纹和中国图腾,要是您愿意,还可以想象出一台胶片播放机和两罐待启的上等茶叶,所有的道具都将协助语词贫乏的我的表意——加上我的手,这是来自印度人的右手,是历经洗涤剂和礼仪动作依然细嫩的巴掌,布满终生没改变局面的纹路群——指甲,指甲掐在里面也没用;这是第十九个手势,拳头外的中指指骨轻磕太阳穴,每组两记,一重一轻,后者归于前者的惯性,一二,一二,一二,一二。我拘促吗?唔,容我想想;我没有想,但我喜欢播放延缓节奏的小插曲,提示音,乃至一个倦意十足的哈欠。唔,我极少追思往事但记忆力惊人,我能把见过的人物一个个画出来——唔,让我们再也不要说到“我”了。
第一个女人,本白色,没有高耸的颧骨、鼻尖、乳房,算不上性感;圆肩膀和宽骨盆是退而求其次的办法,蜂蜜色肌肤也可以,而她一无所有。本白的底色,在一个随意的点下笔:扭动的细发丝,蜷曲成团的层叠的刘海,散乱在占据半张脸的大而唐突的额头表面;换一支记号笔画眉眼,黑浓发亮,交映鼻头上的浅色雀斑;底下是两片不反光就等于空白的纸片般的嘴唇,它们一定在渴望母亲的乳头而不是异性的吞噬。得,再过40年,她仍会是一张15岁的面孔。这是个人的生相。她更适合扮演洛丽塔——电话里他曾经唤她“LOLI”,那口气乍一听像是“丫头”、“女儿”,然而他时而低哑时而轻佻的发声泄露着让人往坏处想的不确定:一种刻意而为的弹性:狂野前的安宁,暴乱前的顺从,舍车保帅前的怀柔……些许不伦色彩。
命名是头等大事,他深谙此道。“兔仙女儿”在诗里用过——只有一次,情诗告白只有最初的一次,总共十七行,分两部分手写在两本书的封底内页,小说《耻》,诗集《恶之花掇英》,内容平俗,不出乎随便一个中文系学生的想象。这正是他唯一一次情诗告白的玄机,它无须精致、精彩,上钩的愿者自当心花怒放;他抛出一块劣玉,重要的不是礼品而是馈赠之举和发出肉欲请柬的人,其实质不是表明情思和恳求接受,而是高级的骗术,歹毒的试探。所以也不要去管他的诗写了些什么——那些撩动春心、引人浮想的句子,那些酥麻麻的字眼,那些不问是非黑白的夸赞——诗中“你”的出现率高于“我”,那又怎么样?不,不要感动,感动让女人变得愚蒙。但动容总算可行;把自己打造成未为所动的冰美人,这也太不切实际了。是呵,她动容不已,丢魂落魄。遭遇高手,这并非她的错。
是去年秋天的事。课间,他提早到来,学生们正到讲台领取一份别的课程的参考材料。她避开蜂拥,在最后走向讲台。靠近他已经足够她心慌的了。她故作冷静,不去看他,偏偏被他叫住了。他若无其事地递书给她,望她一眼,全无附加的解释和暗示。有城府的人都擅长轻描淡写。她回到座位偷偷翻书,匆匆读罢情诗——没有读罢,只是上下横扫——足够她动容的了——他一动小指头她就跳到半空手忙脚乱啦。动容后她做出自以为得当的掩饰,不去显露自己的动容;对他而言是多余的小把戏。此前她暗恋他。不足为道的暗恋,有成打的女学生和她分享这私人情愫,而他总能看出端倪,她们无一幸免。固然,受到宠眷的不会太多,至少不是全部。他有他的猎食标准。按照这一逻辑,他否认自己在欺骗正派且无知的初出茅庐的文学女青年。唉,如他所言,文学女青年自作多情自作聪明……对不起,是心神不宁忽惊忽乍,既有骄傲之人对受宠若惊之情的抵抗,也有敏感之人陷入狂喜时对失去的担忧,而这些统统基于她的动容,那剧烈的火辣辣的早已超越感动程度的动容,那胜似抚摩在她手指沟和耳廓间的……他可不给她思考和分辨的时间。送情诗的当天下午,他出现在她家门口:她与人合租的一套居室(这天室友不在),距离学校四百米远;他来她家的路上没有一个步子是拖沓的。
后来他们都很做作。毕竟这本是一桩猥琐事。从来没有什么奸情是磊落的。他们能做的只是让自己被搬到文字或电影中时存在赏析价值。一个掏出准备好的借口,是一本待讨论的书,另一个端着假惺惺的矜持,度量着含羞、婉拒、纵容、放任、迎合之间的两两距离。十来分钟,我们的美男子和兔仙女儿合演了一出主题为“情不自禁”的成人戏。
我的听讲者——或是,我的读者(?),当下来一个时空跳跃是否会打断您对情欲场景的想象?我们都在想象,我们无一不在勾勒那格调低俗的画面。娇嫩的兔子躺在恶人褪去盛装的松弛的胸膛上,维持她假高潮后的喘息;他把玩她弱不禁风的冰凉的乳房,为它们打下一枚性经验的印章。她不是处女,但从未放荡,正合适被捉弄:勾引她和抛弃她都是富有乐趣的小麻烦,而他的性能力好坏可以无足轻重——这正是他对猎物制定的标准之一,此外她还得天真可爱,有兔子的柔弱,羊的绵软,宠物狗的忠实与下贱,容许一丝未成年狐狸的邪恶……您还在想象吗,她的柔嫩易肿痛的未加清洗的阴道,他的不复饱满光滑的睾丸和东方人尺寸的阳物,两口奄奄一息的V形井,井口潜在的传染病毒,井底残余的腥骚气……转过头来,我们不能一见着男女交媾就回不了神,就巴望着同欢共喜。况且他们的表现差强人意,女人技术蹩脚,男人体力有限,被想象出来的尽是她和他巧妙、强劲、天赋异秉的大脑而非腿脚。
够了,听完这句傻话我们就到明年去——
“完了,我爱上你怎么办?”
她大惊小怪地娇嗔道。
老生常谈。他暗暗冷笑。但乳房的手感还是可贵的:一对雪白小兔,右边那只更肥厚。
这是六月末的暑假前夕,学校的露天泳池已对外开放,池子里飘有比基尼吊脖带,也有一直连到阴部的花边肩带,只剩少数女人还穿着十年前流行而今遭淘汰的老式泳衣,就是不能显现身体曲线的皮筋缠成的那种;男人藏了起来,连同脚毛,连同便便大腹,连同怎么摆放都嫌不安适的肉块,只露出非呼吸不可的鼻孔,和那双在泳镜掩护下搜索雌激素的眼球……噢,噢,我知道,我没有误会,水平面下的大腿从没吸引过您,您是个君子嘛。而我要说的却是——您也得承认,正人君子们只是软弱的人类;那些迷人的,有气势的,有手腕的,比如张老师,都成了强悍的畜牲。
张老师的另一则身份是个投机家。两年前他空手套白狼,通过几笔法律的擦边买卖挣了大钱,继而进行金融投资,又在房产和基金方面屡屡赢利。期间,教师作为他的第二职业兼爱好,为他保留了“张老师”这个称呼。之前他是个遭同事嗤靳的教师,拒不入党,拒不逢迎领导,拒不参加有政治倾向或学术立场的进修,写的论文也多是个人风格鲜明、引发争议而不是获得职称用的。若不是在四十岁之际发了大财,他恐怕一辈子都是个不求进取的大学讲师。可他确实发财了,正如不少风流汉子,他在赢得女学生们芳心的同时发财了。这是福气,相比之下,暴富后受到投怀送抱则是种悲哀。一好百好,为了几笔算不上巨款的资金和连带声名,校领导为张老师破例,迁就他的讲课要求。近两年里,他每个星期到校两天,统共三个小时,担任文学赏析课的讲师。这一做法一度成为美谈,为他的个人简历和专访添彩。利益在手,名誉接踵而来,文人位于商界、商人位于文化与教育领域的好处全被他讨到了。他两头得意,成为分界点上的主宰。
必须认可,张老师讲课生动幽默,较之绝大多数中文系讲师出色得多。他的课堂堂人满为患——女学生居多(从前就是这样,他发财后更不消说了),犹如举行妇女大会。此外他创作小说和文学评论,不时有些发表,还写了两本解读近代南美洲作家的书(自费出版),成为女学生争相的收藏品。这算不得天大的新闻,任一所高校总会有一两个倍受瞩目的男教师,无非就是四十上下的岁数,讲课深入浅出(杂着荤段子),有着不大不小的恰恰可以拿来炫耀的才华,与不计其数的女学生关系暧昧。身为同类里的佼佼者,张老师不精壮也不英俊,却叫人过目难忘。他眼睛不大不小,鼻孔不朝天,没有老实人才长的宽大的下颌骨,没有象征拙笨的往外拉的门牙,没有孩子气的过短的人中,没有贼样的一寸眉和悲苦的法令纹……不偏不倚的特征,无特征的特征,这种脸上午是科研专员,下午是流浪音乐家,晚上还客串横肉杀手……天生的表演家!天生的名人肖像!他们都长了一只微翘的傲慢的下巴!我们的张老师人如其脸,既有文人之儒雅与尖刻,也有书生所欠缺的豪爽与野心。他谈吐随和,爱开玩笑,然而一举一动令人慑服,令人感到他是个不同凡响的大老板——发财前就是。
今天他讲故事来了。又有哪一堂课不在讲故事呢?故事,他的价值,在他的财富之外。他那充满异国情调的口吻轻缓地吹出来,蔓开来,全是化学反应,神秘而没节制。这位教师,他是我们的故事大王、野史专家、满腹龌龊笑话的独角戏演员,加之出乎意料的结局,加之引人入胜的转折,加之玄乎其玄的开场白——他说:“叙述从一个女人展开,我叫她兔仙女儿。宝贝儿,一只兔子,她就在你们中间,和红眼儿,及犬牙儿——”升高调子,顺势吹了个口哨;语气戏谑轻快,令听者不安,导致学生骚动起来,纷纷揣测这个人要说什么。他要说些什么?他穿了一身黑色布道袍(他还在课堂上穿过对襟长褂、迷彩装、高腰皮茄克等,演戏似的),头发长一些就像个黑手党领袖,剃光了则可饰演异教人士。他的双唇止在微笑状态,不坚决地闭合着;美中不足的是唇色发黑——和生殖器一个道理,我断定他是接吻接多了(这是我对您讲述时想到的)。他张开双臂,掌心下压,示意大伙儿停止议论;那双由于紧眯而不曝露眼珠而深不可测的牛眼横扫学生,在目光回到正前方时微微放亮。
她的愚蠢问题持续了一年。一年内的事件可以归纳为两个阶段。其一是张老师对她短暂的大献殷勤,他把她介绍给他校外的商场朋友,送给她国内少见的香水和原版英文小说,带她出入灯红酒绿的场所,搂她在怀里情话绵绵,电话里叫她“LOLI”。总之都是致命攻击:才情,浪漫,虚荣的爱,无望的性,没有一样不是让她那种文科女生丧失免疫力的。三个星期后的第二阶段里,他疏远她,冷淡她,但并不回绝她热烈的爱情。少数几个晚上,他会在酒后给她打电话,问她有没有交新男朋友。这种问题只能让她愈加确信,他对她的近况还关心着,对她是否另结新欢也在意着。若是被质问为什么不理不睬,他能列出一些使人无从指责的原委,诸如谈生意,做学问,回家陪伴妻儿,甚或“热情耗尽,无心玩乐”——她听得心疼哩!就这样耽搁着,他若即若离,得寸进尺,而她也最吃这一套。
想象了她目的性的死心塌地和他摆明了的始乱终弃,也采用“一转眼”越过了她煎熬而他风发(而你我蹉跎?)的一年,此刻,高明的读者,向东一百公里——开快车不过半堂课的工夫,我们到邻城瞧瞧去。
这儿,报馆,她被安排实习的地方。将近一个月了,日子比她料想中好打发。首先是开销减小,不必忙着购置新衣和涂脂抹粉以迎接随时可能在校园里偶遇的张老师(实际上次数极少)。接着,歇斯底里的频率大大降低。在刚刚过去的22岁里,她三两天就要躲在被窝里欲哭无泪一次,抑或大醉一场以发泄不堪言说之苦,要不就是突然横眉怒目,对陌生人发个无名之火。她还以为自己会痛苦到死呢——起码要痛苦到毕业吧;近来这阵久违的平静有助于她树立摆脱旧爱的信心。但它并不是一件绝对的全方位的好事:精神至上的姑娘意识到自己没能突破化学家有关爱情保质期的说法。轻松与懊丧并存,叫她心生孩童关于挑选玩具还是糖果的苦恼。说实话,她不愿排除奇迹的发生,万一他回心转意呢,万一他抛妻弃儿捎着她私奔呢?对自身命运的高估致使她始终对他做一个壮举抱有期许。
今天是周末,她出门散步。走的都是过去不曾走过的路;缘何非要尝新?为了今天的日记有个新内容好写?生意清淡的中年发廊女和睁着眼睛睡觉的老门卫都是素材;一个顽童擦身蹦过去,他的光头上是一顶帽檐置后的鸭舌帽,帽尖的出厂标签还没剪去,粗心大意地跳将着……别往那儿看,它会叫你恍然若失——我是说对街!别……算了,旁白经隐去,奉劝无济于事,这是天意。天意,适时的千里目掠过日光和树影,透视眼打开窗户和厚重的遮光窗帘……踩旧了的米色地毯,床铺上交叉着的横、竖编织的白线条,角落处摆有赝品的三角装饰架;全是缄默者,除了厕所里断断续续的水流声和站在水下冲洗疲软的男子……她在这家酒店附近住了将近一个月,竟不知道它的存在。同样的招牌,同样的名称,同样的设计——她和张老师第二次发生关系,就在它的连锁店。顿然她(主动地)停在原地,百感交集,眼泪(如愿以偿地)流了满脸。她忍不住给他打电话(——我只是忍不住)。他挂断了,连句敷衍话都懒得说。没关系,她想,这不是在接受现实吗:他不是他所表现、她所眼见的他,他是她幻想中的、他理想中的他,也就是女人们热爱的他。可她到底是哭了,站在往来的人群里泣不成声。她是多么想念张孩子。是啊,爱上他之后,她管他叫张孩子,有时也叫张老头。这只有他、她本人和她的一个女朋友知道。
又要打断您了。您,读者,亲切的,具有谅解和同情品质的。爱诡辩的人常说“正确与否”这是个问题,事物的两面性意味着“正确与否”取决于“是”和“否”谁来作参照。在我看来,有一样命题却是百分之百正确的,它是一种无中生有,一种凭空的确定,那就是女性直觉。等她带着一张脏兮兮的脸来到家门口时,刚才提到的那位女朋友出现了。
换一盒水墨笔,颜色越多越好。用不着细致,用不着唇红齿白,乱涂一气更接近她所具备的色情气质。让我们称她红眼小姐——反正兔仙女儿很快就会知道,他在诗里叫她“红眼儿”。她是她的邻班同学,彩色皮毛,兔子眼。此前三年,她们在校外合租一套居室,对彼此的底细了若指掌,她知道她和学校里众多男老师有染,她也知道她同张老师的私情。整整三年,她们的关系绷在密友与敌人的夹缝中,危险而刺激。这会儿,一个站在另一个面前,相互重合的视线下,二位的脸颊划有几道灵犀相通的泪痕,且各怀鬼胎。红眼儿琢磨起来,是开门见山还是先兜十九个圈子——有必要参考张老师,他是个演讲能人。兔仙女也不赖,她感到来者不善,这位女朋友即将滔滔不绝没完没了了:她是伪装纯良与无辜的内行,向来说的比唱的好听,说不定连张老师都望尘莫及。三年了,这种交手她们都快玩腻了,每当她动情地讲述爱与委屈,她就观赏她真伪难辨、虚实合一、转换流利的表情,以及她永远发红的眼睛——忧伤是一根标志性建筑,冷冰冰地竖在泪珠中央。在沙发上,她紧紧握住她的手,对她坦白和致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亲爱的朋友,温顺的妹妹,毫无杀伤力的宝贝,我对你毫不保留,你知道我的一切隐私,随时能叫我名声扫地——你不会,平日里你显得自我屏蔽,不善口语表达,但这般冷漠的人往往是心地最善良的。你是我的同学,我的室友,更是我写作道路上的好伙伴。中文系里有理想的女学生剩不下几个了,人人都等着毕业后嫁大款;写作的更少,再说还得将庸才排除。
我不奢求你的原谅。这一路上,我无数次欲打退堂鼓,该如何启齿?我扪心自问,勇气呢?理由呢?后果呢?可还能找谁去诉说呀——这是次要的,关键是我的诚意和歉意。我要向一个我深爱的朋友道歉,对你细数我的罪孽。我要企求你的原谅;你大可以不原谅。我在短途火车上心神不宁,连邻座的模样都没留意到;似乎是个男人吧。只有无限蔓延的远方,窗景以画弧的电线为开端,在同一个构架下铺就细节变换莫测的平面,形成一套关乎季节与地域的系列画;一页一页,从右至左,它自动翻阅,色块在我眼底沉淀,逼出泪水,而瞳仁干涩如土。
听我说,对不起。首先,请你相信,是他追求我的。你离开后没几天,他邀请我共进晚餐,我去了;我没有料到他约的只有我一人。那是一顿二人晚餐,实实在在的法国大餐,他自作主张地为我点了菌菇酱配烤鹅肝。他的切入点是你,他恳请我帮助他,带领你摆脱和忘却他。他承认这是他的错,他没想到你是个梦想家,你的真纯和任性带给他压力——这是他的原话。对不起,你知道在旁观者看来,他的话是可信的、理据充足的,而你狂热失衡,像个疯了魔的小情妇。尔后,喝过酒,话题从你转去文学,他说他预备写一部长篇小说,名叫《人为什么是扁的》,通篇使用说明文体和医用术语,而情节潜匿其中;届时,精英读者之外的任何人都将把它归类于医学书籍,包括出版商和大夫。我们还谈到了我欣赏的萨冈和他反感的波德莱儿等人,算是聊得尽兴愉快。子夜他送我回家。
现在,我要对你起誓。我以我的双眼和幸福起誓,我们没有发生关系。一个月以来,我没能抗拒他,我们甚至共同过夜,但我没有让他撕开我的衣服。我不能和你深爱的男人同床共枕;只要不做爱,起码对你还留着一个交代——我是这样告诉他的,他有些气恼,终究尊重了。我们做了一对精神恋人。我之前无法对你提起是因为,他对我非常好,简直好极了,关怀倍至,体贴入微,还搀着对女孩的溺爱,与你控诉中的他判若两人。我当时想道,只是因为他爱我,他不爱你,反差才会如此强烈。对不起。我曾迷信这就是真正的爱情。
接下来,我要说一个人,我们的校友。我在他的宴席上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她比我们年纪稍长,记者,写过小说,唱过名谣,个性活泼,口没遮拦,是个明朗而聒噪的女子。他介绍说她是他几年前的学生,还当众开她玩笑,说她声音像高音波;她就反击他,数落他的单眼皮和矮个子。我和她分别坐在他的左右手。我没有觉到异样。宴席结束后她要他送她回家,被他打发了;他送我回家,在路上告诉我她暗恋他。
我们继续约会。上个月他为那套房子支付租金;他常常来看我,为我买冰激凌,为我做罗宋汤,为我写情诗,把我叫作“红眼儿”。一如每一次陷入爱情那样,我交付信任;我送礼物给他,自己花钱,买打火机和钥匙扣;我根据他的喜好布置我和你当初的家,自己花钱,选花瓶和艳丽的床褥——没有肉体关系,我保证。
直到昨天,他来看我时已经喝多了。凌晨两点,这个睡死的人没有被他的电话吵醒,但我醒了。电话显示的名字是她。在任何时候我都不会接,早一天不会,晚一天也不会,偏偏在那一刻,铃声扯住了我,我感觉疼,眼角,脑神经,牙龈,扁桃体,乳腺,胃——疼而兴奋,如那近乎撕裂的音质,那反复的然却忽闪的调子;每一次的下降都更低更长远,都仿佛要寂灭,要沉入幽暗——旋即升起,愈加急促。这是可怕而熟悉的呼唤,是求救更是对疼痛的鼓励,惟来自雄性的侵入与爱情的折磨……她,他的学生,徒弟,朋友,暗恋者,还是更亲密的什么?我回头看打酣的他,他婴孩般噘着嘴,眉头紧皱,手心贴住身体两侧插进内裤……我躲进卫生间,锁门,抱膝缩在角落里,接通了她的电话。
一开始有些不自在,很快就开怀了。我们说到天亮,说得肝肠寸断,我对他的爱就这样说死了。当然这是我的报应,是我背叛你的报应。你知道吗,他第一次和我约会的前一天下午,他们师生久别重逢,当晚就上了床;一周后,他那头为她租房子,这头提议为我负担租金;又一周后,我在布置房间,她在搬家;他给我们各订了一只狗——不错,我告诉你我养狗了,其实是他送的。不过仔细想来,他给了不同的人不同的消费,他为我订了近万元的比熊,给她的是两千元的博美。我猜他觉得她太在乎钱;我不如是,他反而厚待我。不过那又能证明什么呢?他对我们说一模一样的话,对我说她暗恋他,对她说我暗恋他;说他和妻子早已分居,情意稀薄,承诺他会离婚。还有许多细故,他在情诗里叫我“红眼儿”,叫她“犬牙儿”;我和她被领去同样的餐厅,吃同样的菜,见同样的他的朋友——他们沉默不语;我们坐同一部车,由同一个司机送回家,他的老板一发话,他就熟门熟路地去酒店开房间,沉默不语;我们遇到麻烦发出求助,他的助手会在一个工作日内赶到,按她的灯泡,修我的电表,沉默不语;他将我们叫到同一个饭桌上,又禁止我们进一步接触——旁人个个沉默不语。他夜夜纵情声色,找人作陪,我或她,有如替班;剩下那些我和她都不在场的日子,必定还有什么药粉儿,高原儿,伶仃儿。
不过这阵子,在我和她之间,他已经有了主次。他正在慢慢地远离她,不去看她,不接她的电话,就像对你那样;他送过我一本镀金的《圣经》,竟然是她的礼物,他一收到就转手了。为此她推敲我的私念,她认为我正得宠,未必会离开他。这不可能。你了解我,我对爱情要求苛刻,不能容忍丁点瑕疵,不能在这样一份不安定的恋情上寄生。但我确实不会离开他,因为我想报复他。这个男人多么会表演,说着不兑现的诺言,我无法甘心。我想报复他,至少要他受一受伤。他怎么能不伤呢?我怎么能轻易就走呢?我要他陷得更深,伤得更重。我希望她帮我。你呢,你不会反对我报复吧?——或许你还会帮我。他总是给我看你和她的情信,以表现你们是两个痴情女。我对他说,爱上你的女人都是疯子。他嘻嘻一笑,反问我,你为何不说她们爱上了我才发疯的?——我发誓我从未看笑话。他每每重施故伎,一旦女人彻底沦陷他就撤离。定是因为我还不够服从,他才对我保持着兴趣。很高兴我没有痴迷,很高兴我还和别人调着情。许多次,他想看我的私人信件和电话记录,都遭到拒绝,这让他很生气。他希望我完全属于他,供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如同你和她们。
大致就是这样。的确,我很可耻,这时候才想起你。我对不起你。晚一些我会再来找你。我约了她,友善的犬牙儿姐姐,就在今天晚上。
您已然见识——兴许也曾参与,情敌间交流着藏不住的、经修饰和删减的秘密,心计上势均力敌,输赢难测;受到男主角冷落的一方看似落后,实则下手更狠。而引燃妒火的那个人,那个罪魁祸首,他就有机会钻空子脱逃。
就是这位,张姓,教师。我一次又一次指出他的职业,倒不是借机反衬他的恶劣,而是为了强调这一职业本身的宽泛含义,或只是这个名称的宽泛含义。当然他的确恶劣,他将他的种子撒播,他让他那本应自知天命安分守己的种子漫天飞舞,结果种了什么出来?也许他在演绎艾略特:他埋了她们的尸体,还指望它们抽芽开花。也许会有报应候着他,针对他的一双儿女。有人正对此期待:儿子将健康但蠢钝,女儿将早慧但无情,儿子憨敦痴呆,女儿清高自大,儿子心灵缺损,女儿人格扭曲,儿子遇人不淑,女儿欲爱不能,儿子病号状,女儿尼姑样,儿子一生受恶妻欺辱,女儿临终孤苦无依……
太可怜了!大同小异的遭遇,精明一世的人儿糊涂一时,迷上恶棍,自以为这就是旷世之恋,尔后在一个鬼使神差的电话里再度相通,来了场千年一遇的交心。这是两个热爱文艺的年轻女子,一个爱哭,以引诱男人取乐,一个神色无邪,风骚藏在嗓音里。她们的生活不以平静为荣,但前提是寻找一个富足的男人,在这个吃喝穿戴和个人名望关系到魅力的年代。
话是这么说了,男人最怕的莫过于女人间的结盟,事实上谁又会真的结盟呢,尤其当她们的地位一高一低。自然,上当后的愤恨刚冒出来,情绪做主,受害者们还可以无话不谈;腻味是明后天的事——再被落后者的嫉妒心和领先者的虚荣心取代。不着急,先放松一下,譬如嘲笑他的性能力,她说他还从没给过她高潮呢——她深表同感,是的,他在床上搅动他腐朽的小棍子,一次又一次打破自己的记录,总有一天比刘翔还快;哈哈,他需要一只秒表;有一次他换了个姿势,你想想看,他换了个姿势,勉强地,硬生生地,笨手笨脚地,让人忍俊不禁;这个恶心的人向来不用避孕套,还会似模似样地问你会不会怀孕;他肯定早就做了结扎手术,免得滥交出后患来;他还说要跟我生个小孩;他撒起谎来比真话更真,比真理更真,他巴不得女人一见他就跪下来舔他的脚趾;他出卖旧人讨好新人,给我看你的情书,说你暗恋他……那就结盟吧,她说她对不起她那位女友,她允诺尽快离开他;她更干脆,她说这就离开,这就一起找他摊牌去。不!她变奏了——这样不好,这不利于报仇,既然双方联盟统一战线,就应当算计算计如何打击那个混蛋,例如,神通广大的记者调查他必有蹊跷的帐本,善于勾魂的美人给他戴三十顶绿帽子。
坏话终究讲尽,她们也就分别走出冲动而模糊的同病相怜,摘下眼罩那般清晰过来。方向感和憎恨的失而复得相当迅急:告别只才几分钟,背影仍可在回首间捕捉,那些针对器官的刻薄话也仍有回味余地;站在街头橱窗前,她面对的是外强中干的镜中人,而不是乐观宽容的那个。
好了,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她们的情敌,又一位万分之一,此时满口诅咒着。但我画不了,笔墨业已为她那艰难的洒脱耗尽。我们只能用说的了,用尖利的有一处缺口的虎牙——这已经很不错哩,莫非你还要她吐出象牙来?
犬牙儿回忆着红眼儿的话,什么伤他一伤,什么从长计议,哼,她早该想到了,他选择了她,而她企图选择每一个,他,她,还有那个不知名的女朋友。她企图八面玲珑。她本身就是一套变色龙牌化妆品。她早该想到了。方才貌似友好的约会上,当她素面朝天,按时赴约,她居然摆起了架子。她画着一张浓艳的面皮姗姗来迟,坐在对面,握住她的手,通红着眼,话说得情真意切——一边招惹往来的色眯眯的打量。这是挑衅,她早该窥见敌意。红眼儿,她的情敌,一位戏子,她避重就轻、歪曲事实的本领与他如出一辙。狗男女,他们真是天生一对,难怪他选择了她,难怪他带她招摇过世,供养她和她的画皮支出。他给她买的狗都比给她买的狗贵出五倍价钱!她要遗弃那只黄剌剌的尖嘴博美!还有,这个卑鄙的女人,她何尝不是利用了她的朋友。她利用被他迷惑过的前女友获得一手资料,懂得怎样引他上钩,怎样吊他胃口,怎样让他求之不得。真不知道她的傻瓜朋友醒悟了没有。据她说她还得到原谅了……不,这都是可推翻的,难保她们不是一伙的,前女友被伤害了,就在幕后操控,由这位出马以牙还牙。她早该想到了,由自己的妇人盘算就该想到了。只能为接下去做打算,谁晓得她会不会把通电话和见面的事告诉他。先下手为强。
我舒展肩背,用已经偷偷搓热的手掌抹一遍脸,加速面部血液循环。都是做给您看的,给您提个神。我深知我说故事的水平实在不怎么样,怯于直面自我,怯于孤军奋战,因此假意顾及“您”的感受,又不厌其烦地把您拉到“我们”的队伍中;为了隐去,别无他法,只有以泛滥的主语、代词、肯定句淹没我,让真实的我被无数个自我所混淆。您要原谅我,要是她能原谅她,您就能原谅我。铁定的,她们总有一天要集合起来商讨原谅事宜的,所有关于“多年后”的故事都有这善意的一笔,她们也甘愿遵循——而不是跟从现实规律。
依照制定于默契和审美的作战纲要,她们目前要遵循的是另一个原则:仇恨,无孔不入的仇恨,虚无的嫉妒得以依附后的仇恨,一句话就能引爆的仇恨。决不要低估女人的仇恨,它的出产是个不费力气的、瞬间的但需要开窍的过程,形同她们的轻浮、猜忌、自怜而不自爱等特质,再形象化,就是解开自己的衣杉,偷听恋人的电话,被抛弃时以死要挟;并且一旦开了窍,毕生都将成长,进步,乐此不疲。
在近期的两场情敌会晤中,我们不难捕捉仇恨的导火线,时而是一个惯性的媚眼,时而是一句本意为自己开罪的解释,时而仅是她的淡漠她的热切;接收人将之放大、解析、抽丝剥茧、过度诠释,力求每道工序都通往前所未至的仇恨。而恰恰是仇恨,令人抓狂然也淋漓的——一如被追求的她的痛苦、她的刺激、她的诅咒——仇恨,连同她们所共享的其它情感,(我们已说过,)它们将忽略那惟独的男主角,将他淡化。用不了多久,她们将遗忘他,留存的将只有女人间的纠缠,以及假某人的名义抒发的书面的柔情。
来吧,继续做我们得心应手的局外人。您想说什么,下一个男人会更好?不,别说废话了,下一个男人怎会不好,但我们需要强弱相当的情敌。
眼下,从他得知她们的见面到她匆匆赶来不过二十分钟。一会儿是情敌一会儿是情人,红眼儿来来往往,嘴脸百变,活像个保险推销员。的确慢了一步,是因为她把时间花在赶路上。她计划再哭一场,硬着头皮软着脸,先悔过,后诉苦,用爱的谎言感动他;而犬牙儿多么粗糙,她的策略讲求效率但毫无难度——他说他刚听完她的电话。不说也知道,诬赖她,冤枉她,中伤她,说她先在电话里谈到他,说她提出约会,说她口口声声要报复,总而言之,把两个人肚子里的坏水全推到对方身上就对了。他显然是恼火极了,责怪她不信任他,紧接着他采取欺哄政策,劝她不要做傻事,而他是爱她的,只爱她一人——犬牙儿?她怎么了?是清白的,她只是个暗恋他的臆想症病人……
随后的电话里,连番逼问下,他承认他和红眼儿有过一夜之情,但声称那是酒后乱性。他字字确凿,不容她质疑——她也不再质疑,转而深情款款,做回一如既往的犬牙儿。她已洞悉了他的意义,他是竞争的工具,胜利的旗帜,类似用于拔河的绳,用于赛跑的终点线,谁能更早、更多地得到他,谁就是赢家。下一步的重点是借助他法逼他舍弃她。调整姿态,来回踱步,假想一身战国衣饰——不,苏妲己的裙纱,这才是谋算家的常用服装。第一计,之于身在校外的自己,对手的劣势是作为学生的禁忌,那就给学校提供情报,由校方对他发出警告;可行但意图过于明显,容易暴露自己,再者学校不见得重视此事,他们当他是个股东。要不然,设法搜集他们通奸的证据,一并交给乐于走歪门邪道的小报,发动舆论,逼学校给个说法;就怕他不介意,大不了不做讲师。那么恶毒到底,冒充红眼儿打电话给正房,央求她的成全,引起他的厌恶——这个念头打消得更快:他成天夜不归宿,那位发妻不是木头就是根本无所谓;更糟的可能性是,她对他早就忍无可忍,这回终于心灰意懒离他而去,也就成全了狐狸精的继任。他那头是行不通了,还是从她入手吧。看看,有她的姓名和电话,地址和简历不难调查,情史比较费劲,但值得下工夫……
读者,诠释者,本质所有人,置身事外的陪客,您再喘一口气,我们已经在西宫逛了一整天。嫔妃们还在使心眼,还在损人不利己,还在预备不可挽回的告密话——别听了,别等了,别为他的出丑而逗留;发挥您绰绰有余的想象力吧,他再也辨不清孰真孰伪:她为了钱与他谈情说爱,她两个月前才堕胎,她要查他生意上的漏洞,她要勾搭他的兄弟,她发了传真给媒体,她寄了匿名信给他妻子……小心!我们这些掩嘴窃笑的局外人可别咬到舌头了。
色泽,回到本白上来。花哨过了头我们就爱怀旧。
切莫以为兔仙女儿依然做着忠心耿耿的朋友。她暗中嘲讽红眼儿:她交不到知心人,她该招惹男人去,那才是她的强项。不过她不会对她说贪图一时之快的话,那还不如由着敌人内疚下去,而她大可以爱理不理。再说了,一旦出现良机,谁又知道她能使出哪一招。当然她将对外宣称自己什么都没做,除了看情敌们的小说作品。她相信她们这三个人,如果有机会读到另外两个的作品,都将不以为然,至少都自认是最优秀的一个——自作聪明地揣度别人的自作聪明。她认为红眼儿的写作矫饰无度,浅薄俗丽,符合如今正浮躁低级的大众口味,她有望成为一个靠笔杆子为生的商贩;犬牙儿是个眼里容不下他人的倾诉狂,很快就会把自我挖光掏尽,变成一棵直挺挺的空心菜;而她本人心高气傲,疯子般认定自己是个大师,早晚走火入魔。她推想着,未来的数十年里,她们将走上不同的路,取得相异的成就,最终殊途同归,成为那种乖张刻薄的老妖怪,或酗酒,或自杀,或骗取年轻男孩的感情,反正是半斤八两的命;至于张老师,他贪得无厌,他不劳而获,他将以她们三人的总和接近永恒。
“但我不这么想。她们不爱他,她们爱上的是创作。你们当中不写作的人不会理解那些写作的人。小说是一种身体的病。
“说完了。又一场释放之刑。”张老师的手在半空中打圈,“它还缺少一个题目。我为这出戏取过好几个题目,如《桃花错》,《口口相传的人》,《最后一课》。唔,我权衡不定,又想不出更好的,那么自己决定去吧,你们中的每一个,也就是您,您是读者,有权利命名您的理解。”他抓住最后一颗音符,如指挥家圆满收场,而且自此以后再未露面。
毕业好几年了,我对那堂课念念不忘,每逢独处又闲暇便对着镜子演绎张老师和他的告别课,偶尔还请朋友充当观众。我不是那种爱虚张声势的人,却不知何故,喜欢以他的讲述去讲述,仿佛这就让自己也做了一回下流呸子。有时候我会猜测故事的三位女主人公分别是谁(我从不怀疑它的真实性),兔仙女儿是谁,红眼儿是谁,犬牙儿是谁。那几届的好几个女学生都扬了名,成为时下炙手可热的女作家,她们中哪怕有一个是当年的三姑娘之一,我都要为她感到惋惜。要知道,对于一个写作者而言,没有比把对手写进小说更令人痛快的复仇了:他/她大可以说他的一家之言,凭借叙说技巧颠倒黑白。而张老师连这个机会都不给她们。因为已经公诸于众的素材,她们是不屑一写的。